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海兰珠:还君明珠

海兰珠:还君明珠

我在他情动不已时,叫了牧仁,我那短命夫君的名字。

我故意的,确实很爽。

叫完,我还挑衅地勾住他的颈脖:「你恼吗?」

他自然是恼了,把怒气发泄在行动上,折腾得我筋疲力尽,说不出完整的一个词。

他一边使着蛮力,一边按住我的头:「你在干什么,海兰珠?这么些日子里,你抗拒朕,一直将朕赶得远远的,就因为念着他?」

我咬着牙不说话。

结束后,他丢开我疲软的身子,捏住我微张着不住喘息的嘴,「海兰珠,话是不能乱说的,你得承担后果。」

「什么后果?」我伏在床沿,轻揉着腰间的青紫。

「你等着。」他阴仄地笑了,「好好等着,不会叫你失望的。」

大清的皇帝,当然从不让人失望。

三日后,皇太极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他如何叫我好看。

他将牧仁唯一的亲人,他含苞待放的妹妹,赐给了蒙古草原上最低贱的奴隶,永生为人作践。

闻言我死死咬着唇,咬出满嘴的血腥味。

他能把我当替身,凭什么我就不能唤几声已故的情郎。

于是那夜,我闯入文溯阁,放了把火,烧光了他白月光的遗物。

我可受够了,受够这些他宝贝得不行的东西,它们讽刺我,嘲笑我,告诉我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替身。

皇太极怒不可遏,他在大火之中勒住我的颈脖,似乎要让我给这些遗物殉葬。

呼吸快速被抽干,我揪着他的衣袖,艰难地告诉他:「我又有孕了……」

「你说什么?」他蓦地松开手。

「我有孕了,二月有余。」

只这一句,如同平地惊雷。

他怔了良久,倏然一把揽住我的腰肢,将下颌枕上我脑袋,微鼓着腮帮,像是咬着牙在和自己较劲。

「朕不知道,朕不知道这事儿,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朕。」

这算什么,解释,还是开脱?

「把他生下来,海兰珠。」他揉着我的后脑勺,「这次,朕决不允许他再有三长两短。海兰珠,你最好用你的命护住他。」

得逞了,我勾起唇梢。

我用尽一切法子让自己怀上这个孩子,就是为了把他变成手里的一支箭,捅穿面前这个男人的心。

看着他无奈的哀求,我真是痛快进了骨子里。

「皇上。」我不加掩饰这丝可怖而痛快的笑意,「可当初,皇上不是这么说的呀。」

「海兰珠,别提过去。」他扳起我的脸,「要想以后,你的路还长呢。你看着朕,听朕说。只有他活着,你才能活着,明白吗。」

我抬起头:「可皇上记得吗?当初,是你说,你绝不会允许,我生下你的皇子。」

1

这是我第二次怀胎。

锦衣华服金银玉器,皇太极一车一车往关雎宫里送。

他绕着关雎宫走了两圈,摇头叹道:「是爱妃这寝殿太小。」

接着又拍拍我的脸,「也是这些俗物,配不上朕的海兰珠。」

我冷漠地看他折腾。

「你想要什么?」见我仍然不曾开颜,皇太极将我拉到窗边,指着哲哲的皇后寝殿,「想要那个,也可以。」

「皇后有什么意思?我想做太后。」我轻描淡写地玩着指甲,「可惜了,得等皇上先驾崩。」

果不其然,他又恼了。

他攒着杀人无数的铁拳,暴起粗壮的青筋,想要掐住我的脖子,又唯恐真伤害到我。

有趣极了,我实在是喜欢这样的游戏。

「海兰珠,朕若死了,你们科尔沁的女人,都得给朕陪葬。」留下这句话,他甩袖而去。

我终于肯抬眼瞅瞅他的背影。

科尔沁,总拿科尔沁威胁我,烦是不烦?

七年前,科尔沁的营帐之中,是我的兄长吴克善,亲手把已为人妻的我送上了皇太极的龙榻。

一夜酒后缠绵,翌日一早,我乖顺地跪在地上给皇太极穿裘靴,他递过那只拉弓提剑的手:「跟本汗走吧,回盛京。」

「可我嫁过人。」我抬起头看他。

「那你夫君呢?」

「他死了。」我埋下头。

「哦?」他来了兴致,「怎么死的?」

「为您打天下时,中了一箭。」我如实相告,「您是明白的,吴克善想让您带我走,可不得除了他。」

皇太极闻言哈哈大笑,拉着我的手一用力,将我提到他怀里,带着厚茧的手捞了一把我的下颌,磨得人直痒痒。

关于吴克善的用心,我们心照不宣。

皇太极的后宫里,科尔沁的女人可不少,有我的姑姑哲哲,我的妹妹大玉儿,这两位都是在皇太极还是八皇子时,就入了贝勒府。

九年过去了,皇太极一早即位可汗,宫中的两位却迟迟不曾诞下皇子。

我阿玛急了,兄长吴克善也急了。

为了让皇太极膝下能有科尔沁血统的皇子,他们处心积虑除了牧仁,将我也送上皇太极的床。

只可惜那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选了我。

科尔沁有一茬接一茬年轻漂亮的美人,阿玛和兄长却偏要我去讨皇太极欢心,如今我才知道,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我长得像足了一个人。

「那你恨本汗吗?」他问我。

我摇头:「不恨。」

「海兰珠。」他搂住我的颈脖,眼神开始迷蒙,「本汗见过数不清的满蒙美人,汉家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可唯独你,竟叫本汗情动不已。」

他欺身而上,与昨晚一样,想必紧跟着又是一场疯狂暴虐。

只不过此刻,我们都如此清醒,清醒压抑了兽性。

我抵住他壮硕的胸膛:「那可汗今后,会待我好吗?」

「本汗不会说什么情话。」他拍着胸脯应下,「唯一条,你夫君牧仁因我而死,我就欠你这条命。今后你就是给本汗捅出天大的窟窿,本汗也绝不伤你性命。」

我搂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脸:「你和我姑姑哲哲,和我妹妹大玉儿,也是这样盟誓的?」

他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头:「只对你这样说。」

「好,那日后也只对我。」

他连连点头:「本汗把一切都给你。」

我不信他的鬼话。

信男人话的女人,日后要吃亏的。

2

我跟着皇太极来了盛京,在这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颜扎殊兰,另一个他给过盟誓的女人。

那日她拎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包裹,装扮如同一般满族妇人,走在出宫的路上。

我的轿辇撞到她,她一抬头,露出一张与我酷肖的脸蛋。

唯独不同的,是她脸蛋上多了一道耸人的刀疤。纤长而殷红,像是添上没多久时日。

「我的今日,是福晋的明日。」

她突然用指甲刮过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没头没脑对我说了一句。

鲜血渗出,她笑得像个疯子。

可来不及多说第二句,她就被人推搡着,匆匆消失在宫门外。

当晚,我问皇太极:「她是谁,她要去哪?」

「你见着她了?」皇太极轻柔地摩挲着我的脸蛋,他总是对我的面容爱不释手,「那你看到她脸上的疤了吗?」

他贴到我耳边:「你要记着,海兰珠,那是为你而留。」

我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像萃毒的游蛇,吓得往后一缩。

「别怕,朕舍不得这样对你。」他不肯离开我的脸蛋,「殊兰在背后嚼舌根,说你曾与别的男人好过。本汗便猜,许是她也想同别的男人好,自然要成人之美,就随手将她赐给了一个归降的汉臣。」

我试探着:「那刀疤?」

「她说你的不是,本汗不该罚她?」皇太极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来,「海兰珠,怎么谢本汗呢?」

我不想谢他,但我记得兄长吴克善的交代。

他要我对皇太极百般承欢,拼命讨好,不遗余力地怀上他的子嗣,再让他心甘情愿地将大清交给流着科尔沁血脉的皇子。

所以我只能谢他,为他褪下龙袍,接着,再用身体为他褪下朝堂和沙场的疲乏。

「海兰珠,本汗太宠你了。」他很受用,箍着我的脑袋,撬开我的口舌。

一场欢愉,熟悉中夹杂着我刻意安排的新鲜感,皇太极甚是满意。

「你这身子,叫人馋得慌。」他拨开我缠着他的一双腿,玩捏着我的小腿肚,「本汗真是,宠你宠得过了头。」

我还没从方才的愉悦中清醒,先听到了渗人的话,透着寒气从他口中席卷我的耳根。

「从前这种事,都是女人做,不该脏了本汗的手。」他把一把刀塞进我手里,「殊兰刚跟本汗的时候,就是用这把刀,毁了旁人的脸。如今,本汗又用它划了殊兰的容颜。」

我的手微微颤着,却被他紧紧攒住。

「别怕,海兰珠,别怕,你总要学会用刀。不然,你就会被人践踏,被人伤害,甚至,被人弄死。」他压低了嗓子,「就像乌林珠那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乌林珠的名字。

在一场欢爱之后,猝不及防。

皇太极说起乌林珠,悲伤得不像是皇太极。

这个名字仿佛有妖术,三个字,一呼一吸间的吞吐,就叫人椎骨剖心般疼痛。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般哀戚,而第二次,是在两年后,拜我所赐。

3

我在盛京皇宫,在皇太极身边,度过了极为尊荣的两年。

他做到了他的承诺,把一切都给了我。

从盛京的皇宫到科尔沁草原的马背,人人都说博尔济吉特家庶出的女儿海兰珠是大清第一宠妃,是皇太极心尖尖上的宝贝。

我入宫的第二年,皇太极称帝,他不再只是满蒙的可汗,而终于是一位帝王。

他赐我关雎宫,封我做仅居皇后之下的宸妃。

他说,我是他的福星,是他的珍宝。

可一转头,他就收了多尔衮平定察哈尔的战利品,其中包括一个八分像我,七分像颜扎殊兰的蒙古女子。

那是第一次,整整三天,皇太极不进关雎宫的门,流连在那蒙古女子暂居的偏殿。

他不来,我就自己摸过去。

关雎宫把我惯坏了,我真受不了偏殿的潮湿阴冷,也受不了那张熟悉的脸蛋,一刀刮花她的脸后,我只想赶快离开。

刀子见血,她痛苦地惊叫着在地上扭动,扭出淋漓的血渍。

我不确定,我不确定皇太极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意图。

只能赌一把,毕竟,我承受不了失去荣宠的后果。

晚上,皇太极终于又来了关雎宫。

「海兰珠,你还真不叫朕失望。」他从背后抱着我,轻晃着我因为受惊而发着烫的身子。

「你看,你做得对,你保护了自己。」他咬着我的耳根,说着鬼魅般叫人心悸的只字。

——「这样的刀,朕也给了她一把。」

我的心突然猛烈地撞击起了胸膛。

如果我没这么做,那被毁了脸蛋的人,会不会就是我?

我猛地推开他,枉顾自己的失态:「皇上,皇上为何非要后宫的女人你死我活?」

「你误会朕了,海兰珠。」他怜惜地握住我的手,「朕只是想教你保护自己,你不懂,当年乌林珠,她就是护不住自己。」

乌林珠、乌林珠,又是乌林珠,她究竟是谁?

哲哲给了我答案。

哲哲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端庄又明理。

她说,「海兰珠,你不该总这样缠着皇上不放。」

见我不爱出门走动,她又送了我一只猫,取名翠珠儿。

哲哲把翠珠儿送来关雎宫的时候,那个蒙古女子已经下葬了,尸首被送回了察哈尔部。

她太年轻了,年轻到无法接受筹码的消失,一条白绫吊死在了阴冷的偏殿。不然,她至少能像颜扎殊兰那样,离开这个囚牢,苟且掉残生。

那女子据说也是一个察哈尔部的贵族小姐,皇太极亲手写了篇悼文,提笔,他问我:「她什么名姓?」

多可笑。

我从背后抱住他,嘟起嘴:「皇上,我什么名姓?」

皇太极丢了笔,打横把我抱起来,丢去榻上:「海兰珠,你动刀子的时候,吃醋了吗?海兰珠,你为朕吃过醋吗?」

「吃过。」我笑着扑倒在他身上,拼尽全力想把一条生命的流逝抛诸脑后,「皇上您忘了,昨儿的饺子,我俩一起吃了醋呢。」

我俩在榻上叫着,翠珠儿在一旁叫着。

就是那一次,我怀上了孩子。

这是整个科尔沁的喜事。

但我谁都不敢说,我太怕了,怕这个孩子无法降生,无法苟全于世。

那之后,我对皇太极半推半就,借口身体不爽,想着法子挪他去大玉儿的永福宫。

他偏不,我不让他碰,他就守着我;我倚在榻上,他席地而坐,陪我玩草原上二人消遣的游戏。

秋日里猫儿发了情,叫唤得厉害,他指着翠珠儿,斜躺在我身上,撒着泼也撒着娇:「你看,它都在抗议,嫌你慢待了我。」

「没法子,近日里总是想吐,实在是难受。皇上,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这会儿是有孕了……」

「最好不要。」他蓦地起身,「这叫朕很难办。」

他很难办。

科尔沁的喜事,原来是皇太极头疼的麻烦。

之后的日子里,皇太极公务繁忙,我只得和翠珠儿作伴。

翠珠儿野性难驯,比科尔沁草原上的野马还疯,没事出去乱跑乱窜,我追也追不到,找也找不着。

直到,它抓毁了文溯阁的画儿。

皇太极闻讯而来,拾起那副画,那么悲伤,那么愠恼。

我只瞥了一眼,哪怕猫儿抓坏了半边脸,我也认得出,这是乌林珠的遗像。

除了乌林珠,还有谁有这泼天本事,一副画儿就叫大清国的皇帝失了分寸。

剩下那半张脸,有和我别无二致的眸子,惟妙惟肖的口鼻。

「海兰珠,你是在报复朕吗?」他紧咬着牙,逼出寥寥数字,却抖震得叫人恍惚。

4

再次醒来,我在关雎宫的榻上,哲哲和大玉儿围着我。

不过是数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却恍若隔世。

可惜我偏偏记得皇太极的满腔震怒,记得他抬起的脚正落在我小腹上,记得我狠狠倒地。

见我痛苦地卧倒在地,皇太极仍旧不满意,一脚踩在我腹部,用力地碾压。

直到我煞白了脸,他在我身边念咒般说着些叫我目眩神晕、心如刀绞的话:「海兰珠,你不过是七分像她,偷了合该属于她的恩宠,可别再不识好歹。」

我蒙了,这一切是怎么了?

我不是大清最得荣宠的女人,我不是盘踞在他心头的宸妃吗?

万千宠爱,柔情似水,通通就随着一幅画灰飞烟灭了?

我听不清,也不愿听清他的言语,只能感知双腿间黏稠殷红的腥热,双目中痴痴傻傻的失神。

「你再像乌林珠,也只是只宠物。」他依旧用着力,「你的命,可比不上她的画。」

我突然笑了,突然希望他再用些力,最好能立时杀了我。

夫君惨死,兄长吴克善把我当一件精美的礼物。如今这个礼物的获得者,他也要将我弃如敝履。

直到我的血渗在了他的脚边,皇太极才终于放过我:「别有下次,海兰珠,别让朕动了杀你的心思。别逼朕,凭你这张脸,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命大,太医说我无碍,孩子也好端端地还在。

哲哲嗔怪我有孕为何不一早说出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在崇政殿外求了七日,皇太极终于肯见我。

我终于懂了,生下这个孩子的资格不是为人母的权利,而是皇太极的恩赐。

纵然他对我百般无情,我还是得卑贱下流地讨好他,求他把孩子留给我。

我叩首,哀求,跪在他的脚边。

他居高临下睥睨着我。

「不行,海兰珠,不行。」他一字一顿。

「就让他做个平民百姓,不用当皇子。求你,哪怕将我们母子逐出盛京,哪怕也毁了我这张脸……」

他突然扼住我的脖子,生生将我拽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毁了这张脸?」

「好,我不毁,我都听你的,我好好伺候你……」我语无伦次起来。

他的案上是努力修复好的乌云珠遗像,果然是相似,颜扎殊兰最多五分像,我得有八分。

「海兰珠。」他另一只手摸着画上乌云珠静止的笑靥,「你知道,乌林珠是怎么死的吗?」

他收紧了手下的力道。

仿佛,是我害死了乌林珠一般。

5

翠珠儿被丢进了关雎宫的枯井。

太医院送来药,我一口不敢碰,生怕喝完就要失去肚子里的小生命。

三个月后,皇太极告诉我,他改变了主意。

条件是,他要我解决了大玉儿的孩子。

「你说巧不巧。」皇太极调笑地看着我,「科尔沁女人的肚子这么多年没动静,如今却扎着堆闹身孕,搅得朕头大。」

他不想后宫有科尔沁的子嗣,可如今正是战场胶着的时候,他必须要联合科尔沁的势力。

借我的手,他才能干干净净。

我点头说好,找出那把久违的刀刃,擦拭掉上面干涸的血迹。

皇太极满意地拍拍手:「好,海兰珠,朕等你给自己谋的生路。」

趁他转身欲离前,我一把拉住了他。

刀尖抵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我的手在发抖:「皇上,这一刀捅下去,求你赐大玉儿母子平安。」

他的笑容慢慢凝住了。

「海兰珠,你下不了手。」他咬着牙道,鹰隼般的眸子一寸也不从刀尖上离开,「你舍不得的,你不会。」

是,我怕,我怕极了。

我抖得越来越厉害,但我不能迟疑了。

我举高手,疯了一样地锥下。

血,腥热地滴在地上,迅速地消散成满屋甜腥。

他的血。

刀尖刺进腹部前,皇太极握住了刀刃。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我:「你赢了,海兰珠。没想到,你居然从朕手里赢了一局。」

6

现在论输赢,尚且有些为时过早。

皇太极留下了我的孩子,他狞笑着,似乎想出了更恶心人的招式。

他把我的脑袋按进怀里,手心鲜血淋漓:「朕和乌林珠曾经也有个儿子,他本该是大清的皇储。不如,你来替朕弥补这份遗憾。」

他开始好生照拂我的身孕,一日三餐,都有一碗乌鸡汤。

我孕吐得厉害,实在不爱吃。

他捏开我的嘴,用小金勺把乌鸡汤灌进去。

我在嗓子里过了一道,然后咳出来吐他一身。

「你干什么?」他有些恼了。

我就喜欢他恼,我这么无力,除了惹起他星星点点的愠怒,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想吃这些。」

「那你想吃什么?」他耐着性子。

「你那位元妃乌林珠,她怀皇三子时,爱吃什么?」我盯着他。

「她就爱喝这乌鸡汤。她吃什么,你就给朕吃什么。」

果然是这番缘故,我就知道。

皇太极不由分说地加大了手下的力道,捏得我两腮生疼,然后将滚烫泛油的汤汁尽数灌下,死死捂住我的嘴,逼迫我一滴不落地吞下。

直到我呛得直不起身,他才终于把我丢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唇畔逸出的热气,和脖颈吃力的绯红。

这就是留下这个孩子的代价,他把我当乌林珠的替代品还不够,他要我更像乌林珠。

他把乌林珠的一切强塞给我,乌林珠的尊荣,乌林珠的子嗣,甚至是乌林珠的习惯,乌林珠的委屈。

一切一切恶心人的东西,用来弥补他对乌林珠的遗憾。

那之后,他派人盯着我,一日三餐的乌鸡汤一滴不剩才离开复命。

我太像乌林珠了,除了这性子。

前线捷报频传,皇太极春风得意,他喝了些酒,久违地来关雎宫看我。

他红着脸把我拉进怀里,摸着我的肚子喃喃道:「乌林珠,乌林珠,等你生下我们的孩子,让他做大清的太子……」

「乌林珠,你给我点时间,我就快要打下这天下了……」

「乌林珠,我对你不起……科尔沁,是科尔沁逼死你……」

他反复地叫着同一个名字,反复地对已亡人诉说着自己的遗憾,中间还夹杂着对科尔沁的怨念。

我听腻了,也受够了。

取下那支他赐给我的、乌林珠大婚之日配在发髻后的金钗,想戳烂他的胸口。

但我颤抖着,纠结着,一次次抬起来手又垂下去。

直到终于听不下去了,我捧起他的脸:「你看我,看我,我不是乌林珠。」

他努力试图挣开迷蒙的眼,撑起额头的细褶与眼梢的疑惑。

「乌林珠死了,死了很多年。」我们对视着,「你连你最爱的女人都护不了。」

「那也是因为科尔沁逼我……」

「不是。」我摇头,「是你不愿护她。」

皇太极迷迷蒙蒙地看着我,随后抱我摇摇晃晃往床上去:「别说胡话了,太晚了乌林珠,你大着身子呢,你要早些就寝。」

乌林珠乌林珠,我一刻也不愿再听到这个名字。

我终于抬起手,闭着眼划过,金钗刺穿皮肉的声音,点滴的血溅到我脸上。

皇太极意料之外地捂住脖子,踉跄之下一松手,我沉沉坠到地上。

「乌林珠,你干什么?」他怒道。

「我不是乌林珠。」我护住肚子,咬着牙回应他,「我是海兰珠,是你的宸妃海兰珠!海兰珠恨你,想杀了你。」

「海兰珠?」他终于叫了一遍我的名字,「海兰珠……你没事吧?」

他把我抱回床上,然后在关雎宫里,自己给自己止住血包好伤。

我那点气力,只够破一层皮,谈什么要他的命。

皇太极的酒终于醒了,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瞧,然后扭头问我:「你来给朕看看,这口子明显吗?」

我缩在床上不肯动。

他急了,啧啧舌走过来,把脖子上的血口正对着凑到我面前:「朕要是就这样出去了,被旁人瞧见,你背上的就是刺杀皇帝的罪名!」

他戳戳我的心口,「别说你,整个关雎宫,整个科尔沁,都得为你的任性陪葬。」

我抱着双腿,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子。

皇太极抿着嘴,长出鼻息,散去他的微微怒意。

他自己去找了个皮毛围上脖子,放柔了声:「你看看,这样呢,这样还能看见那道口子吗?」

我摇摇头,看都不愿看。

「那就好。」他披上外衣,转身欲离,「你好好躺着,朕去找御医来看看你的胎。」

我不知哪来的倔劲,仿佛一道血口子不过瘾,非要逼他亲手杀死我才算完。

他不恼,我硬要逼他恼,于是抢到他面前,拾起地上带血的金钗,当着他的面撅断,狠狠将他心上人破碎的遗物掷到他脚边。

「你干什么!」他终于恼了,捡起簪子,宝贝一般攒在手里,任凭锋利的尖头划破他的掌心,「海兰珠,你现在像个疯子!」

「皇上也像。」我何止像疯子,「我为皇上而疯,皇上为乌林珠而疯,我们都像,谁又比谁强呢。」

我不知道皇太极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关雎宫,只觉得耳边是叫人发麻的静谧。

静谧是这个囚笼诅咒般的歌声,环绕着我,也折磨着我。

那日之后,他善心大发,突然撤去了令人作呕的乌鸡汤,让关雎宫的一切顺着我的心意来。

他时不时派来哲哲和大玉儿同我作伴,哲哲悉心照拂着我的衣食,大玉儿同我从科尔沁草原畅谈到盛京皇宫。

大玉儿还和我说了很多前朝的事儿,说皇太极打仗的惊险,说大清对天下版图的割据。

她说皇太极的毕生所愿,就是让天下尽归大清,为此,皇太极不惜牺牲掉一切,包括乌林珠。

可当我问起大玉儿,乌林珠到底是怎么死的,和科尔沁又有什么瓜葛,她却怎么都不肯多说。

这就像是盛京皇宫收在盒子里的秘密,被每个人讳莫如深,仿佛一打开,就是茹毛饮血的悲剧。

可哲哲也好,大玉儿也罢,有句话她们都会一遍遍告诉我:「不要任性海兰珠,你要听话,要讨他欢心。你是宠冠六宫的宸妃,是科尔沁的女人。你的身上,背负着全族的兴衰。」

7

七月里,这种兴达到了极盛。

皇太极开拓疆土,雄踞东北。与此同时,拥有科尔沁血脉的八皇子诞生。

我生育那天,在寝宫里哀号了整整三个时辰,双腿间血流不止,呼吸越来越困难,周身的疼将人席卷,甚至分不出是哪处痛得更厉害些。

我无力地在榻上蹬着双腿,皇太极不顾阻拦冲进寝殿。

「海兰珠,海兰珠。」他隔着帘幔一遍一遍叫着我,「你听朕说,你是朕的女人,是科尔沁送给朕的礼物!你必须得好好活下去,你得和他母子平安。」

太医说是我孕中忧思过度,之前身子又受了伤害,恐怕保不下这个孩子。

我听见皇太极努力:「保住她,不能让她出半点差池。」

我将手探出帘幔,轻轻地挥着。

皇太极立刻靠上我身边,攒住我冰冷的手:「朕在这,海兰珠,你说,朕听着呢。你说,你想要什么。」

他把耳朵贴过来。

「皇上。」我说,「一个替身而已,不值得。」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了。

八皇子终于降生,可惜早产加之先天不足,颇是羸弱。

我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在生育中元气大损,鬼门关走过这一遭,整整十多日下不了床。

吴克善抓住了这空子,我还气虚体弱缠绵床榻之时,他已然进言,说是我福分不够,该将八皇子送给正宫皇后哲哲抚养,让八皇子承了哲哲的恩厚福泽,方能平安成人。

我知道吴克善怀揣的是什么心思,我是庶女,生母是罪臣之后,卑贱又不名正。

我又嫁过人,夫君死于吴克善之手,自然也对科尔沁怀揣怨愤。

这孩子,当然要归到皇后哲哲名下,才最是尊贵,最有望被封太子,也最能为科尔沁所用。

科尔沁如今沙场立功,春风得意,吴克善的请求,纵然是皇太极都难以驳回。

孩子被送去中宫,我却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和资格。

来瞧我时,皇太极欲言又止,他扶我坐起来,掖紧被子,吹凉了汤药送到我嘴里。

他说,「八皇子是最有福气的,我在兄弟中也排行第八,如今便继承大统,将来要成就坐拥天下的伟业。」

我点点头,哑着生产时叫破的嗓子,问他:「小皇子的名,皇上想好了吗?」

也许太久没瞧过我这般乖顺的模样,皇太极怔了怔,又往我嘴里送了好几口药汁儿,见我都乖乖吞下,才终于开口:「朕想……叫洛博会,可好?」

「好,洛博会好。」我笑笑,「皇上说什么,都好呢。」

「海兰珠……或者你想呢,你希望他叫什么?」

「就叫洛博会。」我乖巧地应和,「我听皇上的。」

「海兰珠,你还是先养好身子。」

见他要走,我一把拉住他,极为殷切道:「皇上别走,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不喜欢,我恶心透顶!

洛博会,是乌林珠膝下那位早亡的三皇子的名!

我一早就料到,他会起这样的名,才会主动询问他。

没关系了,我什么都听他的。

我再不忤逆,再不耍性子,只求他把科尔沁的体面和尊荣留给科尔沁,把我的孩子留给我。

不要给哲哲,不要给别人,还给我,还给他的母亲。

「还是缓缓吧海兰珠。」皇太极却开始退缩于自己的主意,「名字不急,可以日后再取。我们都再想一想,要给他一个吉祥如意的名字,要他一生安健,要他一生顺遂。」

我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用那只征战沙场、挥斥方遒的手,轻柔地理过我额前的碎发,看着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像是讨好般地问我:「海兰珠,你为朕,为大清立了这样大的功,想要什么封赏?」

「把他留给我吧。」见皇太极不说话,我几乎是乞求地说,「求你,别带走他,孩子需要额娘……」

「好,好,朕答应你。」他抱住我,手忙脚乱地用锦绣缎面的被子裹住我,「海兰珠,别哭了。朕看过你差点死一回的模样,太难受。」

「求你。」我听不进他的话,麻木地哀求着,「过去是我不好,今后我一定好好扮乌林珠,我扮得比谁都像,你喜欢乌林珠怎样,我就怎样。」

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不断把额头磕在床沿,只求他让我的孩子留在我身边。

直到我额头一片青紫,双目满是血红,皇太极死死把我锢在怀中,我也再没了劲儿挣脱开来继续哀求。

我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听闻乌林珠最是恭谨,最是听皇上的话,日后我也如此,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你顾好自己海兰珠,朕要你,好好的,好好地活着。」他颤着嗓子。

「好,都听皇上的。」我重复着,「都听皇上的……」

8

哲哲也来瞧了我数次,同为人母,她难免心生怜悯,打算将孩子抱还给我,奈何吴克善不肯松口。

「海兰珠,你明白其中利害。」哲哲看着我,等待我一个答案,「这孩子,是科尔沁的血脉。你也是科尔沁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帮科尔沁的,对吧?」

「对。」我不住点头,「对,哲哲,把他还我,把他还我吧。」

十月里,小皇子回到了关雎宫。

小皇子本就质弱,经此一番折腾更是伤了元气。

他青紫着一张小脸,喘着哀弱的呼吸,那么小,小到仿佛随时会从这世间消失。

我紧紧抱着他,一刻都不愿松手。

皇太极又往关雎宫送了许多金银珠宝,我却再也展不开一丝笑容。

他总是捧着我的脸问我:「海兰珠,你想要什么?你是故意想惹恼朕,告诉朕能打下天下,却唯独讨不到你一个笑吗?」

我不说话。

「你还想怎么样?」他泄气地拉过我的身子,我轻得像一张薄纸,随着他的拉扯晃荡,「你不是说,朕只要把他还给你,你就听朕的话?」

「皇上。」我抱紧怀里的小皇子,如他所愿地开口,「你看,他又咳了,我们的孩子,他咳得我心好痛啊。」

于是,皇太极又送了我一份大礼,他大赦天下,为八皇子祈福,求上天护佑八皇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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