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被无情恼
长门怨:白月光废后的崛起生涯
「姐姐!」
长孙秋雁待要再说,忽闻外头有人叩门。
「王妃娘娘,苏常侍带着江都王来接王妃娘娘回去呢。」赤瑕在外面叫唤道。
秋雁冷了面孔,甚是生气:「他可真是烦人得紧。」
秋水一笑,催她起身:「江都王既是来接你了,就换了衣裳早些回去吧,免得让他心急。」
秋雁无法,只得起身随意换了一身衣衫,道:「那姐姐且再等等,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嗯。」
秋水点着头,陪在陈宝林身边,送她和江都王出了门。
陈宝林看着秋雁的背影,微微含笑:「我真是羡慕极了王妃娘娘。」
秋水闻言,不由笑说道:「她那爆炭一般的性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宝林娘娘的性子可比她好多了。」
绿蕙也跟着道:「说起性情,比起江都王妃娘娘,咱们宝林娘娘倒更像是秋宫人嫡亲的妹妹。」
二人都一样的淡泊如水,宽容慈悲。
瞧她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两人也不见恼,只是彼此相视一笑,陈宝林便又道:「王妃娘娘的性子还同往年一样,孩子似的。」
秋水无奈摇摇头:「可她毕竟不是孩子了。」
总这么任性,不见得是好事。
「她今日是不是又惹了乱子?」秋水忖度着,思量今晚的家宴必然发生了什么。
陈宝林并不瞒她,将秋雁在金华台替她出气的事说了,又道:「不过纵然闹成那样,陛下也没有过多苛责王妃娘娘,秋水姐姐大可放心。」
唉,她哪里放心得了?往后秋雁再来,她务必要好好说一说她。
「江都王回去了?」
夜阑人静,宣室殿中光影灼灼,年轻君王斜坐在榻上,端了醒酒的茶盏,见得中常侍苏闻进来,不由问了一句。
苏闻应声是。
他便又问:「江都王妃呢?」
「王妃娘娘也被江都王带回去了。」
「嗯。」刘昶点点头,总算这个胞弟还懂点规矩,遂接着问,「可知江都王妃去艺林轩做什么了?」
「说是衣裳湿了,去换了衣裳,又坐着说了会儿话。」
「哦,都说什么了?」刘昶换了个姿势,半坐起来。
对于长孙秋雁为什么要去艺林轩中换衣裳,他心知肚明。艺林轩里有她的姐姐,上一回掖庭她们两姐妹没说上话,这一次秋雁到艺林轩总不会再不吭一声。
苏闻见君王问起,不觉踟蹰了一会,刘昶余光瞥见他神色,面目微沉,嗤声道:「想必江都王妃没说朕什么好话。」
若不然,怎会叫他的中常侍都不敢多言?
「那倒也不是……」苏闻见君王面色不好,微微躬身,轻声将听来的话告诉他。
刘昶越听,一双眸子便越发阴沉得厉害,及至最后,不由气急攻心,甩手将杯子碎了一地:「看来朕当真是太过纵容她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她也说得出口!掖庭贱婢,岂是她说要走就要走的!当朕这宫里是她江都王府不成!」
「陛下息怒。」苏闻一惊,虽则知道君王会有这等反应,然而真等面对的时候,还是心头一阵乱跳,忙跪下道,「王妃娘娘大抵是说说气话罢了,再则……再则秋宫人也不曾答应她。」
「她敢!」
刘昶怒不可遏,蓦地一指苏闻:「你去,现在就去传朕的旨意,以后江都王妃无召不得入宫!」
「诺。」苏闻忙应了一声,心底里却不无叹息。
江都王妃闹了太后奠仪,君王不见生气,打了一众妃嫔,君王亦不见生气,偏是事情一牵连到废后,就把君王气得不成样子。
果真是让陈宝林给猜对了。
可他不说又不行,实在是江都王妃行事太过荒唐,倘若以后真叫她把长孙秋水给弄走了,倒霉的可不止她一人。
「宝林娘娘,宝林娘娘,快,快接驾,陛下要到咱们这儿来了。」
月末的最后一日,绿蕙等人本以为君王是不会再来艺林轩的了,没想到竟得了苏闻着人递来的接驾的消息。
两个丫头又惊又喜,忙不迭跑进屋里,就要给陈宝林梳妆更衣。
陈宝林失笑看着她两个手忙脚乱的模样:「慌什么,往日里陛下又不是没有来过,只依着旧例照办就是了。」
「那可不能够,」赤瑕一面在她耳畔比对着玉坠,一面碎碎念,「不是奴婢多嘴要说宝林娘娘,但凡娘娘似许良人一般对陛下用点心,也不会屈尊在这艺林轩这么多年了。瞧瞧许良人,不过是把发髻改个花样儿,就让君王欢欣愉悦不已,立即便升了位分。娘娘打扮打扮,比许良人可好看多了,说不得也能升个良人位分。」
「许良人邀宠,是为着她兄长入仕后前途不顺,我做什么要学她?」
陈宝林拍下赤瑕的手,指一指匣子中最为素雅的秋叶坠:「还用往常那一副吧。」
她的父亲已经告病还乡,家中并无兄弟,单她一个女儿,何苦伸着脖子往上钻营,做那些让人看不起的勾当?
赤瑕不大乐意,换下了玉坠,又道:「虽说如此,娘娘也不能太不上心。」一时,替她梳好了头,穿戴整齐,忽而似是想起什么,便凑近了陈宝林耳边低低道,「秋宫人她……身份有些特殊,今儿就让奴婢和绿蕙近前伺候吧。」
陈宝林抵着眉梢沉吟一会,片刻方点点头:「也好,昨儿江都王妃过来说了好些话,秋水姐姐想必心里头正难过呢,今晚上就让她早点歇息吧。」
「诺。」赤瑕蹲身答应着。
待得圣驾到来时,屋子里外已经洒扫干净了。
刘昶着了一身月白深衣,未曾戴冠,只用了一支玉簪绾住发髻,额眉高阔,鼻目英挺,褪去些许君王之色,倒有着长安贵胄儿郎的气魄。
一进门,瞧见院中花木经了几回雨水,比上次看上去葱郁许多,便道:「陈宝林侍弄花木甚好。」
陈宝林道了声谬赞,请他屋里坐下,又命人奉上烹茶四宝,亲自为他备茶。
刘昶无事打量了四周,目光落在一侧里榻上放着的箩筐,见其中堆置了几个尚未做完的佩帷,便命人拿过来,一一看了看。
陈宝林忙道:「快至乞巧节,都是妾同宫人们做的一些玩意。」
「唔。」刘昶微颔首,目光落在箩筐中绣着兰草的佩帷上,下意识就拿过来翻看了一眼。
见那兰草腹背皆有,果然是双生绣样。
他忆及从前,自己穿戴的东西上总少不了这等花样,都是昔年皇后所绣。
她自幼入宫,师从高人,于绣工上手艺十分出众,且又不似旁人喜爱牡丹、芍药,单爱兰草,称其有君子之志,是以绣出来的东西上头总免不了兰草。
后来他贬她入长门,曾经随身带着的佩帷等物也都命人丢开了,竟是有些年头没看见她的绣活了。
这会子再见,仍旧一眼认得出来,翻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去。
恰此时陈宝林也烹好了茶,奉到他眼前:「请陛下尝尝臣妾的手艺。」
他端过去抿了一口,茶汤清香,余味悠远,不觉赞道:「宝林烹茶的功夫亦是甚好。」
陈宝林羞赧一笑,眼角眉梢看上去倒是有三两分像她。
他眸间不自觉一动,微转了一下,并没有在四周看到那个人,不知是躲了起来,还是做了旁的事去了。
陈宝林的艺林轩过去他也来过,那会子只觉得冷清,如同陈宝林其人一般,不闹不争的,脾气都如同那个人,着实让他可恨。
今儿大抵是让昨天苏闻带回来的话气着了,再看艺林轩,又觉逼仄得很,她在这里想着出去的心思或许也是有的。
一时喝完了茶,同陈宝林两个对坐无言,刘昶不耐地站起身:「夜已深了,太后故去不久,朕不便留宿,这就回去了,宝林也早些歇息吧。」
「是。」
他连日来都是这般,不单是在她这里不留宿,由是陈宝林并无奇怪,忙就起身相送。
刚走到院中,忽见君王又停下了脚步,沉声静气地说道:「朕知宝林一向温顺,有些事情不该做的便不会去做,很让朕放心。往后宝林也当如此,万不可听人挑拨,做出什么让朕失望的事来。」
「诺,妾谨遵陛下教诲。」陈宝林躬身一应。
刘昶抿了抿唇,这才吩咐龙辇起驾。
绿蕙和赤瑕忙上前来扶起陈宝林,看着宫车背影,都有点不甘心:「这才坐了多会儿,陛下就回去了?宝林娘娘,您该同陛下多说几句才是。」
她说的还不够多吗?
陈宝林微微眯眼,看着宫车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中。
方才在院子里,君王的一番话不单单是对她说的,更是对屋子里的那个人说的。
想来是苏常侍把昨儿听到的言语告诉君王了。
她料到君王会生气,却没料到他会亲自来此告诫她,告诫她不要妄动,不要听信江都王妃的话。
「绿蕙,明儿得闲,去问问苏常侍,陛下那边都说了什么?」她招一招手,对着绿蕙小声吩咐。
眨眼间,七夕已至。
若在民间,七夕这日,要搭香桥。所谓香桥,便是用各种粗长的裹头香搭成长约四五米的桥梁,像模像样地装上栏杆,再于栏杆上扎上五色线制成的花点缀。入夜后,人们祭祀完双星,乞求福祥,便会将香桥焚化,象征着双星已走过香桥,欢喜地相会,以此谋个好姻缘。
七夕还有穿针乞巧的习俗,即女子们比赛穿针引线,看谁穿得快,就意味着乞的巧越多。
宫里头虽不如外头热闹,然而主子们既是许了七夕可以不必近前侍候,尽情玩乐,宫娥们年年便也期盼着这日。
何况,不单是可以娱乐,要是谁手巧,绣的花样好,叫主子们看了欢喜,少不得还有一通赏赐,由是各宫女子都拿出了看家本事。
刘昶面前也摆了一堆绣品,都是各宫娘娘们送过来的,似往常那般打着赌,如若君王留了哪个,便说明哪个夺了头筹,总归是让人羡慕得很。
光影婆娑,刘昶翻检着案上的一堆绣品,良久,问向苏闻:「送过来的都在这里了吗?」
苏闻笑着点头:「都摆上来了,去岁卫少使和张顺常入宫晚,没能赶得上,今年两宫娘娘也送了绣品过来呢。」
他不是要问这个。
刘昶蹙一蹙长眉,又在里头翻了一遍,片刻问道:「陈宝林送的什么?」
「哦,宝林娘娘送的是个八宝扇套。」
扇套?她绣的那些佩帷呢?
好好的一箩筐佩帷,为何送了个扇套过来?
刘昶有些不悦,收了手:「往年宫中绣房做了那么多扇套,还费功夫做那干什么?」
「这……宝林娘娘做的,同绣房绣娘做的心意不同。」苏闻略替陈宝林说了好话,看君王扭着身歪在榻上,便道,「陛下今年留了哪个?」
刘昶心绪不畅,随意指了指:「就那个如意香囊罢。」
「诺。」
如意香囊乃是卫少使那边送过来的,她真是厉害,头一年就得个魁首。
苏闻捧着如意香囊近前,给君王系在腰间,便命人把余下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记录在册。
许是夜里吹着风着了凉,也许是朝堂上大臣们又吵嚷了,连着数日,君王面色都不甚好,宣室殿里众人皆提着胆儿,闭气敛声,不闻一丝动静。
好容易见君王有了些笑脸,却是侍从的几个羽林郎在玩闹。
刘昶年不过二十五,平日里对着百官威严惯了,下了朝却多少有些少年心性,况且羽林郎大多出身官宦子弟,往常随他出行,彼此间都已相熟。
便看一个江家子弟,扯住一位模样俊俏的小郎君闹道:「我就说你平日里鬼鬼祟祟,必有反常,瞧见了吧,可算是让我抓住了。快让我等看看,是谁家姑娘送你的东西?」
那被他纠缠住的羽林郎挣不脱身,只得哀求:「好哥哥,陛下面前切莫胡闹,哪里有什么姑娘送我东西?你看错了。」
「我可没看错,是个佩帷不是?是,你就拿出来。」
江家子弟不依不饶,刘昶看着热闹,也站在台阶上高声道:「真有此事不成?子成,你不用担心,若真是看上哪家姑娘,朕给你做媒。」说着,便使眼色让旁边的人也跟上去闹他。
名唤子成的羽林郎双拳哪里敌得过四手,不一会儿工夫,便叫人掏空了衣袖和胸怀,那江家子弟忙把拿出来的东西一晃,向刘昶报喜道:「陛下,臣没看错,是佩帷!」
的确是佩帷,且还是绣着兰草的佩帷!
第二十怨 怎奈平生怨恨深
一众羽林郎,谁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君王,原不过是寻常打闹,平日里也都有过,单这次竟让君王动了大怒,命人把唤子成的羽林郎看押起来,又唤苏闻:「摆驾艺林轩!」
怪道乞巧节那天艺林轩送来的是八宝扇套,原来佩帷是送与旁人了。
从前她刚入宫,初次见执金吾和羽林郎,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便效仿汉祖说过,仕宦当做执金吾,嫁人当嫁羽林郎。
他笑她见识浅薄,至后来两人大婚,他特意派出去那么多仪仗,盈满长安,不过是让她知晓,羽林郎有什么好,嫁人当嫁给他才是。
没想到时隔多年,她从皇后到废后,竟是初心不改,在他眼皮子底下与人勾搭。
她与子成是何时认识的?
一路上,他都在沉思这个问题,子成是近些年才入宫做的羽林郎,彼时她尚在长门幽禁,那么就是最近才有的事。
呵,真是好胆色!
去到艺林轩才几天,她胆敢同江都王妃密谋出宫不算,居然还能为自己谋一段姻缘。
上旬月是上等妃侍寝的日子,艺林轩中,陈宝林等人再想不到今日圣驾会来,恰有隔壁卫少使芳诞。
卫少使位分低,不好像秦昭仪那般,招了十四宫的妃嫔赴宴,便只请了左邻右舍的张顺常、陈宝林等三两位分低的妃嫔陪着玩乐一日。
既是所去不远,陈宝林就带着绿蕙一人去了,院子里秋水和赤瑕见天气晴好,便将屋里被褥都拿出来翻晒着。
二人却坐在廊檐底下纳凉,一面打着穗子一面细声说着话。
赤瑕同秋水处得时间久了,没了之前的拘束,有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这会子无事也都敢说出来了。
她因知道绿蕙一些心底事,就同秋水笑道:「绿蕙姐姐的命可真是好,眼瞅着就要放出宫了,便把终身大事都办妥了。」
秋水不知她们姐妹私底话,只道是绿蕙家里人给安排的,笑一笑道:「绿蕙姑娘性子好,手脚又勤快,谁家娶了她,也算是有福气。」
再则,陈宝林待下人不薄,绿蕙若嫁人,陈宝林总少不了要给她一份嫁妆的。
赤瑕咯咯地笑:「还不单如此,秋宫人别看绿蕙姐姐模样生得寻常,可她郎君的模样却是实打实的俊秀。」
「哦,你见过?」秋水有些讶异,赤瑕和绿蕙成日里都在宫中,又未曾外出,怎会见到外男?
赤瑕掩着口偷笑不答,笑够了又转回头同秋水说道:「对了,这么久,都不知秋宫人年岁几何呢。」
秋水道:「算来我与绿蕙姑娘同年,不过生在深秋之时,比她要大上两个月。」
「呀,那秋宫人岂不是也要到放出宫的年纪了?」
赤瑕口无忌讳,掰着手指道:「到时绿蕙姐姐出了宫,秋宫人也放了出去,那艺林轩可就剩下我和宝林娘娘了,多冷清啊!」
怎会冷清呢?秋水失笑摇摇头,这宫中谁都可能放出去,唯独她不可能。
「这是为何?」赤瑕一脸懵懂,「姐姐年岁到了,不放出宫,难道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咳咳咳!
花木隐蔽之处,苏闻咳得嗓子几乎都要出了血。
刘昶耳听赤瑕越说越不成体统,顿觉气血翻涌,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原来她回来,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她们长孙家想要向他低头,而是共同谋划好了,要给她一个出路。
一个不必做长门废后,亦不必做掖庭宫娥,只消到了年龄就可以放出宫去另行嫁人的出路。
可笑他还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
以往,她有父兄,有皇太后为依靠,或可无所顾忌,可是眼下,她什么都没有,也敢如此对待他!
「你说得对,她就是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刘昶气红了眼,冷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边厢赤瑕和秋水不提防有人偷听,皆是唬了一跳,待站起身看见圣驾,忙都放下了手中活计跪拜下去。
刘昶恨恨盯着地上秋水乌墨一般的发顶,又看一眼神色张皇的赤瑕,蓦地扬声唤来人:「把这不知好歹满口胡言的贱婢拖下去,杖毙!」
立时便有小黄门上前来要把赤瑕拉下去,吓得赤瑕登时涕流满面,磕头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啊!」
秋水也不料他一来就要拿走赤瑕,慌得一把揽住她道:「陛下,赤瑕不过是无意之语,求陛下饶恕则个。」
饶恕?
她凭什么要他饶恕?
她自己的罪过都还没有算清楚!
「长孙秋水,朕从前可真是小瞧了你!」刘昶怒不可言,一挥手,便将一样东西狠狠丢掷在她面前。
秋水眼看佩帷落地,一丛兰草盛若春花,心头扑通一跳,不自觉就忘了规矩,仰起头来看着他:「这是……」
「这是什么,你难道不比朕更清楚?」
她自然是清楚的,这佩帷是她给绿蕙绣的,可是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君王手里?
莫不是绿蕙出了事?
「长孙秋水,身为宫婢,肆意与宫廷禁卫往来,你简直罪该万死!」
「奴婢……」秋水有口难言,想来定是绿蕙那丫头拿了佩帷送人,却不想让君王给发现了。
东西是她绣的东西,人却不是她送的人,她若是辩解,纵然可以使自己脱身,可是绿蕙呢?绿蕙怎么办?
汉宫律令,宫娥女婢不得与禁中守卫往来,更何况还是同御前羽林郎,按律当斩也不为过。
「奴婢求陛下开恩。」秋水没有法子,长长磕着头求饶。
刘昶原本还等着她解释一二,如今见她连敷衍的话都不愿说,只是一味求饶,只当她同子成之间真有其事,恍惚里眼前一片黯然。
「好,好得很,长孙秋水,朕对你真是痛恨至极……拟旨,长孙秋水惑乱宫闱,斩……」
「陛下,陛下开恩!」门外,得了信儿的陈宝林同绿蕙跌跌撞撞跑进来,耳听要生大祸,禁不住跪地膝行至他脚下,「陛下开恩,不是秋水姐姐的错,求陛下收回成命,饶了姐姐。」
不是她的错,难不成是他的错?
佩帷是她的手艺,又是他亲眼看着从羽林郎身上翻出来的,若说不是她送的,还能有谁?
「陛下,论错,也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能管教好宫人,与秋水姐姐无关,陛下要责罚就责罚臣妾吧。」陈宝林微微抬起头,两行珠泪横流。
她既不愿秋水受难,亦不愿绿蕙送死,两相权衡,倒不如自己揽下来。
可私相授受这等事,不是她想兜揽就兜揽的,不说出缘由,君王如何肯信?
绿蕙跟着她主子一路疾奔而来,万料不到会是因为自己所送的佩帷引起大祸,又见秋水和陈宝林为了她不住哀求,咬了咬唇,猛然磕头拜道:「陛下,不是宝林娘娘和秋宫人的错,是奴婢……是奴婢鬼迷心窍,送了东西给人,陛下要怪罪,就怪罪奴婢,饶了宝林娘娘和秋宫人罢。」
一院子里满地求饶声,刘昶冷眼看着她们主仆:「你们当朕是好戏耍的不成?」
一个两个,都挺身出来替她开罪!
他知道她一向在六宫有贤德声名,早先为后时,便有如意等人肯为她赴死,这会儿为了宫婢,竟是连一宫之主都愿意替她认罪了。
她果真好本事!
绿蕙泣不成声:「奴婢没有戏耍陛下,那佩帷是奴婢央求着秋宫人做的,原打算自己留用,后来见秋宫人手艺实在是绝妙,才起了送人的心思,奴婢说的句句属实,万盼陛下明察!」
是这样吗?
刘昶面目冷厉,苏闻好容易从刚才一幕回缓了心神,眼见真相大白,忙躬身凑近了他道:「陛下,看样子她说的是真的。」
长孙秋水怎么说也当过六宫之主,怎会置宫廷律令于不顾?
再则,她与君王之间的过往,远不能一笔勾销,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同她来往?九族的命都不想要了吗?
若是同绿蕙有染,倒可说得通。
刘昶也是气急了,才被蒙蔽双眼,看不真切,这会儿待定下心神,也知自己可能是误会,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懊恼。
佩帷等物何其暧昧,她本不该以此送人,更不该在送人之后连个下落都不问一句。
幸而今日是叫他碰见,若是叫旁的人见着了,误会了什么,又让他如何同人辩白?
胸中一团怒火久聚不散,此番必是要有一个人出来做筏子,她才可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他冷冷垂目,看着地下跪伏的绿蕙:「既然你说都是你的错,宫中律令想必你也清楚,便自去了断罢,勿再牵连了旁人。」
「奴婢……奴婢知罪……」绿蕙颤颤巍巍,几乎要吓得昏过去,原本年底她就要放出宫了,子成哥哥还在等着她,可是……可是如今她没法儿再去见他了。
陈宝林和秋水等人不想君王一锤定音,都是一脸煞白。
眼看君王要走,秋水顾不得身份,情急之中站起来,直奔上前拽住他的手,跪拦道:「陛下,绿蕙固然有罪,可世间未婚男女相悦本就是人之常伦,且绿蕙从前未曾有错,念在她初犯的分儿上,请陛下打也罢骂也罢,便留她一条性命罢。」
粗粝的指腹骤然擦过他的掌心,刘昶脚步微顿,玉冠下覆着的双目不期然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那一双手,印象中极是纤白细软,恍如柔荑,而今竟是遍布细茧。
再看她如月的面庞上溢满哀求,直如那一年,她为着长孙一族,跪在宣室殿中一般。
他们本该是汉文一朝最年轻的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会走到这一步?
她总在哀求,却从不是为自己,他总在期盼,却总盼不来她的真心。
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待触及她的指尖,他却又似是灼烫一般,蓦地抽开了去。
「这满宫之中,胡言乱语者有之,私相授受者有之,自身难保者有之,单凭你一人,能求得了多少?」他冷冷别开眉眼。
秋水贝齿轻啮,也知自己有些乱了规矩,可……可他不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便轻轻俯首叩道:「绿蕙其罪难逃,不过求得陛下免她一死。赤瑕是无心之语,属不知者无罪。宝林娘娘她爱护宫婢,更不能论其罪责。」
「那么你呢?」刘昶负着手转过身来,漆黑如墨的星眸,直盯住她的眉眼。
她给别人都求好了理由,她自己呢?她自己的罪过如何论处?
「奴婢……奴婢自入了掖庭,就绝无出去的念想,愿终此一生,留在宫中。」
终此一生?
刘昶默然在背后握紧拳,良久,才冷声扔下一句:「你且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切莫再忘了。」
从此往后,无论是江都王妃要带她走,还是她到了年龄,都不能离开这里!
圣驾来得突然,去得亦突然。
绿蕙跪在地上许久,都不敢抬头,赤瑕到底年纪轻些,哭过了一回,眼见得灾难过去,擦了擦脸,扶着陈宝林和秋水起来道:「娘娘,奴婢是不是不用死了?」
陈宝林破涕为笑,捏捏她的脸颊:「不用死,你还活得好好的。」
「那……那绿蕙呢?」
秋水上前扶起绿蕙:「你也不用死了,陛下饶过我们了。」
「秋宫人说的当真?」绿蕙简直难以置信,握住了她的手,仍是止不住哆嗦,「我还有命在,我年底还能放出宫吗?」
「能!」秋水点一点头,他是君王,答应了的事,一言九鼎,绝不反悔的。
一时间,绿蕙和赤瑕从大悲到大喜,都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头在一处呜咽。
陈宝林亦擦了擦眼角,半晌,牵住了秋水的衣袖:「姐姐别怕,往后总还有我陪着姐姐。」
秋水失笑,长留宫中有什么可怕的,便是做皇后时,也不是说离宫就离宫的。
只是,他能这么轻易就应了她的哀求,倒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上旬月侍寝的妃子原就不多,且都顾及着身份,不争那一天两天的工夫,是以平日里几大上位宫妃表面上倒也处得甚是和睦。
孰料,半路杀出个陈宝林,居然也在上旬月接了驾,众妃这下子都有些不甘愿了。
赵婕妤捧着茶盏坐在昭阳宫中,听着徐容华前来与秦昭仪絮叨:「姐姐,不是做妹妹的小心眼,不容人,实在是这事太令人生恼。陈宝林算得什么呢,也能在上旬月里接驾?陛下起这心思,莫不是要在上等妃位里给她一份不成?」
秦昭仪从听闻消息以来,心里也十分诧异,依着君王往日作风和分寸,万不会乱了侍寝的规矩。
那一回徐容华使苦肉计想在下旬月里留住君王,不也没能成吗?
想不到那个陈宝林,平日里看着无声无息的,背里倒是个邀宠的高手。
只是这样酸溜溜的话,徐容华能说得,她却不能,便劝解着徐容华道:「大家都是姐妹,何必在这事上生了嫌隙?陛下去谁那里,也不是我等能左右的,倘或陈宝林真晋了位分,咱们还得给她贺一贺呢。」
「哟,昭仪姐姐可真大方!」
赵婕妤的茶盏捧不下去了,见过装模作样的,没见过这么装模作样的,要她给陈宝林庆贺,那不是打她的脸吗?
陈宝林什么出身,她们这几个人又是什么出身,凭什么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也能和她们平起平坐?
「要我说,昭仪姐姐你现在可是六宫之首位,皇后娘娘不在,你就是位同副后,宫里头该管的还是要管,若不然,大家都没了规矩,长此以往,不都乱了套了吗?」
她管?她怎么管?人人都道她是六宫首位,可事到如今,君王连句准话儿都没有。
以往太后娘娘在,便是太后管理着六宫,现下太后仙去,陛下只说一切照旧,又未曾说让她协理。
再说内侍省的内侍监吴兴,那可是在先帝跟前就红透了的人,行事最稳妥不过,有他在,还能有旁人什么事呢?
她要管,也得师出有名才行。
何况,别以为她不知道赵婕妤和徐容华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缩在后头拿她当出头鸟吗?
她要是管得好了,大家受益。要是管得不好,触了君王霉头,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个儿?
由是,秦昭仪只管端坐着,横竖那陈宝林再怎么晋位,也不可能越过她去。
除非陛下被鬼迷了心窍,越过她,封陈宝林做皇后。
说到皇后嘛,她倒是想起来:「那个……秋宫人,如今是否还在艺林轩?」
赵婕妤细长冷艳的眉眼一眨,也想起来:「没听说她去了别处。」
这就奇怪了,长孙秋水在艺林轩,陛下怎的还会去宠幸陈宝林?
难道是……
赵婕妤轻咬着朱唇,任是徐容华迟钝,这会子也听出一些猫腻来:「我说陈宝林怎会那么好心把她留在身边,还当她是真的顾念旧情,原来她打的是别的算盘。」
陛下厌恶废后是阖宫上下皆知的事情,当初人人都对长孙秋水避之唯恐不及,偏陈宝林一个人赶上前去,她们还以为她是痴傻了,想不到人家大智若愚。
陛下既是厌恶长孙秋水,那么故意要在她面前宠幸了陈宝林,以此报复她,也在情理之中。
这般说来,是她们当初看走眼了。
徐容华心下难平,那回她借着金华台上江都王妃闹事故意邀宠不成,事情传扬出去,她都快羞死了,然则彼时大家都以为是陛下不愿破了侍寝规矩,是以倒都没有说什么。
哪知这才过去几日呢,转眼陛下就在上旬月驾临末等妃的住处了,这不是明摆着让她成为六宫笑柄吗?
她恨恨不已,待告别了秦昭仪和赵婕妤,冷不丁在门口遇见陈宝林过来请安,一时难忍,不禁向她道:「陈宝林,闻说你宫里头有个绣工极好的宫人,正巧我这里有几样东西要绣些花样,嫌婢子们手脚笨,便借你的宫人一用如何?」
陈宝林焉能不知她的意图,中宫之主不过是一时沦落至此,竟还真把人家当成奴婢了,想要秋水去她宫里,也得看她愿不愿意,便屈一屈膝,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回去:「请容华娘娘见谅,妾宫中只有那么三两人可供使唤,实在调不出人来去给姐姐。再则,秋宫人前次端茶倒水不小心伤了手背,这些日子都在屋里将养呢,只怕做不成什么绣活了。」
「呵,想不到你还挺伶牙俐齿的。」
徐容华气得一哼,长孙秋水是内侍监调拨去艺林轩的,那便是艺林轩的人了,她就算位分比陈宝林高,也不能越过内侍监去艺林轩抢一个宫人。
原想着陈宝林自己知趣些,把人借过来也就得了,不承想她倒是块硬骨头。
「什么东西!还真当本宫稀罕不成!」她横睨一眼陈宝林,脚下一踏,硬是踩着她的步履、撞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直把陈宝林撞了个趔趄,唬得绿蕙和赤瑕齐齐上来扶住,待见徐容华走远,二人禁不住小声嘀咕:「容华娘娘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不妨事。」陈宝林稳住身子站起来,微微侧首看着徐容华妖妖乔乔的身影,半晌回过眸,「不过是个容华罢了。」
便是这样,竟也想当中宫之主,也想母仪天下,呵,凭她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