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在造化之力的助益下,不孤的伤口一点点地结痂、愈合,最后连一丝伤疤都没留下。
除了尾巴。
那是他力量的源泉,除非他重新恢复法力,否则那尾巴尖将会永远缺失。
然而……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伤口,它无知无觉地敞开着,血肉模糊,像一张嘴,吞噬着痛感。
不孤醒了过来,迷茫地问:「曦曦……咳咳……是你吗?」
「是我。」
我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收握掌心,哪怕指尖戳进了伤口,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对不孤露出一个微笑。
不孤不要我搀扶,自己站了起来,怕我担心还特意收起了尾巴,可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我轻声说:「我们走吧。」
小龙在一旁,攥着手帕,低着头:「小曦……这回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意孤行。」
「小龙。」我沉声道,「我现在心里确实对你很生气,你的选择给我、给不孤,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大概是我的语气实在太过严厉,连不孤都有些害怕了,他小小声地劝道:「……算啦,曦曦,他也不是故意的嘛。」
小龙再次道歉:「对不起。」
他也知道这次不孤伤得很重,两人在一起相处两百多年,哪怕在镜墟,也从不曾见他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固执与偏信,他真的感到十分自责,内疚将他的头压得低低的,连肩膀都垮了。
我继续严词道:「之前你说如果姜黎有问题,你拿命来赔,我不要你赔,但是不孤因你受的伤,你该牢记一辈子。」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夜风如许,空气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死气,小龙虽然垂着头,可他侧头飞快地拭泪的动作瞒不了任何人。
我忽然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了语气:「小龙,我们走吧。」
小龙抬起头来,眼眶微红,他的眼珠子本来就是红的,现在一起红了,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
可他的神情是错愕的:「你不怪我了?」
「你确实犯了很严重的错,但是,我们是朋友,一路走来,生生死死,太不容易了。我这次这么生气也只是因为你一再地不听劝告,最后让不孤受了这么重的伤。」
说着我对他笑了笑,「讲真的,除非是我真的死了,不然……恐怕没办法一直责怪你。」
不孤在一旁挠头,轻声说:「我也没怪你哦……而且伤得也不是很重啦,就是有一点点痛。」
小龙看着我们两个愣了半天,然后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莫说了莫说了,哭得太难看了,搞快走。」
不孤提问:「可我们去哪儿啊?」
这问题我们三人曾经讨论过,一直没拿定主意,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回妖界比较妥当,那里对不孤和小龙来说都比较熟悉。
我把自己的想法讲过之后,他们也都赞成,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离开。
「只要穿过壁障就行了。」小龙把手帕揣进怀里,挽起袖子,捏了个法诀,「本来两界之间的壁障十分坚固隐蔽,我很难找到,但是以人间目前这个样儿来看,可能都已经漏成筛子了。」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跃出一点白光,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沿着某种轨迹在空中轻舞。
「嘿!找到了!」小龙正要带着我们走,长隐突然出现在前方。
小龙停了下来:「哎?长隐,你咋个在这儿?」
谁知,长隐出口却说:「……居然还活着。」
小龙有点生气:「你啥子意思,啥子叫居然?你还想我们死嗦?」
我上前一步,直视他:「你是故意的,在那个时候袖手旁观,你一直等着鬼母吞掉不孤。」
「曦曦?」不孤不解地看着我。
长隐轻轻地笑起来:「你真的很聪明。」
我摇头,感到莫名的难过:「还不够,我若是真的聪明,就不会什么事都相信你,你早就看出姜黎的不对劲,但是你从没提醒过我们。」
从一开始,长隐的出现就很巧合。
那个阴鬼首次袭击医馆,差点害死赛云,他及时出现,后来,李大夫被抓走,小龙和不孤与那操控阴鬼之人大战,他再次出现。
接着陆陆续续他又为我们解答了很多疑问,看起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便一直默认,他是友善无害,值得信任的。
但我忽略了一点,这样一个对什么都心知肚明的人,却对姜黎毫无察觉,这本身就很不合理,只是由于对他过度信任,甚至是依赖,让我放弃了自我思考和质疑。
在不孤和小龙之间,我一直是主心骨,现在遇到了一个可以为我指明方向的人,我就松懈了。
他其实帮的根本不是我们,而只是那些凡人。
无论是在大门外念那首「天惶惶地惶惶」,还是出手相助,他的目的一直都是救人,而非妖。
若只是这些倒还无妨,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可是,他对不孤被围攻视而不见,甚至推波助澜……这一点,令我感到无比失望和愤怒。
「我现在不关心你是谁,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置我们于险境,害死不孤对你有什么好处?」
长隐却沉默了,一言不发。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觉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直接对小龙说:「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长隐这时才开口:「你们要去哪里?」
我只冷声回答:「不要再跟着我们。」
长隐却像闲话一般,还带着笑,「我不曾真的出手伤人,鬼母也不是我引来的危险,你对小白蛇都能这样心软,为何对我如此严苛?」
我看了一眼有些局促的小龙,收敛了情绪,认真回答:「他最多算识人不清,却不曾对我们有过隐瞒,不孤身处险境,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你说我心软也罢,愚蠢也好,总之,我身边不需要一个心怀叵测、威胁他人安危的朋友。」
小龙的白光朝天上飞去,不孤也带着我追了上去。
在不孤的怀里,我侧头看向下方,那片佛寺密林越来越远,而站在里面的长隐正仰头看着我们离去。
他的兜帽略有滑落,露出他花白的长发,与宽容的微笑。
「曦曦,别看啦,小心风吹着眼睛疼。」
不孤出声,然后用力将我揽在胸前,我只好把脸贴在他的胸口,高空之中,云层与寒风一一掠过,而他是我唯一的倚靠。
跨越城镇与村落,我们三人藏身于云翳,偶尔在夜色中显露,如一只飞鸟,来去无痕。
半个时辰后,那白光带着我们飞到了一处山林的一座小丘之上,像是触到了什么阻碍,上下飘舞却再无法前进了。
我试着伸手去摸,却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东西。
小龙以光点为笔,在空中划出数道痕迹,仔细看去,线条渐渐凝实,成了个月牙形的符咒。
然后他一手并起两指放在眉心,一手按住符咒,闭上眼睛,灵力流动,月牙熠熠生辉。
他低声喝道:「开!」
接下来,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原本空空荡荡的空气中,竟慢慢地显现出一道琉璃似的墙壁,这道墙壁上下无边,左右无际,横亘在眼前,伸手轻碰还能看到淡淡的波纹。
波纹如水,轻轻荡开,只凭双眼,也能看出其上流转的无尽神光。
不愧是天帝所设,这样分隔六界的大手笔,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虽然透过墙壁还能看到那头仍是普通的山林,可我知道,穿过去,应该就是妖界了。
「好厉害啊!」不孤也惊叹不已。
他从前没出过妖界,后来离开镜墟我们又走的是非常之道,他并没有亲眼见过所谓的六界之壁。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龙得意地笑了笑:「只有我这种正统修炼过的,才能这么轻易地就打开天帝的禁术。」
不孤忽而发问:「哎?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这已经被穿成筛子了吗?」
「……」
小龙咬了咬牙,不过大概是顾忌不孤才因自己受了伤,他什么也没说。
他回过头去,将双手贴在墙上,十指内扣,咬牙鼓劲儿往两边扒。
我看得傻了眼:「等等……这门,难道就这样直接扒开?」
「是噻,找到门了,我们又没得钥匙,就只能!」小龙瞪得眼睛都鼓出来了,「只能!用力!扒开!」
我仍是大受震撼:「啊……好像也有、有点道理。」
这谁能想到,天帝的禁术,是靠蛮力扒开的?未免也太不讲究了吧?!
不孤也赶紧上前帮忙,一人一边,使劲儿扒门。
我把手掌贴在衣裳上擦了擦,发觉手心的伤口仍没愈合,好在已不再流血。
但也没法去帮忙,只能站在一边干看着。
两人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扒开一条头发丝那么细的缝来,小龙把眼睛贴在上面细看,发现对面也是一片密林,就目前来看,还没什么危险。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得啥子大问题,搞快点,马上就能过去了。」
其实他们只要有一点缝隙,就可以变幻成很小的形态过去,但我不行,我必须要整个人穿过去。
所以,对小龙来说,这也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天帝的门可不好扒啊。
小龙一边与不孤说话,一边用力扒门,看起来似乎已经与平时别无二致。
我看见不孤睡衣上绣的大鸡腿,就想起他揣进怀里的手帕。
刚才我对长隐说那些话,提及姜黎,他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那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了。
这时,门终于被打开到可以容纳一个人侧身挤过去的宽度了。
不孤和小龙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孤甩着手嘟囔:「呼……好痛。」
「小龙。」我叫了一声小龙,他正准备挤过去,闻言回头,疑惑地看着我:「又咋子嘛?」
我轻声说:「姜黎对我说过,她其实只是想见你一面。」
她想见小龙,却正好发现不孤是九尾狐,本来她可以直接下手,最后却将终点定在了蜀州城。
这些日子以来短暂的相处,在胭脂店、游湖的小船上、马车里……一点一滴,是她对人世最后的眷恋。
小龙愣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睛笑了笑,那只是下意识的表情,并没有实际的含义。
他低声说:「我知道。」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不愿意相信姜黎是真的有坏心,但一切已成定局,再难回首。
当我们陆续通过那道窄门时,我忽然听到了长隐的声音:「小石头!」
他一直是从容不迫,甚至是慵懒的,我从没听过他这样着急的语气。
尽管才与之决裂,但我仍然下意识地回过了头,看到门外,长隐黑袍飞舞,风刮下他的帽子,他的面容彻底显现,一直都朦胧的双眼,此刻正散发出晶石一般剔透的光芒。
不孤在前面,回头问:「怎么了?」
门正在逐渐合拢。
长隐低声急语:「让小狐狸别露出多余的尾巴,若是无路可走,捏碎这个,它会带你通过六界中的乱流去往别处,暂时躲开他。」
说着,他从门外递了一枚水滴形的玉坠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玉坠:「他是那个主上吗?你……为何要这样做?」
「小石头,你很聪明,仔细想一想,他到底是谁。」长隐看着我,他那双蒙了白翳、不太美丽的眼睛此刻漂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我不能出现在他眼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我确实想过让小狐狸去死,但现在……我也确实想帮你们。」
门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我看见长隐垂下眼皮,低叹:「你以后会明白的。」
就在这一瞬,我看到他身后遥远的天际,即将破晓,一缕一缕的金光跃然而出。
门合拢了,壁障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转身看到两脸茫然的不孤和小龙,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玉坠——这玉坠好小,几乎只有小指头那么大,泛着剔透的幽蓝色,里头像是装着水一样晶莹。
思考了一下,我最终还是决定收好玉坠。
「好了。」我抬头,对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坏人要来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不孤忽然盯着我身后,眼神发直:「曦曦……」
小龙也咽了咽口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草有点奇怪?」
「嗯?」
这时妖界的天已是微亮,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能清晰视物,我低头看向脚下,黑色的草,看起来坚硬无比,是有点奇怪。
我们所处的是一座黑色的小山坡上比较平缓的地带。
我试着踩了一下:「……怎么有点软?」
但就在下一刻,脚下的小山坡动了一下,粗重如雷的喘息声响彻耳畔,身体也开始左右摇晃,站立不稳。
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小山坡,而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黑熊!
「曦曦!快跑啊!」
不孤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腕,将我往天上甩去,我整个人囫囵旋转了两圈,忍不住惊呼:「啊!」
我从半空落到一张柔软温暖的毛毯里,长毛几乎快把我淹没,不孤的声音传来:「抓紧!」
我还没坐稳,就手忙脚乱地薅住一把长毛,下一瞬,身下的毛毯就似箭射出。
在无尽的颠簸中,我才意识到,这是不孤的本体,我正在骑一只狐狸。
小龙也化成了原形,硕大无朋的蛇身轻飘飘地游走,如流云一般,仿佛没有丝毫重量。
我尽力把头埋低,以避过不断袭来的树枝,不孤还有心思说话:「曦曦!快不快!」
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双手紧紧地揪住他的皮毛,却已无力回答,因为疾风像巴掌一样,扇得我头晕眼花。
快……太快了。
可即使如此,身后的巨熊仍紧追不舍,大地似乎都在震颤,一路上大小动物都在纷纷逃窜,简直成了一道洪流。
若我能发声,一定会用嘶哑的喉咙大声喊出来:妖界太可怕了!
31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经过一路奔逃,我的头发、衣服全都乱糟糟的。
我晕头转向地问:「这是在哪儿啊?」
我一边问,一边拿掉身上的枝叶,不孤缩成了正常大小,不停地甩着毛茸茸的脑袋,整理皮毛。小龙还算整洁,但此刻也累得挂在树上喘气,差点就成条死蛇了。
一个年轻的女声在一旁响起:「这里是青丘以西三百里,若木山。」
我点点头,自然而然地道谢:「哦哦,好的,谢谢。」
不孤抖了抖耳朵:「若木山……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小龙略显低沉地说:「我当初找药的时候,好像也来过若木山。」
那女声回答:「是吗?我瞧你却眼生得很。」
「等等……」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不对劲,我们一共才三个人,怎么会多出一个女人?再顾不得整理衣裳,抬头看向发声处:「谁在说话?」
这一看,登时吓了我一跳。
我们身处一个乱石堆砌的山谷之中,四周寸草不生,不远处的石头上趴着一只半人长的蝎子,甲壳泛着青紫色,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而身后高高扬起的尾刺,如荆棘般坚硬可怕。
而如此可怖的蝎子头上却长着一张女人面,唇色发乌,眼瞳格外乌黑硕大,几乎占了整个眼眶,只有边缘看得见一丝眼白,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布满了青紫的花纹。
此时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一行人,居高临下,看似随意,却蓄势待发。
「哇啊啊!」小龙瞬间立起来,蛇头高昂,「你哪个啊大姐!」
不孤站在我身前,像条遇到敌人的小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两只狐耳竖得笔直。
蝎女压低了前身,冷笑道:「无端端跑到我的地盘,却来问我是谁,当真是不知死活。」
不孤却突然略微歪了一下头,小心地问:「你是蝎子精若木吗?」
蝎女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哦,你认得我?」
不孤有些兴奋地动了动耳朵:「你忘啦,我当初去青丘还是你给我指的路呢。」
名叫若木的蝎子精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原来是你,特别爱吃鸡的小黑狐。」
「四(是)你嗦!」小龙也恍然大悟,「我当年来找勾茸,你跟我打了一架,非要比哪个更毒。」
我见这阵仗,便知大约都是旧相识,于是放松了一点:「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别这么剑拔弩张的。」然后朝若木露出一个微笑:「你好,抱歉误闯贵地,我是石曦。」
接着,我向若木解释了意外被黑熊追赶,慌不择路才闯进她的地盘。
若木领着我们往她的洞府走去,她又多又密的足十分适合在这崎岖的山石上行走,而我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不孤化成人形,时不时地拉我一把。
若木慢条斯理地说:「怪不得,我说今日怎么吵闹成这样。那只老熊自上次冬眠后,已睡了几百年,被你们一朝惊醒,心情自然不快。」
我暗自咋舌,这起床气也太大了。
若木将头向后扭转,看着不孤:「对了,小黑狐,你既回了心心念念的青丘,怎又到处乱跑?我算着你也该到成年发情期了吧?」
「被赶出来了嘛。」不孤牵着我的手,语气平静,却没有回答后面的话。
若木冷哼了一下:「我当初早说过,青丘对你不是个好去处,你死活不信,现在可长教训了。」
我一听发情期,便想起之前他性情大变的事,他以后还会继续长出尾巴,不知是否还会重复发情?此次回到妖界,正好可寻解决之法,若是实在不行……
正想着,我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在不孤稳住了我。
他将我的手腕抓紧:「曦曦,小心走路。」又盯着我看了一眼,「你在想什么啊?」
我的眼神从他的脸上滑过,很快移开,摇摇头:「没事。」
这时,若木正在说别的事:「……别说人间,最近妖界也不太平,据说有上神坠天,天界的人找个不停,都来了好几拨人了。」
小龙游行的速度很快,跟在她身边:「啥子上神哦,还会坠天?未必天上有个洞吗?再说了,掉下来了再飞上去就是了噻,反正是上神。」
若木:「只听说这位上神闭关许久,一时生了心魔,道心不稳,冲动之下自封法力坠天。天帝亲谕,务必将上神召回,大概是因如今六界不太平,天界着急用人吧。」
自封法力坠天?我闻言忽然心里一跳,小龙估计也有所察觉,回头与我对视了一眼。
若木一边闲聊,一边将我们带到了一处藤蔓遮蔽的洞穴之前,她一到洞口,那些藤蔓就自觉退去——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藤蔓,而是某种深绿色的雾气。
「我的毒气可以随心变幻,若非看在都是老熟人的份上,你们可……」她说着,转头看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小龙若无其事地往洞内看去,扯开话题:「就这种地方也需要花那么多毒气保护吗?反正你都是蝎子,随便钻个洞可以睡瞌睡就行了嘛。」
若木用尾刺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随便找棵树吊死?」
然后往里爬去,我们紧随其后,只觉得这蝎子洞幽深曲折,仿佛永无尽头,洞内黑黢黢的,墙壁上生长着可以发出微弱蓝光的苔藓植物。
「我一直都吊在树上啊。」小龙理所当然,继续瞎扯,「而且你这个山上到处都是石头,又毒气缭绕,几百年也没得哪个来,怕啥子嘛。」
我们来到了洞里最深处,这里如一座地堡,中间有一片地下水潭,水潭中心还在咕咕地冒水,四周则是另有数条七拱八扭的小道,若木说里头都是废弃的洞穴,让我们随便挑。
我环顾一圈,觉得这地方深处地底,地形复杂,除了不见天日以外没有任何缺点,尤其适合我们躲藏,但是……我看向正在水潭边低头饮水的若木,潭水在苔藓的映照下亦发出幽蓝的光泽,波纹荡漾,使她的面容看起来竟有一种诡异的美丽。
「你为何要收容我们呢?」我直言问道。
这一路走来,从镜墟到人间,如今又回到妖界,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却不敢再轻信他人。
她所居住的地方,除了植物就没别的活物了,可见她并不是个喜爱结交朋友的性子,却能如此轻易原谅我们的闯入,甚至将我们带进她的洞府。
这未免有些奇怪。
若木溜达着离开水潭,却突然生气道:「这是我的事情,爱住就住,不住就滚。」
说完,便钻进一条岔路,不知去哪里了。
我和不孤他们面面相觑,小龙问:「咋个办?滚不滚?」
我有些犹豫:「这里离青丘不算远,我担心万一不孤被发现,会不会惹出祸端?而且我们与若木毕竟不熟……」
万一她不怀好意怎么办?
后面那句我没说出来,但他们应该都听出来了。
「当初我家在万羊谷,爹娘死后,我就一个人往青丘走,万羊谷离青丘特别特别远,我后来迷了路,跑到了若木山,还差点被若木的毒障毒死呢。」不孤忽然讲起他第一次来若木山的事情,「后来若木救了我,还给我指路,那时她虽然冷冰冰的,总骂我,却不是个坏人。」
我看着他:「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留下来吗?」
「我觉得……」不孤摸了摸脑袋,傻傻地笑起来,「我们可以相信她。」
我看向小龙,他把自己盘成一个堆堆:「我没得意见,反正她没得我毒,而且这里离青丘近一点,对他的伤势恢复也有好处。」
见他们都这样说,我心底基本也赞同了,但难免不放心。这里全是无生命的石头,我只能从墙上的苔藓探知讯息,把手轻轻地贴在上面,茂密、湿润的植物在我手心里发出略微亮眼的蓝光,细小的叶瓣轻柔地磨蹭着我的肌肤。
那种感觉,就像身旁围了一群小孩子,却并不吵闹,圆嘟嘟的小脸儿上还带着害羞的微笑。
这里没有戾气,更没有杀意,只有数百年如一日的安静和寂寞。
亲昵、平和。
我忍不住摸了摸它们。
于是,我们在若木山落脚了。
不孤挑了一个与我相邻的石洞,而小龙则选了一个细窄狭长的小洞——他说睡在里面很有安全感。
我发现不孤看人的直觉很准,仿佛是一种天性,比如,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姜黎,对她也没好脸色。
而若木也确实值得信赖,她深居简出,偶尔才会与我们碰面,有时我会在大晚上看到她泡在水潭里,只有一张脸露在水面上,不得不说,吓了我好几回。
我们在若木山待了一些时日,因为不敢到外头去,我只在地面下走动,几乎摸清了每一条岔路的走向和出口。
不孤则陷入了昏睡,或者说休眠。
他经常会睡很久,然后在某个时候自己醒来,我知道他在靠自己的力量疗伤,而我对此无能为力,因此并不去打扰他。
小龙倒还好,他时常溜出去玩儿。
我照例走在岔路里,借着苔藓的微光漫步,它们像无声的朋友,伴着我渡过许多幽深的时光。
一路向上,我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出口,透过杂草和碎石的缝隙,仰头看到漫天璀璨的星子。
哦,又是一个夜晚了,我想。
若木突然出现在身后:「很无趣吗?出去透透气吧。」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又继续仰望:「从前不觉得星星有这么漂亮。」
「不见天日的生活,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恐怕确实难熬。」她迈着螯足,动作轻柔地来到我身边,「你们在躲什么仇家?」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我闲来无事,已经将长隐的话想过千百遍,他让我仔细思考,说我肯定能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我想来想去,都没一点头绪。
是什么人,在人间布下这样的迷局,操控着魑魅魍魉为他效命?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若只是为了夺取九尾的力量,可他又为何要杀那么多人呢?况且,他实际并不知道是否还有九尾存世,否则他就直接来找不孤,而非派姜黎她们搜寻了。
我身上的封印已经破除,可奇怪的是,我似乎并未如猜想一般继续石化,甚至连那青灰的印记都在逐渐消失。
按理说,这对我应当是好事,可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仿佛明知暗处藏着一个敌人,可我却失去了方向。
那个将我封印变成石头的人,和姜黎的主上大概不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只是希望我沉睡。
而如今封印解除,我的力量逐渐恢复,记忆却只有一星半点。
为何要封印我?为何要我忘记?
若木忽然开口:「其实我最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收回繁复的思绪,转头看她:「什么?」
「你认识星宿吗?」若木用尾刺稍微拨开杂草,让我看得更清楚,「世上最亮的是北辰星。」
我不太认识别的星宿,但北辰星自然是认得的,可我搜寻了半天,也没在群星璀璨中发现北辰星。
「你再仔细看一看,就在那里。」若木指引着我,我终于发现了北辰星,它依旧在原来的位置,可却被一旁的星光掩盖了。
我有些不解:「怎么会这样?」
若木的语气好平静:「很奇怪,对不对,北辰星居然暗淡至此,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她重复了好几遍奇怪。
我望着那颗本该照耀世间的北辰星,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莫名想起了当初我在镜墟石棺前遇到了一群幽魂,他们曾说过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时日已久,我却仍能清晰记起,大概是:躲起来,把尾巴砍掉,风大人不在了。
还有一句是……
想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不禁低喃出声:「天坏掉了。」
话音出口,我犹如冰水浇头,浑身透骨寒凉,终于在繁复的讯息中得出最合适的猜想。
一群怀璧其罪的狐狸,失去了庇护者,当他们以为躲进不可擅入的禁地、不见天日的密林,便可逃过一劫,却不知天上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往哪里逃?何处可逃?
终究还是被找到了。
暴动的黑狐,消失的九尾,漏洞百出的六道屏障,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暗淡的北辰星。
这一切都暗示着那至高无上的神明。
我感到一阵恍惚,也许正是从所谓的仙人镇压暴动黑狐的那一晚起,神明便已不再泛爱众生,而有了私心。
这确实是一场杀局,一场自数千年前就悄然开启的杀局。
长隐的话,总是说得很对,只可惜,说的人词不达意,听的人一知半解。
而如今躲在幽暗洞穴中的我们,与当年镜墟中的狐狸,有何分别?
他们不曾逃脱,我们呢?不孤呢,他是黑狐,也是九尾……
若木与我在水潭边分别,小龙直直地躺在那个小洞里,像一根筷子插进筷筒,只露出一截细细的蛇尾在外头晃动,看来是已经睡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立即叫醒他,沿着岔路回了住处。
路过不孤门口时,我进去看了看他,他仍处在自我休眠中,睡在窝里,蜷缩成一小团,淡淡的光晕从他身上散发,与石壁上的苔藓相映成趣。
只可惜他浑身都黑乎乎的,像一颗发光的煤球。
他的两条尾巴显露在外,只是完好的那一条遮住了断尾,我凑近了观察他的恢复情况,发现那断尾的伤口已逐渐缩小,上头覆盖着一层水波似的淡芒,大概只有一点点了。
这是他的力量在进行修复。
我试着碰了一下他的鼻子,感觉他的气息略显燥热,耳朵也时不时地发颤,平时他醒来时表现得一如往常,可他的状态非常萎靡,懒洋洋的,不爱动,也不怎么吃东西了。
我想得出了神,他动了一下,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我以为他醒了,可是他却仍闭着眼睛,把头往我怀里靠着,又没动静了。
「……」我稍有愣怔,疑心他在装睡,可低头看去,他又睡得那样香甜。
我揉了揉他的脸,皮毛顺滑,手感绝佳,一时倒舍不得松手,又去捏他的耳朵,毛茸茸、软塌塌的。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我并没有放下他,而是调整了姿势,坐靠在石壁边,睡着了。
热。
好热。
我口干舌燥地醒来,感觉身边有一个火炉似的燥热无比,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深碧的眼眸。
先是心里一惊,后面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开口:「不孤,你醒了?」
不孤身上披着件薄衫,胸前略敞,肌肉结实平坦,他半跪在我跟前,狐耳、狐尾具现,只盯着我不说话。
我半坐起来,问他:「你何时醒的,伤好些了吗?」
他仍是不说话。
我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他的眸光灼灼,几乎燃起火来,不动声色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具有……攻击性。
什么情况?我开始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往墙上靠了一下,大概是这拉开距离的动作刺激到他,他歪了歪头:「你怕我吗?」
「我怎么会怕你。」我尽力笑着安抚他,左顾右盼,「怎么、怎么这么热啊,我……我还是先回去吧,你太累了,休息一下。」
我边说边起身,但他堵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径自说道:「你不想看看我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吗?」
「啊……是好了吗?」我犹豫了一下,又确实挂心,便点点头,「你让我站起来,我看看。」
「不用你动。」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同我耳语,而后,他将身后的尾巴绕至身前,如数交到我手里。
他的尾巴又大又蓬松,我根本握不住,只能放在怀里,低头去看,一、二、三……等等,怎么才睡醒就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