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下雨的邪神大陆

再数一次,一、二、三。

三?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不孤的脸离我好近,他的鼻尖几乎快碰到我,他动了动尾巴,用尾巴尖扫过我的脸:「你没看错哦曦曦,我有第三根尾巴了。」

「这……这么快?」

「我是妖精啊。」他的表情像一个天真的孩童,语气却那么平静,「妖界是最适合我恢复的了。」

我从他身上嗅到一点似曾相识的甜香味,但这次很淡,像一阵清风不经意就消散了。

我顿感头痛,不是吧?又来?

「你闻到了?」他伸手顺着我的手背逐渐上移,触感轻柔又不可忽视,像是解释又像宣告,「我没办法曦曦,这是我的天性。」

他一点点地贴近我的肌肤,指尖在我的小臂内侧轻轻地滑动,一阵痒意从骨子里泛出来,我立刻把手抽了出来。

不孤盯着我,眼神错愕,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他。

我向他解释:「我们,额……不是同族,我帮不了你,你明白吗?」

他垂下眼皮,声音里似乎有点委屈:「我这样让你很困扰吗?」

我不敢作答,心中默念,这家伙会吸人生气,我不要变成人干,哦不,石干。

「我不要同族,世上再没有另一只九尾,有我也不要。」他忽然自暴自弃似的,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这是我的天性,曦曦,若你感到困扰……我不要你困扰,我不要太多。」

「不孤……」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放到了他的尾巴上,手掌完全被蓬松的皮毛所淹没,随便挨着哪里,都是暖烘烘的柔软。

不孤抬眼看着我,眼里是泫然欲泣的神光,「我只要你摸一摸尾巴,一点点就可以了。」

我……我没法拒绝,只是摸一下而已。

他将头抵着我的肩窝,我伸手环抱住他,如同抱住一只可怜兮兮的大狗,指尖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尾巴,尽力把自己当成一把刷毛的刷子。

他全程并不出声,过了不知多久,不孤紧紧地将我抱住,浑身暖香的气息笼罩着我。

「曦曦,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不要把我扔给别人。」

我在他的怀抱中却有些出神,若他这么快就能长出第三根尾巴,那真正成为九尾还有多久呢?

后来,我把小龙叫到了一起,对他和不孤着重讲明了我关于「天」的猜想。

小龙听了半晌没回过神,呆呆地望着石洞顶部,似乎要把这望穿,望到天上去。

「那我们就跑不脱了?」

不孤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龙,其实这些事与你无关的啦,你可以不用管的。」

小龙朝他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老子喜欢,老子就要管。」

他的语气蛮横又理所当然,我却听得心里发暖。

「就目前来说,我们除了躲避别无他法。」我说道,「他拥有隔绝六界的力量,即使如今衰弱,也不曾彻底溃败,我们只是打开一扇门就那样艰难,怎么和他对抗?」

小龙把自己堆在一块石头上,好像给那块石头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他说:「揭发他啊!他做这么多恶事,还有什么资格做天帝?我们揭发他!」

「没用的。」不孤出声,「谁会听我们的话嘛,他那么厉害,统领六界,是非黑白都是他说了算。」

我点点头:「这事暂不可行,况且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贸然出手,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孤靠着我的肩膀,懒洋洋地说:「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狐狸,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人在乎的,只要他还是天帝,众生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

不孤这话说得十分冷静,几乎有点漠然,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同样身处险境。

小龙又把自己拧成了麻花,像条赖皮蛇似的,借着粗糙的石面摩擦着自己的鳞片,接着说:「那……去找女娲娘娘,怎么样?」

我问:「去哪儿找?」

「额……晓不得。」小龙也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嘟囔,「但是女娲娘娘咋个会救人救到一半就消失了?」

即使我们有三个脑袋,也不可能推测出所有真相——更何况,我目前的所有猜想也只是猜想,并非确凿的事实。

交流了各自的想法之后,却仍是一无所获,只能被动地躲藏。

接下来将近半个月,不孤都黏着我睡觉,他从不在若木面前展现自己的尾巴,连气息都压到最弱,若木一直都不知道他是九尾。

而若木知道我们在躲避仇家,她本来就很少出门,只是待在洞里修炼,现在更是不会向外界透露我们的存在。

因此,当变故发生时,我们根本毫无预料。

那天小龙从外头带回来两只兔子和三只野鸡,于是我们在水潭边生起火,不孤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正预备给处理好的鸡兔撒上佐料。

不孤很久没做饭了,显得有些兴奋,嘴里念叨:「曦曦一只,我一只,曦曦一只,小龙一只,曦曦一只,我再来一只。」

小龙气道:「一共就五只,再来个屁呀,我才是应该吃最多的,我是蛇啊!」

蛇一顿吃很多是常识,可不孤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冲我眨眨眼:「曦曦放心啦,肯定让你吃饱。」

我已习惯他们的吵闹,甚至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快活,忍不住笑起来,正要说话。

不孤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我也在一瞬间,察觉到空气中细微的波动,那气息虽淡,却无比精纯,一旦出现就如水珠滴入平静的河面,引起层层波澜,不容忽视。

「上神青息,归矣。」

当这仙宫纶音响彻天地时,我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散去。

32

原本凭借我对岔路的熟悉程度,我们已经从离若木山最远的出口离开,若木张开毒障替我们遮掩去向,可那高居云端的仙官身后跟着一大群执戟天兵,不需多时便追了上来。

仙官的声音平和缓慢,却有着穿透层云的力度:「上神青息,天帝有令,召你归位,不得违抗。」

我咬着牙,头也不回地挥手,一道由各类植被组成的青色幕墙骤然出现,替我们阻挡了追捕者的视线——如此明火执仗,这哪里是请神归位?这就是捕获猎物。

可幕墙很快就被神力击中,无数枝叶根茎如天女散花般撒落,我深知天帝绝不会善心待我,无非是觊觎我身上的女娲之力,于是干脆大喊:「我不是上神青息,天帝今日逼害于我,是为解他衰弱之困!」

「上神青息,果真是心魔入体,自甘坠天,同妖族厮混。天帝乃天道化身,绝无偏私,你竟狂言妄语。」仙官无比威严地一招手,「既然如此,少不得让你吃点苦头了。」

天兵们得令摆阵,长戟高举,神力迸发,共同汇聚成一张天罗地网,那仙官问道:「天道仁慈,再问你一次,是否归位?」

小龙开口还击:「哪个要你的仁慈,妖族惹你了嗦?往上头数个两万年,你祖宗恐怕也就是个爬虫,装个屁啊!」

「哼,死性不改。」仙官话音刚落,那张光华万丈的织网便瞬间落下,我们三人俨然已成瓮中之鳖。

但在网彻底落下前,我及时捏碎了玉坠,湛蓝的液体如雾一般笼罩了我们。

我只知会穿过六界乱流,却没料到这乱流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罡风四起,如钢刃剐身,身上没有伤口,神魂却快被撕裂,让人痛不欲生,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脑浆已经顺着耳孔流出。

若干光洞向我们袭来,猝不及防之下,小龙与我们分别落进了不同的地点。

雨打芭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水珠溅在眼皮上,如玉石般冰凉,以及……带着一股腥气。

我动了一下眼皮,半皱着眉醒过来,看见一条粗壮的血红的肉虫,张开圆形的口器,层层叠叠的尖牙如花般绽放,一直铺张到喉咙深处。

涎液从它口中滴下,混着雨水,落到我的腿边,将那一块地面腐蚀出一个小窝。

而有人趴在我身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只敢转动眼珠,瞟到不孤的侧脸,他几不可察地冲我摇头,示意我千万别发出声响。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

这血虫没有眼睛,浑身上下全是肉挤出来的褶皱,只是缓慢地挪动,却碾得地面沉降,形成了凹陷,像一根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蚯蚓。

我也跟着往下掉了一点,不孤暗自用力,肌肉绷紧,将我拽住。

我们像两块石头,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它大概被漫天的雨声影响了知觉,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打断了参天的芭蕉树,宽大的叶片将我们盖住,它没发现近在咫尺的我们。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它才慢吞吞地走了,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

确认这东西走远之后,我们才敢从地上爬起来,我觉得头脑昏沉又疲倦,却仍打起精神关心不孤:「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孤摇摇头,问我:「曦曦,我们跑掉了吗?」

我低声道:「也许吧。」

可我心底清楚,我们迟早会被再度找到,到那时,又能向哪里逃跑?

那可是掌控六界的神啊。

这里到处都是赤色的山岩,仿佛涂朱抹血,看得人眼睛发胀。

阴云沉沉地压在头顶,苦雨绵绵,脚下的地面崎岖不平,石缝草叶间偶尔有动物飞快地钻过,像是在逃命。

我们暂且躲在一处山体凹陷处,不孤捡了几张宽大的芭蕉叶,遮住入口,免得雨飘进来。

然后我收集了一些洞里的枯草,勉强升起了一小团火,不孤施法弄干了我们的衣裳,生火的目的不是为了温暖,是为了有一点光。

火光跳跃,映在暗红的山石上,也映在我面无表情的脸上,我在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后,越发有一种颓废的平静,也许我不该跑,天帝需要我的力量,给他就是了,他始终是天帝,几十万年来维护六界稳定。

我本来就是石头,无所谓生死,何必一直拖累身边的人?

不孤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曦曦,你是不是在害怕?」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你呢?」

「我有点怕。」不孤很诚实地点头,贴得更紧,「不过还好你在这里。」

「但是,我不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凝视着他的面孔,发觉他的轮廓似乎更硬朗了一些,之前尚有些少年气,现在已经完全是个青年人了。

我又轻轻地笑起来,抚摸他的脸颊:「你看起来,真像我二哥。」

之前在医馆小镇的时候,他对外的身份是我的二哥,那时他还不太像。

可现在这个成熟的青年愣愣地盯着我,似乎并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你有三条尾巴了,应该更要明白,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对不对?」我向他解释。

他的眼底慢慢地沁出泪来,委屈又不敢置信地问:「……你也不行吗?」

我不再看他,轻声道:「谁也不行。」

不孤没再追问,只是沉默着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在不知不觉中,雨停了。

我睡梦里听到某种摩擦声,好像一团血肉正在耳旁缓慢蠕动,甚至已经有黏腻的肉体触碰到我的手指。

我惊醒过来,却看到令我头皮发麻的一幕。

我们所在的山洞变成了一团有生命的血肉,正不断地朝内收缩,似乎要将我们逐步吞噬——事实上,我们也已经从边缘移到了更深的地方。

我赶紧推醒不孤,他睡得太熟,连自己的一条腿被包裹住了都没察觉。

他迷迷蒙蒙地看着我:「曦曦?」

我着急道:「快起来!这地方不对劲!」

他这才发现周围的异变,当即不敢多说,硬生生把腿扯了出来,好在这东西虽恶心,动作却很缓慢,山洞入口还没彻底收拢。

我们踩着又软又腻的地面,跑向了入口,那片芭蕉叶已经被刮走了,而我们站在原地,看见外面的景象,一时间目瞪口呆。

触目可见的所有赤色山岩都变成了蠕动的肉体,没有鼻子眼睛,只有光秃秃、暗红色的肉。

原本铺满碎石的地面却钻出了一条条扭曲的躯体,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大概像是人,可从下半身开始就是一根肉管,一直延伸到地下,像从某种生物的身上长出来的触手,伸到地面上来觅食,还有恶臭的脓液在石缝间流淌。

它们的上肢尤其细长,在哀嚎中挥舞,如同随风摇摆的植物枝条。

仿佛只是眨眼之间,这片土地就从荒原变成了地狱。

地狱自然是不可踏入的,可是我们不得不踏入,因为肉山吞噬的速度逐渐加快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将无立足之地。

不孤试图带着我从天上飞行,可他做不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压制了他的力量。

我开始怀疑长隐的真实目的,什么留退路,这地方看起来还是死路一条啊。

因为根本无处可躲,我们在遍布恶鬼的荒原上流亡了三天,只盼能找到一处净地。

这三天里我见识了密密麻麻漂浮着眼珠的河流,挂满肠子的树林,还有看似正常其实长满骨刺的纯白花朵。

天知道我看见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可以沟通的对象,谁知还没走近,手掌就被突然伸出的骨刺戳了个对穿。

尽管我及时抽手,却也被骨刺吸走了不少血,可奇怪的是,那花先是变得殷红如红宝石,微微放着红芒,然后,又迅速发灰枯萎了,只从原地长出一朵普普通通的小白花——没有刺的那种。

也是这一次,我才知道,虽然这里没有生气可供驱使,但至少我的血可以净化这些东西的死气。

在第三天快要结束时,我们遇上了大麻烦。

不孤为了更快地通过一处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的沼泽,显出了三条狐尾。

他的力量明显有所增强,甚至能带着我短暂地突破压制,凌空飞行。

这里没有别人,即使显出狐尾应该也没关系。

这片沼泽很大,但我们很快就要飞过去了,不孤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里没什么……」

话音未落,平静的沼泽水面突然像沸水一般不停地冒泡,这些水泡不断地翻滚上涌,形成一个个泥浆骷髅。

不孤见势不妙,立刻加快速度,但毕竟被压制了,他突然往下重重一坠,有一只泥手扯住了他的脚,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地将我抛到不远处的岸边。

然后回身斩断那只手。

可泥浆是无穷无尽的,所以骷髅也是无穷无尽,这些骷髅甚至懂得相互叠加,以增加高度。

不孤被越来越多的骷髅缠上,斩断的速度永远赶不上生长,他渐渐力不从心。

它们正如地狱饿鬼,贪欲、怨念、恶意……誓要拉更多的人陪葬。

「曦曦……跑……」不孤的喉咙被扼紧了,只能艰难地吐字,他的眼睛看向我,充满担忧,「跑……」

我当然不会跑。

他们在我眼前将他拖入深渊沼泽,用不知是否存在的喉咙发出桀桀鬼叫,甚至,啃啮着他最宝贵的尾巴。

他那样敏感,却始终忍着不为痛苦喊叫,只盯着我,以眼神示意我尽快离开。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间?

我有一瞬间,竟然有点想笑,不孤的尾巴真有那么可口吗?为何无论是妖是鬼,都不肯放过他?

放过他吧。

我直接割开了左手手腕,鲜血温热,迅速奔涌而出,我不知道净化如此宽阔的沼泽需要多少血,但是……

我不在乎。

血色蔓延,渐渐覆盖了一小片沼泽,我向已沉入半身的不孤伸手:「抓住我!」

这一招非常有用,骷髅出现的速度减缓了,不孤拼命挣脱束缚,可在沼泽里想要快速移动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始终与我隔着一段距离。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可是还不够,哪怕我已经快栽进沼泽,也仍然不够。

我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然后毫不犹豫地割开了另一只手腕。

「不……不要……」不孤睚眦欲裂,终于喊了出来:「不!」

「没关系。」我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一阵阵发黑,但仍然对着他的方向微笑,「我是石头,不痛,一点都不痛。」

我感觉到自己倒在岸边,两只手腕仍浸在沼泽里。

耳畔又是雨声,淅淅沥沥,只是这一次并没有水珠溅到我的脸上。

我疑心自己在梦中,恍惚睁眼,发觉我躺在一张石台上,手腕裹着布条,大概是有人为我处理过了。

头痛欲裂,眼球也像被火烤着一样,干涩发胀。因为全身都很不舒服,一时间,手腕上的疼痛倒不算什么了。

我慢慢地坐起来,缓了缓,眼前才略显清明,勉强看得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屋顶很高,屋子非常宽阔,像一座殿宇,里头立着好几根石柱,青石地板打磨得很平整,没有别的装饰,处处古朴。

石台下铺着层层阶梯,我所处即是最高,指腹摸到一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低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那是某种图腾,修长又弯曲。

宽阔的墙面也刻着一些图案,我此时过于虚弱,眼睛已经又快看不清楚了。

这地方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一座神殿。

多诡异?

在仿佛被放逐的地狱之上,居然伫立着一座神殿。

然后,我又缓了一会儿,才试着走下石台——说实话,我怀疑这是一方祭台,那个图腾的缝隙里还有残存的暗红。

正当我走到第三阶的时候,不孤从外面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捧花。

「不孤?」

我盯着他,有些迟疑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因为,他看起来有点不像不孤。

一样的相貌,身形,甚至是走路的动作,可……他的左脸布满了不规则的黑色花纹。

扭曲,漆黑,如同来自异族的古怪刺青,衬着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诡丽。

「是我。」他回答得很简短,似乎见我醒来也没什么意外的神情,走上台阶,把花交给我,又扶着我坐回石台上。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偏了一下头,问:「怎么一直看我?」

我不解:「你的脸……」

「我的脸?」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自然而然地说,「怎么了?」

他不知道吗?

他到底怎么了?

力量的透支导致了我思绪的迟钝,又盯着他:「不孤?」

「是我。」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指了一下我手里的花,「花里有蜜,多吃点。」

我这才低头去看花:「哪儿来的?」

「外面。」他挨着我坐下,侧脸凝视我,「你昏迷了很久,十来天吧,我记不清了,这里的天总是一样的阴沉。」

我低头,摘下一朵花,放进嘴里慢慢地嚼,清甜里带着微涩。

但能明显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观察我,用一种冷静、隐忍的眼神——是不孤不会出现的眼神。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也很不一样,特别平静,平静得有些疏离——也是不孤不会出现的语气。

他变得太奇怪了吧?

怎么回事?

我昏迷了这么多天,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头的疑问像鱼儿冒泡一样活泛,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仍在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这里每隔六日下一次雨,每次会下一整日,然后……」

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会有正常的花,接话:「一切会变得正常?」

他点了点头,弯起淡色的唇微笑:「好聪明啊,曦曦。」

下雨的时候,山只是山,石缝里也不会钻出奇怪的东西,就像我们才来的那天一样。

可是他的夸奖令我感到不适。

他从前一直是依赖我的,说话时,轻快活泼,尾音发软,可现在,他吐字平缓从容,没有什么起伏——像俯视我似的。

「不孤……」我想直接问他,怎么了?

他看着我,轻声道:「嗯?」

「这是哪里?」但我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我察觉到危险,最好不要戳破看似平静的表面。

不孤:「这里是祭祀的神殿,有人在这里向神明祭祀,以求获得庇护。」

我疑惑:「在这里?」

「是的,我看了墙上的画,这里原本是一处上古邪神的领地,后来有人来到这里,借助邪神残存的力量向自己的神明献上祭品。」

他凑近了一点,深碧的眼眸看着我,「你猜,他的祭品是什么?」

我有了一个猜想,却不想回答。

他对我一笑,自己答了:「是他的命,而他祭祀的对象是女娲。」

「不可能,女娲……」我下意识地反驳,「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祭祀。」

「不这样惨烈,怎么能引起神明的注意呢?」不孤伸手握住我的手,一点没用力,怕碰到我的伤口,「你还记得长隐曾说过,第一只消失的九尾狐,有一个好朋友,是黑狐吗?」

「难道是……那只黑狐?」我问,「他用自己的命,和邪神的力量去向女娲求助吗?请她庇护自己的族人?」

「不是哦。」不孤耐心解释,「他知道朋友死得蹊跷,请女娲庇护九尾一脉,后来黑狐暴动,就被仙人镇压清洗了。」

……用自己的命,请神明庇护别人?

得见他人苦难,肯为朋友牺牲,这样的狐狸会莫名暴动吗?还是说,这只是一场对泄密者的报复呢?

「那个仙人,是他吗?」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多说。

不孤对我轻快地点了点头,好像没什么所谓似的,挠了一下我的手心:「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吓坏了吧,再睡一会儿?」

我顺从地点头,重新躺了下去。

不孤在我身边,轻轻地哼着歌,之前某次他哼过,是他娘从前唱给他听的。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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