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倾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与君倾》
「臣想以下犯上。」
他身上混杂着微微的酒气的暗香,将我压在假山石边。
我轻声笑说:「柳长祺,你喝醉了?」
不过是刚刚的宴席上硬是邀请他小酌一杯,想不到会神志不清成这样。
我可太惊喜了。
「公主……」他在我耳边轻唤。
往日的他在我眼里永远正襟危坐、老成持重,料是谁也没见过他如今能这幅样子。
幸好我没醉,这里可是随时都会有人路过的假山。要是被人看见长公主和太傅纠缠厮混,我的太子弟弟可要失去一个好老师了。
我当机立断要推开他,可太傅大人的下盘太稳,没有推动。
「柳长祺,快给我撒开!」
可他不动,眨巴着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迷离地看着我。
我抓住他的下巴踮起脚,狠狠咬了上去,然后趁他愣怔之际,两手一推,看他掉进了身后的湖里。
太傅大人伴随着巨大的扑通声落入湖中,我站在湖边朝向远处大喊:
「快来人!太傅落水了!」
第二天,我提着一篮子土鸡蛋登门看望。
这下大家都知道正一品太傅大人是喝一杯酒就能醉得掉进湖里的酒量,是三伏天泡一下湖水就能发烧一夜的病弱体质。
这不都来看热闹了吗。
侍女小花说:「听说柳太傅府上已经送走三波大人了,现在正找人修门槛呢。」
「你觉得他们会是因为柳长祺生病特地来看望他的吗?」
「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因为我们的太傅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本正经,连衣衫都是少有褶皱,站在朝中一个个糙汉中间,他仿佛散发着圣光。
所以比起他生病,醉酒失足落水这样狼狈的事就好像城中有人裸奔一样,反而更吸引那些爱看热闹的老头们的兴趣。
而灌醉他的偏偏又是当朝唯一的公主我,发现他落水的也是我,落到他们耳中怕是万字长书都出来了。
好像说什么公主垂涎太傅已久,趁宫宴将太傅灌醉逼迫其就范,太傅为守清白宁死不从,万念俱灰跳入湖中。
听到扭曲的传闻时,我的脸都要笑烂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逼迫八尺大汉还给人逼跳湖了,怎么听都是柳长祺丢人吧。
我轻车熟路地找到柳长祺的屋子。
「等等!」我还没开门,小花急急忙忙拦下我,「这不合适吧公主?!万一他没穿衣服呢!万一他在洗澡呢!要不先敲个门吧!」
是的,我确实撞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场就被一件外袍甩在头上,然后被推出门去。
后来流了半夜的鼻血,柳长祺再顾不上同我生气,只能一边帮我止血一边小声训斥:「天色已晚,公主一人擅闯男子居房,实在是于理不合。」
而我只会笑呵呵看着他愠怒的样子,「你放心,我偷偷来的。」随后又加了句:「明天我再偷偷地走。」然后他便将房间让给我住,自己独居书房了。
只是被我爬破的后墙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修。
不过这次还没轮到我擅闯,紧闭的门就被人打开了,一只老母鸡窜出来跳到我怀里发出兴奋的「咯咯咯咯咯哒!哒!」
随后柳长祺的贴身侍从小黑伸出头来,细声细气地说:「公主~太傅大人让您进去~」
「小黑,我从正门进来的。」我不是爬墙进来的。
小黑立刻敞开大门,中气十足地伸手为我领路:「公主!太傅大人邀请您进屋!」
倒也不必那么大声。
我摸着老母鸡的脑袋大摇大摆地进屋了,这鸡是我觉得公主府里最会下蛋的老母鸡,所以特意拿来送给他,本来以为他会拿去煲汤,想不到居然被他养在了他的居所,我太感动了。
柳长祺躺在榻上,比我想得要严重得多,明明已经过去一夜了,他依旧面色苍白,冒着虚汗,眼睛微张有些许涣散。
「公主,恕臣不能下榻迎接。」他还是从前一样恭恭敬敬的语气,只是掺了半分虚弱。
明明昨夜还想以下犯上呢,怎么酒醒就换了一副样子。
他看见我怀里扭动的老母鸡,又解释道:「这,这个鸡,它硬闯进来的,我看它不吵不闹便让它留了一宿。」
我放下手里的小家伙,在他旁边坐下,想伸手试一下他的额头,我猜他下一句一定是「男女授受不亲,公主切不可逾矩!」
果然,他偏过头蹙着眉头:「公主!男女……咳咳!咳!」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带着他的全身颤抖起来,我忙给他拍背,想帮他顺顺气,可他的被窝居然没有应该有的温度。
「怎么咳得如此严重。」我也皱着眉。
柳长祺平缓之后,慢慢坐起身来:「从小留下的顽疾罢了,公主不必担心。」
「我同你认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你这样体弱。」
我看他呼吸断断续续的,触到他的手时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心一抽一抽地痛,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柳长祺的酒是我灌的,湖也是我推下去的,让他受罪都是我的错。
「呜呜呜……」丢人的是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我赶紧用手抹掉,可咸涩的眼泪依旧流个不停。
「公主莫哭。」柳长祺有些艰难地抬起手,用他的贴身帕子为我擦拭。
「对不起柳长祺,我再也不灌你酒了!」
「臣不怪公主,是臣酒量太差了。」
我和柳长祺认识六年了,在我十岁的时候,他十二岁。
听说柳将军一辈子只娶过一个夫人,人人皆道他们夫妻恩爱,只可惜柳母早产,拼死生下柳长祺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咽气了,而那时柳将军还没从战场上赶回来。
柳夫人去世后,将军再没续弦。
后来柳将军一生热血撒沙场,一人带一骑打下鲜卑八座城池,立下大功,回到京城时我只看见一个满目苍凉、鬓发斑白的老人带着一个十二岁的男童。
柳将军和父皇交谈时,我主动向柳长祺凑了过去。他长得粉雕玉琢,一点都不像将军的儿子。
我问他:「你父亲那么厉害,你是不是也能耍两把?」
他摇头:「我不会。」
「奇怪,你父亲都没教过你吗?」
「他不许我习武。」他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够准确,「是不喜欢我习武,也不想让我做将军。」
柳将军带他走时,我还有点依依不舍。
后来的两年我和他交集不多,只在偷偷出宫路过他们府上时偶遇过几次,而且每次他都让我快些回宫小心被父皇发现,他问我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玩,然后一路跟着我,生怕我被人贩子拐了。
我十二岁的时候,军中传来噩耗,柳将军在和齐夷国交战时身负重伤被敌军包围,拒不被俘,自刎牺牲。
一时举国哀悼,各家百姓合力为柳将军立起塑像并建立衣冠冢,连老皇帝也情绪低沉了许久,在这种全包围式的悲伤氛围中我也忍不住落了泪。
我哭着哭着就听说老皇帝要把柳长祺接进宫里抚养。
我当时就暗暗下决心,我以后一定要对柳长祺好!他爹保护国家,我就保护他的儿子!
可惜我并没做到。
柳长祺不爱玩,只喜欢读书。
我带着几个弟弟去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他就坐在树下读《论语》。
我翻墙出去买糖葫芦的时候,他站在墙下用肩膀帮我搭脚,手里还握着本《山海经》。
久而久之,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又过了两年,他参加科考中了状元,老皇帝高兴坏了,再加上他的背景,直接封他做了太傅,去做太子的老师。
也不知为什么老皇帝非要封他做太傅,他又不会习武,这不是戳他痛处吗?
太子不高兴了,觉得自己的老师居然只比自己大三岁,太丢人,又撺掇我一起捉弄他,捉弄完之后我和他一起被罚。后来太子被柳长祺的真本事折服了,而我却在试探柳长祺底线的路上越走越远。
柳长祺一病就是好几天,迄今还是没有听到他痊愈的消息,而我被皇后召入宫里叙旧。
说是叙旧,可我一点都不想去,她又不是我亲娘,甚至是害死我亲母的导火索。
母妃死后我被老皇帝过继到她膝下,只得去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谁叫老皇帝是个大情种,为了皇后能坐稳后位,亲自为她铺了路。
朝中大臣都爱逼皇帝选秀,爱给他送老婆。为了证明自己对皇后的衷心,也为了给朝中大臣一个下马威,他杀了我母妃。
然后诬陷我母妃是因为害了另一个妃子小产被发现后畏罪自杀,而另一个妃子小产也是他硬灌下的藏红花,整件事情特意做得漏洞百出,让朝中大臣既能察觉皇帝的意思又不知从何怪罪。
那时我只五岁,但也不是傻子,老皇帝当着我的面杀我母妃,还告诉我这是在玩过家家。
我被过继之后,宫中都在赞颂皇后有国母之风,愿意收留有罪之女的孩子。
恶不恶心啊?要说皇后一点猜不到老皇帝做的事,我屁都不信。
我不是很情愿地跟着掌事嬷嬷一路去了长宁殿,皇后是个看上去温善的人,她见到我便笑呵呵地招呼我坐下,让掌事宫女为我沏茶,我差点就忘了她拿三把大刀训斥太子的样子。
她一如既往地拉着我的手唠家常。
正说着话,一个宫女进来行礼后说:「娘娘,柳太傅来了。」
我立刻眼睛瞪得锃亮。
皇后也高兴得很:「快让柳太傅进来。」
柳长祺一看便是拖着病体来的,唇色惨白,脚底虚浮。
「臣拜见娘娘,公主。」
「不必多礼,太傅是来检查太子课业的吧?他正在自己的寝宫里呢。」
说罢又让来通报的宫女为他带路。
我在和皇后的交谈中煎熬了许久,终于等到柳长祺出来拜别。他走后我也借口天色已晚离开了尴尬之地。
柳长祺走得不快,我很快赶上了他:「太傅大人,身体可还好?」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公主关心,臣已经好多了。」
我正想提醒他生病还是在府中休息的好,他却微微晃着身子,皱起了眉:「公主……我……」
我尚未张口,宽大的身体就朝我倒了过来,重重地将我扑在身后的石壁上,我忙抱住他的腰生怕他再倒下去。
「柳太傅?柳长祺?」
他没有反应。
完了,他晕了。
这回我直接去太医院拉上了一溜的太医急急忙忙就跟去了柳长祺府上。
几个太医轮流为柳长祺把脉,最后达成一致意见。
柳长祺本就是早产儿,有体弱的毛病。最关键是,柳太傅爱读书,一读便是一天,时常忘记吃饭,也不经常走动,所以气血大亏。
最后他们一起开出了个药方,我交给小黑让他每天去按时抓药。
我大概懂了,要让柳长祺按时吃药,正常吃饭,勤锻炼,他这堪比老弱病残的身子还是有救的。
我想我应该偷偷把柳长祺的书换成《养生三十八式》。
太医走之后,柳长祺才从昏睡中缓缓醒来,彼时我正打着个哈欠等小黑煎药端过来,已经在想象他还不醒我就「勉为其难」嘴对嘴喂他了。
可惜他醒了。
「公主?」
我忙答应着:「诶,我在呢,柳大人。」
我上前扶他坐起来,他似乎想起自己是怎么晕倒的,有些担忧地问我:「方才臣晕倒,可有伤着公主?」
我乐了:「哎哟,我的太傅大人呐,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要不是太医问了小黑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你经常为了读书废寝忘食呢!」想到这我便来气,「你知道自己体弱为什么还不吃饭?!」
我掐腰质问他。
「我只是……」
我死死盯着他看,看他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忘了……」他连忙补救,「臣听公主的。公主以后让臣吃,臣便吃。」
这时小黑端着药进来了,我接过黑色的药汁坐在柳长祺的床边,没发现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来,太傅大人,喝药啦。」
我本想一小勺一小勺喂他,没承想他直接接过碗灌了下去,然后将小黑递过来的蜜饯放进了嘴里,神色略微痛苦。
「这是蜜饯?」我有些惊诧,「你怕苦?」
小黑先接了话:「回公主,大人从前没有蜜饯的时候,经常背着仆从将药倒掉。」
「小黑!」柳长祺带着被人发现隐藏秘密的窘迫,然后追问,「你是怎么知道?」
「大人,你书房里花盆的药味小的隔着窗就能闻到了,只是您天天在书房里待习惯了,自己才闻不出来。」
可能是羞上加羞,柳长祺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他看看我,叹了口气:「公主,想笑便笑吧。」
我是个做事效率极高的公主,我说给他换书就给他换书。
柳长祺的书房我一向来去自如。
我将书置于桌面上之时,余光瞥见了书桌上的画,很像一串小人图,我觉得有趣便多看了两眼。
我见过的小人图少有除水墨以外的颜色,这张图里的人物却精细到了头上的发冠的颜色。
柳长祺惯用的墨水是松烟墨,作出来的字画浓黑但无光,这张图的前大半的画却是用油烟墨作出来的,后期才改成用松烟墨,但是我知道这一大幅画是柳长祺所作。
我十五岁及笄礼那日,老皇帝赏赐的和各个大臣送的金银珠宝塞满了一个库房,只有柳长祺送了我一张画——是我的画像。
我在书房中见过他画的山松竹木、阁楼高殿,就是没见过什么活物,我让他画鸡他不肯,我就让他画我,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他就真的送了一幅。
后来我日日在房中端详,请最好的工匠将它裱起来收存。
人的画风再怎么变化,都脱离不了他原有的味道。
第一幅开始的小人图笔锋略显稚嫩,一幅幅往后越渐成熟,直到最后一幅是一张手持长枪、身披铠甲的将军图。
他的主角永远都是一个少年,马场打球赛马,丛林捕猎中魁首,战场大杀四方,重击敌寇。
少年侠气,鲜衣怒马。
我觉得我应该给它取名叫将军成长史。
可是我注意到更多的是,图里的将军身型瘦削,耳垂和脖颈处分别有一颗小黑痣,束发的发冠中间嵌着一颗红玉。
这分明就是柳长祺自己。
柳长祺素来爱读书,从未见过他习武,他为何要画自己的将军图。
而且这画显然已经保留了许久,墨迹是一点一点一日一日画上去的,可它连个折横都没有。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听见小花略有惊诧的声音:「太傅大人。」
书房门被一双大手推开,身型高大的男人喘着粗气,他显然是跑过来的,看来是身体痊愈了。
他走上前来,面容严肃地盯着书桌,看见桌子上没有动过的痕迹,明显地闭眼松了口气。
我心虚赔笑:「太傅大人,今日下朝挺早啊?」
「不早,只是刚进府听闻公主在书房等我,便跑来了。」
我看他额头冒出些许的汗来,将帕子掏出递给他。
我将书塞给他,烫嘴一般地说着:「太傅大人,这是我给你找的书,你记得细细钻磨,反正你照着它说的做,你指定能多活二三十年。」
他愣了一会儿,随后握紧了书,用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腔调回应我:「多谢公主,臣……争取能多活二三十年。」
那再好不过了。
心虚的感觉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叮嘱他两句:「记得吃药,还有早饭、午饭、晚饭!我府里的小母鸡马上下蛋了,我得回去给它接生。先告辞!」
柳长祺早已习惯了我的不着调,只是关心我一句:「方才下朝时下起了点小雨,现在雨虽停了,但难免脚底打滑,公主务必记得让驾车的马夫小心些。」
「小花,给我拿坛子酒来,再去醇香铺子里取一罐梅子酒。」
不消片刻小花便将两罐酒取来,我随手携了两个酒杯,全揣在怀里。
「走,去爬墙。」
等我爬到柳长祺房顶时,天色已经全黑,酒杯和装酒的瓷罐子撞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风清月朗。
我在这样的景色下等一个月朗风清的人。
不远处书房的烛灯快燃尽了,不过一会儿,灯被吹灭,书房的门打开,柳长祺从里出来。
我忙站起身,一块小碎瓦片从屋顶上落下,柳长祺抬头看不清我,自言自语道:「是哪里来的小野猫吗?」
「小野猫?」
「公主?」他辨别出是我的声音,快步走到屋檐下,向我伸出双手做出要接我的姿态,「屋顶危险,公主快下来。」
我看看这高度,要么我死,要么他手断掉。
他不知道他旁边有个梯子吗?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从柴房搬来的。
「屋顶危险,那你上来陪我吧。」
只要我不乱作妖,他永远都是听我的话的,我也不知为何。
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太傅大人爬屋顶,他又为了我失态喽。
我伸手拉了他一把,他爬上来坐在我身侧,安静地瞧着我。
「太傅大人,夜深露重,确实是有些冷,同我饮一杯如何?」
我举起我的两罐酒,在空中碰了碰。
他面露难色:「公主,臣也许会酒后失态,上回便掉进了湖里。」
那不是我推的吗?
那不是因为你想以下犯上吗?
「柳长祺,你是不是根本不会记得你酒后做了什么?」
我还一直以为是他心虚,羞于和我计较呢。
「臣确实不记得,上回喝完酒后,便意识模糊,醒来就已经躺在床上发起烧了。」他见我用一种别扭的眼神看着他,忙问,「难道臣酒后做了什么冒犯的事?如果是这样,臣愿意赔罪。」
「是啊,你酒后拉着我跑到假山后边抓蛐蛐,还想把蛐蛐塞我嘴里。结果太激动把自己绊进湖里了。」我一本正经十分严肃。
我猜他脸又红了,尽管我看不太清,但是已经能感受到他浑身紧绷。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我……」
「你什么你,给我赔罪的话,那再和我喝一杯吧。」
见他迟疑,我不依不饶地劝他:「放心,这是梅子酒,比不上宫里的烈。」
说着我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转头冲他吹了口气:「你闻,是不是有梅子味?」
「甜的,很香。」他还在回味,终于是答应了,「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笑呵呵地为他倒了一杯,他接过饮下,月光下我能看得清他滚动的喉结,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果然是甜的吧!好不好喝?」
「好喝。」他点头。
「是不是一点也不晕?」
他又点头。
我偷偷将梅子酒换成另一罐清酒,为他倒了一杯:「那再来一杯吧。」
「好。」他接过饮下,品出味道不对,「怎么和刚刚的味道好像不一样?」
我故作惊讶捂起了嘴:「哎呀,一不小心拿错了!」
「公主……」
原来柳长祺需要栽倒眯一会儿才能起来「发酒疯」。
他比我高一个头,现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靠在我的脖颈间。
月亮愈发亮了,而我困了。
也不知现在是几时,我脖颈中间的脑袋终于扭动了一下,然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我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柳长祺,你怎么咬人呢?
他抬起头来。
我在他面前晃晃手臂:「在?」
我的手被他用力攥住,他将我往他怀里一带,连声音都低沉沉的:「公主,臣想……」
「你想以下犯上?」
人醉了连说话都慢三分,他顿了片刻才十分肯定地点头:「你说的对!」
「柳长祺,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
他很是干脆地答应我:「好。」
「你是不是最喜欢的不是读书?」
「是。」
「你是不是想像你父亲一样做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
「是。」
「你之所以只读书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不让你习武?是不是因为你嫌自己身体太弱觉得自己也习不了武?」
「父亲,他不喜欢。我,身体不好。」
我长吁一口气,继续问:「但是,你不开心对不对?」
他没有回答我,我感受到他气息微颤,胸腔有些剧烈地起伏着,然后委屈地发出颤抖的一声:「嗯。」
我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柳长祺坐在案前,精心地画下自己最喜欢的样子,反复欣赏、反复幻想自己驾马纵横长街,然后回归现实,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好不被人发现,时不时地再拿出来看看添上几笔。
原来就连柳长祺这样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人,也会藏着遗憾。一个只拿笔墨的人原来梦想是做手执长枪的将军。
我想起太子,现年十五岁,还整日跑跑跳跳,和太液池里的野鸭子比游水,和皇后养的小灰兔比赛跑。
可柳长祺十五岁的时候在准备科考。
他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
我再深吸一口气,小声地问他:「太傅大人,你喜不喜欢公主啊?」
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瞬间他的手在我身上有些用力地按了一下,大概是被问到心坎里了。
他慌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我盯着他鼓起的喉结,紧张又期待地等他的回答。
他说:「臣不敢。」
我思来想去想不出个缘由,想问他为什么时,才发觉他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我慢慢将他推起,让他靠在一旁的神兽雕像上,确保他不会倒下去之后我才站起来悄悄顺着梯子爬下去。
然后从他房间拿了一件冬天才穿的大氅爬上去披在他身上。虽然有风微凉,但到底也是夏天,这样应该不会冻着了。
就暂且让你露宿屋顶一晚吧。
第二日我刻意踩在柳长祺下早朝的时候冲进他府中,为他送上十分诚挚的清晨问候:「太傅大人吃早饭了没有啊?」
他正坐在用膳的桌子旁捧着我为他准备的《黄帝内经》看,等着仆人来送膳食。
我十分欣慰。
见我来了,他放下书起身行礼:「正准备着呢,公主若是不嫌弃,同臣一起用膳吧。」
「好啊。」
好看的人果然连吃饭都让人赏心悦目,我托着腮看他,等他慢条斯理地用完膳,我拽住他的衣袖,故意撒娇:「太傅大人,我好久都没活动活动了,感觉骨头都钝了,不如你陪陪我?」
他看一眼被我扯住的衣袖,疑惑地问:「公主从前不都是与太子他们……」
我不等他拒绝,就叫人把我养在公主府多年的汗血宝马牵出来。
我察觉到柳长祺看见马时眼中流露出的渴望,便牵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到马跟前,当着他的面抓住缰绳和马鬃,脚踩上马镫准备上去,上到一半,我回头对柳长祺说:「推我一把!」
他听话地握住我的腰向上一举,我轻轻松松地骑上了马,然后朝他伸手。
他思量片刻,把手交给我,一个翻身坐在了我的身后。
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我的头上后方传来:「公主想带臣去哪儿?」
「去天涯海角。」
「公主要与臣演话本子吗?」
我哈哈笑了两声,回他:「带你去马场。」
我双手拉住缰绳,轻轻夹一下马肚,马便动起来了。
「太傅大人想坐稳便抱紧我吧。」
一双手臂便从身后穿了过来,搂住了我的腰,直到他的胸膛贴在我的背上,我听到他说:「臣遵命。」
马跃过门槛时,我看见小黑站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看来发现柳长祺秘密的,还不止我一个呢。
「公主,前边是集市,记得让马走慢点。」
「皇姐!」
「太太太太傅?」
太子见到我们仿佛舌头打了结:「你们不会是追到马场来检查我的课业吧?」
柳长祺率先下了马,然后伸手扶着我下来。
我平稳落地后,他才转身作揖:「太子误会了,臣今天只是来陪公主的。」
听罢,太子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们,冲着我挤眉弄眼,就差问一句「你俩真好上啦」。
「对,太傅今日想活络活络筋骨,特意让我带他来骑马射箭。」
柳长祺没有反驳我的话,就像是默认了。
太子乐得鼓掌:「快去给太傅牵匹马来!」
柳长祺并不像我想象中需要我手把手教,他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虽然算不上十分娴熟,但是也能看出练过的痕迹。
他驾马绕场一圈时,太子在旁边问我:「皇姐,太傅是你掳过来的吧?」
「夏云舟,你近几日天天在外闲逛,是不是根本没完成课业?」
他闭嘴了,对我比了个手势:「嘘。」
柳长祺驾马并不快,只有微微的风掠过他的发,吹起了他的衣袍,难得地,在他脸上看见勾起的嘴角。
「柳长祺,」我冲他大喊,「你是不是练过啊?骑得不错嘛!」
他控制马的方向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曾经试着和先父学过,只是后来不幸落马,便没再碰了。」
原来柳老将军是教过的。
「公主信任我吗?」他朝我伸出手,示意我上去。
「当然。」
我借力又坐在了他怀中,安安稳稳地靠在他胸膛上。
只是这样的温馨时刻太短暂,一颗马球在空中直直地朝我冲过来。
柳长祺反应得比我快,忙拉紧缰绳往右一拽,马儿右转,他侧身遮住马球。
马球打在他的后背,一声闷响。
惊魂未定,我担忧地转身想摸他的背,可这样的姿势我根本够不着。
「柳长祺,你没事吧?」
「公主不必担心,臣没事。」
我看着他暗沉沉的眼睛,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是谁!」太子在马下生气大喊,「打个马球也没轻没重!」
另一个马场走来一个浑身贵气的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抱歉啊,方才仆从手重。」
「齐子修,又是你?」太子语气惊诧,「不在自己家待着,老往这儿跑干什么!」
我和柳长祺双双下马,见他步履平健我才放心。
我得找那男人算账,要是打坏了我的太傅大人谁赔?
那男人看上去和我们都差不了几岁,见我们走过去,假模假样地行了个礼。
「你就是大夏朝的大公主夏轻知?」
我学他的样子,冲他全身打量一二,问他:「你就是齐夷国的大皇子齐子修?」
「正是。」
听到齐夷国三个字,柳长祺默默捏紧了拳头。
齐子修的父亲在当年夏齐一战中,逼死柳老将军后,将其尸体带回朝,随即他就被为立皇太子,现已登基成齐夷国皇帝。
从国的角度看,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大战之中有人牺牲在所难免。但从家的角度看,柳长祺和齐子修有着血海深仇。
我心疼柳长祺,所以连带着不喜齐子修:「也不过如此。」
「打个马球打到千里之外,道歉也是极不诚恳,这就是你齐夷国的风范?」
早闻这大皇子极度傲慢,这次却没生气,恭恭敬敬地低头致歉:「公主说的极是,是我的下属惊扰了几位,现在便处置了他。」
说罢他抽出短刀插入他身后人的胸口。
柳长祺连忙伸手遮住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轻声说:「公主莫看。」
我看见那人惊惧的眼神和胸口处喷洒出的鲜血,随后只听见他扑通倒地的声音。
这齐子修,果真是个变态。
也许这场景太过熟悉,我脑海中突然闪过母妃的影子。
女人尖利的哭笑声在我耳中炸响,鲜血漫地的画面爬上我脑海。
一阵头晕目眩,我眼前骤黑。
我都快记不清母妃的样子了。
她怀我的时候最喜欢喝老母鸡炖出来的汤,她说就是一直喝鸡汤我生下来才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特别健康的孩子。
后来她死了。
我不知那短刀是皇帝捅进去的,还是母妃自己捅的。
我只迷迷糊糊地记得那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母妃,那个柔弱的女人跪着,在绝望的哭喊之后,倒在了血泊中。
「轻知。」
我朦朦胧胧看见个人穿着明黄色的袍子坐在我床边,一看就不是柳长祺。
「父皇?」
呸,怎么睁眼就让我看见这老贼!
我才发现我浑身冒着虚汗,方才昏睡中,又梦见了许多年没梦见过的场景。
只是精神受到了刺激,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我自己爬着坐了起来。
我干笑了两下:「好久未见,父皇越长越老了。」
「哈哈,」老男人拍腿笑了两声,「夏轻知,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喜欢讲废话。」
我明明是阴阳怪气。
「近些年,朕一直忙朝中事,没空来看你,你也没来想着看看朕。一眨眼,都长那么大了。」他说着揉揉我的头,俨然一副老父亲宠溺女儿的样子。
我是女儿身,平时学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等着长大嫁人就是了。
即使我并不想这样活,朝堂上也没什么我能沾的事。
不像那些个皇子,尚且有些要事同皇上商议,没几日能见一面。
而我又一直避着他走,年幼时没什么本事,他杀我母妃又怎样,小女孩还能不着痕迹地杀了一国之主吗?况且他还是我父亲,于是避着避着就成了习惯,实在没避过,就假模假样地陪他说两句,说的都是他嘴中说的废话。
后来及笄礼时,上请自立门户,离开了皇宫,更是快一年没见了,本来以为下次见是老皇帝四十大寿呢。
「父皇怎么在……」我仔细环绕一下才发现这是皇后的寝宫,忙转了话锋,「我怎么在母后的寝宫?」
「是云舟带你来的,这里离马场更近。朕听说你晕倒,想着来看看你。」
「齐夷国的皇帝本身嗜血狠辣,养出来的儿子也别无二般。只是朕万万没想到,他会恐吓到你头上。」
看来都以为我是被齐子修吓晕的,太丢人了,明明我是大摇大摆去找他算账的。
「你没事朕也放心了。」
「多谢父皇关心。」
他起身,还想找些话题说些什么,转头又问我:「朕听闻,你与那柳太傅……关系很不错。」
我抬头看他,难不成老皇帝也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