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双象

双象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张志涛回来上课了。

他脸上淤青未褪,神情也比之前要阴郁一些,之前坦荡的笑容不见了。他是在上课铃声响起来之后进的教室,刚好是姚美华的课。姚美华没有多说什么,让他直接进来上课。

他坐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叶安逸一眼。

没有人会注意到他面色阴郁,因为有比他回归更加炸裂的消息,就是黄璃园死了。

班主任在早读特意强调不要议论此事,但是还是没有压住同学们私底下的暗流汹涌。

「是不是……白欣容回来复仇了?」

「同样都是从楼下跳下来,但是黄璃园那个个性,怎么可能选择跳楼,一定都是假的。」

「听说,她死之前见的人是那个叶真路哎……」

「她们到底谈了什么?叶真路是白欣容借尸还魂的吗?」

议论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总有几句传到叶安逸耳朵里。

黄璃园的同桌俞欣然闭口不言,她低头看着黄璃园的抽屉里,突然惊叫一声。同学们寻声望去,她指黄璃园桌子的抽屉,上面有人用涂改液,写了几个字:「6 月 2 日 21:00,398。」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坐在俞欣然隔壁桌的龙聪突然凑了个头去看。

俞欣然大惊,赶紧想用什么东西挡住,但是反应还是慢了,周围的同学已经注意到了,大家纷纷凑头过去看,更加议论纷纷。

叶安逸位置距离俞欣然的座位不远,她也凑近了去看,回头刚好撞上了张志涛。张志涛脸色铁青看着黄璃园抽屉里的字,被叶安逸撞上胸膛才回过神。

他看她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慌张,他低声说:「和你没关系,不要看!」

「上课了上课了!」数学老师走了进来,敲打黑板,让大家快点回去坐好。

叶安逸偷偷给苏云萝写纸条,问她「6 月 2 日」是什么意思,纸条被推了回来,苏云萝摇头,没有回答她。

她注意到苏云萝的神情比之前更冷淡了,也许在学校里还是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撇清关系吧。叶安逸也不强求。

一个上午,没有人和叶安逸说话,课堂罕见的安静,老师力图做出波澜不惊的模样,但是眼神接触到同学的时候,总是飘忽不定。

班上又死了一个学生,之前是转校之后死的,可以说和学校没关系,但是现在死的这个,可是正常在校读书的学生。只是发生的地点在家里,原因也是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学校似乎还是可以撇清关系。

但是「6 月 2 日 21:00,398」这句话像是一句诅咒,又像一句遗言,写在了黄璃园的抽屉里,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张志涛默默地坐在她前面,上完了数学课,又是语文课,他都保持着那个坐姿,一动不动。而叶安逸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以他的肩膀作为屏障,挡住了自己上课走神的表情,被姚美华点名了还不自觉。

「叫你呢。」苏云萝轻轻地说。

「叶真路!」

叶安逸赶紧站起来,茫然看着姚美华,她才反应过来现在她是「叶真路」了。

「这段古文,你来断个句。」姚美华说。

这次讲的是练习题上的一段古文,要理解古文的意思,就要先学会断句。叶安逸看了一眼,硬着头皮念了一遍,竟然基本都断对了。

「你给大家说说,为什么要这样断句呢?」姚美华问。

叶安逸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断句她真的不知道,她甚至都没仔细看原文,只是习惯性就这么读出来了。

「它本来就应该这样念的啊。」她愣愣地说,全班忍不住一阵窃窃私语。

姚美华没办法,只能让她坐下:「你语感不错,有些基础好的同学,可以逛凭语感完成这种题目。但是基础不太好的同学,还是要掌握一下技巧和规律,下面我就来讲讲这种规律和技巧。」

「语言」。

叶安逸无意识地在课本上写下这个词。

日本二次元动漫里经常有「言灵」的说法。实际上语言的确是有力量的,每个人在说出自己的语言的时候,不但是在传达自己要表达的信息,也不知不觉在被语言影响着。

白欣容如果长期被「骚」这种话评价,那不知不觉间被这样的形容词影响很正常。可能她死前说自己是垃圾,也包括接受了「骚」这种话的指控吧。作为一个根本没有和异性交往经验的未成年女生,她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要「勾引」全年级不同的男生这种愚蠢至极的话呢?

黄璃园,或者是其他的人,他们又是如何在用这种恶劣刻薄的评价,影响着白欣容周围的社会评价呢?

言语暴力这种方式,是黄璃园从母亲身上习得的,然后不自觉用在周围人身上的吗?

最先泄露白欣容青春期骚动秘密的那个人,是谁呢?

「6 月 2 号,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下课之后,张志涛没有回头,突然这么说。他的同桌已经离开了教室准备去做广播操,苏云萝也离开了旁边,大家都在慢腾腾往楼下走,只有张志涛没有动。

叶安逸也没有动,她身上有伤,已经申请了不用做广播操或者是上体育课。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他不是在自言自语。

「你真的不知道 6 月 2 号是什么意思?」张志涛突然回头看她。

她摇摇头:「什么意思?」

张志涛仔细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看起来的确不像受过伤害的样子。他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你不知道也好,不知道也是一种幸福。」他说。

想了想,叶安逸问他:「你有没有收到那封群发的邮件?」

「说你是白欣容借尸还魂那个吗?」他摇摇头,苦笑,「我收到了,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为什么?」

「如果你是白欣容,不会连 6 月 2 日是自己的生日这件事都不记得。」张志涛说,「你也不会这么心平气和问我这件事。」

啊,原来如此!是白欣容的生日。她生日那天,曾经邀请黄璃园去见面,想再一次和她过去的朋友私下谈谈,可是黄璃园还是没有见到她。

那个抽屉里的「6 月 2 日」,是不是暗示着白欣容的恨意和不甘呢?但是白欣容已经死了,谁还会记得这一切呢?谁还会为了她向过去伤害她的人讨个公道呢?

「21 点那个很明显是时间,那 398 是什么意思呢?」叶安逸问。

张志涛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这几个数字不像密码,也不像生日之类的,是什么意思呢?

张志涛紧皱眉头,似乎若有所思。这个时候有一个念头,从叶安逸脑子中闪过。

她用一支笔指着他问道:「当初白欣容说要追求的男生里,是不是也包括你在内?」

张志涛有点恼羞成怒,回头对她说:「她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

大家已经开始往楼下走,教室里人越来越少了。陈曦和俞欣然两个人并肩走在人群里。

「我听说她身上带有伤?」陈曦突然问俞欣然。

「是的,」俞欣然说,「听说都是外伤,还蛮严重的,也不知道在之前的学校里犯了什么事,说不定是被开除的。」

「和人打架吧?」陈曦推测。

「也有可能是从高处摔下来摔碎了之后七拼八凑凑起来的。」俞欣然低声说。

陈曦心中一阵恶寒:「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说到底,那个人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又不是我们推她下楼的。」俞欣然咬着她耳根说,「就算是借尸还魂回来复仇,也不要找错对象,你说是不是?」

陈曦脸色不太好,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起来在想什么事。

「有没有派小六去查她的底细?」俞欣然建议。

「听说她身边有人护着,没敢近身,然后昨天还有警察去她那边找她,」陈曦皱着眉头,玩着发梢说,「她一个人来这边读书,应该没什么背景才对啊。有背景应该去一中二中这种重点学校啊!」

「是啊,真奇怪。」俞欣然说,「听说上次英语她拿了几乎满分,比苏云萝分数还高了两分。」

「她不可能是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这么厉害。」陈曦冷哼,「她绝对不可能是白欣容!」

学生们已经排好队了,高三(1)班没有领操员,本来是体育委员张志涛去领操的,但是他受了伤没有来,理应班长陈曦顶上。

姚美华在队伍后面严厉看了陈曦一眼,她赶紧上到队伍前面领操。高三(1)班做课间操的地方距离侧面围墙很近。德信高中的侧面围墙是那种通透性的铁栅栏。俞欣然在队伍后面几排,转身运动的时候,看见了栅栏外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心里一个咯噔。

——是一个剃着平头的高高大大的男生,穿着一件醒目的荧光色无袖背心,插着裤袋靠在栅栏对面的树下,看见俞欣然的时候,冲她打了个手势。

俞欣然本想回应,班主任姚美华刚好带着严厉的表情走过来,挡住了俞欣然的视线,她赶紧扭头。

张志涛站在距离叶安逸有一个走道的距离。现在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叶安逸不知道自己这么问是否合适,这个男孩子比自己应该小了五六岁,她不清楚在榕城这个岁数的学生之间沟通用这样直接的方式合不合适。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叶安逸就不太懂得怎么和周围的同学沟通。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年纪的孩子很少有那种直接有效的沟通,更多靠的是直觉和猜测。哪怕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觉得对方应该心领神会。但是有些时候,会误解对方的意思。

叶安逸觉得,未经对方确认的话,绝对不应该默认成是对方的意思。

阳光透过窗口晒进来,桌子上白色的作业本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把叶安逸的那双眼睛映照地更加透亮。

张志涛忍不住走上前几步说:「你为什么会突然问我关于白欣容的事情?」

「听说白欣容号称要追求同年级的好几个男生呢,包括你吗?」叶安逸望着他再次要确认。

张志涛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点了点头。

「她私下和你说过话吗?」

「很少,都是偶尔的课间交流。」

「传闻中的男生除了你还有谁?」

「隔壁六班的赵威,还有四班的廖寒吧。」

「她说要追你,有什么具体表示吗?」叶安逸抓紧时间问。

张志涛忍不住又朝着她的座位走了两步,说:「我不知道,听说她写了一封信给赵威,被赵威公开嘲笑了,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她没有私下和我联系过,其实我听说她要追求我这种传闻之后,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你最早是听谁说这件事的?」

「是赵威说的,他说白欣容和他表白,同时又从别处听说她要追求我,就告诉了我。我当时很吃惊,当她面就装不知情,但是最后传得全年级都是了。」张志涛突然快步走过来,用一种担忧又焦虑的神情盯着叶安逸说,「你为什么打听她的事情?不要打听了,你会跟着倒霉的。」

叶安逸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打了?」

「这个和白欣容没关系,」张志涛摸摸自己的眼角淤青,「就是有个人问我点事情,没有得到满意答案就打我了。」

「问什么事?」叶安逸追问。

张志涛有点难以启齿,没有做声。

「和陈曦有关吗?」叶安逸又问。

张志涛几乎要跳起来,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原来苏云萝的猜测是真的,叶安逸一想到这件事和自己有关,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还是忍不住要再确认:「和我有关系吗?」

张志涛已经满脸通红,他连声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受了一次打,我说过不会喜欢陈曦了,他们不会找你的。」

高中生的想法真奇怪啊。叶安逸心里想,因为暗恋一个人,然后被当做理所当然的时候,要单方面脱离暗恋,还要被打一顿。

那对方应该是和陈曦有关咯?她这么猜测,就这么很自然的问出来。张志涛因为她的追问满脸通红,但是也因为她的坦白和直接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兴奋感,他第一次遇见这种什么时候都要问清楚的女孩,就连他说自己不再喜欢陈曦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是坦然的。

这一点都不像白欣容。她绝对不可能是白欣容。

课间操好不容易到了整理运动结束,队伍解散。趁着解散的功夫,俞欣然慢慢走到栅栏旁边,那个男生还在。再看看陈曦,她好像被姚美华叫去谈话了。

俞欣然小心穿过人群走到栅栏面前,蹲下来装作系鞋带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她低声说。

那个平头男生蹲了下来,趁着人潮汹涌,对她说:「帮我叫陈曦中午放学留下来,我有话想和她说。」

「她肯定不愿意见你。」

「所以我想要你帮忙。」他递过来一封信,俞欣然没好气接下:「信?太老土了吧。」

「她把我 QQ 和手机全部拉黑了。」男生抹了抹鼻子,「黄璃园死了,你知道吧。」

「行了,我把信给她。」俞欣然赶紧起身,仿佛怕别人看见她和男孩交谈似的。

她刚好看见陈曦和姚美华并排走到教学楼下面之后,姚美华转身去了办公楼,和陈曦分开了,就赶紧走过去,把信塞给陈曦:「小六刚才来了。」

陈曦接过信,掂量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说被你拉黑了,只好给你写信,」俞欣然凑近她问,「张志涛是被他打的吧。」

「他太多事了,真烦,」陈曦收起信,问她,「没人看见吧?」

「没人看见,你放心,我注意着呢。」

陈曦拆开信,信很短,只有一页纸,但是还有一张 A4 纸,皱巴巴的,好像被人揉过的痕迹。

那张纸上打印着几个黑字:「我知道你 6 月 2 日做了什么。」

看到这里,陈曦本能把那张纸抓成一团,手开始发抖,呼吸急促。她才知道,之前纸被揉过的痕迹,是因为也有人这样将它抓成一团。

「他说我喜欢你,不再喜欢陈曦了,就把我打了一顿。」张志涛费劲说了这句话。

「你要通过挨打获得喜欢另一个人的权利吗?」叶安逸百思不得其解。

「是的。」张志涛看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有点失落,但是也有点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规矩?」

「不是规矩,因为打我的那个人,也很喜欢陈曦。」他仿佛是理解似地说。

「他喜欢她,所以要你和他一起喜欢?真是奇怪。」叶安逸还是不能理解这里面的逻辑。她对感情的事情,尤其是男女感情上的事情非常迟钝,一定要通过反复询问和确认才能找到重点。

张志涛盯着她看,他忍不住想看她的脸,但是又受不了她那双黑亮的眸子的直视,扭过了头摸了一下鼻子,但是又因为舍不得那双黑亮眸子的直视,他又把视线调转回来。

「你什么事情都要讲得这么透彻的吗?」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叶安逸皱了皱眉,「为什么一个暗恋陈曦的人要你一起跟着暗恋她?除非陈曦很在意你的暗恋。」

「因为他认为我在暗恋你!我要是暗恋你,就等于说你打败了陈曦,这一点是他们不能容忍的,知道吗?」

「知道了,你的暗恋本身就是个战利品。」叶安逸说。

「靠!」张志涛用力把书拿起来,摔在了课桌上,「我真没见过你这么迟钝又冷淡的女人!他们在说我暗恋你,你一点都不为所动吗?」

「那不是『他们说』……的吗?跟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个事实吗?不是事实的东西为什么要我为之所动?」叶安逸觉得和高中生沟通可费劲了。

「我本来也以为不是事实,但是现在我觉得有点像事实了。」张志涛小声说。

外面的课间操声音到了欢快的跳跃运动,黑板上的粉笔字迹还未擦去,阳光下可以看到灰尘飞舞。年轻的男孩子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淤青下遮挡了他发红的脸颊。

叶安逸看着他有点恍惚,这种场景她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她高中时代也没有。她一直对男女之情特别迟钝,因为她认为感情这种事情一定要别人亲口确认才算是真正有可能存在,但是感情的初期通常是没有人会去用言语确认的。

尤其是高中阶段,大多数时候它都是靠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一个细节完成确认的。

叶安逸有点恍惚,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总是要通过言语去确认感情上的事情?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习惯?

这个时候,突然有个男生伸出一个头,打断了他们:「喂喂!你们在干嘛!」

这是个陌生的男生,皮肤有点黑,脸上带着痞痞的笑容,留着时兴的韩国欧巴风格的刘海。这个发型其实不太适合他,他长的虽然不错,但是并不是花样美男的那种风格。韩国欧巴的长相通常是清秀的脸庞,干净的五官,但是这个男孩子是典型的南亚风格的浓眉深目,五官浓墨重彩,总给人一种脏脏的感觉。

他特意伸出脚,给张志涛看他的球鞋:「AJ!看到没!我买到这双了!」

「哼。」张志涛冷哼一声,和叶安逸说:「这个人就是赵威。」

赵威大咧咧走进来,上下打量叶安逸,叶安逸看着他的时候,他却别过眼神,和张志涛大声打招呼,但是注意力却是在叶安逸这边。

这个男生看起来不够坦诚甚至有点做作,叶安逸心想:白欣容喜欢这样的?

她有点难以理解。

「你的伤没事了吧?」赵威关心地问。

「我没事,看起来伤势可怕而已,但是并不疼了。」张志涛说。

赵威好像没什么事说下去了,又看了一眼叶安逸。那边课间操已经结束了,走廊那边已经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是学生做完课间操回来了,他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走了。

「他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我们两个班的男生经常在一起上体育课,因为男生人数少,」张志涛说,「白欣容写过情书给他,这个是有证据的,那封情书两个班的男生都传阅了。」

叶安逸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们这里高中生谈恋爱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吗?值得这样兴师动众的批判?」她以前读高中的时候,班上也有男女生谈恋爱的,虽然并不普遍,但是也不是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两个学生不过是上课间一起说话,或者是放学一起回家,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没有特别影响学习,好像也不太管。

难道榕城一个非重点的普通高中对早恋的态度,会比她读高中那时候更加保守和严格?

张志涛有点疑惑地说:「没有啦……只是……对象是白欣容,她给人感觉比较恶心……所以被她喜欢就显得很恶心……」

「她怎么恶心了?」

「女孩子嘛,怎么能主动写情书呢,而且还同时要撩好几个男生……给人感觉就很恶心……」

「这个赵威他是第一次收到情书吗?这么受惊吓?」

「也不是,他平时经常和女孩子玩得比较好的,据说也有过不少女友……」

「那为什么他收到一封隔壁班女生给的情书反应这么大?白欣容就算喜欢几个男生又怎么了?他自己也不是喜欢几个女生吗?」

「喂,没有同时,没有同时嘛……」张志涛赶紧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而且白欣容是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

「女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女孩子不能同时喜欢几个男生?你们被选出来不应该感到骄傲吗?至少说明在她眼里你们比同年级的几个男生都要优秀?」

话音未落,龙聪第一个冲进教室,指着他们大叫:「哦——新同学和张志涛在教室里约会!」

接着一群人都冲进来跟着起哄。与此同时,班上讨论电视剧的,讨论追星的,讨论新上市的游戏的,教室里立刻大呼小叫成一团,叶安逸根本没把这些小孩子放在心上,所以不置可否,张志涛似乎也并不排斥被人这样误会,也许因为对象是他心仪的女生吧。他转过头去准备上课资料。

事主的反应让起哄的人感到乏味,龙聪很不好意思的装作去写值日生名字走开了。

被恶心的人喜欢会让人觉得很恶心?所以喜欢这种事情是分三六九等的吗?

叶安逸用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被他人喜爱引发的主观感受和对方所受的社会评价相关?

「你在写什么啊?」龙聪不知何时凑过来,一把抢过她写的东西看,并且大声念了出来。

「是不是感觉每个字都看得懂,组合在一起,就看不懂了?」叶安逸看着他说。

「这还喜爱呢!是喜爱哦!」龙聪哈哈大笑。

「是个被动用法,被喜爱,」叶安逸冷冷指着上面的的话说,她对这些高中生的理解能力有点不太耐烦了。

龙聪碰了个钉子哑口无言,讪讪退下。张志涛不耐烦地冲朝这边望的同学说:「你们烦不烦?三姑六婆似的,真是未老先衰!」

「好了,上课了,大家回座位吧!等下有历史随堂测验。」陈曦淡淡地在后面说。

这回才总算安静了。

龙聪经过陈曦身边,咕哝道:「有些男人啊,移情别恋热得真快!」

陈曦目光一寒。

历史的随堂测验,叶安逸对文科类的题型还不太习惯,所以只是拿了个优秀级别的分数——但是同样足够惹眼了。历史老师也对她留了心,特别指出了她做题思路的一些错误,说这个是基础错误,像她这种分数的学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你上次高考文综拿了多少分?」历史老师问她。

她的学籍资料是叶真路的资料,叶真路高中学的是文科,叶安逸自己高中学理科,她应对时候不得不撒了个谎,说不太记得分数了,好在老师也不深究,这节课就这样过去了。

历史测验成绩,最高分还是苏云萝,叶安逸和陈曦是同样的分数,两个人不相上下,看来「高三年级第二名」的宝座,岌岌可危。

陈曦拿着刚才小六给的信,悄悄拆了,放在练习册里,假装在看题目,其实是在看信。

看完之后,她伸手揉成一团,但是又不放心,打开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悄悄在抽屉里一点一点地撕碎了,用一张纸巾包起来,中午放学之前去一趟厕所,扔进了便池里。

她拿出手机,把那个黑名单的电话放出来,然后再打开 QQ,把黑名单那个叫做「真爱无限」人放回「我的好友」里。

「你说的是真还是假?」她给那个人发信息。

那边很快回复了:「中午见面谈好吗?」

这些叶安逸都不知情,她好不容易等到了中午放学,拿了个面包就去心理辅导室找朱里清了。

朱里清果然在那里,她看到叶安逸如约前来,便收起自己的盒饭,问她:「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说这位同学的时候,她的语调几乎是有点讽刺的。

「白欣容有没有来你这里做过心理辅导?」叶安逸问。

「做过。」

「我要看她的记录。」叶安逸说。

朱里清说:「不可能,谈话记录不能公开。」

「那你和我说说白欣容的事情,转述总可以吧?」

「你为什么要了解这些?」朱里清说。

叶安逸坐下来,打开了自己随身带的面包,算是开始午饭。她一边吃一边慢慢地说:「班上有人群发邮件,说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和我相关,我过来问问总可以吧?」

「借尸还魂?」朱里清忍不住失笑,「绝对不可能!」

她看着叶安逸又打开了带来的牛奶,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她只得忍住,让她在面前吃午饭。

要不要告诉她呢?朱里清心里想。她又想起白欣容,想起那个曾经来她办公室要求咨询的女生。这个女生身世是很可怜,遭遇也很可怜,但是却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人。她甚至觉得对方有人品上的缺陷,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种种。

她转身泡了杯茶,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正式开始和叶安逸讲述她所知道的白欣容的事情。

白欣容在高二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和朱里清有过第一次谈话,还是班主任陶桃安排的。

陶桃那时候在班级上和同学们的关系已经略为紧张,她自己也一筹莫展,所以请求朱里清的帮助。

白欣容来到心理辅导室的时候,样子十分委屈,她怯生生躲在门后叫老师,然后怯生生地走进来,怯生生地打量朱里清。

她的态度十分卑微,一直强调自己和同学的关系「可能我也有错,可能就是我的错吧,她们其实没什么的」,仿佛什么话都说尽了,让朱里清一时半会找不到切入点。

她开始说自己的家庭,说妈妈对她的控制欲很强,经常和妈妈吵架,她不喜欢自己的家庭。

接着说到自己和同学的关系,按她的说法,并没有到「霸凌」这么严重,而且同学们对她的指责是有一定道理的,自己的确是有一些地方言行有失。

再后来说到了陶桃老师,她觉得陶桃老师非常优秀,人也很好,最后试探性地问「陶桃老师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才把我转到朱老师你这里。」

朱里清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她,她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学生,因为对方越是谦卑,越是显得受害者,就会越让你觉得你可能对她处于一种攻击的位置。

——「我这样说,你会不会很难理解。」朱里清对叶安逸说。

叶安逸点点头:「我能理解。」

朱里清来这间学校当心理辅导老师,应该也是心理学专业出身,即使不是,叶安逸猜测她应该是受过相关培训。

朱里清提到,白欣容的确承认过自己有和别的同学说过追求男孩子的心。她觉得十六岁应该要谈一次恋爱,并且要在她提到的男生里选一位。

按她的说法,可能也并不知道「喜欢谁」比较合适,长期的单亲家庭的生活,她对适合自己的男性并不了解,过去都是停留在对「纸片人」(二次元里的人物)的单恋上,她很想在十六岁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个现实中的男朋友。

她确定自己表达出去的是这个意思,但是却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在同学之中掀起轩然大波。

而且她不单单是和一个女性同学提到过这个念头,所以也无从查证到底是从哪个人的嘴里传出去的。这个想法后来被宣告于天下,在传闻的过程中,性质被描述得十分龌蹉,猥琐,「令人恶心」。而白欣容和朱里清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对恋爱本身,看法却十分梦幻而美好。

她甚至没有和陶桃老师很详细地谈过这件事,所以陶桃老师一度认为她是被误会的。

「我的确是想有一个帅帅的男朋友,能拉着他的手一起坐公交车,这样有错吗?」她问朱里清。

朱里清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和我提这件事呢?」

「因为你是心理老师啊,陶桃老师不是,」她说,「陶桃老师是优等生,毕业于很有名的大学,并且家境很好。她读书的时候大概有不少追求她的男生,所以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生想要去主动追求男孩子。说不定,她会觉得我的想法很恶心。」

此言一出,朱里清有点尴尬,她是普通本科出身,读的学校是省内的一所二本院校。白欣容这句话,仿佛在提醒她,因为她看起来没有陶桃老师优秀,没有陶桃老师美丽,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说出自己内心阴暗的小秘密。

——「她有些时候挺讨人厌的,」朱里清对叶安逸说,「虽然出于职业原因,我必须要对她保持公正客观的态度,但是她说话做事完全缺乏基本的同理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容易得罪别人不自知。她是骨子里就对这个世界有恶意,落到那个地步不稀奇。」

「你很讨厌她?」叶安逸好奇问她。

「我只能说不喜欢她,」朱里清把白欣容觉得自己毕业院校不如陶桃引起反感的部分按下不表,只是含糊地说,「她本身对陶桃老师也有恶意。她说陶桃老师虽然一心想帮她,但是陶桃老师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很好,毫无挫折长大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对她的痛苦身同感受。」

叶安逸说:「哦,她是从什么行为推论出这个结论呢?」

「你可真有意思,虽然是个高中生,但是口吻和心理学专业出来的学生一样,」朱里清冷笑道,「普通人也不难看出来。陶桃老师就是那种理所当然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然后看不得别人遭受风雨摧残,一心想去帮助别人吧。」

「……」叶安逸没有接口。她在回想陶桃和她接触的过程,她并没有从陶桃那里感受到对方的优越感,或许是对方已经有了创伤的缘故?

「你要说行为,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朱里清说,「白欣容有一次和陶桃老师谈话,陶桃中途接了个电话,对方是她的朋友,约她去日本听演唱会的事情。陶桃是日本一个偶像团体的死忠粉丝,当时白欣容就觉得,『虽然老师在很认真听我说话,也想帮助我,但是她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她不可能体会到我的痛苦』。后来我就提醒过陶桃,不要太听学生的一面之辞,不要对学生的事情涉入过深,可是她不信我的。这孩子,总觉得世界可以凭借她一腔热血有改变。」

「白欣容对陶桃本来就有敌意?」

「是的,她是在烂泥里长大的孩子,对人有恶意是当然的。你不知道,她靠近我的时候,那种谦卑的样子,可以骗得了别人,但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朱里清冷笑,「几个同学不愿意和她玩可以理解,全班都孤立她,那不是应该反省她自己的问题吗?」

叶安逸心想,白欣容这个样本所处的环境未必能代表大众标准,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允许一个女孩子同时喜欢几个男生的事情发生吗?

但是换到她是白欣容同学的位置,她愿意和这样的同学来往吗?

叶安逸很快推翻了这个问题,因为她读书的时候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来往,就算白欣容这样的人接近她,可能她也会因为对方谈的话题不感兴趣而回避吧。

好了,现在可以切入下一个话题了,叶安逸已经吃完了面包,喝光了牛奶。

「你屡次和我提到谢静婵,她到底是谁?」叶安逸看着她问。

朱里清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以前和我住一个大院的人。我母亲以前是一名小学教师,她是我母亲的学生。」

谢静婵,朱里清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是从她母亲的学生作文本里看到的。

她那篇作文写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命题,但是她却写得超乎她年纪的深刻和细腻。那时候她已经读初中了,谢静婵才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她写的作文比你写的还好。」她的母亲,小学语文老师谭兴文说道。

朱里清看了那篇小学生的作文,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一个事实。有一次她特意去小学找母亲,然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谢静婵。

她正在被一群男生围着,满脸通红,好像在和一个小男生吵架。

「没有爸爸的野孩子!」男生们取笑她,试图激怒她。

她拿起一个男生的书包直接朝远处扔了过去,笔和课本飞在空中。

朱里清以为没有老师在,进教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母亲谭兴文在教室后面安安静静批改着作业。

「外面怎么回事?」她问妈妈。

谭兴文说:「就是那个谢静婵,在和男生打架,天天如此,不用理。」

「那个作文写得很好的?」

「对啊,就是她,前不久全国作文比赛拿了奖,」谭兴文说,「如果不是看在她为集体争得了荣誉,我肯定把她直接开除,真的太多事了。」

她低头在写先进教师的总结报告。先进教师需要实在的成果做支撑,她所教班级获得的荣誉中,最高级别的荣誉就是谢静婵的得奖记录:全国一等奖,省内一等奖,或者市里面的一等奖,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谢静婵非常让人头疼,和同学关系紧张,经常到处惹事,但是先进教师的评定根本不会看你到底有没有让自己班上的每个学生都很听话。一百个听话的学生,都比不上一个能全国拿奖的谢静婵有价值。

「她实在是很有天分。」谭兴文说,「你要是有她的天分就好了。」

「哼,你是她老师,为什么不好好教教我?」朱里清很不平衡,「你知道我爸爸虽然是中学校长,但是全年级第一名都是那个男生拿走了。」

「呵,天分这种东西,是老天给的,不是能教出来的,」谭兴文看着外面已经和男生打成一团的谢静婵说,「她在那种家庭出生,平时连辅导班都没有上过,就能得到这样的成绩,这种小孩如果生在大城市,真的不得了。很多遣词用句,都不知道她上哪里学的,超过了她这个年龄的水平。」

从教室出来,刚好遇见谢静婵被一个男生推倒在地上,她正在努力爬起来要还击。朱里清发现,这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已经俨然是一个美人胚子,她满脸都是气愤,是真的被激怒了,眼睛里还有泪花。朱里清看得出来,那些小男生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打她,他们只是想激怒她,好给她留下一些深刻的感受。

朱里清已经读初一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小孩子对异性朦胧的喜欢,这属于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他们激怒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就会感到快乐,哪怕是被她讨厌。但是谢静婵显然不这么想,她在真实的感受到恐慌和愤怒,她带着泪花的脸显得更加漂亮了,这让她不悦起来。

「你真差劲,」她开口冷冷地对谢静婵说,「哪有女孩子和男生打架的?」

天分再高,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女孩」。

谢静婵有点吃不消她这句,但是不知道怎么还嘴,只是瞪着她。她发现谢静婵有一双黑得让人嫉妒的眼睛,她怎么敢这样看着比自己年纪大三岁的学姐呢?岂有此理。

「他们先动手的。」谢静婵说。

「你要是没有太招摇,他们怎么会惹你?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朱里清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样小心长大嫁不出去。」

她终于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身上找到了一些优越感。

对方的妈妈是离婚的女人,是别人「不要」的女人,那她自己相比也是。真是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天分再高有什么用?她注定不会走上社会的上层。

谢静婵没理她,绕过她进教室拿书包。那些小男生看到一个初中生过来,也不敢冲上来,都躲在一边。

已经是下午放学最后一节课了,谢静婵收拾好书包,往外走。她母亲刚好是九中的老师,朱里清的父亲是九中的校长,于是她跟在后面,和她同路。

「喂,谢静婵,」她叫她,「你真的不要和男生打架了。」

谢静婵没有做声。从背后看,她的身材真的很好看,纤细修长的四肢,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背带裙校服。衬衣因为刚才和男生打架,弄得有点脏。她背着一个棕色的旧书包,有点破,拉链都坏了,旁边塞着一本字典,看起来挺可笑的,因为字典基本都用不上,小学生却要成天背在身上。

「你这样到了中学就知道苦了。」朱里清追上她,语重心长地说。

「我没想和他们打,是他们惹我。」谢静婵再一次强调说。

朱里清耐着性子说:「你要是不要理他们,他们欺负你一下就会忘记了。你这样打打闹闹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以后不会有男生喜欢你的,男人最讨厌这种女人了。」

谢静婵没做声,朱里清觉得自己的说教没有起到效果,她不禁加重了语气:

——「你知道就是因为这样,你爸爸才和你妈妈离婚的。」

谢静婵站住,说:「他们离婚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妈妈说,如果我是个男生就不会离婚了。我爸爸想要个男孩,所以我的个性像男孩子,也许本来就应该是个男孩。」

朱里清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想。

「我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谢静婵说。

这样朱里清觉得很没趣,她已经把对方当做雌性竞争的对象,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压的时候,对方却说她想当个男生。

这么想着,她心里就平衡点,男生不会喜欢这种小姑娘的,她再聪明,再漂亮,但是却是个傻瓜,将来就会像她妈妈那样,被男人抛弃。

谢静婵的妈妈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而且因为长期很愤懑,加剧了容貌的丑陋,如果大家不说,朱里清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女人是谢静婵的妈妈。

她和谢静婵一前一后回家,就看见谢静婵妈妈杨静叉腰在门口虎视眈眈盯着她们,朱里清觉得很不舒服,就先和谢静婵告别,转身往侧门那边走了。

她听见背后杨静这么问女儿:「你怎么和她走在一起?」

谢静婵没有做声。

她妈妈又开始怒骂她衣服为什么这么脏。

之后的对话,朱里清走远了,就听不见了。

走着走着,她心里又平衡了一些:她不但脾气很坏,而且有个脾气更坏的妈妈,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庭。这样的女孩将来能干嘛呢?

朱里清回到家,看见自己当校长的爸爸在和一个男生讲话。那个男生背对着门口,坐在凳子上,虽然面对着校长,但是很放松。他有洁白的脖子,柔软的短发,肩膀的流线非常好看,即便是穿着普通的九中校服,也很好看。他很放松地坐在凳子上,手很随意放在腿上,腿甚至有点无聊地在抖动。

朱校长和他说话的样子特别温和,谦卑。

「你这次在数奥比赛上的表现真的引起市教育局的重视……」

「他们说会考虑直接保送你去重点高中……」

「你这样的人才,将来要上清华的……」

朱里清心里噗通乱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就是在九中非常有名的那个优等生,隔壁班的学生,她看见过他上楼的侧面,令人印象深刻。

「小清,你回来啦?」朱校长注意到了朱里清回家了,「来,你来看看你学长,那个我和你说过很多次的,九中的希望之光……」

那个男生回头了。

迎面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榕城这种小地方不应该有这么漂亮精致的面容,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淡淡扫过去,然后就把脸转过去了。

还没等爸爸介绍,朱里清就赶紧借口要下楼买东西,转身下楼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那个男生的名字在她心里百转千回很多次,都不能说出口,这仿佛是古老神话里的秘语,说出口可能就会失望,就会一切成为虚幻。

但是他竟然就坐在自己家里!活生生的他!

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路过楼下小商店的时候,玻璃橱窗上映照出她平凡的脸。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长得很普通,虽然因为自己爸爸是校长的关系,吃穿用度都是周围同龄人里最好的,但是她知道她没有那种和他一样让人惊艳的气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打听过,听说那个男生家里并不是榕城本地的,因为父亲得罪了上头的一些人,被调来这里任职,母亲又一直身体比较弱,深居简出。他父亲在本地也没什么根基,一直努力在想着怎么调回省城。

所以,她在他面前应该还是有优势的吧,只要她再努力一点……

之后,朱校长把她转到了那个男生的班级,班主任安排她坐在那个男神旁边的位置。她天天看着那个男生上下课。近距离看,他的侧颜也是无懈可击,一点都看不腻。他上课有些时候在转笔,有些时候在和同桌聊天,有些时候在偷偷看课外书,可是他的成绩永远领先周围人,并且是压倒性的优势的领先。

「这个世界上,才华是天生的。」班主任由衷的说,「所以没有才华的人,就需要多多努力。」

后面那句是激励她这类普通优等生的。

男生是天才,可是她不是。

她把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暗恋投射到了谢静婵身上。听说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同学中不受欢迎,一如既往地让自己的班主任谭兴文很生气。

谭兴文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她将谢静婵调到最脏最恶心的男生旁边坐,这样也没有能影响她,在她眼里,和什么样的男生坐似乎都能上课讲小话。

后来谢静婵的椅子不见了,谭兴文就让她去最后一排站着上课。谢静婵就这样去最后一排站着上课,也不妨碍她拿最高分,她成绩就是一点都不受影响。

「她的椅子就在我办公室,我就是不给她知道,我就是要看看她脸皮多厚!」谭老师吃饭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对朱校长说。

朱校长提醒她:「你别和孩子怄气,小心你的病。」

谭兴文有白癜风,而且越来越严重,听说和情绪有关系。越是这样她就越容易生谢静婵的气。

她说她最难忍受的就是谢静婵看她的眼神。不过是个孩子,但是完全无法控制她,她对老师没有敬畏。谭兴文咬牙切齿地说,其实学校舞蹈队选了谢静婵,但是她就是不让她去。她说她不过是个没爸爸的野孩子,天天不知天高地厚,凭什么参加呢?她讨厌她的妈妈,她也讨厌她本人,她就是不让她去。

朱校长忍不住说:「你的全市先进教师的材料,还得靠她的成绩呢。她是你们小学十年不遇的人才,你看我,对待好学生都得好好伺候,你倒好,和她斗什么气!」

「吃饭吃饭!」谭兴文忍不住说。

朱里清看着妈妈的脖子已经显露出来的白色斑点,还有手指上的斑点,不禁对这个谢静婵也充满了怨恨。

后来,谢静婵终于被选进了学校的鼓号队,这次谭兴文没有能阻止她。她本来想让谢静婵参加辩论赛的,按她的水平,随便拿个冠军不在话下,但是她没来上课,是直接逃学回家不上课。谭兴文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她家家访,她妈妈冷冷的说,孩子想去鼓号队,选上了你不让她去,她没心情去参加辩论赛。

谭兴文没办法,她实在太想要那个第一名了,谢静婵是压倒性的第一名,是只要参加就没有悬念的第一名,于是她只好退步:只要让她去参加鼓号队,她就可以去参加辩论赛。

她其实不懂为什么谢静婵会想参加鼓号队,也许是平时没有人和她玩,她终于有一个集体归宿了吧。谭兴文在班会的时候就提醒过大家不要和坏孩子做朋友,所以班上没有人愿意和谢静婵做朋友,平时没人和她一起玩。

辩论赛之后,谭兴文去外地治疗她的皮肤病。这大概是谢静婵很开心的一段时间,她每周六下午都去鼓号队那边排练——就在小学后面的院子里——朱里清路过的时候,很容易在一群小学生里面找到她。

她个子又长高了,梳着马尾,腿很长,那张脸娇艳欲滴,她怎么能这么出挑呢?她配吗?

朱里清一扭头,就看见了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竟然也来看小学生排练,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树下,眼光毫不顾忌地包裹着谢静婵。

「嗨,」朱里清上前打招呼,「你怎么有兴趣来看小孩子排练。」

男生轻轻一笑:「我只是看我的那朵玫瑰而已,对其他小孩子没有兴趣。」

「哪个是你的玫瑰?」朱里清问他。

他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朱里清感觉自己手足冰冷,那群小孩子里,到底谁是玫瑰,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她这才知道谢静婵的可怕之处:她的优势如此明显,甚至不需要特别点出名字,大家都能知道,玫瑰就是她。

「你说的不会是谢静婵吧,她是个奇葩,」她对男生低声说,「她是我妈妈的学生,天天和男生打架,风评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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