5. 双象

「白欣容对陶桃本来就有敌意?」

「是的,她是在烂泥里长大的孩子,对人有恶意是当然的。你不知道,她靠近我的时候,那种谦卑的样子,可以骗得了别人,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朱里清冷笑,「几个同学不愿意和她玩可以理解,全班都孤立她,那不是应该反省她自己的问题吗?」

叶安逸心想,白欣容这个样本所处的环境未必能代表大众标准,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允许一个女孩子同时喜欢几个男生的事情发生吗?

但是换到她是白欣容同学的位置,她愿意和这样的同学来往吗?

叶安逸很快推翻了这个问题,因为她读书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来往,就算白欣容这样的人接近她,可能她也会因为对方谈的话题不感兴趣而回避吧。

好了,现在可以切入下一个话题了,叶安逸已经吃完了面包,喝光了牛奶。

「你屡次和我提到谢静婵,她到底是谁?」叶安逸看着她问。

朱里清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以前和我住一个大院的人。我母亲以前是一名小学教师,她是我母亲的学生。」

谢静婵,朱里清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是从她母亲的学生作文本里看到的。

她那篇作文写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命题,但是她却写得超乎她年纪的深刻和细腻。那时候她已经读初中了,谢静婵才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她写的作文比你写的还好。」她的母亲,小学语文老师谭兴文说道。

朱里清看了那篇小学生的作文,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一个事实。有一次她特意去小学找母亲,然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静婵。

她正在被一群男生围着,满脸通红,好像在和一个小男生吵架。

「没有爸爸的野孩子!」男生们取笑她,试图激怒她。

她拿起一个男生的书包直接朝远处扔了过去,笔和课本飞在空中。

朱里清以为没有老师在,进教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母亲谭兴文在教室后面安安静静批改着作业。

「外面怎么回事?」她问妈妈。

谭兴文说:「就是那个谢静婵,在和男生打架,天天如此,不用理。」

「那个作文写得很好的?」

「对啊,就是她,前不久全国作文比赛拿了奖,」谭兴文说,「如果不是看在她为集体争得了荣誉,我肯定把她直接开除,真的太多事了。」

她低头在写先进教师的总结报告。先进教师需要实在的成果做支撑,她所教班级获得的荣誉中,最高级别的荣誉就是谢静婵的得奖记录:全国一等奖,省内一等奖,或者市里面的一等奖,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谢静婵非常让人头疼,和同学关系紧张,经常到处惹事,但是先进教师的评定根本不会看你到底有没有让自己班上的每个学生都很听话。一百个听话的学生,都比不上一个能全国拿奖的谢静婵有价值。

「她实在是很有天分。」谭兴文说,「你要是有她的天分就好了。」

「哼,你是她老师,为什么不好好教教我?」朱里清很不平衡,「你知道我爸爸虽然是中学校长,但是全年级第一名都是那个男生拿走了。」

「呵,天分这种东西,是老天给的,不是能教出来的,」谭兴文看着外面已经和男生打成一团的谢静婵说,「她在那种家庭出生,平时连辅导班都没有上过,就能得到这样的成绩,这种小孩如果生在大城市,真的不得了。很多遣词用句,都不知道她上哪里学的,超过了她这个年龄的水平。」

从教室出来,刚好遇见谢静婵被一个男生推倒在地上,她正在努力爬起来要还击。朱里清发现,这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已经俨然是一个美人胚子,她满脸都是气愤,是真的被激怒了,眼睛里还有泪花。朱里清看得出来,那些小男生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打她,他们只是想激怒她,好给她留下一些深刻的感受。

朱里清已经读初一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小孩子对异性朦胧的喜欢,这属于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他们激怒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就会感到快乐,哪怕是被她讨厌。但是谢静婵显然不这么想,她在真实的感受到恐慌和愤怒,她带着泪花的脸显得更加漂亮了,这让她不悦起来。

「你真差劲,」她开口冷冷地对谢静婵说,「哪有女孩子和男生打架的?」

天分再高,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女孩」。

谢静婵有点吃不消她这句,但是不知道怎么还嘴,只是瞪着她。她发现谢静婵有一双黑得让人嫉妒的眼睛,她怎么敢这样看着比自己年纪大三岁的学姐呢?岂有此理。

「他们先动手的。」谢静婵说。

「你要是没有太招摇,他们怎么会惹你?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朱里清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样小心长大嫁不出去。」

她终于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身上找到了一些优越感。

对方的妈妈是离婚的女人,是别人「不要」的女人,那她自己相比也是。真是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天分再高有什么用?她注定不会走上社会的上层。

谢静婵没理她,绕过她进教室拿书包。那些小男生看到一个初中生过来,也不敢冲上来,都躲在一边。

已经是下午放学最后一节课了,谢静婵收拾好书包,往外走。她母亲刚好是九中的老师,朱里清的父亲是九中的校长,于是她跟在后面,和她同路。

「喂,谢静婵,」她叫她,「你真的不要和男生打架了。」

谢静婵没有做声。从背后看,她的身材真的很好看,纤细修长的四肢,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背带裙校服。衬衣因为刚才和男生打架,弄得有点脏。她背着一个棕色的旧书包,有点破,拉链都坏了,旁边塞着一本字典,看起来挺可笑的,因为字典基本都用不上,小学生却要成天背在身上。

「你这样到了中学就知道苦了。」朱里清追上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没想和他们打,是他们惹我。」谢静婵再一次强调说。

朱里清耐着性子说:「你要是不要理他们,他们欺负你一下就会忘记了。你这样打打闹闹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以后不会有男生喜欢你的,男人最讨厌这种女人了。」

谢静婵没做声,朱里清觉得自己的说教没有起到效果,她不禁加重了语气:

——「你知道就是因为这样,你爸爸才和你妈妈离婚的。」

谢静婵站住,说:「他们离婚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妈妈说,如果我是个男生就不会离婚了。我爸爸想要个男孩,所以我的个性像男孩子,也许本来就应该是个男孩。」

朱里清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想。

「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谢静婵说。

这样朱里清觉得很没趣,她已经把对方当做雌性竞争的对象,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压的时候,对方却说她想当个男生。

这么想着,她心里就平衡点,男生不会喜欢这种小姑娘的,她再聪明,再漂亮,但是却是个傻瓜,将来就会像她妈妈那样,被男人抛弃。

谢静婵的妈妈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因为长期很愤懑,加剧了容貌的丑陋,如果大家不说,朱里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女人是谢静婵的妈妈。

她和谢静婵一前一后回家,就看见谢静婵妈妈杨静叉腰在门口虎视眈眈盯着她们,朱里清觉得很不舒服,就先和谢静婵告别,转身往侧门那边走了。

她听见背后杨静这么问女儿:「你怎么和她走在一起?」

谢静婵没有做声。

她妈妈又开始怒骂她衣服为什么这么脏。

之后的对话,朱里清走远了,就听不见了。

走着走着,她心里又平衡了一些:她不但脾气很坏,而且有个脾气更坏的妈妈,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庭。这样的女孩将来能干嘛呢?

朱里清回到家,看见自己当校长的爸爸在和一个男生讲话。那个男生背对着门口,坐在凳子上,虽然面对着校长,但是很放松。他有洁白的脖子,柔软的短发,肩膀的流线非常好看,即便是穿着普通的九中校服,也很好看。他很放松地坐在凳子上,手很随意放在腿上,腿甚至有点无聊地在抖动。

朱校长和他说话的样子特别温和,谦卑。

「你这次在数奥比赛上的表现真的引起市教育局的重视……」

「他们说会考虑直接保送你去重点高中……」

「你这样的人才,将来要上清华的……」

朱里清心里噗通乱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就是在九中非常有名的那个优等生,隔壁班的学生,她看见过他上楼的侧面,令人印象深刻。

「小清,你回来啦?」朱校长注意到了朱里清回家了,「来,你来看看你学长,那个我和你说过很多次的,九中的希望之光……」

那个男生回头了。

迎面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榕城这种小地方不应该有这么漂亮精致的面容,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淡淡扫过去,然后就把脸转过去了。

还没等爸爸介绍,朱里清就赶紧借口要下楼买东西,转身下楼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那个男生的名字在她心里百转千回很多次,都不能说出口,这仿佛是古老神话里的秘语,说出口可能就会失望,就会一切成为虚幻。

但是他竟然就坐在自己家里!活生生的他!

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路过楼下小商店的时候,玻璃橱窗上映照出她平凡的脸。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长得很普通,虽然因为自己爸爸是校长的关系,吃穿用度都是周围同龄人里最好的,但是她知道她没有那种和他一样让人惊艳的气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打听过,听说那个男生家里并不是榕城本地的,因为父亲得罪了上头的一些人,被调来这里任职,母亲又一直身体比较弱,深居简出。他父亲在本地也没什么根基,一直努力在想着怎么调回省城。

所以,她在他面前应该还是有优势的吧,只要她再努力一点……

之后,朱校长把她转到了那个男生的班级,班主任安排她坐在那个男神旁边的位置。她天天看着那个男生上下课。近距离看,他的侧颜也是无懈可击,一点都看不腻。他上课有些时候在转笔,有些时候在和同桌聊天,有些时候在偷偷看课外书,可是他的成绩永远领先周围人,并且是压倒性的优势的领先。

「这个世界上,才华是天生的。」班主任由衷的说,「所以没有才华的人,就需要多多努力。」

后面那句是激励她这类普通优等生的。

男生是天才,可是她不是。

她把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暗恋投射到了谢静婵身上。听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一如既往地让自己的班主任谭兴文很生气。

谭兴文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她将谢静婵调到最脏最恶心的男生旁边坐,这样也没有能影响她,在她眼里,和什么样的男生坐似乎都能上课讲小话。

后来谢静婵的椅子不见了,谭兴文就让她去最后一排站着上课。谢静婵就这样去最后一排站着上课,也不妨碍她拿最高分,她成绩就是一点都不受影响。

「她的椅子就在我办公室,我就是不给她知道,我就是要看看她脸皮多厚!」谭老师吃饭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对朱校长说。

朱校长提醒她:「你别和孩子怄气,小心你的病。」

谭兴文有白癜风,而且越来越严重,听说和情绪有关系。越是这样她就越容易生谢静婵的气。

她说她最难忍受的就是谢静婵看她的眼神。不过是个孩子,但是完全无法控制她,她对老师没有敬畏。谭兴文咬牙切齿地说,其实学校舞蹈队选了谢静婵,但是她就是不让她去。她说她不过是个没爸爸的野孩子,天天不知天高地厚,凭什么参加呢?她讨厌她的妈妈,她也讨厌她本人,她就是不让她去。

朱校长忍不住说:「你的全市先进教师的材料,还得靠她的成绩呢。她是你们小学十年不遇的人才,你看我,对待好学生都得好好伺候,你倒好,和她斗什么气!」

「吃饭吃饭!」谭兴文忍不住说。

朱里清看着妈妈的脖子已经显露出来的白色斑点,还有手指上的斑点,不禁对这个谢静婵也充满了怨恨。

后来,谢静婵终于被选进了学校的鼓号队,这次谭兴文没有能阻止她。她本来想让谢静婵参加辩论赛的,按她的水平,随便拿个冠军不在话下,但是她没来上课,是直接逃学回家不上课。谭兴文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她家家访,她妈妈冷冷的说,孩子想去鼓号队,选上了你不让她去,她没心情去参加辩论赛。

谭兴文没办法,她实在太想要那个第一名了,谢静婵是压倒性的第一名,是只要参加就没有悬念的第一名,于是她只好退步:只要让她去参加鼓号队,她就可以去参加辩论赛。

她其实不懂为什么谢静婵会想参加鼓号队,也许是平时没有人和她玩,她终于有一个集体归宿了吧。谭兴文在班会的时候就提醒过大家不要和坏孩子做朋友,所以班上没有人愿意和谢静婵做朋友,平时没人和她一起玩。

辩论赛之后,谭兴文去外地治疗她的皮肤病。这大概是谢静婵很开心的一段时间,她每周六下午都去鼓号队那边排练——就在小学后面的院子里——朱里清路过的时候,很容易在一群小学生里面找到她。

她个子又长高了,梳着马尾,腿很长,那张脸娇艳欲滴,她怎么能这么出挑呢?她配吗?

朱里清一扭头,就看见了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竟然也来看小学生排练,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树下,眼光毫不顾忌地包裹着谢静婵。

「嗨,」朱里清上前打招呼,「你怎么有兴趣来看小孩子排练。」

男生轻轻一笑:「我只是看我的那朵玫瑰而已,对其他小孩子没有兴趣。」

「哪个是你的玫瑰?」朱里清问他。

他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朱里清感觉自己手足冰冷,那群小孩子里,到底谁是玫瑰,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她这才知道谢静婵的可怕之处:她的优势如此明显,甚至不需要特别点出名字,大家都能知道,玫瑰就是她。

「你说的不会是谢静婵吧,她是个奇葩,」她对男生低声说,「她是我妈妈的学生,天天和男生打架,风评很差。」

「小男生最喜欢招惹自己喜欢又感觉配不上的女孩子了,」男生嘲讽地淡淡地笑着说,「玫瑰带刺也让人忍不住想摘她。」

「她没有爸爸。」

「别人欣赏玫瑰的时候,也不会问这朵玫瑰到底是什么肥料养出来的。」男生淡淡地说,「谁会对美人的爸爸是谁感兴趣啊。」

这句话彻底地击垮了朱里清。

但是男孩对她的反应根本没在意,他起身径自朝他的那朵玫瑰走去了。

然后在树影之下,他成功的搭讪了谢静婵。不知道他和她说了什么,谢静婵露出了笑容,朱里清一眼看穿那是女性为了取悦男性才会露出的笑容,这种笑容第一次出现在谢静婵的脸上。旁边的小男生们都看呆了,但是没人敢打扰他们。

因为他们看起来都太美好了。

精致得不像是在榕城生活的男孩子,和一眼就能让人在人群里认出的玫瑰。

朱里清拼命扭着她的手指,决然离开,不让人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说到这里,叶安逸打断了朱里清的叙述。

「你说那个谢静婵,勾引了你们班上男生的注意力?」叶安逸听朱里清提到谢静婵和自己班上男生的事情,便问道,「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和你不相干,」朱里清摆摆手,「这个谢静婵,缺乏家里人管教,但是小小年纪就非常擅长运用自己女性的优势,和我们班那个优等生勾勾搭搭。她上初中之后和我们班那个男生突然去开房被她妈妈抓到了,然后她就离家出走了。」

「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吗?」

「没有。」朱里清低下头,似乎有点黯然,「她妈妈去男生家里闹事,后来男生也离家出走,一周之后才被找到,转学到省城读书,他父母也回省城工作。再后来听说那个男生高中没毕业就去美国读书,就没有消息了。」

「……」叶安逸微微一怔,但是没有做声。

「你不知道,那个谢静婵,把她妈妈气坏了,她妈妈疯一样去闹了男生家,又去我妈妈家去闹,说我妈妈从小虐待她女儿。我妈妈也气坏了,她说这个孩子一直不受控制,教了她六年,气了她六年。后来我妈妈白癜风扩大,整个脸变得很可怕,心情也不好。我爸爸和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最后我爸爸就出轨离婚了,现在搬出去住了。」

「现在就你和你妈妈一起住吗?」叶安逸问。

朱里清注意到了叶安逸留意这个细节,说:「是的,我妈妈很可怜,这一切都和那个谢静婵有关系。」

叶安逸问道:「谢静婵的妈妈呢?」

「不知道,听说她改嫁了,再也没有回来。」朱里清紧紧盯着叶安逸,「你怎么对她这么关心?」

「每个故事的人物的结局都想了解,这不是听故事的人常规操作吗?」

「可惜谢静婵对她妈妈的结局就毫不关心,已经过去十年了,从来没有见她回来过。」朱里清紧紧盯着叶安逸说。

她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一丝怒意。但完全没有,叶安逸的表情是冷淡的,对谢静婵的任何恶劣评价,在她这里都不起波澜。

「所以你认为我是那个人?」叶安逸问反问她。

朱里清拿出了照片,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小姑娘站在树下,提着小鼓,失神望着右前方。面容很稚嫩,身材纤细修长,眉目和叶安逸有相似的地方。

她拿着照片对着叶安逸的脸,本来很有自信的她,突然变得有点迟疑:叶安逸摘下眼镜,用那双纯黑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坚定,即便五官相似,眼前的叶安逸和照片那个敏感自卑的少女是完全不同的。

朱里清开始迟疑了。

「朱老师,白欣容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她喜欢的男生,或者说她要追求的男生到底是哪几个?」

「这个嘛,她人都死了,这时候提这个有意思吗?」

「因为我经常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怀疑,了解一下总可以吧?」叶安逸说。

「有一个是坐在她前面的张志涛,有一个是隔壁班的赵威,还有两个是理科班的,好像一个是四班的龙全,一个是二班的廖寒。龙全是体育生,在省比赛拿过冠军的,保送体大没有悬念,他现在都在省队训练,只有会考才回来。他在学校呆的时间不多。廖寒则是要去考戏剧学院的,高三之后中心都在艺考培训上了。他一放学就要去艺术类的辅导班,上了高三之后还没回学校,还要全国范围地跑,目前也不在学校。」

「这两个人和白欣容接触得多吗?」

「其实她和任何一个男生接触都不多,多半都是自己幻想。她和我说,她觉得廖寒长得像偶像,龙全是运动男儿,张志涛性格阳光更像邻家大哥哥,赵威则是有一种坏男孩的感觉,她很难取舍,一时间不知道该重点喜欢哪个。」

对于少女的怀春心事,叶安逸听得一愣一愣的。

「是很无语吧,因为决定不下喜欢哪个,所以只好打算四个都追。龙全和廖寒因为没有机会接触,所以只放在了之后的计划,她还写了情书给赵威,被贴得全年级都是。」

情书?叶安逸记得这件事,关于白欣容要「追」四个男生的丑闻,会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吗?但是赵威怎么知道她想追四个男生呢?她还是认为是从女生群体里传出去的,由白欣容和某个女生说悄悄话,赵威泄露的情书应该是火上浇油的一步。

「你看过那封情书吗?」叶安逸问她。

「看过一些,那些学生有打印出来,还贴在学校的贴吧里。但是白欣容说网上流传的版本是改过的,说得比较夸张。她只是表达一个女孩子对一个坏男孩的仰慕而已。」

把赵威定位成坏男孩了?

朱里清手机里存有那封信的电子版,给叶安逸看。她说:「这个是白欣容修正过的版本,应该比较接近原文。」

那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赵威:你好,我是隔壁班的白欣容。上体育课的时候,你总是往我这边望,我摸不透你眼神里的意味,所以想主动给你写信证实一下,请问你是想和我做个朋友吗?我对你其实印象也很不错,你给人一种痞痞的坏男孩的感觉,我在我们班级和二班的联谊上,已经注意到了你。我很喜欢二次元动漫,还有听歌,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呢?如果你愿意,请回信给我。如果不愿意,就把信件销毁吧,我可不想成为同学们的笑柄。白欣容,十月二十日。」

开头写得有点傲娇,说是赵威注意到她的,但是信内容本身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为什么会被人耻笑到这个地步呢?

「其实女生给男生写情书这种事,我们学校也有,比如龙全,廖寒也收到过好几个女生的情书,本校的有,外校的也有,但是没有人被嘲笑,也不会有情书被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朱里清冷笑。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她胆敢号称同时要追好几个男生。」朱里清说,「这个违背了社会道德的常识,所以遭人唾弃。」

叶安逸想了想,把手机还给她,说:「不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是什么?」

「我看赵威这个人,如果他同时追好几个女孩子,或者给好几个女孩子写情书,恐怕不会被这样羞辱,」叶安逸说,「只是因为白欣容是个女性,比较容易被荡妇羞辱。而且,她家庭没权没势,表面倔强,内心却很自卑,在人际关系中,也没有主动权,所以才会被耻笑。」

朱里清睁大眼睛看着她:「不愧是从大城市来的呀,你的见解倒是挺独特。但是白欣容她自己也有一些行为很不符合常识,惹人讨厌而不自知,恐怕也是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吧。」

「我相信她应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但如果是陈曦做这样的事情,恐怕不会到这个地步吧,」叶安逸把面包剩下的塑料袋折起来,小心清理了一下周围散落的面包屑,「她有个不识抬举的妈妈,家境贫寒,没有靠山,自己也不会八面玲珑,所以她性格上的一些小缺陷才会被无限放大。」

朱里清哑口无言,最后只得说:「你要知道,做女人 ,本来就要学会隐忍低调一些。这一点她妈妈没有教她,这是她家庭教育的缺失。」

「我回去了。」叶安逸稍稍鞠躬,总算做出了学生对待老师的样子,「谢谢您和我这些。」

朱里清目送着她离开,心里还在想:是谢静婵吗?怎么可能不是谢静婵呢?实在太像了,连这种早慧的气质都很像。但是如果是谢静婵,她为什么要否认?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去看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她离开了十年了又要回来?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读高中?

好多疑问,试图推出答案又自相矛盾。朱里清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一个很少拨打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边的声音是一个略带苍老的男生:「清清啊,你怎么了?」

「爸,」朱里清笑道,「你还好吧?」

「挺好的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朱里清拉长音调,问,「静姨最近怎么样?」

朱里清的父亲愣了一下,忍不住干笑了两声:「她,还是老毛病,睡不好,神经衰弱。对了,你妈妈呢?」

「先不要说我妈妈了,我跟你说,我看到了一个和谢静婵非常像的孩子,简直一模一样。」

朱里清的父亲微微一愣,赶紧说:「这事情不能乱说,万一搞错了,你静姨可受不了这种打击。」

朱里清冷笑:「她受不了这种打击,还有你照顾。我妈妈病了这么多年她自己还不是一个人这么过来了?」

朱里清父亲忍不住赔笑:「啊,她那个病其实不影响生活的嘛,是她自己想不开,总是要和周围人生闷气……我也是没办法,后来才和她分开的……」

「您可真行,我妈当年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敢说自己没错?你找什么小三不行,偏偏要找谢静婵的妈,找那个女人?她杨静竟想当我的继母,她们母女害我们家还不够惨的吗?」

「够了!」朱里清父亲朱明毕竟是当惯了领导的,哪里容得自己的女儿对自己这样横加指责,「你如果是专门打电话和我吵架的,你现在就可以挂掉了。我当初送你去读大学,让你来省城和我一起生活,是你自己不愿意!长时间和你那个妈在一起,性格越来越古怪,难怪快三十了还是没有对象……」

朱里清气极,一下子挂了电话。

她才发现她对谢静婵的恨,不光是来自于童年记忆,还来自于她的母亲。谁也没想到,那个性格乖戾,把自己女儿逼得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女人杨静,后来竟然得到了自己父亲的重视。

再过了两年,谭兴文的白癜风越发严重,害怕被人议论,就经常请假在家,仗着自己丈夫是中学校长,小学里也没人敢对她怎么样。朱明正值要调掉省城的教育局工作,所以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希望谭兴文不要总是请假,要在工作上多上心。谭兴文一时不忿,就总是和朱明吵架。朱明实在受不了,就和她分居了。谭兴文那时候也是受不了这口气,提出离婚,朱明就同意了,孩子抚养权归谭兴文。

她本来以为只是一时之气,孩子又在自己这边,等朱明调到省城工作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朱明一直很疼爱自己女儿,到时候让朱里清做说客,找机会复婚。谁知道朱明调去省城不久,把一直很委顿的杨静也调了过去。杨静以前是朱明的校友,朱明看她是单身母亲,一直挺照顾她,谭兴文也没有放在心上,最后得知两个人竟然扯证结婚了,不由勃然大怒,带着朱里清上省城大闹了一场。

朱明很生气,觉得谭兴文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就威胁她,说如果再闹,他将拒绝提供朱里清上大学的学费以及生活费。

谭兴文因为失去了丈夫这座靠山,加上平时工作比较懒散,一下子被小学停职了,勒令在家反省。她思前想后,决定为了自己的生活还是硬着头皮和领导认错,继续工作。只是后来再也分不到学生比较优质的班级,带的孩子特别闹心。加上之前因为谢静婵,她得了不少荣誉,现在失去了谢静婵,她就失去了很多谈资,工作成绩也平淡无奇起来。

同事们开始大胆嘲讽她:「谭老师真是好运气,就遇见了谢静婵这么一个十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呀,谢静婵毕业之后,谭老师好像都不懂得教学生了哈哈哈!」

以前她曾经在家里笑话过杨静,说她是离了婚的女人,肯定是自己有问题才会被老公甩,现在她到了那个位置上,开始遭受别人的白眼。而朱里清,也开始感觉到周围的同学明显冷淡起来,学校很快把她从升旗手的位置换了下来,班长的职位也换了。她在教室里再也不能坐那个最好的位置,过生日也没有如山一样的小礼物了。而那个优秀的男生,他在谢静婵失踪之后,也出走了一段时间,后来听说跟随他父亲转学到省城的中学,再也没有见过。他倒是被很多人惦记,毕竟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成绩又如此出类拔萃,就算卷入了和女生的绯闻里,也不能掩饰其光芒。

朱里清度过了非常郁闷的中学时光,她高中想去省城读,毕竟自己父亲现在任职的也是重点高中,但是母亲不让她去,说这辈子只剩下她,又说杨静一定会虐待她。她只好在原先中学的高中部继续读高中,成绩越来越差,刚开始还有一些同学会奚落她几句,最后她很悲哀的发现,当她父亲离开了之后,她完全就是一个平庸的女孩子,平庸到路人连奚落都不会给。她才明白当初谢静婵被男生追着打,被女生背后嚼舌头是因为她多么的耀眼,就连自己,都忍不住要对她投掷石头。

谢静婵太耀眼了,耀眼到没人可以忽略她。这种特点多么令人羡慕啊!沉闷的高中三年,默默无闻的高中三年,连奚落和孤立都不配有的高中三年,她只能交无趣的朋友,考出平庸的成绩,回家就看见自己母亲那张长吁短叹的脸。

谭兴文的白癜风越来越严重,整张脸都已经变得很奇怪,她越来越不想见人,经常戴着墨镜。后来被小学生家长投诉形象不好,被调离了教学岗位,去图书馆做管理员去了。毕竟小学的图书馆,根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看,都是老师查阅资料用,偶尔还要帮老师打印一些东西。

有些时候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犯下的罪,当年对那对母女太刻薄导致的。毕竟杨静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应该比自己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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