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了。被折辱的质子正抬头看我:「公主也来看我笑话么?」
我泪眼朦胧:「不,我给你送止痛药。」
他不屑摇头:「些许小伤,我早习惯了。公主请回吧。」
「我不回我不回。」我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你快上药,你不觉得疼,我疼啊啊啊!」
1
打从穿书以来,我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上。
倒不是说物质上有谁敢亏待我,毕竟我是一国公主,该有的份例一样不落。
但我穿来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堪忧。
就,总是莫名地感到疼痛。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腿、有时是脑袋。
这疼痛吧,它毫无规律,一疼起来,冷敷热敷都不管用。
太医院的太医被我喊了个遍,然而每一个都说,从脉象来看,公主您身体倍儿棒。
所以为什么会各种疼啊啊啊!
这个问题,在我目睹梁国质子被宫人欺辱之后,得到了完美解答。
那天傍晚,花园僻静之处,几个宫人围住了梁国质子。
不知怎的,质子一个踉跄,左膝跪地,身体栽倒,额头重重磕在石板路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感到左膝一阵剧痛,然后是脑袋。
要说这是巧合,那也太巧了。为什么我疼的地方,跟质子受伤的地方,一模一样?!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待人群散去,我泪汪汪地捧着一瓶止痛药,凑到质子跟前,试探。
「你,敷一下伤药吧,镇痛。」
质子正低头拂去衣摆尘土,闻言,看我片刻,蹙眉:「公主何必向我示好?莫非公主不知我的身份?」
我怎会不知他身份。
梁国质子,陆瓒。
我大燕与梁国交战多年,积怨已深。梁国国力衰弱,便送来年仅十二岁的太子为质,以示求和之心。
然而数年过去,两国和谈仍没有结果。早有谣言说,梁国君王使的是苦肉计,明里求和,暗地里正招兵买马,不日又会开战。
也因此,在大燕宫廷,众人对梁国质子的轻视,毫不加掩饰。
其实陆瓒生得极好看,剑眉入鬓,目似朗星。即便被宫人欺负,额角一片红肿,也无损他清隽出尘的容颜。
画重点,红——肿。
对,重点绝对不是他那帅到人神共愤的颜。
我不自觉地吸溜一下嘴角:「殿下还是敷药吧,你额头红肿一片,必定很疼。」
陆瓒拒绝:「些许小伤,我早习惯了,公主请回吧。」
不。
不能回。
今天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我咬一咬牙,拿帕子沾了药粉,往陆瓒的额头上盖。
他没提防,被我的动作惊到,不由得挑眉避让。然而清凉舒缓的感觉从额头传来,陆瓒戒备的表情瞬间松弛。
而我,热泪盈眶。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我果然没有猜错,陆瓒他就是害我穿书之后、到处都疼的罪魁祸首。
我恨恨地把药瓶往他面前一放。
「好好敷药!」
「不准你偷懒,我会知道的!」
2
我早该猜到,陆瓒这种谨小慎微的大反派,怎会贸然接受我的善意。
下半夜,额头上的灼痛加剧,我从睡梦中疼醒,满腔幽怨又无计可施。
——我都这么疼了,陆瓒是怎么忍的?
翌日一早,我直奔弘文馆,在书房外拦下了陆瓒,准备再给他送一次药。
虽然陆瓒是梁国质子,但皇族该有的表面待遇,还是大略过得去。至少在教育方面,他与我的几位兄长一起,每日跟随弘文馆的大儒们念书。
昨日陆瓒额头上的红肿,现已化作触目惊心的瘀青。
周遭宫人都微微侧目,他却仿若未觉。视线落在我递过去的那个瓷瓶,神情依旧淡漠。
「公主与我,素无交集,何必这般关怀?」
确实,我穿过来的这位小公主,在原书中跟陆瓒是毫无瓜葛的。
她,无足轻重的路人甲;他,戏份吃重的大反派。
陆瓒身为梁国太子,早年在大燕为质,受尽苦楚。
夹杂在两国争斗之间,他忍常人所不能忍,终于依仗自身权术,篡位为梁国国君,并正式向大燕宣战。
然而男主陆珏的心性比哥哥更加深沉。
他身为庶子,却天生善于谋划。在大哥为质的日子里,游说君王,差一点改立他为太子。在大哥继位后,又假意投诚,数年之后,绝地反杀,夺回帝位。
再后来的情节有点拉垮,我是跳着看的,只知道陆珏终于和他青梅竹马的贵族小姐恩爱两不疑。
至于陆瓒,想必是成王败寇,不得善终。
实话说,这些权谋争斗我都不太关心。我只发愁我跟陆瓒痛觉相通,到底如何破解。
眼下,陆瓒分明对我很戒备,根本不可能收下我的止疼药。
该怎么给自己编造一个合情合理「多管闲事」的借口,而且能让他深信不疑呢?
对上陆瓒躲避的眼神,机智如我,深吸口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因为陆瓒,我喜欢你。」
「喜欢你,当然就要给你送药。」
冉冉升起的初阳是漂亮柔和的浅金色,镀在陆瓒脸上。
我这句话说完,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变化。片刻,他从我身上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公主不要说笑。」
我还没答话,身后已经传来一声轻笑。
「是啊,阿娆,话可不能乱说。」
宫道弯处缓缓走来一位少年。
宽袍玉带,长身鹤立,看起来儒雅至极。
是燕国的太子,周澈。
太子素来稳重宽和,待人都是彬彬有礼。
此刻我的「告白」被太子听见,我虽然有点尴尬,但眼下止疼更迫在眉睫,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没说笑,太子哥哥,我当真喜欢陆瓒。」
说着,药瓶又往前送了一送,几乎都要塞进陆瓒怀里了。
陆瓒却微微一动,后退数步,避开了我:「公主年纪尚幼,口无遮拦。这药我不能收。」
屡屡被拒,止疼无望。我哭丧着脸,不知该如何说服这个面冷心硬的家伙。
好在,疼爱妹妹的太子上线了。
太子上前,从我手里接过药瓶,掂了掂:「阿娆把我燕宫最好的止疼药都拿来了?」
他脸上似笑非笑,手臂一伸,将陆瓒紧攥的拳头握住打开,那药瓶,正正好好落在陆瓒掌心。
但与此同时,我的手腕某处——恰是太子捏住陆瓒手腕的那一处,传来了钻心蚀骨的疼痛。
太子语气轻柔和煦,有如春日暖风拂过。
「我妹妹这般真心实意……陆瓒,可别辜负。」
3
我以为经太子这么一打岔,陆瓒必定心怀怨怼。但想不到,离开弘文馆片刻不到,我额头上的疼痛奇迹般消失。
显然,是因为陆瓒敷了药。
原来这家伙吃硬不吃软。
踏破铁鞋无觅处,秘诀寻来全不费功夫。
我痛痛快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睡醒没多久,我知道了陆瓒敷药的原因。
半上午的时候,梁国使臣觐见,皇帝设宴款待。陆瓒作为梁国质子,同席作陪。
哪怕敷了我送去的药,又用脂粉涂盖,陆瓒脸上的那一片青紫,仍然一清二楚。
当着梁国使臣的面,坐实我大燕薄待梁国太子,我这具身体的父皇很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命人彻查此事。
查来查去,就查到昨天傍晚宫人欺压陆瓒。
而那些宫人是太子周澈的手下。
哪怕太子和宫人都否认此事是受太子指使,但太子对下人管束不严的责任是不能推脱了。于是,父皇降旨,太子禁闭十日,以示惩罚。
至于陆瓒,我本以为他的日子能好过一点,却想不到宫人们对他的怨言更是甚嚣尘上。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讨厌陆瓒。
在听说这几日,膳房送给他的吃食全都是辛辣之味,而陆瓒脾胃虚弱,不能吃辣,因而只能以白饭充饥之后,我更是无比头痛。
这要是给他饿出个慢性胃炎,动辄就疼,我以后不得烦死啊!
没办法,看来投喂陆瓒的重任,只能落在我肩上了。
我便派婢女雯绮拿银子去膳房换些糕点。得空了,我再悄悄送给陆瓒。
雯绮是原主的贴身婢女,服侍公主十年,感情不同寻常,得了这个命令,捂嘴笑问:「公主是准备送糕点给太子殿下吧?公主与太子果真是兄妹情深,知晓太子被关紧闭,怕太子殿下挨饿。」
她这么一说,我略有点汗颜。
一边是感觉相通的质子,一边是血浓于水的哥哥,我只想着陆瓒而忽视了周澈,似乎是有点不大好。
但还是投喂陆瓒要紧。哥哥什么的先靠边站。等我哄好了陆瓒,再来哄哥哥。
所以我说:「对啊,糕点是给太子哥哥的。你可别声张,叫父皇知道了,我们都要挨骂。」
傍晚时分,雯绮带回了糕点。我则乔装打扮,避开一应服侍宫人去寻陆瓒。
多亏原书设定这孩子心忧故乡,有事没事就喜欢独自去皇城最北边的霜栖楼,远眺故乡,我很容易便寻到了人。
他见了我,虽然有些诧异,但神色依旧淡漠。
「公主怎穿着小太监的衣裳,还到处乱跑?这样不合规矩。」
趁着天还没黑,我仔细瞧了瞧他的脸——瘀青已好了大半。这又一次成功验证了我们之间的联结,因为,这会儿我也完全不感觉疼。
我捧上糕点:「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陆瓒仿佛对我的行为有些无奈。他叹口气,解释:「公主,我只是漂泊异乡朝不保夕的质子,根本不配承受公主好意。」
我当然知道他会拒绝。
他这样谨慎的大反派要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我收服,那才叫人设崩塌呢。
所以我继续秉持「人不要脸则无敌」的战略。
「可是瓒哥哥,你真的很好看啊。喜欢你,我也拿自己没办法呢。」
这种尺度的告白在原书里,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就算是陆瓒口才一流,此刻也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
大概是错觉,我甚至觉得,他两颊都染了些漂亮的桃粉色。
我见好就收,赶紧把糕点篮子往他手里一放。
「记得吃哦。不吃,我会难过的哦。」
成功投喂陆瓒,我心情极好。一路上是哼着歌儿回寝殿的。
但我刚踏入寝殿不久,下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疼痛,简直像有把刀在肠胃里绞。
我脚一软,跌坐在地。
这不是我在疼,这是陆瓒在疼。
见我这样不对劲,众人全都围拢过来,我咬牙道:「别管我,都别管我!你们赶快去找质子,看他有没有事。」
我疼得满头大汗,脑子却还在飞速运转。
陆瓒这阵子吃白饭充饥都没出岔子,所以问题出在哪?
算算时间,难道是因为……他吃了我送去的糕点吗?
我忍痛看向我身边那个满脸泪痕的心腹婢女雯绮。
——糕点,是她,从膳房要回来的。
4
真的是中毒,毒就藏在糕点里。
打探消息的宫人回来汇报:「公主派去的太医说,因为救治及时,质子性命无忧,吃药针灸即可。」
我满脸的欣喜都化作惊恐:「针针针灸?那岂不是很疼?」
宫人不明所以:「其实也不会很疼,大概就跟蚂蚁咬一口似的吧?」
「这就很疼了好吗!」
「公主别担忧,质子肯定能挺住的。」
呵呵,他能挺住,我挺不住。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然后提心吊胆地感受着身体各处时不时传来的针扎刺痛,恨不得自戳双目。
为什么我好心好意送糕点会送成这个鬼样子。
早知道就饿死陆瓒好了。
这一夜,连睡觉都不安稳。好容易熟睡了一会儿,又被烛光照醒。
床前坐着个天青色背影,脊背挺拔如松,清雅至极。
他正低声问雯绮:「她疼得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
是太子周澈。
我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太子哥哥,你,你不是在关紧闭么?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周澈转过身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担忧。
「阿娆醒了?
「我是悄悄溜出来的,总要看看你,我才安心。」
周澈伸手覆在我额头,又抬起我下巴仔细看了两眼,皱眉,「这会儿看着倒还好,怎么晚上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原书里,大燕皇宫的这段情节只是故事的大背景,作者并没有投入过多笔墨来描摹。所以我是真没想到,大燕太子会这样重视他的妹妹。
此刻被这样关切,我心里一软,鼻子就酸了。
假如太子知晓他妹妹换了人,是不是会很伤心啊。
原主会怎么做呢?
于是我拉一拉太子袖子,撒娇:「哥哥来看我,我当然就好了。」
周澈似乎想笑,但随即又板起脸:「不许胡搅蛮缠,你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去给陆瓒那小子送吃的,路上受风,生病了?」
果然,我这点小伎俩想瞒过心思细腻的太子,肯定是痴人说梦。
我讷讷:「就,听说他吃得不好嘛……哥哥别训我,我以后,肯定不再给他送吃的了。」
这是大实话。
我送一次糕点就害陆瓒中了毒,好不容易刷了一丁点好感度,都给败完了,下一步怎么走,我还发愁呢。
太子却不说话了,垂首看我半天,问:「阿娆……当真喜欢陆瓒?」
撒谎要撒到底。
我点头承认。
周澈敛眉。
「陆瓒无情无义、狼子野心,绝非阿娆良配。这婚事,我……第一个不准。」
谁想跟他成婚啊,这大反派人生经历如此丰富,我躲都来不及。
「我才不求和他成亲呢,只要他别疼,我就开心了。」
这话显然更有歧义,说得好像我连名分都不顾,也要喜欢陆瓒。
太子放在膝上的两手瞬间攥紧。
许久,他重重叹气:「我一生睿智通达,怎有个蠢妹妹!」还未等我回答,便召来服侍之人:「把你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公主。」
那人着侍卫服色,干脆利落地跪下,正色道:「数日前质子顶撞太子,我们几人便出手教训了他,但只是轻微的皮外伤,根本不会留下多少瘀痕。是那夜质子得知,翌日梁国使臣到访,所以夜半时分,他……」
此人瞟我一眼,「手持砚台,又在自己额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服侍的太监起夜,正巧看见,没敢声张。
「翌日清晨,质子额头上的红肿越发醒目可怖……顶着这样的伤口面圣,梁国使臣看见,当场老泪纵横,陛下只能重罚太子……」
我半信半疑,可是回想起那一夜,的确是夜半,突然之间痛感加剧,害得我从梦中疼醒。
原来不是止疼药失效了,而是陆瓒故意加重伤痛。
可是,目的呢?
太子淡淡道:「给梁国皇帝施压。一国太子在他国受尽欺凌,梁国迫于颜面,也会想方设法把人接回去。」
居然,陆瓒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吗?
我震惊至极,久久无语。
而太子还在柔声劝慰:「为了回梁国,他什么事做不出来?甚至,糕点里的毒,只怕也是他下给自己的。到时候传出来,燕国暗中毒杀梁国太子,此举无异于挑衅,只怕梁国就不能再装聋作哑,无动于衷了。
「阿娆别喜欢他。
「靠近陆瓒,这条毒蛇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5
陆瓒中毒但被及时救治的这件事,没能掀起什么风浪。
众人流传,只说质子是着凉了,引起高热。
哪怕每日都能感知到「蚂蚁咬」一样的刺痛,我也再不敢去看望陆瓒。
——看什么看,还怕他不利用我吗?
先前果然是我被无数穿书文荼毒,以为送个伤药、喂个点心就能哄好大反派,其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能这样容易就斩获反派芳心。
是有点沮丧,但不是不能接受。
我及时调整状态,以讨好皇帝、陪伴太子为生存目标,日程也是相当紧凑。
大燕的这位皇帝,天生孱弱,膝下子嗣单薄。又因为常年求道,多年不曾临幸后宫妃嫔。皇子公主们长到十来岁的,只有太子和我。
太子年已十七,天资聪颖又昼乾夕惕,种种国事,都由太子代劳。是以我只需要花一小部分时间来刷好感度,大半的时间都还是自娱自乐。
只不过,我不找陆瓒,他反而来找我了。
那天我贪玩,在御花园里逛得忘了时间。等我惊觉天色已晚,便看见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迎面走来。
是陆瓒。
他瘦得有点厉害,脸色极差,我一时间都没认出他。
躲是躲不过了,我站起来,向他行个礼,然后准备转身离去。
陆瓒却轻咳一声,问我:「公主在躲我?」
「没有躲,只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嘛。」
陆瓒撇了下嘴角,似是讥笑:「那,公主送我伤药和糕点时,怎么就亲近了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忍不住反驳:「原来殿下也知道我曾对你示好,可是我对你好,你反而陷害我,这是什么道理?」
陆瓒愣住。
「我陆瓒不是什么君子,但我自问从不曾陷害公主。」
大反派,嘴还硬!
因为涉及宫廷秘辛,我让左右仆从避开,这才指着他道:「糕点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给自己的?之前你还故意打伤自己额头,你就是想早点回梁国,别以为我不知道!若此次你计谋得逞,到时候追究起来,我岂不是要重重受罚?」
陆瓒一笑,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半天才道:「我给自己下毒?是周澈告诉你的吧?他恨我提防我,倒也不是三两日了。」
「只不过我属实想不到,他这么清风霁月的人物,居然也会撒谎,还会用离间计。」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陆瓒你、你才离间我和哥哥呢!」
「公主看不明白么?你哥哥不愿看到你接近我,便想方设法在你面前诋毁我。
「我想公主心地纯良,绝无可能害我,而我确实也没有给自己下毒。所以,真凶另有其人——只怕是针对你的。
「公主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还望公主多留意才是。」
陆瓒和哥哥各执一词。
但是吧,一个是作者盖戳的大反派,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是温良恭俭的亲生哥哥,温柔似水,宠妹如命。
站谁?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站哥哥。
我说:「反正我哥哥绝不会害我,你的话,我就不敢信了。」
陆瓒怔忪,上下打量我,半天才挪开视线:「公主不是说喜欢我?怎么你喜欢我,反而不信我?」
「那我、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这句话说完,好像周遭的空气都凝滞起来。
「很好。」
陆瓒沉声,「我早该知道的。父皇口口声声爱我,却忍心送我为人质。乳母一向疼我,却不肯为了我远离故土。公主更是可笑,前一天还喜欢我,后一天就义无反顾地站到了和我对立的位置。
「我早该知道的,公主与他人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又何必抱了那一线的希望?」
对上陆瓒的视线,我心慌起来。
他的眸子好深,我都看不清楚那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情绪。
难道说我撒的蹩脚的谎,当真被陆瓒信了不成?
又或者说,他连现在的剖白,都是在挖一个更深的坑,等着我往里跳。
我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后退一步。
「是你先存了逃回梁国的心,我身为大燕公主,我们本就该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陆瓒已经平静下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日晚间,公主及时派人来看我,让我侥幸捡回一命,我心中感激。所以虽然现在公主刻薄非常,我还是不愿恩将仇报。」
「我会把真凶带来给你。
「到时,你再和我划清界限不迟。」
6
一连十数日过去,诸事顺遂,风平浪静。
我以为陆瓒是在说大话,但风波终于还是来了。
大燕女子十五岁及笄。此时,燕国公主及笄在即。
原主与太子皆为皇后嫡出,地位超然,更何况宫中多年不曾为公主及笄,自然不能怠慢。
及笄礼的主宾应当是德高望重的妇人。后位虚悬,而今后宫地位最高的是贵妃,她是皇后族妹,陪嫁入宫,多年侍奉,众人都赞她贤名。
但不知为何,太子做主从宫外请来了大长公主,亲自为我行笄礼。
此外,一应大小事务,周澈都亲力亲为,甚至还时不时把我捉过去,耳提面命,要我熟记流程。
这些繁琐的礼仪事项,让我背得头昏脑涨,苦不堪言。
我惨兮兮地告饶:「哥哥,能不能少记一些?反正都有女官提示我的,总不会出大错。」
周澈招架不住我的撒娇卖痴,只能说:「不愿背也罢,雯绮总归是跟着你的,你听她的就好。」
减负了,我本想欢呼雀跃,却突然有点隐忧。
陆瓒分明提示过我,我身边暗藏危机,那么曾经涉及下毒一事的雯绮,是否清白呢?
可是哥哥分明十分信任雯绮。
睿智如哥哥,是否也有疏忽的时候?
我默默抓紧写满仪程的书册,决定还是不能偷懒,该背诵的都不能落下。
我不能事事都听雯绮的!
这日一早,我所居住的含翠宫,众人都忙碌到人仰马翻。所幸典礼进展非常顺利,一直到向父皇奉茶、听训、群臣称贺为止,都没出什么差错。
我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来。
晚间,宫人传旨,说父皇想与我共进晚膳。
是只有一位父亲和他两位子女的寻常家宴。
皇帝两鬓已经有了些花白,他似乎很有些感慨,多喝了几杯酒之后,话也多了起来。
「一转眼,阿娆十五岁,你母后离世,也有十年了。
「你母后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让朕好好照顾你……朕答应了,但因为她离世而日渐消沉,陪伴阿娆的时间,确实不多……多亏了澈儿,替朕照看阿娆。
「现在阿娆长大,是大姑娘了,也不知道……还能陪朕几天?」
即便是我身体里原主的记忆没有完全苏醒,听到一位父亲这样对他的女儿讲话,我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澈亦擦了下眼角,道:「父皇别担忧,儿还想多留妹妹几年呢。总要……总要为她细细择一位良婿……」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连带着我也鼻酸起来。
父皇体弱,不胜酒力,喝过数杯酒后先离开了,只留哥哥和我。
我刚想说什么,周澈身后,一道俏丽身影突然出现。
是雯绮,我的贴身宫女。
因为屏退了不相干的伺候的人,方才是周澈的心腹太监为我们斟酒布菜。这会儿,怎么换成了雯绮?
我的笑容凝在脸上。满脑子都是——
「公主是准备送糕点给太子殿下吧?」
「对啊,糕点是给太子哥哥的。你可别声张……」
「公主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还望公主多留意才是。」
眼看雯绮素手轻执酒壶,淡青色酒液缓缓注入太子杯中,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死死抓住太子衣摆,轻轻摇晃。
丝绸的触感厚重而挺括,但已被我捏出褶皱。
周澈不明所以,端起杯:「是我忘了,阿娆长大了,也可以喝酒了,给你斟一杯吧。」
不对啊,真的不对。哥哥不可以喝雯绮倒的酒。
情急之下,我一把捉住哥哥的手。
「别喝!」
周澈手指白皙细腻,好看得紧。
可这双养眼的手,却像冰雪一样寒凉。
「阿娆怎么……」
电光石火之间,方才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夹杂血腥气的夜风扑面而来。
只有在电视剧中才能看到的蒙面刺客,手执长剑,刺目冷光,直指太子咽喉。
我的惊呼未及出口,方才还恭敬斟酒的雯绮已经从桌底抽出一柄短剑,与那刺客缠斗起来。
身姿如行云流水,显然是个高手。
对此变故,周澈仿佛很笃定。
他气定神闲地揽住我,将我按到大殿柱后躲好,一手拍着我发顶,柔声道:「放心,这一次,都在我掌握之中。雯绮是母后留下的暗卫,身手很好。」
他的手臂突然微微发力,「……我再也不会让阿娆担心了。」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下一刻,雯绮已将刺客按倒在地,并卸掉下巴,防止咬舌自尽。
今天晚上不会再有什么惊吓了吧?
但我失策了。
大殿门口又出现一道身影。
白衣,染血,袖口卷起,露出清瘦手腕。
他手里,提个五花大绑的、气息奄奄的人。
因为背光,看不清此人的神情。只听他淡淡道:「看这样子,想必两位殿下,都没有受惊?」
「那么,在公主糕点里下毒的膳房太监,也请笑纳吧。」
7
贵妃育有一子,年已十岁,却因资质愚钝,不受父皇宠爱。眼见宫里的皇子只有两位,她逐渐起了歹心。若害死太子,那她的儿子便有了继位机会。
只可惜周澈料事如神,早做足防备,甚至他想将计就计,彻底拔出贵妃爪牙。
太子身边守卫森严,贵妃无计可施,从公主这里下手,就容易得多。
周澈命雯绮留意我的举动。
在得知我向御膳房索要糕点赠予哥哥时,雯绮立刻向太子请示,该如何处理——他们早就知晓,御膳房里,有贵妃眼线。
于是,顺理成章,贵妃命膳房的人下毒。她认为,糕点经公主的手转赠太子,太子对妹妹毫无戒心,大约也不会让人试吃。
这一点,太子也猜中了。因此,为防我误食,雯绮讨要的糕点是公主最讨厌的核桃糕。
只可惜我转手就把有毒的糕点送给陆瓒这个倒霉蛋。
贵妃的计划失败了,太子的计划也失败了。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阵子。
下一场较量,是公主的及笄礼。
太子刻意避开贵妃,请大长公主做主宾,便是想激怒贵妃再次下手。毕竟贵妃最恨的,便是她名分不正。
果然,贵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在家宴上安排刺客。
现在事情水落石出,父皇震怒,将贵妃贬为庶人,送去庵堂礼佛。同时二皇子被过继给一位年老无嗣的皇叔,彻底断绝其继位的可能。
至于被贵妃收买、毒害太子的膳房太监,更是严惩不贷。
察觉不测并提前部署的太子周澈,和一心为主且奋不顾身的雯绮,重重嘉奖,自不必说。甚至连我这个蒙在鼓里的当事人,都因为怕觉得委屈而赏赐了珠宝。
但是暗中调查此案、手擒下毒之人的陆瓒,却轻轻带过。
连我都替陆瓒觉得难受。
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依旧是风轻云淡地,做个不受众人待见的质子。
我便寻了机会去找他,想亲自感谢。
这次,直接抄起我寝宫的零食匣子,里边装的全都是话梅瓜子——这个送陆瓒,总不可能有毒了吧?
「我特来感激殿下,捉到了那个使坏的膳房太监。」
陆瓒正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棋牌上黑白厮杀,难舍难分。
他落下一子,淡道:「不必谢我。你哥哥运筹帷幄,就算我不出手,他也会动手。」
「可、可先前是我误会殿下了,这个歉,我总是要道的。
「你看我带来的零食,都是我天天吃的,绝不会有毛病……还有藕粉,对肠胃很好。你不是脾胃虚弱吗?」
陆瓒那张冰封脸总算有了点笑容:「是么?那还请公主明示,冲泡藕粉的水,我是该用河水呢,还是该用井水?」
这家伙果然小肚鸡肠!还惦记我说的那句「井水不犯河水」。
我很没底气地辩解:「那是气话……」
陆瓒轻咳一声,手臂一伸,将点心匣子拎起放到他座位旁边,算是收下。
「跟公主开个玩笑,不必当真。这是我最后一次收公主的礼物,此后就还是按公主所说,我们井河不犯吧。我本无意卷入燕国皇室纷争,此次出手,也不过是想洗脱一个『陷害公主』的指控而已。
「以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这样很好。
「……公主的父兄,不是都很不待见我么?」
我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反驳陆瓒的话。
我当然知道我父兄都提防陆瓒。
燕、梁两国战事一触即发。陆瓒身为梁国太子却在燕宫为质,夹缝之中求存,自是无比艰难;而我父兄,对待陆瓒也是万分警惕。
陆瓒为了回国,可以自伤其身。
而哥哥为了让我不再痴迷陆瓒,也可以撒谎骗我。
——分明糕点一事是哥哥主导,哥哥却说,是陆瓒在陷害我。
半真半假,我信了。可是到头来,真相浮出水面,陆瓒是个坏人,他却没有陷害我。哥哥是个君子,却在「利用」之后,还撒谎骗我。
属实有点……打脸。
但即便如此,我又能向哥哥发难吗?
恐怕是不能的。哥哥这是「为我好」。身为燕国金尊玉贵的公主,确确实实,不可以和心怀叵测的梁国太子有任何牵绊。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原书中的陆瓒,会坏到何等地步。
所以我说:「殿下说得有道理。」
「我们……我们确实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妥当。」
这一次「划清界限」,陆瓒连头都没有抬,只是镇定地又下了一子,轻描淡写地道。
「白子赢了。」
须臾,他从容起身,伸了个懒腰,「公主请回,我们后会无期吧。」
8
夏日酷热,大燕传统,要到北边的深山里避暑。
深山里未免无聊,便因地制宜安排狩猎行程。圈一块地方,放些狐狸兔子,射中猎物多的,可摘一个好彩头。
因为男女眷不曾分开比赛,这也是未婚的少年少女相互相看的重要活动。若是彼此心仪,待回城之后,婚事便可以开始商议了。
猎场上,大半少女的目光都黏在太子周澈身上。
潇洒俊逸的太子尚未婚配,所有人都在猜测,太子妃会是哪家闺秀?
只不过太子显然还没有娶妻打算,只守着唯一的妹妹,寸步不离。
糕点一事,虽然我未向周澈求证,但他早该知道,我已经发现了真相。大约是愧疚,这段时间周澈对我几乎可谓是宠溺无边。
这会儿,他推掉了几位堂兄弟的比试邀请,也不陪父皇,只带着我,在赛场一角,亲手纠正我的骑马动作。
眼看数位闺秀都小心翼翼地过来搭讪,又扫兴而归,我催他去参加正经比赛。
「哥哥其实不用担心我会跟你生疏,糕点的事情,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我已经跟陆瓒说清楚,以后我们再不会接触了。」
周澈的眼底划过一丝欣慰,只不过,仍然是顾虑重重。
「阿娆愿意这样想,我很开心。
「放心吧,我必定给你寻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做夫婿。」
我不由得失笑:「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也不如哥哥多矣。」
我穿来之前是孤儿,从来没有体会过有一个无微不至的哥哥是什么体验。能有周澈这样完美无缺的哥哥,我心满意足。
可也不知我这句话怎么触动了周澈,他难得怔了片刻,才道:「阿娆又在说笑。」
「我没说笑。这是真心话。」
「阿娆,我并没有你说得这般好。」
「哥哥快别谦虚了,你就是这般好。」
或许是错觉,我在周澈眼角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反光。
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这个样子,他别扭地转过头:「我出来得久了,恐怕父皇会叫,我先回去,阿娆自己再玩一会儿吧。」
就这么溜走啦?总感觉他怪怪的。
我目送周澈离去,然后自己又顺着马场小道溜达了一会儿。
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使人心旷神怡。我正惬意,突然感觉手肘传来一阵剧痛。
然后是膝盖,最后是脚踝。
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好端端地坐在马上,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这火烧火燎的感觉……必定,又是陆瓒!
这段时间,陆瓒挺安分,我几乎忘了我能感知到他的疼痛。
但这家伙怎么可能是盏省油的灯。从伤痛的情形来看,他这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是又被人欺辱?
我喊来侍从:「质子呢?」
「质子与其他几位殿下去赛马了。」
我捂着手肘,心烦意乱:「去找他!」
派了人出去,但我自己也等不住,干脆策马,亲自去找陆瓒。
找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伤痛有增无减。就在我以为要无功而返的时候,我突然在小路上发现几滴血渍。
是新鲜的。
会是陆瓒么?
我提心吊胆地循着血迹奔过去。
夕阳西沉,深山里的雾气聚拢,耳边只有黏滞而潮湿的微风,似乎下一刻,妖怪就会出没。我暗念了好几遍「建国以后不许成精」,才斗胆前行。
穿过密林,视线豁然开朗。
目之所及是陡峭的山壁悬崖。
而陆瓒背对着我,站在悬崖之上,闭着眼,迎着风,缓缓伸出双臂。他身上衣衫都撕破了,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天哪,他要跳崖吗?!
这么摔死必定很疼,那我该怎么办!
我拼命回忆原书里有没有这段剧情——但是无果。作者只是把燕国当作大背景,根本没有细笔描画。
我愁得原地打转的时候,陆瓒小步上前,已经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容不得细想了。保险起见,在陆瓒纵身一跃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还是扑了过去。
「大哥!有话好好说,但你不能死!」
马鞭的一头系在崖边小树,一头系在我手臂上。这样,我就不会掉下去。
而我,死死抓着他的腰带。
下落的势头被阻,陆瓒整个人以一种很诡异的姿态吊在半空,随风摇动。
「公主这是做什么?」
从声音辨别出是我,又看到我手忙脚乱地将马鞭系在他腰带上,试图把他提上去,陆瓒的声音越发急切,「放手,公主放手。」
马鞭太粗糙,我的手磨破了,但我完全顾不得:「死都不放。」
看不到他的脸,但我似乎听到他轻笑了一声。
「我不会死的。」
是吧,据说男主跳崖都不会死,崖底会有神医救他。陆瓒是个男配,能有这福气吗?!
我犹豫一下,抓得更紧:「缺胳膊断腿更不行。」
他要是摔瘫痪了,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下不来床?
「陆瓒你坚持一下,我刚刚喊了人,侍卫们很快就搜到这里了,这样你就不会死掉。」
陆瓒的声音瞬间冰冷:「侍卫?你喊了侍卫?」
我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意思,只顾着苦口婆心:「对啊,你突然不见了,我怕你出事啊……大哥你这是想不开了吗,别啊,你只是现在有点悲惨,以后你会很威风的……」
陆瓒挣扎的动作渐渐放缓,然后,以一种很平静的语调说:「公主既有心救我,我必定会为公主再努力活一次——现在,请公主把手给我,我借力爬上去。」
诶,劝好了啊?
我半信半疑地向他伸出手。
手心里是鞭子摩擦之后,一片难看的红肿。
陆瓒愣了一下,他反身握住我的手腕,足尖轻点,飞身翻回。
眼见他平安无恙地站在地面上,我几乎是喜极而泣:「太好了,大哥你可不能死啊。」
陆瓒眸子里闪过一丝柔软。他沉默地拉住我,紧紧揽住我的腰,把我抱进怀里。
我想说就算是救命之恩,陆瓒你也实在不必抱这么紧,我连呼吸都困难了。
然而下一刻,陆瓒抱起我,再次纵身一跃。
呼啸的气流从耳边吹过。
失重的感觉让我放声尖叫。
惊慌之中,我似乎听到陆瓒在说:「……不可救药。」
9
不只男主掉下悬崖不会死,大反派也不会死。
因为他早查探到,崖底不过丈深,便安排了马匹和行李。
落地后,我被陆瓒束住手脚,捂住口鼻,悄无声息地带出了深山。
啊,现在把他 neng 死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因为,我们逃出深山当晚,陆瓒已经和自己的帮手会合。
一个三十上下,面白无须,大概是个谋士;一个二十出头,魁梧威严,大概是个剑客。两人都做平民打扮。在见到我时,非常诧异:「太子殿下不是说独自逃离?怎么还带了个……姑娘?」
其实我也诧异陆瓒为什么带上我。
我依稀记得陆瓒逃回梁国的这一段情节,但完全不知道,他是在围猎中寻到了机会。我更猜不到,他出逃也不忘捎上我。
这会儿,接应他的人询问,我赶紧竖起耳朵。
却听陆瓒说:「……是服侍我的暖床丫头,爱我极深。带她回去,给个名分。」
淦啊!
陆瓒你个颠倒黑白的混蛋。谁爱你极深了?谁替你暖床了?
但这种时候,自揭身份无异于自寻死路。于是,我安静地低下头。
果然,那人露出会心微笑:「殿下情深似海,必能和这位姑娘白头到老。」
因为「暖床丫头」这个身份,我和陆瓒被安排到同一间房间休憩。
我一言不发,躲在房间角落,离他远远的。陆瓒却有条不紊地准备了热水、伤药、干净的丝帕。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略带强势地掰开我手心,给我清洗上药。
这家伙倒还记得我为救他磨破了手。
我骂:「假惺惺!」
陆瓒也不反驳,上完药,才道:「公主且好好听话,过几日,我会妥善安排你走。」
这并不能打消我对陆瓒「恩将仇报」的愤怒。
「我大燕的公主,为何要听你一个梁国人的话!」
陆瓒的睫毛一颤,他沉吟片刻,才道:「原来公主也晓得我是梁国人。我身为梁国人,总不能一辈子陷在燕国,对不对?
「我承认,此事是我对不住公主。所以我不妨把计划都告诉你——我费尽周折摆脱燕国明为服侍、暗中监视的侍从。按计划来到悬崖,准备跳下去,不料被公主打断。你说喊了侍卫,我怕抽身不及,所以干脆将你一同带走,免得节外生枝。
「过几日,我计划将你送去其他地方搅乱众人视线,我可从容脱身。」
兢兢业业走原书剧情,除了陆瓒,也没谁了。
我心情不佳,口气也很冲:「节外生枝?是你怕万一遇到追捕,还能挟持我这倒霉公主,有个谈判筹码的意思吧?」
他没有否认,只是坦陈:「公主别气恼,待我回国,必给公主送一份重礼赔罪。」
大反派都开诚布公他要利用我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成形的念头,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不记得了。
我后槽牙都痒痒起来,但还是无奈妥协:「行吧,看在我哥哥也欺负过你的分上,我就配合你一次。那你动作快点,我哥哥知道我失踪了,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呢!」
陆瓒垂下眼睛:「不会很慢的。公主只需忍耐五六日的工夫……」
他的语气很淡漠,仿佛在刻意压制什么情绪似的,「此生此世,公主都不必再见到我这讨厌的人了。」
我愣了片刻,没有回应。
陆瓒讨厌吗?
从燕国人的角度来看,他是讨厌的。心机深沉又诡计多端,为了逃回梁国,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这一切又能怪他几分?
是他的父亲为了缓和时局,筹备兵马,将十二岁的他送到敌国为质。
幼子身在燕廷,受尽冷眼,连宫人都可肆意欺辱,为人父的梁帝却仍是装聋作哑。
站在上帝视角的我甚至知道,梁帝已在谋划彻底放弃长子,改立太子,以便正式宣战。若真如梁帝计划,陆瓒这个废太子,在燕国还能有什么活路?
除了一句「造化弄人」,我已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字眼来解释陆瓒的困境。
我长叹一声,眼见陆瓒已准备吹熄烛火、在地铺上休息,忍不住又骂:「喂,你自己手肘膝盖脚踝都有伤,你怎么不处理?」
陆瓒眉毛轻轻一挑:「多谢提醒,我差一点都忘记,自己也受伤了。」
「那还请公主背过身去,我好给自己上药。」
我忍不住逞一时口舌之快:「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我看?」
陆瓒愣了下,勾起唇角:「既如此,还请公主一饱眼福。」
说着,作势就要解开衣襟。
我尖叫着躲进被子。
哪怕被子阻隔,我也听见了他低沉的笑声。
大反派,不要脸!
翌日,我们四人乔装打扮,一路北上。
虽然我恨不得弄死陆瓒,但当着他的帮手,我老老实实扮演一个娇羞的宠妾形象。
陆瓒是真不避讳我,言谈之间,毫不掩饰他对于两国边境摩擦加重的担忧,还有梁国政局动荡的顾虑,拉着他的谋士谈个不停。
这些情节都能和原书对照。
此刻的他还只是个心忧故土的半大孩子,要成长为原书当中那个遇神杀神、偏执暴虐的一国之君,尚且有一段时日。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有三言两语,顺着晚风送了过来。
「……舅舅的身体可还好么?」
「大人一切都好,大人命申某前来护送殿下,就是怕殿下有个什么闪失。」
「舅舅爱我之心,我当真不知如何回报……」
舅舅?申某?
像是一道闪电劈进了四肢百骸,此前那个模糊的想法突然被照亮。
——陆瓒的舅舅,已经转而拥立陆珏。
他派来的人,绝不能信赖。
10
派来接应陆瓒的,是梁国丞相心腹,申贤。
说起来,导致陆瓒彻底黑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亲人背叛。
他生母早逝,幸得身为丞相的舅父一力扶持。然而舅父见他远赴燕国为质,归国无望,便转而暗中拥护他二弟陆珏为储君。
陆瓒在敌国为质,陆珏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准太子。此刻陆瓒若是回国,只怕陆珏地位会被撼动。所以,舅舅会想方设法阻挠他回国。
而这一切,陆瓒都被蒙在鼓里。
原书剧情是,他在逃回梁国的路上,瘸了一条腿。哪怕后来痊愈,仍然落下严重的病根,但凡天阴便会剧痛难忍。身体上的疼痛更进一步导致了他的残暴无度。
从剧情和现在的情况来推断,陆瓒受伤,很可能是申贤下的手。
暂且不论陆瓒受伤了、我会疼这个 bug,单从我现在的身份来讲,我也是不希望陆瓒黑化的。
毕竟他黑化了就会夺权,而战争是解决内忧、稳定民心的手段之一,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穿书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懵懵懂懂地做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算心知陆瓒是反派,也只想着「哥哥会处理他」,但在目睹陆瓒逃窜的剧情之后,我终于开始有了一些真切的担忧。
哪怕这场陆瓒开启的战事会在数月之后被陆珏叫停,我也惧怕它所带来的后果。
可是原书之中,燕国公主只是个小透明,她真的有能力扭转剧情吗?
不论如何,总要一试。
所以在陆瓒回房准备歇息时,我大着胆子说:「喂,有件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这一夜,我们借宿的是荒郊野岭里废弃的破庙。
两间禅房紧挨着,所以在听到一声轻微门响之后,谋士申贤与剑客萧无影立刻察觉不对,急忙去看时,只见人去楼空。
他们心叫不好,立刻去追。
随即在后山小道上,逮住了陆瓒侍妾。她脚扭伤,正坐在杂草堆里哭泣。
申贤尽量摆出一副关切样子:「姑娘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是跟殿下吵嘴了么?」
那侍妾梨花带雨:「殿下晚间回来时便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好容易服侍他睡下,半夜又起来,喊我跟他出门。我不依,说等天亮了和申先生一同走,他就恼了,骂我说,『愚不可及!申先生是什么好人?只怕申先生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天黑路滑,我崴了脚走不得,殿下便抛下我,自己走了。
「申先生,殿下误会了您,求您快去将他追回来啊。」
申贤与萧无影对视,两人都表情凝重。
一个说:「奇怪,那小子是怎么发觉的?」另一个说:「别想了,事已至此,这丫头也别留活口,先解决了她吧。」
说着,剑尖刺向侍妾心口。
那侍妾放声尖叫,然而,剑终究是没有落下去。
因为有一道黑影站在萧无影身后,已将自己手中的利刃深深刺入。
申贤大惊失色,还欲挟持侍妾为人质,陆瓒的另一把匕首已抵住他咽喉。
语气森然。
「申先生不必费力了。
「舅舅好意,瓒儿心领就是。」
几滴温热的血,溅到我身上,也不知道是申贤的,还是萧无影的。
陆瓒脱力,跌坐在地,借着凄楚月色,他黑琉璃一样的眼珠一动不动,如同鬼魅。
「喂,陆瓒,你……你还好吗?」
被我提醒,他扯出一丝苦笑:「让公主受惊了。公主成日看的是歌舞升平,只怕会厌弃这样肮脏的我吧。」
目睹如此血腥场景,我的确是脑子里嗡嗡作响,几欲呕吐。可再怎么说,陆瓒这样做,他也救了我的命。
动手的不是我,我犹如此惊惶,何况是陆瓒。
我咬牙道:「我不嫌弃你。」
陆瓒没有说话。
「你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了?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陆瓒长长叹一口气:「我这样子的也喜欢,燕国的公主,这样蠢么?」
我也学他的样子,讽刺回去:「要不是我这个蠢公主提醒,只怕现在倒地不起的,就是你陆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