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警官,我没有真正动手,我说的都是实话。」
「并且我是无罪的。」
白晔抿了一口啤酒,被奇怪的气泡口感膈应了一下,便慢条斯理地把塑料杯放回了满是油渍的黏腻矮桌上。
「我的家庭是畸形的。可我从来没有说过家暴我的只有我的父亲啊。」
「林警官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在这个家庭里,甚至靠近这个家庭的,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白晔的声音很轻,明明还是夏日夜晚在闹市街头的烧烤摊,满是烟火气,刘宁却感受到了一股从脚底往上窜的寒意。
「我的母亲并没有那么无辜。她确实是富豪的女儿,准确地说,是私生女。」
「富豪的妻子是个极为强悍的人,所以我母亲的母亲上位失败。她嫌我的母亲是个累赘,于是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妓女。那一年我的母亲十二岁。」
「那已经不再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年纪了,所以她知道,自己是富豪的女儿。」
「人并不是不能忍受生活的痛苦,更多的只是接受不了落差而已。」
「好在,她像她的母亲,漂亮极了。她就仅靠着儿时记忆里对上流阶级的印象活着,学会了收敛起伤痛,看上去真的像个富家千金一样矜贵。」
在警察局见的第一面,刘宁就被白晔的母亲惊艳过,哪怕是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明妍
能经受住时间考验的美人当年一定都是朵艳丽的花。
刘宁想,那确实是很好看。
「身边流言蜚语,都被她暗暗记在心里。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嫁给一个富豪,到时候所有人都得闭嘴,都得羡慕她这个阔太太。」
「如你所见,她嫁给了我的父亲,一个不高不帅不富有,和她的理想相去甚远的男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转变了想法,她只和我说过,父亲是个老实敦厚的男人。」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洗手做羹汤,再后来就有了我,不算富裕,但还算温馨。地板很干净,饭菜很香。」
白晔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目光却格外悲伤。
「这样的日子只维持到我五岁那年。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
「那天晚上天黑透了,母亲还没回家,我一遍一遍地给她打电话,却一个都没打通。我害怕,我怕她就这样消失了。我太害怕了,所以我给我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
「哪怕到今天,我也还是想不明白,一切的祸端是否都与我拨通的那通电话相关。」
「母亲回来了,带着一身奇怪的香味。她几乎歇斯底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敢怯怯地叫了几声『妈妈』,然后我就挨了一顿打。」
白晔伸出手,向刘宁展示了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咧嘴一笑。
「我讨厌长指甲。」
「没过几天,父亲也回来了,他们吵得很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停下来,所以我自己用头狠狠地撞向了尖角的茶几。」
「但是他们的争吵声太大了,没人听见我喊疼。」
白晔扭过头,指着后脑勺一小块格格不入的秃了的头皮,双手一摊。
「现在还没长出头发。」
「后来父亲走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不哭的间隙就……打骂我。」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害怕是不可以说的。」
「过了几个月,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袋的钱,他好像说,我也有钱了,母亲问他,是哪来的,他没有说。」
「但还是平静了一段日子。」
「后面的事,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父亲并不是赌坊的老手,运气也不会一直都好。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赌博会把一个变得像恶鬼一样,他酗酒、抽烟,像个地痞流氓。」
「家里又变得吵闹,如果赤脚的话,会变得血淋淋。」
「我关上门,但声音还是会挤进我的耳朵里。」
旁边一桌人吃得正开心,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玻璃瓶,白晔瞬间拱起颈背,一脸戒备地望去。等反应过来,自嘲一笑,灌了口啤酒。
「有时候我恨极了条件反射四字,所有人都能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可我的反应不会,就像跗骨的蛆,剜肉剖骨,也不一定能剔干净。」
「父亲喝多了输了钱会打我和母亲,母亲挨打受气了会打我。」
「比不出是谁打得疼。也许都疼,也许只是我想象出来的疼,我不知道。」
「母亲最后还是崩溃了,有一天,她和我说,要带我一起去死。」
「她那么难过,我不愿拒绝她,虽然我也不想死。」
「她整日的沉默,有时候盯着我的脸,会冷飕飕地冒出一句,你长得很像你爸。」
「不止一次的夜晚我半夜惊醒,在黑夜里看到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在我的床边,手里是一把水果刀。」
白晔忽然轻笑一声。
「刘警官,你会在家里的每个柜子里放上一把刀吗?」
刘宁本来已经逐渐麻木的神经猛地一颤,寒毛又一次立了起来。
「我不敢睡,上课时不能睡,成绩下滑的话,又少不得一顿打骂。」
「我觉得他们是爱我的,所有人都说,父母天生是爱孩子的。」
「爱是这个样子的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想过,是不是也许没有我,所有的人都能收获幸福。」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的话,那我去死也不是不可以。」
「但偶尔,我也还是会感到惋惜,我活到十八岁,除了小时候,从来都只有人让我去死,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要好好活着,漂亮地活着。」
「刘警官,你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有选择的吗?」
「还是说一切只是意外,有一些人就是不该带来世上。」
刘宁刚要开口,就被白晔打断了。
「但也没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周行就能那么心甘情愿地给我的母亲善后。」
「他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温柔有礼。」
「确实是出于对我母亲的爱,不过是变态固执、疯狂占有的爱。」
「至于我……」
白晔又喝了一口酒。
「现在,我累了。我比他们更疯,刘警官。」
「也许,我的母亲到现在都以为,她能和周行相遇,是因为缘分。」
「老天要是真的能厚待她,怎么会让她过得如此凄苦呢?只有绝望又愚蠢的人才会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
「他们的初遇,是我安排的。」
「毕竟我长得还是很像我的母亲的,十四岁的时候,我大概也就和我母亲差不多高。」
「哪怕是现在您也能看得出,相比于我的父亲,我其实长得更像我的母亲。」
刘宁的错愕并没有打断白晔,甚至在察觉出刘警官的那份愕然时,白晔的声音还带上了愈发明显的笑意。
他伸出两指,挡住了自己的喉结,声音也从清亮的少年音转变为了更为纤丽的女孩的声音,带着些俏皮地嗔怪道:「妈妈还不知道,从前的周行下手还要没轻没重呢。」
只不过一句话,白晔又换回了自己清亮的本音,甚至很满意刘宁现在的反应。
「我的母亲也并非是因为父亲的债主割了我的肾,为我不平才会来到家里,一怒之下,杀了父亲。」
「我在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告诉了我的母亲,等我高考结束,就能拿到十万的奖学金。」
「她太缺钱了,她要逃离周行,就不能没有钱。」
「不过她也天真,周行在她身上装了那么多定位装置,又怎么可能让她轻易逃掉。」
「我也把十万块的事告诉了我的父亲。」
「只要我高考一结束,他们就一定会想先对方一步带我走。」
「他们会争吵,而我又提前在客厅显眼的地方放好了啤酒瓶和水果刀。」
「我想他们一定会挑选出自己最称手的东西。」
「哦。对了,房间的挑选也并不是意外。我知道周行的癖好,所以他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这个登记和实住对调的提议。」
「那本日记,读上去有违和感吗?」
「我写了很多年呢。」
「相信你们一定检查过了,笔迹有新旧,遣词造句也随年龄各不相同。」
「里面大多都是实话,只是略微改动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而已。」
刘宁终于插上了话,「要是……他们没有按照你设想的结果走呢?」
白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刘警官,谁告诉你我就是我的全部设想了,这只不过是恰好成功的一条设想而已。」
「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
在少年讶异的目光里,刘宁真正感受到了面前这个少年的可怕。
心思缜密,不择手段。
白晔喝完了那杯几次令他皱眉的啤酒。
「我个人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喝酒。」
说罢,白晔站起身,双手插兜,微弓着背,向夜幕深处走去。
刘宁又想起了那本日记,少年的字清俊秀丽。
「在血污里,因为母亲,我获得新生。」
是新生,也是死亡。
呼吸尚存的死亡。
我将带着我的伤痕累累的丑陋躯壳和早已腐烂发臭的良心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走向尽头。
(全文完)
作者:Am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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