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夫君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夫君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把和离书递给方思远时,心情异常平静。

那个在他高中状元后,偷偷跑出家门看他的我已死在这七年的婚姻里。

那个满腔热忱讨他欢心的小姑娘,已被这偌大的方府困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夫君瞪大了双眼看我,似乎完全不相信这话出自我的口,这话有多失望,我的表情就有多冷漠。

1

方思远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丫鬟绿枝将这个消息带回春月楼时,我正在书案前写字,她气冲冲地把特意从街上买来的红豆糕放在我案前,急道:「夫人,您听见我说……」

待她看清我写的什么,瞬间瞪大双眼:「夫人,你你你……」

我落下最后一笔,笑着说:「还温着么?我馋了。」

不再理她,径自拆开麻绳和油纸,挑了块红豆糕吃,独留那写得工工整整的和离书平铺在案上。

红豆糕是我最爱吃的,嫁入方家后却再没吃过,只因方思远的白月光清云姑娘也爱吃。

郑清云随被贬的父亲去了南州后,方思远便再不许府里出现这玩意,免得他睹物思人。有厨子不懂事做了两碟奉上桌,被方思远臭骂一顿,轰出府去。

我今日特别想吃红豆糕,绿枝便出府帮我去买。

果然,还未过一刻,这消息就传到了方思远耳朵里,他携着夏末的晚荷香气跨入春月楼,甩开迎上去的丫鬟,怒气冲冲地唤我:「谢婉娩!」

绿枝抖了抖,飞快看我一眼,急道:「夫人,您别吃了,姑爷他来了。」

我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红豆糕,手执云州地方志看得目不转睛。

方思远站在我面前,沉声道:「谢婉娩,你胆子越发大了。」

我吃掉最后一口,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去,却见这长眉朗目间凝着威压与怒气,生生将他那张俊逸的脸衬得阴鸷几分,似对我极为不满。

遥想当年,我得知圣上赐婚于我二人,便瞒着父母偷偷出府乔装看他,见他一袭豆青色公子衫与友人对月饮酒,朗月之下长身玉立,腰间系着一把长剑,年轻俊朗,春风得意,端的是少年意气惹人羡。

回去后,父亲问我是否愿意嫁给这个新科状元,我含羞带怯地点了头,父亲深深的叹息被我抛诸脑后。

谁承想,此举彻底将我谢家的偌大家业葬送。

我放下书,站了起来,笑着问:「不知夫君何意?」

方思远瞥了眼桌上的红豆糕,没吭声,眼中质问的意味却更浓了。

当年他训厨子时我恰好回家省亲,没看到那场面,如今看他脸色,倒是能猜到一两分……呵呵,原来那位清云姑娘在他心中如此重要。

我故意不去看他,也没看桌上的红豆糕,而是走向书案:「夫君半月未归,我甚是高兴,有份礼物要赠与夫君,你一定喜欢。」

「你又要送什么没用的玩意给我?」方思远不耐烦,只站在原地不动,「我不会要的,你死了这份心吧。」

我顿住,暗自低眉,不禁苦笑起来:原来我从前千方百计、精挑细选出来、讨他欢心的礼物,在他眼里,只是没用的玩意?

那其中,甚至还有我成亲前精心为他作的一幅画。

……罢了,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将和离书拿起来,扯起个温婉的笑走到他面前:「夫君不要这么早便下结论,这次的礼物你一定喜欢。」

方思远狐疑地接过去,垂眸一看,瞬间愣住,比绿枝当时的表情还要震惊:「这……」

我笑得越发灿烂:「如何,是不是深得君心?」

方思远将和离书卷起来,并没有出现我预想中的愉悦表情,怒气不减反增,恨恨盯着我,咬牙道:「谢婉娩,你要与我和离?」

我点点头,仍旧微笑。

是,七年了,我受够了,再多的爱也被他的冷漠磋磨干净。

「你!」他抬手指着我,连连质问,竟是恶人先告状,「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说,什么时候生了这和离的念头?我收留你多年,你却不知好歹要与我和离,传出去让我还有何脸面?你是想毁了我吗?」

我几乎要气笑了,我要毁了他?我主动向他一个官员提和离就是毁了他?分明是他毁了我!毁了谢家!他居然只在乎他的脸面?

我也懒得再虚情假意,冷下脸来:「之前一直未找到合适时机开口,如今听说清云姑娘已回来了……自我嫁入方府一直没什么作为,更未给方家留下一儿半女,现在总算能为夫君分忧,难道……夫君不喜欢?」

方思远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似要被我气晕过去,连说三个「好」字,沉声道:「你想和离是吗?好,我去请示家中长辈,若他们都同意,我便签了这和离书!」

说完便甩袖离去。

绿枝忍着眼泪,傻傻地看着我,脸上担忧之色浓重。她最懂我,知道我做此决定绝不是玩笑。

我深深闭了闭眼,心中只剩悲凉。

我与方思远七年婚姻,终究是走到头了。

2

一连三日,府上风平浪静。

绿枝帮我探听消息,不出我所料,方思远根本没将和离书的事告诉任何人,他本人也借口探望恩师,住到平侯府去了。

方思远的恩师曾位列丞相,告老还乡后,陛下感念他劳苦功高,封他为平侯,宅邸就在云州近郊。

他不仅是方思远的恩师,还是清云姑娘的父亲郑玄的恩师,近日他们父女俩正借住在平侯府。

不用绿枝说,我已经懂了,他看望的哪里是恩师?怕是去会他的美娇娘了。

我并不急,重新写了一份,抄在袖子里,去拜见公婆。方思远虽碍于面子张不开口,我公婆却是很乐意将我赶出家门的,看到这和离书怕是要笑得合不拢嘴。

方家乃云州本地望族,方思远是方家独子,家中长辈格外宠他,对他寄予厚望,他金榜题名那年,方家很是扬眉吐气,可得知陛下赐婚,赐的还是吏部谢侍郎的千金,却左右为难。

我那时并不知道,方思远与大理寺卿郑玄之女、与他一起长大的郑清云已有婚约。更不知,父亲其实是想让我嫁给六皇子做正妃的。

陛下赐婚,一是想警告父亲莫要与皇子勾结,二是想借方思远这朝堂新人帮他探查朝臣,有吏部侍郎做岳丈,可以更快地摸清盘根错节的朝中关系,三是不想让郑家与云州望族结党。

那年我十六岁,还不懂什么是朝堂深深,只牵念我的一寸相思。

嫁给方思远那日,有许多人前来道贺,吉祥话我未入耳中,只在花轿里、喜堂上、洞房内忐忑不安地等着我的夫君。

我至今记得那夜,红烛摇曳,屋外远远传来喧闹人声,绿枝守在我门口与我轻声说话,笑嘻嘻地讨论新郎官会不会喝多了被朋友纠缠着来闹洞房,合卺酒我喝了会不会醉,新婚夜我要不要主动为夫君更衣……

聊到后来,喧嚣渐息,绿枝也困得打哈欠了,却不见有人来。

作为我的陪嫁丫鬟,绿枝早早就起来忙前忙后,一直未休息,我便打发她先去睡,一个人端坐在床边,等着我的夫君来见我。

可是,夜深了,却无人进来。

我在新房等到天色渐明,终于听到门被打开。

我本困得手脚发僵,头昏脑沉,霎时便清醒了,欢喜与羞怯混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

方思远跨过门槛,缓缓来到我面前,仍旧是面如冠玉的潇洒君子,衣袍却不是喜庆的红色,而是月白锦缎。灿若星辰的眸子轻轻瞟我一眼,脸上并无欢喜之色。

我的夫君第一次对我说话,却是:「谢婉娩,我今日起便要随上官外出查案,无暇顾你。府中诸事有老管家打点,你无需操持,安心住下便可。」

我张口轻唤:「夫君……」

方思远蹙了蹙眉,似有不适,轻轻侧身躲避了我的目光,好像不愿直视我,只道:「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父亲母亲今日便走了,你随我去送一送。」

我们正新婚,还未去请安,公婆却要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方思远已转身出门去了,好像与我多相处一会儿便令他如坐针毡。

待我招来绿枝换衣梳洗完毕,赶到门口,公婆的马车已辚辚远去,而方思远也上了马,低头看我一眼,面无表情道:「你迟了,他们已经走了。」

新媳妇竟然如此礼数不周,我心下慌乱,正要解释,他却也策马疾驰而去。

新婚第二日,我便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茫然地面对一群陌生家仆,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我早该明白,连新婚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如何会将我放在心上呢?

3

绿枝陪我一起长大,对我忠心耿耿,人又机灵,我嫁过来没几日,她便帮我摸清了方思远与郑清云的纠葛,方家的人也没想着瞒我们主仆,显然是不怕我们知道。

郑家乃我朝士族大家,声名斐然,郑玄是郑家沿袭下来的一脉子孙,高中之后仕途顺畅,已成大理寺卿,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他为官之后辗转多地,不想体弱多病的幼女辛劳,便将其托付给好友方家,郑清云便与方家独子方思远一起长大。

两人情投意合,父辈也甚为满意,准备待方思远金榜题名之后结秦晋之好。

不料我半路杀出来,横刀夺爱,斩断了他们的红线,也让郑方两家关系变淡。

于方家而言,与郑家结亲,乃高攀,可助家族兴旺;与我谢家结亲,却是惹祸上身,朝不保夕——我那父亲彼时表面风光,其实早就是皇帝的眼中钉了。

我嫁入方家,方家长辈只出于礼数参加了婚宴,过后一眼都懒得看我,早早回乡去了。

果不其然,三年后,我父亲便因以权谋私、提拔人选时帮衬师友乡亲,与皇子牵涉过深,被下令抄家。

而我这独女因已出嫁,且夫君方思远乃查案功臣,得以保全性命。

方家人此后更不待见我了。

方思远娶了个罪臣之女,实在有辱方家名声,许多同门师友、家中长辈均明里暗里让他休了我重新娶妻,他不置一词,我依然是方夫人,他也并不纳妾。

旁人只说他待我情真意切,痴情如许,只有我知道,他从未与我同床共枕,更遑论有什么夫妻情分。

他不休妻,是嫌麻烦。有我在,这个位置始终不会被人侵占,而他的方夫人,是留给郑清云的。如今清云姑娘回来了,我这幌子就该识相点退出了。

公婆见了我,果然爱答不理,只当我不存在。这么多年,我倒也习惯了。

反正平日里我只待在我的春月楼,与他们没什么来往,做足礼数便可。

我也不废话,拿出准备好的和离书呈上去,挤出眼泪惺惺作态:「父亲、母亲,儿媳自知这些年夫君护我平安,方家也待我不薄,我一介罪臣之女能嫁到方家实在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不争气,既不能在前程上帮到夫君,更未给方家留下血脉,心中愧疚至极,夜夜不能安睡。」

公婆不知我闹的哪一出,不敢轻易搭话,竖起耳朵听着。

我啜泣几声,跪下来伏地长拜:「儿媳实在是对不起方家啊!请父亲母亲责罚!」

公婆对视一眼,看着和离书分明喜上眉梢,却又强装客气:「婉娩言重了,你知书达理,待人和善,还如此深明大义,我们怎会怪罪于你?」

我直起身来,依然跪着,眼中含泪望着他们:「父亲、母亲,其实我前几日便与夫君提起此事,可他次日便去了平侯府。我知他重情重义,极重名声,做不出休妻的事来。如今我主动提了和离,传出去倒像我不要他……他定是脸面过不去,才犹豫不前。」

「儿媳斗胆,请父亲母亲帮忙做主。对外便称我一心向道,要入深山清修去了。我在方家多年承蒙照顾,不敢再拖累,您二位若允了,我便带着丫鬟绿枝自行离府,从此再不回云州,不给夫君添麻烦了。」

公婆听后眼前一亮,终于展露笑容,我便知,这和离书,妥了。

他们盼这一天很久了,我也是。

我脚步轻快地回了春月楼,感觉这窒闷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绿枝跟在我身后,连连唤我:「夫人,你想清楚了吗?这……」

我回头打断她,轻挑眉梢:「叫什么夫人,我已不是方思远的夫人了,从今以后,叫我小姐!」

我嫁给方思远七年,从未有过如此快意的时刻,仿佛胸中郁结一扫而空,碧水长空,待我驰骋!

我与绿枝出城时,换了男装,戴了帷帽,买了两匹马。绿枝怕我路上饿着,去城里大小店铺买了好些东西,差点把马压坏,骑是骑不成了,我俩便牵着马往外走。

路过一处茶肆,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却见一紫衣女子恰好放下帷帽,露出一张远山眉、含情目的如玉面庞,只是大约身子弱,唇色稍浅,带几分病色。斜里一只手递上一杯茶,她便浅笑着接过,霎时间山川失色,只余她醉人笑靥。

我却只愣愣看着那也同样失神凝望她的男子——不正是方思远?成亲七年,我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痴迷温柔的模样。

原来……她就是郑清云。

我哑然,陡然释怀。

如此天姿国色,怪不得我的夫君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我轻拢帷帽,回转身去,牵着马朝城门走去。

自此别后,我与他便再无关联了。

背后似乎有目光掠过,我没有在意,我都要离开云州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4

方家还算厚道,给了我一笔钱,加上我爹娘给我备的部分嫁妆,够我主仆二人用个十年八载的,只是恐被贼人抢去,不能时刻装在身上。离开云州、路过几个较为繁华的县镇后,我们便决定找个商队同行,避免落单。

我说要去深山修行倒也不算全在诓方家长辈,云州地处北方,常年干燥,风沙也大,我自小在京城长大,嫁给方思远后却随他职位变动屡次换地方,自两年前他去云州做了刺史,回了方家,才算稳定下来。

可我实在不喜欢北方的气候,所以决定向南去,到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买个宅子长住。

同行的商队恰好是往南去,绿枝早就换回了女装,我却还是书生打扮。

我母亲是钱塘人,我学过些方言,谎称是游学书生回乡探亲,这清秀打扮倒也很能唬人。路上给他们讲些各地异闻,竟颇受欢迎。

这般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换过两三个商队,两个月过去却只走了大半路程,到一处偏远小镇时,已无商队同行,天降大雨,我只能和绿枝租了马车进镇里找客栈住。

刚定下客房,身后便有一锦衣公子笑眯眯凑近:「谢公子,又见面了。」

我回头,原是之前一次商队结伴时遇到过的少年侠客,名曰何荆,二十出头,整天提着把长刀笑眯眯地凑过来听我讲故事,还总送我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说是故事不能白听。

我一直未出过门,确实很喜欢那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对何荆颇有好感,便笑道:「何少侠不是西行了,怎么又在这里遇见?」

「西行之事已了结,正要往南去,路过这里被大雨拦住了,便进来找个住处,碰到谢公子真是意外之喜。」何荆大方道,「我往钱塘去,谢公子呢?若是同路,便可同行。」

这我求之不得,有个侠客结伴,我们路上安全许多,便欣然应允。

各自定下客房,便在大堂用饭,何荆给我讲了些陇右的风土人情,还说那里的刀客不讲武德,竟然设计埋伏,害得他肩膀受了伤,至今还没好。

我不问他作何营生,不管他一个独行侠客怎么锦衣宝刀,他也不问我身世来历、往何处去,谨遵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席间相谈甚欢。

饭吃一半,又有一行人进入客栈,伙计去安顿车马,老板便上前招待。

何荆诓我玩行酒令,我输了,喝了点酒,有些晕晕乎乎,没料到自己酒量如此之差。他说与我投缘,要与我秉烛夜谈,拉起我就要往楼上去。

绿枝帮忙付了钱,追着喊使不得,何荆却将刀扔给她,让她去住他那间客房,不要打扰两个男人的雅兴。

我脑中糨糊一般,直觉不能让他进门,可抵不过他那体格,还是被他推着上了楼。

忽然一只手横在我面前,有人含着怒气沉声道:「你要和他同住?」

我脑袋一炸,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却见两月不见的方思远黑着一张脸盯着我,眸色沉沉,一身黑衣更衬得他面若修罗。

他……他怎么在这里?!

我瞪大双眼。

绿枝张口就喊:「姑……」好在及时捂住嘴,往何荆身后躲去。

何荆捏着我肩膀往后一拉,立在我身前,竟不见醉意,眯着眼睛警惕问道:「你是何人?」

方思远只瞥他一眼,便重新看向我,胳膊虽放下了,语气却没变:「怎么,才几日不见,便不认得我了?」

几日?两个月了好吗!

我下意识往何荆身后躲了躲,方思远看我举动,忽然怒上心头:「你躲我?!」

……我不是故意的。

「远哥,是认识的人吗?」一道曼妙声音传来,我侧首望去,便见清云姑娘款步上前,挽住了方思远的胳膊,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脸色已没了之前的病色,白里透红,看来与情郎再会后,心情不错。

远哥?

叫得真亲昵。

不知为何,我心中隐隐作痛,脸上却因酒意上头发起烫来。

方思远看她一眼,却没有回答,亦不躲避,只重新将目光落在我脸上,等着我回答。

我敛下目光,思索片刻,礼貌回道:「家父与方大人曾是旧识,在此处再会确实难得。只是在下不胜酒力,身体不适……恐怕要先行歇息了。」

我知方思远与我父亲向来不和,偏要刺他几句。我父亲被赐死,朝中有人说他大义灭亲的闲话,自那后,抢着要给他介绍贵女的人便少了——毕竟谁也不想被自己的女婿背后捅刀子。

说完便没理他们,叫绿枝扶我上楼,将一众目光隔绝在门扉之外。

何荆仰头看我几眼,没再与方思远纠缠,也回自己房里睡下了。

绿枝急得团团转,叨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实在头疼,就让她把门拴好,别让人进来,自己钻进被子里睡了。

方思远难道不该在云州处理公事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便是算准了他抽不开身才趁机离开的,他此番追上来是在耍什么诡计?

头疼,还是先睡吧。

5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帮我梳头劝我收敛些性子,还梦见热闹的喜堂里我笑着与如意郎君拜天地,可一抬头便困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怎么也出不去。

我哭喊没用,拿剑去劈也劈不开门,然后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将我锁在床上,居高临下地对我说:「谢婉娩,我要娶的人不是你。」

我骤然惊醒,冷汗涔涔。

绿枝不在,我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抬眼看,却已是清晨了,窗外依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意直入肺腑。

我离开方府两月有余,已是深秋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我问:「是谁?」

何荆的声音传来:「谢公子,醒了没?再不起早饭可就凉啦,我特意出去买的,你肯定爱吃。」

「就来。」

绿枝很快端了热水进来供我洗漱,偷偷告诉我:「天色还早,姑爷他们还未起呢。」

我点点头,决定用过早饭立刻动身。

整理好行装,退了房,坐在店家搭起的小炉前吃早饭。吊起的锅里沸着清粥,何荆为我和绿枝各盛了一碗热粥,夹了两筷子腌脆瓜进去和几块咸肉,打开一个油纸包,竟是冒着热气的红豆糕,他挑眉看我,一脸等着夸赞的表情。

我笑弯了眼,低声道谢,同路时他早就将我的口味摸清了。咬了一口,红豆的甜味与米糕的软糯一同入口,正是暖心暖胃,竟比云州那家还好吃,我眼睛一亮,追问他哪里买的,他却笑眯眯地保密,不肯告诉我,说要拿红豆糕换我给他买酒。

打开他随身行李,竟然装了三大包红豆糕,还有一罐甜米酿。

绿枝首先倒戈,让他帮我们赶马车,到下个城镇就给他买酒喝。

出门前,何荆从他行李中翻出一条披风递给绿枝,说是外面下雨,小姑娘可不要受寒。

绿枝没料到何荆竟然还惦记着她这样的小丫鬟,想把披风让给我,又不敢拆穿我男扮女装,很是为难。我主动给她披上,伸出手指戳她额头:「走吧小丫头,瞧你弱不禁风的,可不要给我们拖后腿。」

何荆附和着搭上我的肩,拢紧了保证:「放心吧,你家主子不会受冻的,他若冷了,进我怀里便是。」

我一记肘击砸过去,冷笑道:「我与绿枝在马车里受不了凉,倒是何少侠在外赶车,风急雨骤,可别冻死。」

何荆嬉皮笑脸地追上来:「哇,谢公子担心我啊?」

我折身正要调侃几句,忽然瞥见方思远静静站在二楼栏杆处,低头看我们嬉闹。店里未掌灯,他站在昏暗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辨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分辨。

这七年我总是想猜他心思、讨他欢心,想让他不要总是冷着脸对我,与我亲近一些,可他是块焐不热的冰疙瘩,对我从来没有好脸色,在外脾气还好些,在我面前格外差,总是唤我全名,对我无半分尊重可言。

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敢背地里直呼我「谢婉娩」了。

我们已是和离夫妻,不必再有瓜葛。

我当没看见他,转身上了马车,继续南行。

何荆赶车功夫一流,路上泥泞不好走,可我们的马车却一路未出什么事故,速度还比寻常马车快一些,当晚便进入下一个县了。他行走江湖经验足,说这里山区险峻,人烟稀少,常有山匪流寇出没,让我们不要停留,尽快往繁华城镇去。

可惜还未入县城,我们便与一路山匪狭路相逢,何荆本欲大战一番,我看到那群山匪的马上绑了几名少女,心下一动,便偷偷按下他,让他与我配合,救人要紧。

他心领神会,下了马车,拍马让马车先跑,我让绿枝到安全处等我们,便假装受惊摔出去,故意将荷包里的金银散落,一边捡一边跑,假装是暗藏家财的富家公子。

那群山匪果然上当,将我团团围住绑了起来,何荆也被没收了长刀搜了身,与我一样成了穷光蛋。

他骂我是没出息的公子哥,只会给他拖后腿,又去给山匪赔笑脸,说他只是个马夫,还说可以透露我家情况,协助他们要赎金。不愧是行走江湖的人,演技一流。

山匪根本不信他,就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和华丽衣裳,哪里像个马夫?

我正要骂他,却听绑我的山匪大喊一声:「二哥,这是个女人!」

我话噎在喉头,耳朵都红了——臭爪子绑我的时候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

何荆只短暂惊了一瞬,随机应变:「没错!她就是瞒着家里和我私奔的!要我说就是傻的,看我长得不错就鬼迷心窍,还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有钱!」

我看着他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简直目瞪口呆。

6

拐骗富家小姐、巧舌如簧的英俊马夫何荆,很快就凭自己的江湖气和超强演技获得了山匪的信任,主动为山匪牵马,可谓能屈能伸。而我这个大肥羊也有幸被绑着骑上马,由另一个山匪看管着。

一行人绕山路到了这帮匪徒的山寨,竟然规模不小,并不破败,不知是烧杀掳掠多少人换来的财富。

为首的二哥估计是这山寨的二把手,他邀功一样将我和那几位少女推到最前面,给坐在兽倚上的彪形大汉看,展示他这一趟下山的成果。

那彪形大汉皱眉盯着我:「怎么是个男的?」

旁边的山匪兴奋地回道:「老大,不是男的,是个大美人!」说完便将我头上发冠一拆,任我长发散落。

我尚算镇定,已不像之前那般羞愤,骄横骂道:「滚开!少碰我!」

很好,这个刁蛮大小姐的语气应该模仿得不错。

周围静了一瞬。我错眼去看何荆,他却也呆呆看着我,眼中惊艳一闪而过。

这些山野村夫没见过像我这样标致的小姐倒也罢了,他昨日可是亲眼见过郑清云那个大美人的,那时都没见他有什么痴迷神色,现在装什么?

那山大王快步越过桌案,朝我跑来,朗声大笑:「好一个美人!给我做压寨夫人岂不更好!」

众人起哄鼓掌,连声道好,何荆赶忙大喊:「不可啊!」

他痛陈利害:「不满您说,这个大小姐虽然长得漂亮,脾气却差得很,还没什么脑子!我之前只想与她玩一玩,她却当了真,不顾父母反对拉我私奔。她哪儿受过苦啊,一路上可把我折腾个半死,我都想把她给卖了!」

我瞪着他,破口大骂:「王八蛋,你说什么?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我瞎了眼……」

何荆打断我,继续说:「您听听,这疯婆娘哪有一点千金小姐的样子!您真要让她当压寨夫人,岂不要闹得整个山寨鸡犬不宁?要我说,不如找她家里要赎金,狠狠赚上一笔……她父母疼爱她,为了保住女儿性命肯定不敢报官,一旦赎金到手,您再想做什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各种意味不言而喻。

山大王和其他人也心领神会地发出了猥琐的笑声。

何荆趁机给我使眼色,瞟了几眼那几位快被吓坏的少女。

我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屋子里,然后就开始大吵大闹,嫌弃地方破东西难吃,扔东西摔碗,要人伺候。

我都不知道自己一个侍郎家的千金小姐、刺史夫人竟能做出这等有失礼数的事情来。

小时候,父母虽然宠我,却对我管教颇多,我从未对下人指手画脚,嫁给方思远后,更没了摆谱的资本,下人们没一个将我放在眼里,我反倒整天和和气气,成了个花瓶。

这肆意骂人的话说多了,心中竟畅快许多,似要把我这七年经受的委屈倒个干净。

山大王惦记着借我要赎金,不想再让我闹下去,就将那几位被绑来的少女带过来给我使唤。

我清点人数,发现一个不少,顿时松了口气,将她们拢到近处,笑道:「不要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我与何荆虽没有提前通过气,但大致能猜到他的计划。

他行走江湖,对此地也算熟悉,为我编造一个可信的身份轻而易举,山匪定不会让他去送信,而是派自己的亲信去。他肯定会趁机画饼给他们灌迷魂汤,再借机夺回自己的兵器,抢回我们的钱财,然后干掉外面的看守,带我们下山。

少女们听后,装模作样伺候我换上女装,还要哭几声好似被我欺压。

这几个少女不会武功,我便让她们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提前将碍事的裙子扯掉一截,扭成绳子,一会儿门被打开便去抢几双便于行走的靴子,用绳子绑好往外跑,下山时动作要快。

确认有两个少女会骑马赶车,我便想着去抢辆马车,可以更快逃走。

到了傍晚,有人进来送饭,躲在门后的两个姑娘举着凳子将他砸晕过去,我拔出他腰间的刀,跳出门外,与那几个山匪缠斗起来。

几年不习武,身手不够敏捷,可毕竟幼时有名师教授,我可比这些胡乱砍杀的山匪强多了,不一会儿便将这偏僻小院的几个山匪打晕过去——我不敢杀人。

姑娘们有了准备,很快便按计划换上靴子,我打醒一个山匪,逼问马在哪里。

前面也传来冲杀声,想必是何荆动手了。

这可把我气得不轻,他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还怎么跑?

刚出院门,却见几个山匪提刀冲过来,大喊着:「抓住她们!」

锋利大刀迎面劈下,我来不及反应,被身后一个少女推了一把躲过一劫,但肩膀一痛,竟被砍了一刀,鲜血喷涌,霎时染红衣裳。

贼人落空,大怒着朝那少女又砍过去,这次我缓过神来,抬脚狠踹过去,怒道:「你竟敢伤我!」

不料一剑自他身后穿胸而过,那贼人缓缓跪下,露出身后修罗一般的人影。

方思远恶狠狠地将长剑拔出,又将他飞踢出三丈远,怒不可遏:「滚开!」

我呆立当场,竟不知他怎么到了这里。

一阵哭声传来,绿枝扑到我面前抱住我:「小姐!你怎么受伤了!我的小姐!」

原来是她给方思远通风报信……

方思远听到这话,快步冲过来,盯着我汩汩流血的肩膀脸色难看:「你受伤了?」

这不是废话吗?

一个机灵的少女牵了匹马过来,着急地冲我喊:「谢小姐,你那小情郎被围攻了!再不救人就要被山匪杀死啦!」

「小情郎?!」我与方思远异口同声。

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我与何荆的救人计划……算了,懒得多费口舌。

我转身叮嘱这几位姑娘跟着方思远下山去,有他和他的属下护着,不会再有危险。

我则去牵马,准备到前面救人。

方思远将我拉回去,紧握着我的手腕,不可置信一般:「你要去做什么?」

「救人。」

「你疯了吗?前面全是山匪,你为了救他不要命了?」

他力气变大,握得我手腕都疼了,忍不住痛呼出声:「你放开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方思远死死盯着我,问:「他对你那么重要?」

我不知他是怀着何种心情问出这句话的,他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心情呢?

怎么,以前我百依百顺时他弃如敝履,如今我不再围着他转,他又不痛快了?还是说,男人就是这副德行,容不得自己的女人去关心别的男人,哪怕这女人现在已经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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