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是唯一

「可是,原来我并不是你的唯一啊。」

周越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

大概是壳子里真的换了魂的缘故,这一刻的他看上去与前世死前的颓唐并无分别,看不出是二十五岁时那个事业正值上升期、意气风发的他。

而我也不像前世那样心疼和困惑,只觉得快意万分。

我摘下手指上的婚戒,盯着他,怨毒地补上最后一句话: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周越,我真宁可你就那么死在前世那场车祸里。」

11

住在公司宿舍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在做好财产分割、离婚手续办完之后,我很快找了间房子,搬了进去。

从那天起,周越就像疯了似的。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能看见他站在我家楼下,从夕阳西下一直到月亮高升。

他抽了很多支烟。

而我记得周越原本是从来不抽烟的。

如果下雨,他就会回到车里坐一会儿。

车前灯亮起,把细密飘落的雨丝照得清清楚楚,连同车里周越茫然又颓丧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住的楼层不高,这一切我都看的清清楚楚。

过了几周,公司里忽然开始流传关于我的谣言。

说我嫉妒心太重,以势压人,无缘无故针对丈夫公司里一个女孩,逼着辞退了她。

而女孩家境贫困,因为失去了这份工作,生活变得更加艰难。

家境贫困?

我想到乔沐那辆张扬的红色奔驰,一时失语。

只是她的手段卑劣但有效,流言四起,却都在暗中传递,我想澄清也无从说起。

可这个时候,周越出现了。

他先是请全办公室的人喝了咖啡奶茶,又趁机给出公司关于乔沐的裁员说明,那上面详细而清楚地解释了,她被辞退,完全是因为工作能力不足,做出的方案和报价多次出现错误,返工甚至造成了进度延误。

前世的乔沐犯过一模一样的错误,只是那时候周越觉得「无伤大雅」,替她兜了个底也就过去了。

而现在,他站在我们公司门口,微笑着、从容地说:

「言思她性格内向柔和,面对一些无稽之谈也不会反驳。我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

我蓦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已经离婚了,就管好你选择的新人,不要再让她来打扰我的工作和生活。」

周越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

我面无表情地拨开他,走回自己的工位。

从那天起,公司里关于我的流言彻底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年纪稍大的姐姐请我吃饭,席间委婉地暗示我:

「男人嘛,都是这样,觉得谁新鲜就去追逐谁。一旦你离开他,他又觉得你新鲜了,然后就回来犯贱。言思,千万别心软。」

我捧着杯子,垂下眼笑笑:「不会的。」

她们冲我眨了眨眼:「既然已经离婚了,可以考虑下其他人选,你还很年轻呢。」

我扯了扯唇角,谢过她们的好意。

结果过了两天,下班后我走出公司,明明是绿灯,却有辆黑色轿车忽然从右边开出,加速向我冲过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有只手勾住我肩膀,猛地往后一拽。

我踉跄了几步,惊魂未定地站稳,往那辆车看去。

它已经开得很远了,而驾驶座上的人戴着口罩和帽子,并不能看清是谁。

是意外吗?

「思思姐,要小心点。」

身后传来一道好听的男声,我转过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面容有几分熟悉。

想起来了。

是一年前,我面试后,坚持招进来的一个应届生,叫谢舟,在同一个部门做研发。

见我盯着他看,谢舟的耳朵忽然红了,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我之前听说了,本来公司不打算给我发 offer 的,是你坚持要录用我,开的薪水也很可观……我想请你吃饭作为感谢,可以吗?」

都是成年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我沉默良久,轻声说:「吃饭就不用了。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12

回家时,周越果然又等在楼下。

在看到我臂弯里挽着的谢舟时,他整个人都僵死在原地,眼睛里像仅有的一盏灯火也熄灭,只剩最后一片黑暗。

我挽着谢舟,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周越,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是顾着这么多年的情分才没报警,这种自我感动的恶心事情你还要做多少次才会腻?」

他眼眶通红地盯着我:「思思,别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轻笑一声:「我比你有道德底线,就算要找新欢,也是在离婚之后。周越,你可是在我们婚姻存续期间出轨,整整六年,还让人家怀了你的孩子,这天下还能有人比你更无耻和下贱吗?」

当着谢舟这个「新欢」的面,我用最难听的话羞辱他。

对于一向自尊自傲的周越来说,这无异于凌迟。

于是,他终于开车走了。

眼看着那辆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我也从谢舟那里抽出手,认真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原本是我个人的一些私事,让你见笑了。」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目前我刚离婚不久,近期内都不会考虑新的感情,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谢舟却只是万分愕然地看着我:「……思思姐。」

有湿润的触感滴落在手背上,从他清澈瞳孔的倒影里,我才看到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我的语气却依旧平静:「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家了。」

然后转身,上楼,确认房门关好后,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失声痛哭。

像是要把从前世到现在的所有痛心和绝望都发泄出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哭声可以撕心裂肺到这个地步。

这么多年。

我和他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

刚去县城上初中时,我被几个混混堵住要钱,言语调戏。

被周越知道,就上门去找他们打架。

他一个人,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其实是寡不敌众的,可那股被打得满脸是血还在挥拳的狠劲儿,彻底吓住了对方。

于是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

后来刚毕业,我工资不是很高,他创业,公司还在起步阶段,我们过得拮据。

医生说居住环境不好也会诱发哮喘,于是周越就买了辆二手电瓶车,结束工作后还要跑外卖到深夜,就为了换个好点的房子给我住。

他对我那么好,那么好。

所以即便重来一回,在一切还没有发生之前,我总抱着一丝希冀,希望能努力扭转局面,让故事在我期望的轨道继续走下去。

但终归只是枉然。

我对谢舟说的话没有错,哪怕已经离婚,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于我而言,周越已经不单单是爱情那么简单。

从五岁到三十一岁,整整二十六年,他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严丝合缝地长在我的生命里,如今生生剥离下来,付出的是痛不欲生的、血淋淋的代价。

即便如今我带着人站在他面前,他感受到的痛苦,有我前世被乔沐告知他们那六年时的百分之一吗?

我曾经是那样爱他。

所以我再也不可能原谅他。

13

那天之后,周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过。

而我再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因为警察打来电话,说周越出了车祸。

几乎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未免早了太多。

「周先生的情况不太乐观,他没有亲人朋友,我们只能联系到您。」

警察说,「另外,肇事者乔女士也被当场抓获,她说想见您一面。」

一瞬间,我呆怔在原地。

脑中像有轰鸣声响起,万物嘈杂,又一瞬归于寂静。

那一秒,我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驱车赶到医院后,周越已经被推出了急救室。

和前世不一样,这次他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因为左腿受伤太重,必须截肢。

躺在病床上的周越紧闭双眼,眉头皱着,大概是真的很痛苦。

他瘦了一大圈,被截掉的那条腿,伤处缠着纱布,旁边的右腿显得孤零零的。

我沉默地看了片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他助理的电话。

「周越出了车祸,需要你雇个护工来医院照顾他。」

她在那边迟疑地叫:「老板娘?」

「不用这么叫我,我和周越已经离婚了。」

我平静地说,「你尽快过来,以免周越醒来后没人照应。」

「老……林小姐,您真的不留下等一等吗?之前我们团建,周总喝醉了,一直在叫您的名字,他一直很想您,也……很爱您。」

那有什么用。

那又有什么用。

我想笑,可抬手擦过眼尾,还是有眼泪掉下来。

最后我离开医院,去警局见了乔沐。

她盯着我,状若平静的眼睛却让人不寒而栗:「林言思,你真是命大,有人拉你一把,让你捡回了一条命。」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那天那辆黑色轿车,就是你。」

「是。」

「前世撞死周越的人,也是你吧?」

「是。」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轻笑一声:「就是那天下午啊,周越无缘无故辞退了我,我不敢相信,明明我们的感情正在转暗为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一切就变了。我以为是你捣的鬼,专程去找你们,然后那些记忆就一下子回来了。」

「前世,也是一样的。」

「我把怀孩子的事情告诉周越,然后他跟我说,他要和我分手,要回归家庭,他……还爱你。我问他,那我算什么,这六年又算什么,他回答不上来,只说我和你不一样。」

「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就是因为我出现得太晚吗?可明明,我和他共享了生命中最大的秘密,最适合他的人也是我。」

她说着,语气顿了顿,「现在这样,也好。不能活着在一起,那就一起去地狱吧。」

我看着她。

那双状若平静的眼睛下面藏着的,是极端到疯癫的情绪,像是海面下深不可测的漩涡。

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前世在周越葬礼的前几天,警方打来电话,说关于把周越撞下山崖的肇事者的消息,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接着没过两天,乔沐就闯入葬礼,把我从窗口推了下去。

那六年颠倒混乱的纠缠隐在暗处,一点一点消磨了她所有的耐心,所以她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把我和周越一起带到了地狱。

不知怎么的,我想到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周越还没有回来,面对我说的「噩梦」和对乔沐的排斥,他的第一反应是:「你说我出了车祸,难道就是她撞的?」

想不到一语成谶。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就算你找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能改变是你和周越做错的事实。我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恨也该恨周越,是他没有和我离婚,又去招惹你。」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忽然抬手捂住眼睛,流下了眼泪。

「因为我嫉妒你啊,嫉妒你,哪怕他的心一时偏移,最后也还是会回到你身边。」

我没有再理会她,转身离开。

走出警局的时候,外面月明星稀。

我走在微凉的夜风里,莫名地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候我们才十二岁,镇上后山的核桃树成熟了。

知道我喜欢吃嫩核桃,周越专门去后山爬树帮我摘,结果从树上摔下来,腿疼得脸色煞白。

我握着他的手,一个劲流眼泪,他就笑笑地说:

「林言思,你这么伤心,要是我腿真的断了,是不是你也真的要嫁给我啊?」

「好啦、好啦,真的没什么事,我还能走路呢。」

为了安抚我,他强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结果后来送去县里医院,医生说原本只是轻微的骨头错位,因为那几步,伤势加重了,必须打石膏。

我在病床边,自责得不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身为病人的周越反过来安慰我:「你怎么这么爱哭啊,林言思。」

「别哭了别哭了,我会好好养伤的,你没听医生说,也不是很严重吗?」

「林言思,我再也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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