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山

沧山,其实就是神仙冢。

死去的神族用最后的灵力滋养着这座神山,沧山是整片大陆唯一有灵的山,里面有无数已经失去作用的仙器法宝,神卷祭台。

要不是我的出现,沧山也会慢慢失去仅剩的灵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消亡在岁月里。

我诞生在沧山,无父无母。

梦姬说,我和其他神不一样。

姬玄策说,我是新的神主。

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因为我还需要时间成长,无所能,便意味着无所不能。

我还需要时间去成长,沧山是我最好的庇佑所。

这是他想了很久很久,才弄明白的。

他用我看不懂的阵法,召唤出了神山的虚影,以及山神残存的幻象。

山神说,需要献祭一样东西,才能放他进入神山。

山神的幻象摸着长长的白胡子,苍老的声音缓慢地解释了一下:「可以是任何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人献祭的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例如伤疤、头发、赘肉……」

「我献祭,」姬玄策冷静地说,「卿卿对我的喜欢。」

我一愣。

山神也有些讶异:「你确定吗?」

「确定。」

他转头,仍是事无巨细地与我解释:「伏卿,我不求你原谅我。你忘记我,会变得更好。」

他垂头:「过去你和我的那些回忆,都太苦了,忘了吧。」

我复杂难言地看着他。

山神却忽然变了散漫的态度,对姬玄策赞赏不已:「很多人都是献祭了看似无用的东西,以为占了便宜,可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最后都成了后悔莫及求不得。」

说着说着,他顿住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年轻人,你以前,是不是来过一趟沧山?」

「从来没有人可以两次找到沧山,让我看看你过去献祭的是什么?」山神好奇,掐指一算。

转头看向我们,目光忽地变得感慨,苍老的声音叹息着消失:

「原来献祭的是情根啊……」

随着他的消散,沧山的入口显现在眼前。

与尘世的沧桑一样,沧山已经变得破败又荒凉。

我看向姬玄策。

原来他没有情根了啊。

小白龙说姬家人是祖传的大情种,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让小小年纪的姬玄策感到厌烦,他自幼便认定了感情是无用的东西。

可世上的事,难两全,最难测。

他还是爱上了我。

我本该心绪起伏的,可是,内心冷漠又平静,我已经没有对他的喜欢了。

50

他把我带回神山,并没有就此止步。

他一个人走进巍峨破败的神殿,翻遍了里面的神卷书籍,那些我都看不懂,没有人教我神族的文字,我在沧山生活了那么多年,这些神卷始终积着灰。

姬玄策不一样,他小时候在的雍朝皇宫,身为嫡皇孙,未来的皇帝,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他从小就学习神族的语言。

他把灰拍干净,一本一本看过去。

然后用我看不懂的阵法,打开了神山的入口。

神山现世。

他手底下暗藏的势力找了过来,带来了失踪已久的孟菁菁,还有那几个人彘,还有各种以前欺负过我的人。

还带来了帝都雍京的消息,姬玄策背后扶持的新皇帝登基了,王朝总算没有再次分崩离析,朝中正在积极地组织赈灾。

姬玄策看不到我,但他能一眼就定位到我所在的方向,注视着我,告诉我说:

「我不在乎这百姓万民,可你在乎,所以我不会真的丢弃他们。」

爱一人,然后爱天下苍生。

我应该很感动的,可是内心依旧是无波无澜。

他把所有人带上古老的祭祀台,孟菁菁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惊恐地看着四周:「这里就是神山吗?这世上竟真的有神明?」

姬玄策拎着一把崭新的长剑,玄黑的衣袍与纯白色调的神山格格不入,显得他身上杀伐太重,面上的狐狸面具又与他本人格格不入。

他揭下面具,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清润磁性的声音响起:「举头三尺有神明。伤害了神,自然要遭受天谴。做了错事,总会在某时某地承担后果。天谴即是宿命,宿命,是逃不开的。」

他看向我,他说:「伏卿,我想要你活。」

他一剑划破了孟菁菁的喉咙。

51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自焚那一刻看到了我,我的魂魄就变了模样。

在那之前,我凭自己的执念存在,我想要他死。

在那一刻,支撑我存在的就换了他的执念,他想要我活,他的眼里,我始终是最初美好的样子。

他一个一个,亲手杀死那些人,独自承担杀孽和血腥,祭台的凹槽上面慢慢流满了血水,汇成一个古朴繁复的图案。

原来他找遍了神卷,是在找重塑肉身的方法。

祭台渐渐发出微光。

姬玄策杀一个,数一个,杀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淡声说:「还差一个。」

然后自己走到祭台的最中央,长剑倒转,将自己的心脏生剖了出来。

他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再疼表面上也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这一次,他疼到忍不住颤抖。

颤抖着手,僵硬又艰难地完成了接下来的仪式,祭台金光大作,我霎时间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我看到金色的辉光散去,清凉的冷风拂面。

我能感受到风了。

祭台上七零八落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祭台干干净净,谁能想到,刚刚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场景。古老的神术看起来甚至有些邪恶,因为它遵循最基本的道理——以命换命。

我从祭台的中央爬起来,随着我的恢复,沧山一扫荒凉的景象,大片大片漂亮的沧神花从山里开到山脚,迎风摇曳。

我好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神。

站在这里,就能感知到世间万物,我知道外面的冰雪停了,春天的暖阳时隔两年再次升起,九州四海欢呼一片。

我能感知到姬玄策在哪儿。

我一醒来,就看不到他。

他手上沾了太多杀孽,被神山排斥,挡在山外,更重要的是,他用了禁术,在剖心的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用禁术强撑了一口气完成了仪式。

他还剩着那一口气,在山的外面。

我打开入口,他静静地坐在将化的雪地里,一抬眸,眼里倒映着我如今美而圣洁的模样。

他扯出一抹轻笑:「伏卿,你回到家了。」

我安静注视着他。

我现在可不是回到最初的模样,我蜕变了,是他亲手帮我,蜕变成了真正的神。

我陪他称帝,他助我成神。

他说对不起,他从来不说要赎罪,他只是一件又一件,事无巨细地去完成,让伤害过我的人得到惩罚,抹平我生命里的创痕。

他的如墨青丝一瞬变白,玄色的衣袍也成了雪色,血将白袍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薄唇却苍白,面上的疤痕也挡不住骨相的美,凤眸注视着我时,我忽然想到那一株琉璃盏里的沧神花。

染血的,破碎的,随时都将凋零的。

他把剑递给我,苦笑:「你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才解恨。」

我安静地注视他,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好像没有了七情六欲,只有淡泊、安宁、释然。

我不想杀他,我想救他,可我一伸手,却被无形的结界挡在里面,神山不让我出去了。

我缩了一下手。

最终接过那柄剑,剑一入手便化成了一株沧神花,越过结界飘落在他掌心。

轻声说:

「我出不去神山了,你带一株沧神花走吧。」

沧神花,寓意着福泽、安宁、海晏河清,寓意着所有的美好祝福。

他怔怔望着我良久,忽地眼里流下一滴血泪,表情却是笑着的,眼里复杂又感慨,好像在欣慰我没有被恨意缠绕,又好像在不甘我太过云淡风轻。

「好。」

话音刚落,却突然呕出一口血来,注视着我倒在地上,或许是禁术的后果,他的躯体渐渐消散。

载满美好祝愿和治愈之力的沧神花掉在地上。

他终究是没有走出神山。

我愣在原地,徘徊了好久,才转身上山去。

走了三两步,回头一看。

仍是一场空。

番外

过了很多年很多年,我能掌控天地间的信仰之力了,神山才解开结界,放我出山。

我如上一任主神一样,用神力造出了仙妖魔鬼各族,世间的灵力充盈起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冥界重新热闹起来,人们可以投胎转世了,这一辈子的遗憾下一辈子都能有个归宿和结局。

人族王权迭代,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皇家姓,都城也迁到了别的地方,雍城古老的砖墙间爬满了青苔,寂寥了很多。

我回到了荒废的旧皇宫,岁月的痕迹让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陈腐破败,历经多朝的烽烟战火,满目疮痍。

占星的高台还矗立在原地。

冷宫荒草萋萋。

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角落里的虫鸣声。

我找遍了荒废的皇宫,没有找到梦姬,想到什么,我深入皇宫地界下的冥界。

彼岸花大片大片热烈地开着,来往的鬼魂被鬼差指引着,只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花间。

我找到她:「梦姐姐,你愿不愿成为我的从神?」

她见到我很是惊喜,拉着我说了好多话,听到我的询问却沉默了,然后摇摇头:「卿卿,我还要等他。」

我也不想勉强她,道别以后却没有离开,看着独自徘徊在一群新鬼之间的梦姬,忽然想到曾经的那条小白龙。

小白龙也是魂魄,因为早在它还没孵化出来的时候,雍朝就覆灭了,它的主人辗转流离,它死在蛋壳里。

可它心有执念,始终未消散,后来姬玄策回到雍都登基为帝,它便一直跟在他身边,即使他看不到。

旧神时代里的人和物,好像都固执得可怕。

我回溯时光,捏了个凡人的魂魄,推进鬼魂的队伍里。

这是,梦姬等的那个人。

那人的魂魄经过身边时,梦姬没有反应。

那人的魂魄走远了时,梦姬依旧徘徊在原地,四处询问有没有鬼见到过她师傅。

她等了那样久,从热闹等到苍凉,再从苍凉等到热闹,周围都是落叶有根的新魂,只她一个旧日的灵魂,无根的浮萍一样流连徘徊。

可她不记得等的那个人的样貌了。

两个人擦肩而过。

我本不应该难受,我早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可看到这一幕,还是内心莫名地五味杂陈。

我又想到了那条小白龙。

我回到了那座无名的小山包,神山的入口早就不在这里了。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九州各地四季更替,百姓安居和乐,妖族和鬼族常常混迹在人族里作乐,仙魔两族天生不对付动不动就打架,神族也逐渐壮大,九重天阙重新出现。

这一小片山包,却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被岁月遗忘在时间的洪流里。

雪一直未化,枯树林没生芽,修缮过一遍的茅草房又塌了,土砖凌乱地堆着,褪了色的兔子灯半埋在砖和雪里。

满世界生机勃勃,只有这里,好像从未活过来,荒凉冷寂到了骨子里。

曾经的小白龙,就是在这里,在他消散的那块雪地里,盘成一小团蜷缩着。我说我可以安排它重新投胎转世。

我是新的主神了,我可以重塑任何一个人或兽的神魂,唯独他,用了禁术,再没有重新出现的可能。

小白龙不肯,它想要陪着自己的主人。

它很单纯,即使是执念,也简单到幼稚。

它说主人以前都是穿白衣服的,亡国以后再没穿过纯白的衣裳。

它的执念,不过是再看一遍主人穿白袍。

我从它不多的记忆里,看到了少年时期的姬玄策,是在亡国灭族辗转流离之前。

少年白袍干净如雪,容颜精致无瑕,眼眸清澈,在宽敞明亮的大殿里,被太傅点名考验。他浅笑,对答如流,赢得满堂喝彩。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么多,他应该会长成一个白衣翩然的俊美公子,路过大街被满城的姑娘们追随,然后眉头微皱嫌弃地躲开她们,背地里洁癖作祟不愿纳妃,被合京城的人们视为谪仙人物高岭之花。

可是没有如果。

国破家亡以后他就没有再穿过白衣,因为白衣染血太过显眼。

最后的最后,他又回到了一席白袍的模样,消散在纯白的雪地里,小白龙执念已了,又伤心又满足地蜷在雪地里逐渐消失。

它也本该是驰骋天空的神龙,可惜在孵化中就草草死去,到底没能长成威武霸气的模样。

小山包一片死寂,褪色的兔儿灯被风吹得细碎响动。

我把它从雪里刨出来,心脏忽地一阵疼。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跋山涉水,经历磨难,捧着易碎的琉璃盏和花,告诉我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告诉我要爱自己。

他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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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半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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