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现在北边的蛮人都不敢过来了,以前每年冬天日子别提多苦了,牛啊羊啊都得看好,稍不留神就被偷了去。」
「哎,对了,那个住山顶的范姓老头你们见过没?我怎么感觉好多年都没看到他了。」
「是啊,我也没见到过他了。」
樵夫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酒馆老板娘给我上了一壶酒,插进他们的对话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啊,那个范姓老头早就死了啊,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他是不是还有几个孩子?也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这些年我也没见过那些孩子。」
我一把抓住了老板娘的手:「你说的范姓老头,可是叫范增?」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我:「是啊,你也认识他?」
我望着老板娘的脸,脑中却忽有火光闪过,不出一会那些火光便燃成了大片大片的火龙,似之前昏迷时梦中所见那般,可再一细想却只觉头痛欲裂,让人喘不过气来。
胸口突然一滞,喉咙里泛上一股咸腥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呕吐。我松开了老板娘的手,强撑着站起身,刚走了半步一口鲜血猝不及防从口中涌了出来。
老板娘吓得忙让人去喊大夫,我拉住了她,「……不用了。」
我推开酒馆的门,慢慢向屋外更深的风雪里走去,凌厉的雪花从脸上刮过,像是刀割一般。
脑中漫天的火光与屋外的皑皑白雪在眼前交织相应,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想,而那些我本已忘记的东西越来越清晰。
陈明帝在世的最后一年冬天,师父自焚于后山。
连同他经营了半生的珠玑阁一起消失在了大陈。
三十五
我晕倒在了酒馆门前。
醒来时身边不仅有酒馆的老板娘,模糊中似乎还看到了师兄的脸。
「你终于醒了,瑶月。」
师兄叫着我的名字,我揉了揉眼睛,确认那真的是师兄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去哪了。」我趴在他的肩上失声恸哭,似要把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哭出来。
「没事,师兄在了。」他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却哭得更狠了,「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阿修,阿修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都知道……都知道,不关你的事。」
「你怎么会知道……」我推开了他,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穿着军营的衣服?」我指着他哭喊着:「连你、连你都在帮赵元安守他的江山?」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他?这一个王位究竟要夺走我身边多少人!
「瑶月!」师兄摇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清醒一点,「你……你还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泪水从我的眼中滚了下来,落在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师兄不是师父的独子,阿修也不是猎户的女儿,他们同我一样,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孩子,而我们在被捡到的那一天就有了自己的使命——成为一名死侍。
珠玑阁是大陈第一情报机构,由陈国太子和师父一手建立,只服务于陈国太子。
后来太子遭诬陷,师父隐居于山林之中,他收养了师兄和阿修,将他们培养成死侍,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太子平反。
而捡到我是一个意外,我因为「祸国」一卦被姜家弃于山林,但若不是姜这个姓,师父也不会将我接回阁中。
我天资不够聪慧,也练不成武功,每日只想吃喝玩乐,师父本打算等我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后就将我赶出珠玑阁,但是老天却让我在十三岁那一年遇到了赵元安。
那年他从塞外回京,路过后山时遭到二皇子埋伏的刺客追杀,身受重伤,是我在山上采野果时遇见了他,把他连拉带拖送到珠玑阁让师父救他。
这一救,成就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三十六
师父和赵元安都想为大皇子平反,而那时京城掌权的是二皇子,两人一合计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师父假意与二皇子合作,助他夺得太子之位,二皇子身性多疑,所以我这个不会武功却又是姜家女儿的人成了送信的最佳人选。而私下师父又伪造了另一份和二皇子互通的信件,作为后来推倒二皇子的证据。
所以阿修被二皇子挟持那日,他认出了我。
这出戏师父和赵元安唱了整整三年,后来事情「败露」,二皇子气急败坏,来后山想杀人灭口,师父却先他一步将所有证据送至朝廷之上,然后在珠玑阁自焚,让二皇子死无对证。
而我背上的那一剑,正是那时二皇子所刺。
我受伤后滚下山崖,虽然命大没有死,却忘了一些事,而后来所有的记忆都是宋非池告诉我的。
赵元安、宋非池、阿修、师兄,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摄政王骗了嫁进宫的姜家女儿。
「从来到珠玑阁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师兄将象征着珠玑阁死侍的令牌放在了我手中,「阿修完成了她的使命,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所以你的使命是驻守边关,帮赵元安去守他的万里江山?」
师兄点点头,「瑶月,你现在的使命就是当陈国的皇后,好好陪在皇上身边。」
「如果我不做呢?」
「你会做的,你向来最听师父话了。」
三十七
师兄终究还是不了解我。
赵元安现在有新的妃子,我回不回去做皇后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会有人做的。
我将阿修和令牌,还有我为她攒的嫁妆一起埋在了后山,然后在不远处搭了个草房,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守着阿修。
这一年我十八岁,但总觉得像是过完了一生。
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以为自己在陈宫,呼喊着阿修的名字,然而除了屋顶上飞旋的寒鸦嘶鸣并没有别的声音回应我。
我也会想赵元安,会想如果那天宋非池是真的逼宫,我和他死在了一块。
如果故事这样结局,大抵算得上圆满。
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宋非池还是找到了我,他劝我回宫。
我强忍着怒意才没将他赶出去,「如今二皇子已死,姜家势力也都被拔除干净,还让我回宫做什么?」
「娘娘就真的一点不思念皇上?」
我用了好半会的时间认真思考了他这个问题,然后回答他:「不想。」
「就算今后生离死别也绝不会想他?」
他这个人嘴里向来没一句实话,我才不会轻易相信他,什么生离死别,都是唬人的。
宋非池离开前只抛下一句话:皇上病重,娘娘若再不回去,就真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三十八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宫。
没想到刚下山就碰到了还等在那的宋非池,他说猜到我一定会回去。
他和赵元安,真是攻心计第一名。
宋非池快马加鞭将我送回了京城,从宣平门到长乐宫的路,我从未觉得那样长过。
在长乐宫前我遇到了他的妃子沈琅,她向我行了礼,说:「皇上见了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原以为她是生得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才会让赵元安背弃了答应我的事,可现在看起来却是个寡淡的女子,一身素衣,略施粉黛。
见我还愣着,她又解释道:「皇上与我并没有什么,他接我进宫只是为了履行对前明华长太子的承诺。」
我没有说话,朝她回了礼,走进了长乐宫。
小山屏后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人影,同宋非池假意逼宫的那晚一模一样,好像这么久他一直在那儿,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我绕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原本练了一路的笑容在见了他之后就全忘了,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赵元安坐在那儿,形容枯槁,他瘦了太多了,也老了太多了。可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啊。
明明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半年时间不到,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抬眼看着我,倒是先冲我笑了:「你来了。」
「嗯……」我想回答他,可喉咙痛得厉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元安低头从袖中拿着什么,他动作笨拙,即使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显得十分吃力,过了很久他终于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诏书,细细展平后递给了我:
「这是废后的诏书,瑶瑶,再也没人把你困在宫里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诏书,泪水湿了眼眶,什么都看不清,恍惚中只看到了最末的日期:永和二年,十二月初六。
那是我离开陈宫的日子。
「一直没能亲手交给你,现在,终于物归原主了。」
我将诏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问他:「赵元安,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欠我太多来世慢慢偿还,可我现在不想要来世了。」
我坐在他身边用力抱住了他,「你别想甩了我,我要你慢慢补偿我!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出去找别的男人……给你戴好多好多绿帽,让你……让你成为史书里第一个被戴绿帽的皇帝……」
我越说越哽咽,最后泣不成声,赵元安拍着我的后背,像之前那样安慰我。
彼时长乐宫外的梧桐正繁茂葱郁,风吹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那是我走后赵元安派人从落梧殿迁过来的。
三十九
永和三年秋,陈昭帝病逝,禅位于摄政王,改国号定安。
我和赵元安,细细算来不过做了三年的夫妻,未留下一儿半女,可他这个人太会算计人心了,让我一点也忘不掉他。
赵元安走后,我搬去了皇陵,后来沈琅也来了,于是我,沈琅,还有太皇贵妃,我们三个女人守在皇陵,守着三个不同的男人。
太皇贵妃已经住了很多年,甚至在皇陵开发出了自己的副业,她擅长作画,常靠卖一些画作换些东西,什么东西都行,总之就是不要钱。她说太上皇生前最爱收藏,搞得现在皇陵里的东西比宫中的藏宝阁还多。
沈琅很是欣赏太皇贵妃,决心跟着她学习画画,她说想把她和太子的事都画出来。
我呢,我打算写个话本,就写那些帝王家的白眼狼,劝导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们千万不要心存幻想,削尖脑袋一个劲往宫里钻。
沈琅很是赞同,并且一定要我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而爱上他。
我问她:「前明华长太子长得很帅吗?」
她拼命点头,「他是我见过最美的男人。」
我摇头表示不屑,「赵元安才是最好看的!」
太皇贵妃说你们都别吵了,赵瑜天下第一好看。
我和沈琅一下子都无法反驳,谁叫赵瑜是太上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