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
贺穹被称作妖界千年来最强的一任妖王,妖妖都期待他率领众妖攻上九重天。
贺穹被称作妖界千年来最强的一任妖王,妖妖都期待他率领众妖攻上九重天。
不过很可惜,这个抱负还没实现他就阴沟里翻船,被一个美貌的小凤凰引诱,中了天帝的埋伏神魂俱消。
我拼死抢过他的一缕精魄,在凡间像狗一样东躲西藏的用心头血滋养他五百年,才将他救回来。
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我如此费尽心力和心血救他,我想贺穹这下应该知道谁是真的喜欢他,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站在自己身边了。
我以为他重生回来之后拿的是妖王血洗九重天的剧本。谁知道他拿的是妖王和九天神女纠葛的虐恋剧本——千年前那个小凤凰背后捅他一刀后殉情自杀了,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原谅了她所有的背叛。
行吧,你们虐恋情深,我愿赌服输,不奉陪了。
只是没想到恋是他们的,虐是我的,因为我要离开前,贺穹拿着那个小凤凰最后一缕精魄跟我说:「渡难,你可以用心头血熬五百年将我救回来,就一定也能救回她对不对?」
1
我又梦见贺穹了,他在梦里问我:「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吗?把你的心挖出来我瞧瞧。」
妖的心脏只有在效忠爱慕的人前面才是鲜红色的,他自从被九天神女凤珏骗了之后,就一直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人都对他虚情假意,另有图谋。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初次红鸾心动就被人骗的神魂俱消,我东躲西藏的靠着偷藏起来的他的那缕精魄用心头血养了五百年才将他重塑出来,如今他这么多疑我也挺欣慰的。
至少不会被女人再骗第二次了。
我从善如流的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腔,握住那颗在其中跳动的、脆弱的心脏,面不改色的握在掌心中掏了出来,血淋淋的心脏牵扯着周围的血管,鲜血顺着掌纹一点点滴落在地上,我痛苦的闷哼一声,诚然,我是个低等动物,我有很多颗心脏,没了一颗会重新长出来一颗,掏心这种事对我来说只是小意思。
但毕竟心脏是妖的命脉,心脏再多这捱的也是剖心之痛,但贺穹看着我掌心中的心脏,鲜红跳动,充满生机,他的嘴角往上牵扯出一抹笑意来,我知道他是放心了。
我也微微笑起来。
惊醒的时候是半夜,我蜷缩在山洞里,洞外滴水声清晰可闻,梦里心脏的痛觉似乎和梦外重合,我捂住心口,旧疾新伤,贺穹上天入地的追杀我,要用我的心头血去救他的小凤凰回来,我想我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
我迫不得已,只能化成原型养伤。
我原形非常的丑陋,老实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贺穹是在千年前在一个修真山上救下我的,那时候经常有妖在那一带失踪,他顺着踪迹排摸就发现了我,我…… 我是一个修真道人做的试验品,他将很多很多妖和我融成一体,我身上有蛇、狐狸、蜘蛛、狼、兔子等等一些我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基因,不断长出新的心脏的这一基因,大概是来源于蚯蚓。
所以我的原形非常非常的恐怖。
从我有意识开始,就在一个逼仄的山洞里,那个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修真道士像是看着什么绝世珍稀品一样看着我,他不断的逼我去吃其他很多低级妖怪的妖丹,我不知道我的脑子是来自哪个妖的,也不知道我的心脏肺腑,四肢又是来自哪个妖,浑浑噩噩中我猜想他大概是想通过炼化我来达到修仙的目的,我在剧痛腥臭中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一天,山洞的洞门被踹开,有光铺天盖地的倾泻进来,贺穹逆光站着,一只手挥着折扇,另一只手微微向上,一串火苗在他的指尖跳跃,光晕一圈圈漾开,我下意识的追随光源,所以在角落里仰起头渴望的看着他指尖的那点光,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惊诧,一脸震惊的望着我,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见到人就惶恐的往山洞的最深处的黑暗缩去,直到避无可避。
他将我逼到山洞的最角落,探究的望着我问:「那些妖是你杀的?你吞吃了他们的妖丹?」
刚好这时候那个道人回来,站在山洞门口怒吼:「是谁敢动我的仙鼎。」
也就是后来,我每日用最新鲜的心头血滋养贺穹的精魄的时候才明白,当年这个道人是因为修仙艰难,所以想用我滋养出一副成仙的躯壳来,心头血最顶尖的当然是心头上最精华的那一滴,一颗心脏只有一滴,但没关系,我是个不断长出新鲜心脏的怪物。
我最不缺的,就是心头血。
只不过他还没享用到我,贺穹就把我救了下来。
2
我长得很丑,或者是很恐怖,贺穹救下我后将我带回妖界,就连最凶残的妖看见我也即嫌弃又恶心又恐惧,只有贺穹,大概是可怜我,大约也是新奇,他一直对我很好,他给我取名字叫渡难,就是我遭受的这些苦难总会过去的意思。
他真不是取名字的好手。
渡难渡难,有难才能有渡,这明明就是越叫越难的意思。
而后我用了漫长的数千年来验证我这艰难痛苦的妖生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难需要去渡。
贺穹以前的名声在外,三界都对他退避三舍,他有段时间最新奇的乐趣,就是不断的研究我。他对我真的非常非常的好,我能成功幻化成人形不用再用原形成日里恶心别人,就是他不断喂我吃仙丹渡我修为让我早日化形的结果。
我一直记得,我化成人形的那天是白露,满山雾生,青嫩的草尖上是浑圆的露珠,我在贺穹面前慢慢舒展身体,从草丛间懵懂惊怯的朝他望过去,化成人形后的视角令人不适,但他望着我的表情很震惊,说:「小怪物你人形是这样?」
然后他脱下外袍罩在我身上,转过身去。
后来我懂得美丑的概念后,才知道,我的人形很美,可能是因为贺穹将他最纯正的妖王之力渡给我助我化形的缘故。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现过原型。
我所有的人事常识都是来自于贺穹,他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会我做人做妖的常识,比如人前不能赤身裸体,比如如何和其他妖人交流,他带着我花了一百年逛尽了整个人间,我才懂得人事。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只是我的,贺穹是个很随心所欲的人,妖界的规矩向来是弱肉强食从不结伴。
在他身边的那些年,我是唯一一个能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这给了我很大的错觉,尤其是贺穹对我一直非常的好,那些温柔和体贴实在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妖界行事狠辣狡猾,信奉强者,背叛是长有之事,贺穹他寂寞几千年,不仅要和天界制衡,还要时时预备着底下的妖群反扑,我觉得至少我一心一意的陪在他身边,他是不会那么寂寞的。
可惜我们遇到了凤珏。
而遇见凤珏之后我才明白,贺穹只是将我当宠物养。
我们遇见凤珏的那天也是白露,满山雾生,凤珏原型在梧桐林里休憩,她原型是一只火红的凤凰,华丽斑斓的羽尾从高大的梧桐丛林间垂下来,像最上好夺目的锦缎,散发着温润如玉的荧光。
我当时跟在贺穹身后看呆了眼。
贺穹看我这个样子微微一笑,然后脚尖轻点,对我说:「渡难,不用羡慕,你等我把它最长最艳丽的那条羽尾摘下来给你当扫把。」
这一幕在其后的数百年间我都不敢回忆,凤珏的那根羽尾被贺穹拔下来后,只听一声凤鸣,她变成一个穿着火红裙裾的姑娘,尖叫着从高大的灌木树丛间落下,火红的衣裙像毫笔醮满的朱墨滴入水杯,从最浓烈的那一处开始往下晕染,在快要落到地面的时候,贺穹伸手揽住她的腰,接住了她。
她还没在贺穹的怀里站稳,就一巴掌朝他脸上甩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贺穹眼里的杀气还没弥漫出来,她突然又哇地一声哭出来,白生生的一双藕臂交缠着绕到贺穹的脖后,带着哭腔撒娇:「你这个登徒子,你拔了我最漂亮的一根尾羽,按照我们凤族的规定,你是要娶我的。」
说完她拉开距离看了看贺穹的脸,又噗嗤一声轻轻的笑了出来,然后甜蜜蜜的依偎在他怀里,说:「我曾经发过誓,谁要拔了我的羽尾,我喜欢的就娶我,要是我不喜欢那就杀了,不过看你长得这么俊俏的份上,我答应嫁给你啦。」
她将贺穹拔下的那根羽尾变成一根链子,套到贺穹的手腕上,笑嘻嘻的说:「这里有我的一缕精魂,就当我们定情的信物。」
之后贺穹身边的人就换成了凤珏。
3
她是个很聒噪的小凤凰,有时候我很羡慕她为什么能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她说凤鸣山上的水,梧桐圣迹里的传说,还说她们族里的八卦,比如她三姐爱上人间的皇帝,去凡间嫁给他,但他的皇后并不是她三姐,比如说她家旁边的那个山头有个小刺猬爱上山脚下的母狼,浑身的刺都被狼群首领一根根拔光了,真是可怜……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贺穹的身边,贺穹从来都对她不假辞色,但我知道他是喜欢这种热闹的聒噪的。
他是个不喜欢勉强自己的人,他虽然没有理会过凤珏,但他从来没有让她闭嘴或者走开消失让她找不到。
有时候走的累了她会变成一只火红的小鸟,毛茸茸的站在贺穹的肩膀上跳来跳去,在他耳朵边唱歌。
在凤珏看不到的角度里,我能看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自带一个结界,把无关的人与事都屏蔽在外,比如我。
有一天凤珏指着我问贺穹:「贺穹,她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啊。」
他没有回答,那一整天凤珏都闷闷不乐,低着头一言不发,偶尔看看我又看看贺穹,其实我心里是隐隐有点窃喜的,直到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贺穹恍若不经意般对凤珏解释:「这是我的灵兽。」
一直郁闷的凤珏喜笑颜开,抬起胳膊搂住贺穹的脖子,软糯糯的撒娇:「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我低着头识趣的默默走开。
贺穹给了我新生,给我生命和人形,又带我领阅几百年的三界风光,我觉得人始终是不能太贪心的,他给予我的已经很多很多了,就像他是我人生最初的一道光那样,看到他找到自己的光,我也是真心实意的为他开心的。
凤珏是在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里离开的,她收到他们一族的召唤,在离开前,她和贺穹再三强调,让他在半月后去凌霄山的梧桐林等她。
贺穹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凤珏,说:「我为什么要去等你?」
把凤珏气的原地跳脚,他又微微笑起来。
凤珏走后他的整个精神注意力似乎都不在身上了,经常半躺在树上发呆,偶尔嘴角还噙着笑意,我知道他是想到了凤珏。
妖生漫长上千年,百年都是弹指而过,短短的十五天,他却经常问我:「渡难,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我数着日子告诉他,还没到半月期限,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第七天的时候,我们就在凌霄山等着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最后贺穹等不下去了,和我说:「渡难,我要去凤鸣山。」
我自然是陪着他的。
凤珏没有什么事,她只是和自家的长老提了想嫁给贺穹,被骂胡闹在思过崖关了禁闭。
我们到的时候还有人在崖下讨论凤珏的离经叛道。
「小小年纪,真的是,也不知道被什么人骗了,就要成亲。」
「对啊,九天神女,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了,婚约早就定好了,怎么能擅作主张?」
「也不知道是哪个登徒子敢拐骗我们的神女。」
贺穹闲庭散步的拾阶而上,最后立在思过崖下,微笑着注视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说:「是我——」
这段婚事其实僵持很长时间,其后的事情三界传记上应该都有记录,在贺穹和凤珏的大婚上,仙界对妖界的围剿开始,贺穹穿着一身喜服刚拔出自己的剑,凤珏就哭泣着从背后刺了他一剑。
刺在他的命门上,绝不手下留情的那种。
然后就是混乱厮杀起,我在混乱中敛起贺穹的一缕精魂,逃到了人间。
然后日日用心头血滋养,养了五百年,将贺穹重塑回来。
4
当年微雨百妖谷山洞,他终于醒过来的那天我浑身是伤,我抚着他的脸痛哭,眼泪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脸颊,担惊受怕日日提心吊胆的五百年,我终于救回了他。
可我喜极而泣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语气冷漠的问我的第一句话是:「渡难,你这么费尽心思的救我,有什么意图?」
我愣在原地。
为了救他,那样绝望的日子我都不曾放弃,我在人间住山洞吃山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数百次从鬼门关挣扎着活过来。
因为每次我觉得我不行,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都在想,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救回他了。
再坚持一下。
我就这样熬过了五百年。
被我复活之后的贺穹变得阴沉,捉摸不定,而且怀疑身边的所有人和事。
他醒过来之后,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真的喜欢我吗?你永远都不会背叛我吗?把你的心挖出来我瞧瞧。」
妖的心脏只有在效忠爱慕的人前面才是鲜红色的,他自从被九天神女凤珏骗了之后,就一直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人都对他虚情假意,另有图谋。
不过没关系,我那么喜欢他,衷心于他,我一次次的剖心自证我不会背叛他,这样漫长的岁月,他终归是会发现我的好的。
他其实变了非常多,有时候我会找不到他身上以前那个贺穹的身影,他当年是威慑震惊三界的妖王,鼎盛时期,天界的所有的战神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以前的贺穹虽然也令三界忌惮,但只有我知道他冷漠外表下有一颗温暖的心。
但现在他变得冷漠残暴且暴虐,他不能见或者是听到和凤凰有关的任何东西,重塑出来后他现在浑身的法力大概也不过鼎盛时期自己的三分之一,他在有个醉酒的夜晚,遥望着凤鸣山的方向,和我说:「渡难,我发誓,我一定会报仇的。」
他重新掌管妖界之后,所有妖都在他的统治下战战兢兢,妖妖自危,唯独肯对我有几分好颜色,温和体贴,但有时我无意中望着他的眼神的时候,会发现里面的探究和琢磨。
我觉得可悲,因为他信任一个人的能力已经被凤珏彻底摧毁了。
贺穹恢复妖力攻上凤鸣山的那天雾很大,他将凤凰一族的首领捏着脖子悬空在思过崖上,嘴角噙着笑意,狠戾的逼问凤珏的下落。
凤凰族的那个首领脸色闷的青紫,断断续续的说:「凤珏早就魂飞魄散了,你还有一缕精魂得百年重塑,当年凤珏刺中你之后,反手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贺穹听说后的神色,和千年前大婚上被凤珏刺中后一样绝望。
苍白带着迷茫,他无措的抬头朝我望过来,嘴唇无声的蠕动,我看懂了,他说的是:「怎么会这样?」
这些仙神就是这样,总觉得大道凌驾在所有情绪之上,凤珏是真的喜欢贺穹,当年的初遇或许也并不是故意为之,只是之后被仙族顺水推舟利用了一番而已。
凤珏为了天界道义刺中贺穹之后,跟着为了爱情殉了情。
这样一段佳话,我却感到悲伤,替贺穹,因为和他在一起那么久的日子里,凤珏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最强的一任妖王没错,但是统一三界的野心是从来没有过的。
贺穹问我:「怎么会这样?」
对啊,怎么会这样,他这上千年的执念和恨意,连一个寄托的载体都没有,若是凤珏不在了,他永远都得不到一个答案,也永远都抛不开放不下过去。
可惜命运弄人,在这茫茫然中,我和贺穹都想起来,千百年前和凤珏初遇的时候,他拔下的凤珏的那根羽尾,凤珏将它变成手链缠在贺穹的手腕上,并且和他说过,这个链子上有她的一缕精魄。
我看着贺穹抚上手腕上那根火红的链子,然后目光沉沉的遥遥朝我望了过来。
对啊,我能用心头血喂养五百年将他重塑,为什么不能再用心头血喂养五百年将凤珏重塑出来?
5
一开始我是被囚禁在藏妖谷。
贺穹将我紧紧的搂在怀里,一边说对不起,一边用刀划开我的胸膛,我顺从温柔的望着他,我说:「没用的,贺穹,我的心脏再能无限生长,也不可能没有上限,你这五百年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力,我没有心头血再去重塑一个仙体了。」
贺穹搂着我,一边取我的那滴心头血,一边说:「总要试试才知道,渡难,帮帮我,就当报恩。」
我没有说话,他救了我一命,为我塑形幻化人形,带我领阅三界风光,教我七情六欲,如果没有他,我早死在那个逼仄的山洞,这是大恩。
可五百年,十八万两千五百天,每天一滴的心头血,我承受了十八万两千五百天的剖心痛楚,寻常妖剖心一次就痛不欲生,神魂俱灭,我是怪物,是能无限生长心脏,是可以取心头血。
但这并不是代表我不痛。
我只是每次在痛楚的时候想着初见他的时候,洞口的光从他的身后争先恐后的倾泻在山洞里,笼罩在我的身上,这是我见到的第一缕光。
我们都知道,我的恩早就报完了。
但我没有继续解释了,我只是日复一日的重新重温那生不如死的痛苦,一开始我的心脏是数天才能长出来一颗,后来就是半月,再后来就是数月,因为不知道这颗心脏割完之后下一颗什么时候能长出来,或者说是不是再也长不出来,我陷入长久的昏迷。
而贺穹似乎也越来越偏执,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寸步不离的守在我床边,当然不是为我,只是为我的心头血。
有次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胸膛那处被剖开,可以看见鲜红的小小的心脏在微弱的跳动,我虚弱的动都动不了,贺穹正看着我那颗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哭出来了,我其实不怎么哭,因为眼泪都在东躲西藏的那五百年里哭完了,我知道哭是没有用的,但是我忍不住,在贺穹拿刀要剜下来的时候,我哭着说:「贺穹,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他拿着刀的手顿了顿,然后看向我的眼睛,他说:「我只能赌,渡难,我要救凤珏。」
他要救凤珏,他不在意凤珏的背叛,在她死了之后,他对她的恨也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只有最真挚的爱了。
我闭上眼睛,我说:「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你要娶我做妖后的吗?」
没错,在攻上凤鸣山上之前,他其实和我求过婚的。
妖虽然炼化成人,但本质上还是兽,一开始其实没有端倪,我只是在那段时间一直不停的喜欢黏在贺穹的身边。
那时候贺穹每晚修炼,慢慢恢复元气,他又不放心别人,所以一直是我在为他守夜。
直到有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靠过去依偎在他身边,他被惊醒后一下猛地推开我,问我:「你干什么?」
月光如霜似水,轻轻的笼罩下来,我睁着眼睛朝他望过去,当时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懵懂的看着他。
贺穹摸了摸我的额头,站在那里沉默良久。
后来他在妖界大张旗鼓的给我招夫婿,最后带我站在百妖峰山头,让我选一个。
除了他谁都可以。
我意兴阑珊的随手一指,挑了个狼妖。
挑完后我回头看他,问他:「这样你就开心了吗?」
他望着我,嘴角牵扯出一抹笑意来,只是这笑意不及眼底,他说:「你会开心的,渡难。」
6
结果大婚夜我就和那个狼妖闹掰了,因为我不肯让他靠近我。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刚化成人形的那段时间,我还没穿惯衣服,经常趁贺穹不注意将衣衫半解,反正那个时候整片山头除了我们也没有旁人,每次贺穹看见都要狠狠的骂我一顿,他一脸严肃的告诉过我:「以后人形的时候,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赤裸身体知道吗?只穿内衫也不行,要是有人想要脱你衣服,你就狠狠的打过去,能杀就杀了,知道吗?」
我当时很天真的望着他问:「你也不行吗?」
他哽了一下,然后说:「没错,我也不行。」
我大婚洞房花烛夜的当晚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
所以那个狼妖过来欲解我腰带的时候,我伸出手阻止他:「住手。」
狼妖一巴掌扇下来,后面的事我已经记的不是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后面贺穹大约听见我的尖叫过来,狼妖被他从我身上掀下去,他神色阴沉的用脚踩在那个狼妖的颈脖上,一字一句的问他:「谁让你打她的。」
最后的最后,我的记忆是他抱着我足尖轻掠,从成片的竹林上空飞过,月光如水,他将我放在大凉山顶峰,离天那样的近。
他问我:「你想要什么,渡难?」
我当时一定晕了头,我其实不想拿救命之恩这点去要挟他,但当你离你朝思暮想的东西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你很难不被这个诱惑所蛊惑。
所以我轻轻摸上他的脸,我轻轻的呢喃:「你。」
我这么多年满心满眼,所求不过一个他而已。
我是在他怀里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他一直低头看着我,我看不懂他眼里的神色,但他很温柔的紧贴着我的脸,手一寸一寸的搂紧,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妥协,他说:「渡难,等我问清楚了当年的事,把前尘俗世统统都放下了,你就嫁给我做我的妖后吧。」
我在他怀里捂住嘴喜极而泣,哽咽着颔首。
我知道凤珏是他的执念,他不明白凤珏为什么背叛他,若是我是他的话,应当也是想要追问凤珏一句你当年究竟有没有爱过我的。
可惜没有人能预料到事情后期的走向。
我问他记不记得答应过他说的要娶我做妖后,他神色一怔,似乎有隐痛划过。
但我等了很久,都没人回答,我也没有精力再等下去了,因为心口一痛,我又继续昏睡过去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贺穹划开我的胸膛,动作一僵,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心脏,久久没有说话。
我迷迷糊糊的低下头望过去,那颗小的不正常的脆弱的心脏,是灰色的。
妖的心脏只有在效忠爱慕的人前面才是鲜红色的,可是有一天,我的心脏,在贺穹面前,变成了灰色。
这是最无所遁形的背叛。
贺穹怕我逃跑,让我变成了原型,因为这样不用消耗太多的精力,他将我的触角用钉子钉在玉床上,然后逼我吃蚯蚓的妖丹。
因为他觉得,这样能修复我心脏不断长出的速度。
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时候我刚跟在贺穹身边,妖界都在传贺穹身边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原型其实非常怪异恐怖,有大胆的妖趁我落单的时候逼我现出原型让他们满足一下好奇心。
我那个时候胆子小,但我实在讨厌我的原型,被打的奄奄一息也不肯变回原型,后来贺穹回来之后勃然大怒,带头殴打我的那个虎妖被他生剥下皮挂在树上,他对所有妖冷笑:「还有谁想看她的原型?」
我浑身都是伤,他弯腰抱起我,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语气,很温柔,像从指间缓缓流动的溪水,他说:「我答应你,渡难,以后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你现出原型。」
他还对我说:「那些妖丹都是别人逼你吃的,渡难,那不怪你。」
他一定是忘记他和我说的这些话了,因为当年说这话的人现如今将我的原型钉在床上,时不时逼我吃不知道哪头妖的妖丹,眼泪落在他的手上,他像被烫伤一样猛地缩回手,然后强笑着摸我的头,语气温柔的哄着我,说:「忍一忍,渡难,你忍一忍,我找到新的法子了,很快就不用你的心头血了。」
或许他真的找到新的法子了,不过他不找新的法子也没用了,因为我吃下的妖丹根本没有用,我为他流了五百年的血,这具躯壳早就伤痕累累,承担不起妖丹的反噬了,而且我的元气濒临消散,是魂飞魄散的前兆,我们都知道,我可能要死了。
这虚弱让贺穹起了恻隐之心,他拔下钉子,所以我找个时机逃了出来。
7
逃出来其实也没用,我身体沉疴太过严重,我只是不想死在贺穹手上。
也不想死前还在被剖心,剖了五百年,我已经没有心了。
是真的,真的很痛啊。
再次从山洞里醒过来的时候我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道士,正在我身边燃火烤鱼,我警惕的往后缩,从袖中抽出匕首,他听见动静回头,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温文尔雅,他微微笑起来,跟我说:「阿难,好巧。」
匕首从手中脱落,我怔怔的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可怜我,在我临死前,我竟然遇见我唯一的故知。
救我的这个道士是我的一个熟人,五百年前我用心头血养着贺穹的一缕精魄,被人追杀的东躲西藏藏到人间的时候,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他那个时候叫顾青,不过那一世他没有修真成仙,他一个散家术士,没有正统的修炼术法,千百年来下来不知道轮回多少世了,我认出他来,是因为他和千年前,我初遇他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人还真是执拗,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执着在修仙成道的这条路上。
我身上的伤口都被他仔仔细细的包扎好了,见我不可置信的样子,他含笑解释:「我修道功德将满,所以我只是投胎,不入轮回。」意思就是每一世的记忆他都记着。
千年过去,百年一轮回,轮回百次,他确实功德将满了。
他顿了顿,问我:「如今百年已过,按理说,你的夫君已经重生了吧?他不是妖王吗?你怎么如今还是如此狼狈?」
是了,当年我揣着拼死保下的贺穹的一缕精魂逃到人间,日日用心头血养着,濒临死亡的时候是顾青路过我的身边,我当时神智不清,满手是血的抓住他的下摆,轻声的说:「救救我。」
后来我醒过来的第一眼差点就杀了他,因为我此生最恨的就是修真的道士,奈何当时我身体虚弱,法力不足,反倒被他制服,他被恩将仇报,也不恼怒,只是含笑讶异的望着我,说我:「我刚救了你,你就要恩将仇报吗?」
后来我们很熟了之后,他日日看着我从胸腔里挖一颗心出来用心头最精华的那一滴心头血养着贺穹的精魄,颇为的感慨,问我:「你原形是什么妖?我一向以为无论妖仙人,心脏是只有一颗的。」
我当时没有理会他,他也不恼,然后问我:「你救的这个人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我当时不欲惹上麻烦,所以就敷衍,说:「这是我的夫君。」
他微微颔首,表示了然。
那一世我一直跟在他身边,无他,因为在他身边非常的安全,而我当时真的太过虚弱,我需要一个避风港,休生养息。
他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道士,他从未清净的修道过,我们在人间一直往南,跋山涉水,求佛问道,他带着我做了很多的善事,人间百年于我就像是弹指一挥,最后他白发苍苍,临到终了床边只有我一只妖,他放心不下我,所以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含笑望着我,嘱咐事情。
真奇怪,我其实对他并不恭敬也不亲密,但他强撑着嘱托我日后要小心的时候,我胸腔里那颗心脏还是细细密密的疼起来,他问我:「阿难,我去投胎了,你会来找我吗?」
我守在他的床边,外面风雨琳琅,暴雨成线,雷声阵阵,我难过的说:「不会,轮回一入,前尘尽消,那时候的你已经不是你了,寻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低低的笑出来,温和的看着我,说:「你倒是通透。」
我看着他,和他说:「你不要担心我了,实话和你说吧,我夫君是妖王,顶多再等五百年,五百年后我就能复活他了,到时候,谁也欺负不了我。」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的暗下去,但是嘴角却一点点的勾起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此我便也安心了。」我握上他的手,一直到他眼睛安然阖上,到尸体变凉。
然后我淋着雨一个人在那个茅草屋外挖了刨啊刨——因为手边没有工具,我只能用手,我双手是血的刨到天亮,才刨出一个坑,将他安葬了。
我知道他们凡人,喜欢入土为安。
只是没想到百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记得我,又救了我一命。
我望着他,他向来温和,让人望过去便无比的安心,我望着望着,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大声的嚎哭出来。
他手无足措的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我在泪眼朦胧中,突然想,怎么就哭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苦难我都咬牙一声不吭的忍过来了,我都已经忘记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了。
如今就只是见到顾青而已,怎么就忍不住哭了。
可我实在忍不住将自己这千年来的委屈都哭给他听。
8
顾青抬起袖子擦我脸上的泪,我又哭又笑,靠在石墙上,我说:「遇见你真好,你知道我没几个朋友,临死前还能有人谈谈心,真是开心。」
他怔怔望着我,问:「若是当时知道是如今这个场景,当年你还会拼死救他吗?」
我摇摇头,即使知道,我也还是会救的,这世上每个人来此都有不一样的劫数,我欠贺穹的是我欠的债,因果报应轮回,当年的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岁岁年年,确确实实是满心欢喜又快乐的啊。
我不能因为今天的果去否认当年的因。
顾青叹息一口,问我:你还有什么夙愿吗?
我想再去人间逛一逛,遇见凤珏之前,和贺穹在人间的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游山玩水,还假扮算命先生在街头摆摊,有个朝代还假扮国师在后朝作威作福,真快乐啊。
顾青定定的望着我,然后就如同第一世那样,他轻轻的笑出来,温和的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说:「好,我陪你去,当我的最后一件功德。」
他抱起我往人间去的时候我们遇见了贺穹。
顾青将我变小藏进广袖里,贺穹的脸色冷峻疲倦,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凤珏令他伤神,他冷漠的打量着顾青。
然后擦肩而过。
我从顾青的广袖中偷偷看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最后的愿望是他能得尝所愿。
顾青在人间陪了我数年,我死的时候也是他陪在我身边,我和他笑当年埋他的那个坑我刨了好久,灯火如豆,他在微光下温文尔雅,端的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他说:「我知道,谢谢你刨的坑,当时我没转世投胎,在你身边守着,只是你没看见我。」
我大口大口的吐血,那些吃进身体的妖丹开始反噬,我痛不欲生,但还是强撑着笑,我说:「这次轮到你给我刨坑了,只是不要像我当年那么狼狈了。」
他不语,在意识的最后,是他将手贴在我的心口,金光炽盛,我听见他温和的低语,他说:「阿难,你太苦了,不要怕,我来渡你。」
后记——
贺穹找到渡难是在数月后,短短数月,人间已经沧桑百年。
那是一个道观里,他隐了身,道观里只有一个道士,年纪已经不小了,很奇怪,他明明修道,但每天也不炼丹也不打坐。
今日帮邻居去找丢失的鸡,明天帮断腿的婶婶去卖蔬菜,后天还帮山脚下的寡妇锄草犁地,每日风餐露宿,身边只跟着一只雪白的狐狸。
狐狸亦步亦趋的跟着他,道士去找鸡的时候它就眼巴巴看着,道士去帮婶婶卖蔬菜的时候它就乖巧的蜷缩在他腿边,道士去帮寡妇锄草犁地的时候它就吭哧吭哧的去叼来荷叶,在他休憩的时候顶到他头顶为他遮阳,还漫山遍野的找野果子给道士解渴……
贺穹想到掌管轮回的仙对他说的话,他说渡难身上杀孽太多,背负太多妖丹,即使不是她主动造成的杀孽,但后果是她承担,本应该在无间炼狱里受永生折磨的,但有功德圆满的高人散尽千年功德,只求渡她一程,所以两人一起入了凡间轮回。
受生生世世的人间疾苦。
但贺穹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并苦。
他趁着道士不在,显出身形想去摸摸那只狐狸。
但是乖巧可爱的狐狸瞬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它警惕的看着他,然后哧溜一下从他手下钻走,跳进不远处道士的怀里,漆黑的眼睛还滴溜溜的从道士怀里瞪着他。
道士不知道它受到什么惊吓,安抚的去摸它头顶的那撮毛,大概很舒服,它眯着眼睛抬起头,在他怀里蹭了蹭。
一阵风过,狐狸再抬眼去看时,原处已经没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