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祸国

赵元安应该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最好会点药理,既能帮他料理后宫,又能助他调理身子。

而我,我不能帮他什么,而且以后他也会娶更多的女人,会把我忘了,忘在深宫之中。

如果他只是山下猎户的儿子,我想,我是愿意嫁给他的。

明天就是上元节了,除夕那天因为我还昏迷着,赵元安下令宫中不许过节,甚至连红灯笼都没挂,说看了心烦,如今我已经能下床了,掌事姑姑说已经收到皇上口谕,上元节要隆重些办。

为了迎接隆重的上元节,掌事姑姑特意为我沐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我终于可以洗澡了。

给我一个病人洗澡可不容易,掌事姑姑和阿修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一个澡换了三次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杀猪呢。

好不容易洗好了澡,掌事姑姑说她知道有个药膏去疤痕很有用,要给我拿来,我穿着里衣坐在床上等她。说实话我还没考虑过留疤这件事,毕竟平时也看不到后背,留不留疤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姑姑既然说了,我就让阿修帮我拿个铜镜来,看看现在背上的伤愈合得怎么样了,可阿修扭扭捏捏,就是不肯。

「你今天怎么了?」我佯装生气,「难道要我这个病人自己去拿吗?」

千磨万磨阿修终于拿来了镜子,我侧身看向铜镜里的后背,心中陡然一惊。

我的后背上竟然有两道疤痕。

一道是新的,还泛着点点猩红,是替赵元安挡的那刀。

而另一道是旧的,周围的皮肤已经泛白,看样子至少也有一年了。

二十一

阿修说我身上的另一道疤是因为小时候太调皮,不小心伤到的。

我知道她是在说谎,那伤疤明显就是有人拿剑砍的,由上而下的一剑,是为了杀人。

可我又想不起来得罪过什么人,要置我于死地才解气。

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可稍一回忆就会头痛,阿修劝我不要多想,说明天就是上元节了,要养足了精神好好过节。

宫中的上元节有什么好过的,宫外才好看呢。

阿修说你明天就知道了。

次日,我早早被掌事姑姑叫了起来,穿了一件大红的衣裳,姑姑说是皇上特地为我定制的,本来是想着除夕那天穿,不过现在穿也不算太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婚的时候。

转眼我来宫中都快半年了,没回过后山,没见过师父。

时间过得真快啊。

上元节的皇宫确实比平日里要好看许多,连宫道上都挂满了灯笼,一到晚上亮堂堂的犹如白昼。

宫里热热闹闹了整整一天,宫女内侍们也被准了半天假,家住京城的可以回去看望父母,不能回家的也能在宫中放莲灯以解思乡之情。

我跟阿修说我也想去放莲灯,掌事姑姑制止了我,「娘娘,您是皇后,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同内官宫女们一个样?」

我反驳她:「皇后又怎样?皇后就不能想家了吗?」

掌事姑姑没法,转身去屋里拿了壶米酒过来,「婢女的远房妹妹住在后山,这是用后山种的米酿出来的千日香,娘娘如果实在想家,就尝一些吧。」

「千日香!」我两眼放光,隔着瓶子都似乎能闻到酒香了,「阿修!快拿杯子。」

阿修接过酒,「娘娘,你身子还未痊愈,不能喝酒。」

「米酒又不是酒,再说我就喝一点,快快快把门关上咱们偷偷喝。」

二十二

酒刚过三巡,我还没喝尽兴掌事姑姑却将酒都收了起来,「娘娘,等您伤好了有的是机会喝,今天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太阳还没下山呢,怎么就时候不早了!」我指了指外头,「你看,外面还那么亮。」

「娘娘,那都是灯笼照的,您有些醉了。」

「我醉没醉自己不知道吗?」我踹了踹旁边醉倒在桌子上的阿修,「阿修,你说外面是什么?」

阿修嘟囔着说道:「是太阳……太阳!」

我晃晃悠悠站起了身,「今日还没见到赵元安,我得找他去,我救了他,他欠我这个人情必须还,今天……今天就得送我出宫!」

我往外走去,掌事姑姑不放心跟在后头。从落梧殿到长乐宫,一路上随处可见有宫人聚在一起赏灯,我也过去凑热闹,她们告诉我灯笼里都有字谜,谁猜出来就能去讨赏。

我随手翻了一个:一年忙到头,一心系青山。

宫人们都紧盯着我看,好像我脸上写着谜底似的。皇后难道就一定知道谜底吗,又不是我出的题,可我又怕别人笑话,只好轻咳了几声:「这也太简单了,没意思没意思。」

说罢摆了摆手,将字条藏在了袖子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离开了。

唉,又丢脸了,早知道不翻了。

一直走到长乐宫前,我依旧在想着那个谜面。

「皇后娘娘,」宫前有人拦住了我,我认得他,是赵元安身边的内侍成玉。「您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皇上。」我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点。

「皇上现在不在宫中。」

「那他去哪了?」

「这……」他像是很为难,支吾半天不肯说。

我从袖中拿出刚刚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字谜来,假装神秘地对他说:「本宫是来告诉皇上重要情报的,你、你要是我不告诉我皇上在哪,万一皇上怪罪下来,本宫就把责任全推到你头上。」

二十三

威逼利诱了一番,成玉终于答应带我去找赵元安。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上元节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竟会一个人躲在御书房,门窗紧闭,连烛火都只燃了一台。

成玉送我到御书房门口,小声通报了一声,然而屋内并没人应声。

「不会是睡着了吧……」我刚准备破门而入,成玉一把拉住了我,「娘娘,今天是前明华长太子的冥诞……」

「哦……」

我虽不知道前明华长太子是谁,但他说得那样慎重,吓得我连推门都不敢推了。

成玉轻轻推开了一道小缝,示意我从门缝里进去。屋内很黑,只有书桌旁有一盏灯,赵元安坐在书桌前,不知道在写什么。

因为太黑我并不能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道踩了什么重心不稳被成功绊倒。

「哎哟!」

赵元安这才发现我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走过来扶起我,「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你啊。」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今天上元节,所有人都在外面,只有你把自己关在屋里,既然你不想出去,那还把宫里布置那么好看干嘛,多浪费。」

「你不是喜欢吗?」

「额……」

他一句话将我堵得死死的,让我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他。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将他拉到烛火旁,摊开掌心将字谜展示给他看,「你看看,这个谜底是什么?」

他瞟了一眼,很快就猜了出来,「是情。」

「什么情?」

他一脸「你是猪吗」的表情看了我半晌,最终也没理我的问题,转身坐回了书桌旁。

「哎,你怎么回事嘛……」

他打断我的话,问我:「你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说完我又怕他骂我,补了一句:「不是酒,是米酒!」

「你过来。」他向我招了招手。

「你不会要骂我吧?」

「不骂你。」

我走了过去,支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半抬着眼望着他,「你要干嘛?」

「伤口还疼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动胳膊的话,就不会疼。」

他嗯了一声,继续看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我这样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砰……

外面突然燃起了烟花,烟花的光亮穿过窗户照进屋内,那一瞬间我才真的看清,不是因为醉意,而是赵元安的脸真的就近在咫尺。

因为太过突然我吓得向后仰去,赵元安忙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拽入怀中,才让我没仰面摔下去,可他这一拉却也牵扯到了我背上刚愈合不久的伤口,痛得我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疼!!!」

我趴在赵元安肩上,痛得抬不起头来,甚至能感觉到伤口渗出的血液正沿着衣服的纹路流散。

「成玉!成玉!」

赵元安忙抱起我,向御书房外走去,成玉急匆匆赶了进来,赵元安一边吩咐他叫太医,一边抱着我向长乐宫走去。

我觉得我真是太倒霉了!

宫里的烟花大会正开始,太液池旁热闹非凡,那些璀璨的烟火噼里啪啦地在头顶上炸开,一颗接着一颗,像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上元节的夜空。

忽明忽暗的烟火里,我看到赵元安额上渗出的细汗。

我想这一刻,他心里应该是在想我吧。

「赵元安,」趁着还有一丝清醒,我问他,「你以后会娶很多很多嫔妃,让她们给你生孩子吗?」

「不会。」

他回答得很快,快到让我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

二十四

等我再醒来时,是躺在赵元安的床上。

殿内很安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睡在软榻上的赵元安。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平日里总叫我睡狗窝,这次终于轮到他自己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笑声太大,睡在软榻上的赵元安突然翻了个身,吓得我赶紧闭起了眼睛。

视觉没有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异常灵敏,我听到赵元安似乎是起床了,然后慢慢朝我这边走来,坐在了床边。

他握起我放在被子上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不是吧!!!他想干啥?

君子不乘人之危啊……

好在他没有后续的动作,只握着我的手同我说起了话。

「瑶瑶。」他说。

这一次我是真真切切听到他喊我的小名。

除了宋非池好像还没人这样喊过。

「我本来以为将你接进宫就能保护好你了,可我还是没能做到。」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会放你走的。」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什么保护?什么结束了?他不会是在梦游吧!

过了好久赵元安都没再说话, 我悄悄眯开一只眼睛偷看,只见他靠着床边,双目微合,像是又睡了过去。

可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

我想抽回手,刚动了一下,他却握得更紧了。

合理怀疑他是在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乘虚而入,落井下石……

二十五

我就这样在长乐宫住下了,皇上下令,我背上的伤口没好之前,不许踏出长乐宫半步。

一开始我还天真地以为可以天天看到赵元安睡狗窝,可他却以自己是九五之尊,睡狗窝实在有损龙颜为由拒绝,命人抱了床被子,天天就睡在我旁边。

吼,难道皇后睡狗窝就不会有损凤颜吗?怎么会有这么双标的人啊!

我算是看透他了,我受伤是因为他,伤口裂开也是因为他,结果他就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皇宫这种地方果然多出白眼狼,以前我就看过一部话本,话本里面的白眼狼太子伪装成商人和敌国公主相爱,最后在战场上反兵倒戈杀了公主全族,看完气得我几天没吃得下饭。

掌事姑姑宽慰我:「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娘娘。」

「我用得着他照顾吗?而且他病恹恹的,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有时候我的嘴真是灵在了不该灵的地方,在我说完这话的第二个月,赵元安果然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很凶,太医们却都不告诉我是什么病,只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多年来一直调养着,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加重。

连太医都不知道,我一下子慌了神,他不会死吧?不会真的要我背负「祸国」的罪名吧?

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名垂千古」的妖妃,我不眠不休在赵元安榻前守了三天,他终于醒了。

谢天谢地谢菩萨,我决定明天就跟着掌事姑姑去吃素。

「水……」他说,我忙倒了杯水,扶起他喂他喝下。

他靠在我的肩上,抬头看着我,良久才虚弱地说了一句:「你哭了,皇后。」

「我才没哭。」我抹了抹眼睛上的水珠,「刚刚倒水被水汽熏到了。」

他动了动泛白的双唇,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抬起手替我擦拭眼角的泪水,「别哭。」

他这一说,我哭得更狠了。

二十六

掌事姑姑听到殿内的声响,忙把太医唤了进来。

太医把了脉,说皇上已无大碍,日后仔细调理会好起来的。

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来,赵元安这时候还不忘取笑我:「哭得可真丑。」

看在他是一个病人的份上,我头一次没反驳他。

后来掌事姑姑告诉我,皇上的病确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皇上的母妃叫仪夫人,怀孕时得了怪病,诞下皇上不久就薨逝了,皇上自出生起身子就羸弱,九岁时被送到塞外调养,三年前太上皇病重,才又回的宫。

「送到塞外调养?胡天八月飞雪的,是调养的地方吗?」

掌事姑姑叹了口气,「那时皇上还是三皇子,自幼由前明华长太子照顾,可在三皇子九岁那年,前明华长太子被人举报贪污受贿,私通外邦意图谋反,被关进大理寺后不久便自杀了,死前怕牵连到三皇子,就将他秘密送到了塞外。」

没想到赵元安还有这样曲折的过去,身在帝王家,最是不由人。

「说起来,后山是连着塞外的,」见我听了那些旧事后情绪低落,掌事姑姑打趣道:「也许皇后在入宫前就已经见过皇上了呢。」

我没有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入宫前我见到的是宋非池,而我见宋非池那年,正是赵元安回宫的那一年。

那年的宋非池,也正是从塞外回来。

并非我有意多想,以如今摄政王的势力,我真的害怕他哪一天会起兵造反。

也许那一年,他是去塞外刺杀三皇子才受的伤,而我则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阿修劝我放宽心,「皇上刚登基不久,眼下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摄政王就算造反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可这个时候民心最不稳,再加上去年南涝北旱,不正是倒戈的好时候吗?」

阿修托着腮,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反正我就是觉得摄政王不会造反,娘娘也不要再杞人忧天了。」

二十七

赵元安大病未愈,关于摄政王会不会起兵造反这件事,我一直偷偷担心着,直到那天我阿姊姜怀宜进宫。

姜怀宜一进宫就嚷嚷着要见皇上,我在长乐宫前拦住了她,「皇上正在休息,阿姊有何事找他?」

「姜瑶月你让开!」阿姊一把推开了我,掌事姑姑忙扶住我,阿修替我挡在了姜怀宜面前。

姜怀宜一副见不到皇上不死心的样子,我理了理被她弄乱的衣服,端起了从未端过的皇后架子:「摄政王妃,这里不是姜府,我不是你的妹妹姜瑶月,我是当今皇后,希望你不要失了尊卑礼节。」

「姜瑶月?」她看着我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进宫,还不是因为你是姜家的女儿!你不让我见皇上,是想让姜家一族从此在大陈消失吗?」

我怔了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现在大哥在前线生死未卜,二哥被奸人诬陷关入大理寺,祖母听到二哥入狱后一病不起,皇上再不出面放了二哥,姜家就真的完了!」

她带着几分凌厉的哭腔说完了这句话,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态的样子。

我不解,「你不是摄政王妃吗,为什么不去找摄政王?」

姜怀宜怀疑地看着我好半会,突然笑了,「你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什么事都不知道啊。宋非池过完上元节就去边关了,我写了三十多封家书,他没回过一封信,连托人带句话都没有。」

宋非池去了边关?他怎么会去边关?上元节后是我被赵元安强制留在长乐宫的那段时间,我从未听他讲过这件事。

「姜瑶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宋非池娶我,皇上娶你,都是他们的计划,是他们要彻底铲除姜家的计划!」

「你胡说什么!」阿修突然大声训斥她,「快来人把她拖下去!」

姜怀宜倏地跪倒在了我面前,擒住了我的衣角,「妹妹!你也是姜家人,身上流着姜家的血,你一定要向皇上求情啊!姜家没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你的皇后之位也保不住了啊……」

禁卫军适时赶来,将摄政王妃「请」了下去。

我愣愣地望着阿姊远去的背影,问阿修:「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二十八

我回到长乐宫,赵元安已经起来了,只披了件外衣坐在书桌前看书。

「你都听到外面的声响了?」我问他。

「嗯。」赵元安停下了翻书的动作,抬眼看着我。

「我阿姊,说的都是真的?」

「是。」

「我二哥真的犯事了?」

「是。」

「我大哥,也死了?」

「是。」

我站在他面前,阳光顺着窗户爬进来落在了身上,可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是赵元安,但已经陌生得让我快认不出他了。

「对不起,是我没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你不用对不起我,如果我大哥和二哥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你惩罚他们是你该做的事。」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相顾无言。

沉默了半晌,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那个问题:「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计划吗?摄政王娶阿姊,你……娶我。」

赵元安站起身走向我,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衣服上飘散着好闻的兰花香,那是我之前在宫里无聊,和宫女们一起调香调出来的味道。

「姜怀宜是计划之内,但我娶你不是,瑶瑶,我娶你是因为喜欢。」

头一次听他说喜欢,可我却开心不起来。我不知道他的「喜欢」里又带了几分算计。

我眨了眨眼,眼中有泪滚了下来,「姜家都快没了,你到现在都还要骗我吗?我入宫之前你根本就没见过我,何来喜欢之说。」

我推开他,抬手抹了抹眼泪,「亏我之前还担心宋非池会造反,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你们舅甥一心,是臣妾多虑了。」

二十九

我从长乐宫跑了出去。

可我不知道能跑去哪,四面都是宫墙,脚下皆是王土。

最后没有办法,我把自己关进了落梧殿。

阿修在殿外劝我,「娘娘,皇上他对你是真心的,他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苦衷!」

「阿修,你还真向着他。」

「我……」阿修向来没我伶牙俐齿,此番自然是吵不过我。

「你去问问他,扳倒姜家后打算怎么处置我?是鸩酒一杯还是白绫三尺?」

殿门外的阿修沉默了半天,最后说「等姜家的事结束了,我就去求皇上放我们出宫,我带你回后山。」

她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说完这句便离开了,我从门缝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知道这辈子除了阿修,再没人能待我如此了。

我把自己关在了落梧殿整整七天。

七天里,二哥被处死,大哥的遗体也被送回京城,老太太过度悲伤中了风,瘫在了床上。

而之前处处觉得自己高我一等的阿姊姜怀宜也疯了,后来听人说她在摄政王为她建造的那个阁楼里自缢了。

曾经在京城里只手遮天的姜家一夜之间倾塌。

阿姊死前曾托人给我带了封信,信中骂我无情无义,不配为姜家人,将来死了也只能做一只无名无姓的野鬼。

我确实是个懦夫,我躲在落梧殿不只是为了逃避赵元安,也是为了逃避姜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姜家曾经抛下过我,可毕竟血浓于水,就像姜怀宜所说,我能进宫,全凭我是姜家的女儿。

可这个姜家的女儿,最终成了姜家灭亡的推手。

姜家结束了,赵元安没来看过我一次,或许他也觉得我不是姜家人吧。

也许多年后的史书里,我只是大陈的皇后,而姜瑶月这个名字,再没人会知道。

三十

姜家结束的那个傍晚,阿修来了,她给我带了一件她的衣服,说要和我互换衣服,带我出宫。

我问她:「赵元安答应了?」

阿修摇了摇头,「他答不答应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想让你开心。」

「……好。」

我和她换了衣服,阿修说亥时一刻的时候她会来接我,她负责穿我的衣服引开禁卫军。

我一直等到戌时三刻,没等到阿修,却等到了摄政王逼宫的消息。

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炸开,摄政王不是赵元安一伙的吗?他怎么会在这时候逼宫?

我不敢相信地冲出了落梧殿,远处的城门火光漫天,宫人们也乱做了一团,纷纷逃散。

赵元安!!!

没时间想别的,顾不得掌事姑姑在我身后急得大喊,我向长乐宫的方向跑去。

长乐宫里赵元安坐在屏风后头,烛火把他的影子映在小山屏上,像一幅迤逦的山水,周围的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

我忙跑过去拉他的手,「赵元安,快走!快收拾东西我们走!」

他抬头看着我,握紧了我的手,「我们走不掉的。」

「能走掉的!阿修武功高强,趁宋非池还没进来,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无论我怎么拉他他都没有一丝一毫要走的样子,我瘫坐在地上,看着屏风外刺眼的火光越来越近,马蹄声在呜咽的风中步步紧逼。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坐在了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衣服都理好。

「你不走,那我陪你。」

「瑶瑶。」赵元安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手,「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的事可多了。」我转眸看着他,「你不能忘了我,这辈子的债下辈子要记得还」

「下辈子慢慢还。」

他捧着我的脸,抹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那时我想,这就是我爱的人啊,就算前方是陌路黄泉我也愿意同他一起踏上。

三十一

摄政王的军队并没有杀到长乐宫,宫外的嘈杂声中突然传来了抓刺客的声音。

「不好!有刺客!皇后娘娘被刺客抓走了!」

皇后娘娘……

是阿修!阿修还穿着我的衣服!

我忙跑向宫外,正遇上掌事姑姑,她拉着我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你没事……没事就好。」

「他们好像抓了阿修,快、快去找阿修!」

我拉着掌事姑姑向传来刺客声音的方向跑去,那里已经被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那些禁卫军人手一张长弓,弓拉满月。我好不容易才扒开禁卫军跑到了最前面,看到了被刺客挟持的阿修。

刺客身边站了一圈的护卫,个个身穿宫服。

「阿修!」巨大的恐惧从头顶蔓延到全身,我冲刺客喊道,「你不要伤害她!她不是皇后,我……」

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将我拉了过去,我看向他,竟然是宋非池。

他怎么会在这?

「宋非池,你果然不是来逼宫的!」

「不演场戏怎么能知道原来这宫中还有这么多二皇子的余党。」

刺客忽然大笑起来,「是本王失算了!不过死之前能拉上三弟的皇后垫背,也不算很亏。」

我急得一口咬住了宋非池的手,他吃痛放开我,我甩开了他对着刺客大喊:「她不是皇后,我才是,你放了她,我来换她!」

那刺客看着我,口中竟喊出了我的名字,「姜瑶月……」

阿修哭着对我摇了摇头,凄声说道:「姜家已经倒了,你以为你还和以前一样重要吗?不过是一个废子而已!」

说罢她突然对着禁卫军大喝了一声:「放箭!」

「不!!!」我跑过去用身子挡在那些禁卫军的羽箭前,「不许放,谁都不许放!」

「成玉,把姜氏带下去!」宋非池大喊。

「别过来!」我像发了疯一般对宋非池吼道:「今天阿修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偿命!」

「瑶月!」阿修突然叫住了我,我转过头看向她,只听她说:「对不起,这次我不能送你出宫了。」

她看向赵元安的方向:「皇上,师父未完成的事,今日我替他了结了,也算给明华长太子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了。」

说完她竟自己撞上了刺客的刀尖!

「阿修!!!」

我看到阿修从刺客怀中滑倒在地,大片大片的血从她的脖子上流了出来,染透了那件本该属于我衣服。

我跪倒在地,四周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无论我如何张大嘴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声,泪水不住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过脸颊。

赵元安从身后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拽进了怀中。

「救救阿修!!!」

「快救救阿修!!!」

「我求求你救救阿修……」

我想过去看看阿修,可赵元安死死抱住了我,任凭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放箭!」宋非池一声令下,千万只羽箭从耳边呼啸而过,划破了今夜王城的天空。

三十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箭雨终于停了,赵元安也终于放开了我。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跑向阿修,她的伤口还在流血,我抱起她,手忙脚乱地去捂她的伤口,哭着冲着那些禁卫军喊道:「快叫太医!快来人救她!!」

阿修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她双唇微动,似乎要和我说什么。

我低下头,将耳朵贴近了她,「你说,我在听,我听着。」

周围安静得出奇,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能飘走。

「不要……恨……皇上,下辈子……我们去做……寻常人家的……姐……妹。」

说完最后一个字,阿修的手从我脸上滑了下去。

「阿修!!!」

我抱紧了她,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和她说,她不能就这样死掉。

「阿修你起来,我还没看到你和师兄成亲,你知道我嫁妆都给你备好了……」

「我不出宫了,我再也不吵着出宫了……你起来好不好……」

「阿修……我的好阿修……」

宋非池走了过来,蹲下身合上了阿修的双眼。

「娘娘,您节哀。」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又看了赵元安,害死阿修的罪魁祸首就在这,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问赵元安:「姜家已经没了,你为什么还要把阿修也带走!!!」

赵元安低着头,没有说话。

「娘娘,这是阿修姑娘自己选的路。」

「自己选的路?」我厉声尖叫,「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为什么不是我!是你们让阿修骗我出宫的是不是?所以她才与我换了衣服,原本躺在这儿的,应该是我不是吗?」

我抓起落在脚边的断箭想追随阿修而去,被宋非池一掌打掉。

我冷冷瞪着他,「我真后悔当年救了你。」

三十三

阿修死后我再也没出过落梧殿,也再也没见过赵元安。

我知道我与赵元安再不会有以后了,我们之间不只横亘着整个姜氏,更横亘着阿修。

只要一想起那日的鲜血,我就会止不住地呕吐。

听说宋非池又回了边疆,我真希望他战死沙场。

阿修一直没能下葬,她的骨灰被我放在了落梧殿内,掌事姑姑剩下的半瓶千日香我都拿给阿修喝了,还记得上元节时她不过喝了一杯就酩酊大醉。

我想她喝醉了,应该就不会疼了。

院子里的梧桐绿了又黄,直到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在等什么时候赵元安受够我了,放我出宫,我就带着阿修回后山。

掌事姑姑会不时告诉我赵元安的事,比如皇上昨日在落梧殿前站了许久,比如皇上前日吩咐成玉去织造局定做了新衣,比如皇上要纳妃了。

我想起上元节问过赵元安以后会不会娶很多嫔妃给他生孩子,那时他回答我说不会。

可他却做了。

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帝王家长大的人怎么会有心呢。

他和宋非池做的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王位,为了守护他的荣华富贵万里江山,只要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人,他们都会想尽办法踩到脚下,牺牲再多也在所不惜,哪怕血流成河,哪怕白骨成堆。

这次的新妃又会是他们新的棋子吗?

听掌事姑姑说新妃是前明华长太子的太子妃,贤良淑德,在东宫时没有人不喜欢她。

贤良淑德,看来是做皇后的好料子。

新妃进宫的那日,下了小雪,我坐在落梧殿中数着雪花,外头很是热闹。

而落梧殿却安静得出奇,宫女内侍们都被我用迷药迷晕了过去,横七竖八地倒在殿中。

这宫里已经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哪怕今天是以死相逼,我也要带着阿修离开这座四四方方的死城。

不过我没迷晕掌事姑姑,因为我要向她道别,她教了我这么久的规矩我一样没学会,如果不是跟着我这个没什么用皇后,她在宫里可能早就有更好的归处了。

掌事姑姑将出宫的腰牌递给了我,「娘娘,如果出宫能让你开心点,婢子愿意犯一次宫规。」

我收下了腰牌,要她保重好身体,然后带着阿修的骨灰只身去了宣平门。

出宫比我想象得要容易多了,大约因为今天是皇上纳妃的大日子,守城门的士兵并不多,见了腰牌便放行了。

曾经心心念念想要的出宫,如今却这么顺利,我想也许今天的放行,也是赵元安默许的。

我回头看着巍峨的陈宫,和我进宫那天一模一样。

赵元安。

此生不复相见。

三十四

出了京城一路向西,翻过三座山,淌过四条河后便是后山了。

我本想继续上山,却被告知大雪封了路,得等雪停了才能上去。

漫漫大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我在山脚的酒馆里休息,酒馆里的千日香还像以前那般醇厚,还记得以前每年冬天,师父都要下山买一些囤着过冬。

酒馆里的樵夫们在说一些旧事。

「你说这几年新皇继位,咱们不仅口袋里的钱变多了,这大冬天也不用出去做事,喝喝酒享享清福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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