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淤污

淤污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高考完推开门,迎接我的是满脸血迹的母亲,手上是一把还滴着血的水果刀……

1

我叫白晔,今年十八岁,刚参加完高考。

没想到的是,刚推开家门,扑鼻而来的就是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满脸血迹的母亲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手上是一把还滴着血的水果刀。

「小晔,我……你,你回来了。」

母亲慌张地把满是血迹的手背到身后。

说没有冲击力是假的,我花了三秒钟消化了现状,回过头确认打开家门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别的什么人路过我家门口后,迅速甩上房门并落了锁。

走过玄关,就是倒在血泊里的父亲。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这个三口之家,本来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我的父亲是一个极为大男子主义的人,赌瘾又大,手气却臭得要死,欠了一屁股债,为解燃眉之急借了高利贷,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赌得没钱了就会找母亲要钱,起初母亲还能拿出些钱,但这毕竟是个无底洞,结果自然是山穷水尽了。

父亲要不到钱,就会殴打母亲,用他散落在家里的空酒瓶子,一下一下地往母亲那张原本明妍的脸上砸去,仿佛是泄愤似的。

偏偏每次母亲被打个半死时,又总能拿出一两千块钱。

「臭婊子,早拿出来不就行了,非要等到被打到半死才肯松口,白白打得我手疼。」

现在他死了,却还是给我们留下一堆的麻烦。

我垂着眼看向地板上那个蜷缩成一团早已经断气了的男人,双唇紧抿,早就烂在骨子里的惧意作祟,我的双手不可遏止地颤动。

真是奇怪,哪怕他死了,我都感觉不到解脱的欣快。

「小晔,我不是有意的,是他,他先要打我的……」

母亲脸上的泪珠像断了线似了,眼睛里满是慌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把书包小心地放到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将母亲抱在怀里,像小时候她安抚哭泣的我那样安慰她,顺便悄悄地取下了她手里的水果刀。

「妈妈,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的。」

我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

「妈妈,我不让会让你有事的。」

「但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吗?」

我尽可能地把声音放轻放缓,生怕刺激到她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

母亲停止了哭泣,勉强是讲清了原委。

大约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和一个叔叔生活在一起。

今天忽然回来,是想趁我高考结束带我去她那住一段时间。

想着父亲也不会挑在这个点回家,也就放心地没让叔叔跟着。

没想到的是,刚打开门,沙发上就坐着面色阴沉的父亲,手里是一个空啤酒瓶。

「怎么,儿子大了,能赚钱了,就想从我手里抢是不是?」

说着,就一酒瓶子砸向了母亲的脑袋。

母亲一下被打扑在了茶几旁,头晕眼花,眼看就要再挨一下,顾不得太多,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闭上眼就是一刀刺去。

献血喷涌而出,父亲并没有倒下,母亲怕他会夺过自己的刀。

于是刺了一刀又一刀。

温热的鲜血铺洒在她紧闭的眼睫与唇角,像是描摹罪恶的玫瑰花。

「妈妈,我会帮你的,我会想办法的。」

「现在你必须记住,接下来这几天,你去哪儿干什么,都得听我的。」

我捧着母亲的脑袋,直视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眼神一暗。

「你先跟着我一起念三遍,他不是我杀的。」

「他不是我杀的。」

「……」

母亲呆呆地嗫嚅着,我亲了亲她干净的发顶。

「妈妈,你先去把自己洗干净,这里交给我。」

……

警察来得远比我想象中的快。

也许再亲近的人都终有一日会离你远去,但你的债主一定对追着你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父亲的债主找不到他人,但找到了其中一个不是放高利贷的债主,互相不知道许了什么好处,由那位「好心」的债主牵头,报了案。

虽说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母亲还是在听到「警察」的那一刻瑟缩了一下,紧紧攥着我的手。

「放轻松,妈妈。我会应付的。你先去房间里睡一觉,不要出来。相信我,会好的。」

两位警官很年轻,我看了他们的警官证,一位叫刘宁,一位叫许嘉。

我知道他们为了何事而来,但我还是装作拘谨的模样,目光从他们身上轻点后又迅速移开。

「警察……叔叔们好,请问……」

姓刘的那位警官没憋住,笑了出来:

「叔叔?我们应该还没那么老吧哈哈哈哈哈。」

我从善如流。

「哥哥们好,你们是来……?」

一旁的许警官看上去严肃很多。

「你是白晔吗。」

我点点头。

「认识白桦林吗?」

「他是我爸。」

不等警官们出声,我先一步身体前倾,直视着他们的眼睛,佯装焦急道:「怎么了,他又被人打了?伤到哪了,严重吗?我早说过的,让他不要赌不要赌。」

许警官扫了我一眼,低头在手里的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

一旁的刘警官插话道:「弟弟,你先别着急,你爸没受伤。」

我狐疑地后退一步,与他们拉开距离,问道:「哥哥们要不进屋里来?」

刘警官换上了拖鞋,四处逛了逛:「弟弟,收拾得挺干净啊,现在很少有男生像你这么勤快的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

「刚高考完,闲着也是闲着。」

「啧啧,我高考那会,刚交完卷扔了书包就跑外头野去了,哎呦你干嘛——」

苏嘉狠狠捅了刘宁一肘子,刘宁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额,如果我爸没事的话……」

「我们三天前接到报案,你父亲失踪了。」

我错愕地看向苏嘉:「失,失踪了?」

苏嘉显然对我的表现感到怀疑,问道:

「我们调查了他的社会关系,他平常应该是和你住在一起,你不知道?」

我垂着脑袋,目光在两个脚尖游离:

「我……我不知道。我爸爱赌,总不着家,我以为,他在……赌场。我不知道……」

忽然,我猛地把头仰起,直直看向两位警官:「那你们找到他了吗?他没事吧。」

两位警官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是刘警官开的口:「还没找到。」

我又垂下了脑袋,嘴里嘟哝着:「我早说过的,就是不听……」

又聊了些基本的问题,两位警官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期间还让我打开了卧室的门。

「我妈妈在睡觉,她有点神经衰弱,我们轻一点儿可以吗?」

刘警官连连点头。

直到把他们送走,我才终于卸了一口气。

可我知道,这只个开端。

2

第四天,夕阳烧了半边天。

我又迎来了两位警官,一位是刘宁,还有一位……

「杨平,刑警支队的。」

中年警官自我介绍道,一双鹰隼似的锐利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是要把我穿透。

我不动声色地往刘宁的方向挪了挪,低低地喊了句「哥」。

刘宁却没有回应我。

「今天上午我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心里猛地一沉。

「目前怀疑有极大可能性是你的父亲白桦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愕然地看向杨平,失声道:「怎么会呢!?」

……

在警局,我看到了我的母亲。

她看上去很憔悴,目下青黑,发丝凌乱,看上去比她杀了父亲那天还要糟糕。

大概是被恐惧折磨得不能好好睡觉吧。

「妈!」

我跑过去,轻轻抱着她。

「警察说找到父亲的尸体了,真的吗?」

母亲摇摇头,没说话,双眼红肿。

直到看到「父亲」,我才明白母亲的意思。

他的脸被划花,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双手被齐手腕处斩断,身上布满各式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右脚脚掌只剩下半截,应该是旧伤。

全身上下仅有左腿是完整的。

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他……」

我红着眼眶,看向杨警官。

「我认不出。但我爸的右脚确实只有半掌。」

「我们目前也只是怀疑,所以找你来也是希望你配合我们验一下 DNA,顺便做个笔录。」

我连忙点头。

审讯室的氛围格外压抑,尤其是头顶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

手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我只好来回搅着手指。

「姓名,年龄,职业。」

「白晔,十八岁,今年刚参加完高考。」

「你父亲失踪了四天,为什么你不报案?」

「我……」

杨队那双锋利得过分的眼睛像是一把刀亘在我的脖子上。

喉结上下滚动,我艰难地开口。

「我爸赌博,仇家很多,为了躲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有的。我以为他只是躲债,就……没多想。」

杨队地脸色缓和了一些,想必来找我之前,已经审问过我父亲的那些债主了。

「你父亲的右脚脚掌是怎么回事?」

「也是欠债,叫人砍的。」

「你母亲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我摇摇头:「我高一的时候,她受不了我爸,搬出去了。」

「她一个人住吗?」

我又摇头。

「说清楚,不是还是不知道?」

杨队忽然抬高嗓门,吓得我一抖。

「不,不是。她和一个叔叔住在一起。」

「你认识吗?」

「见过几面,但是不熟。」

「6月9号那天,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9号……高考后吗?我去同学家了。」

「哪个同学,有联系方式吗?」

「有的,我找找,手机通讯录里有……这个。」

一旁的小刘年纪轻,咋舌道:「老年机啊……」

杨队瞪了他一眼,吩咐道:「去求证一下。」

「一整天都在同学家?」

我点点头。

「高考前约好的,对完高考答案就去打游戏了,忘了时间,想起来就已经晚了。那天晚上也住在同学家。」

这时小刘冲杨队点了点头,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审讯室的门冷不丁地被扣响,刺耳得很,我不自觉地就捏紧了拳头,本能地反感这样尖锐的声音。

「队长,样本和死者 DNA 亲权率 100%,和你说声。」

杨队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眼睛,答道:「知道了。」

我低着脑袋,手搅得愈发紧。

「是确定是我父亲了吗?」

「嗯,一般来说不会有错。」

我捂住脸,声音带上哭腔。

「我早说过的,不要赌不要赌,他就是不听我的。」

「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今天敢砍他的脚,明天就敢要他的命。」

「那些人?」

「我爸的债主。他们都是些放高利贷的,怎么会是好惹的。」

「高利贷?」

我藏在手后的嘴角提了提,那群债主们果然隐瞒了这件事,倒也没那么蠢。

隐去笑意,我含着泪,哽咽道:

「杨警官,虽说是我爸欠债在先,可是,可是这也罪不至死啊。他们甚至,甚至……砍了我爸的手,还把他打成那样。」

我再没忍住,落下泪来。

「你放心,我们会查明真相的。小刘,你陪陪他。」

我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没事,不用麻烦小刘警官了,已经很麻烦你们了。我没事的。」

说完,又抹了抹眼泪。

刘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哭吧,不丢脸。」

我放声大哭。

也许,是哭我自己。

……

「喝点热水。」

「谢谢。」

我接过刘宁递过来的纸杯,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涕。

「客气什么,人民警察服务人民嘛。」

「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这么哲学。」

「不是……」

看着我泛红的耳根,刘宁笑道:

「脸皮这么薄啊,弟弟。」

我的头更低了。

「高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

「还行是怎么样。」

「至少有六百七吧……」

「六百七!读书很好嘛,弟弟。」

我不敢看他,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

刘宁没好气地往我肩上捶了一下,我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是?」一米八大高个这么娇弱?

「没事,只是有点旧伤,扯到了。」

看着他不相信的目光,我不自在地往前走。

「哥,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家了。」

……

走出警局,灼热的日光刺得我生疼。

警察很快就会发现那些债主们没有问题,尽管如此,因为放高利贷,他们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明天,我还会来到这里。

和我的母亲一起。

3

一旦那些警察发现那些放高利贷的人没有问题后,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我和妈妈。

「妈妈,今天你一定要按照我告诉你的那样做,一定一定不能失误。否则……」

母亲闭上眼点点头,原本乌黑的鬓发竟然夹杂了几缕银丝。

我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低头轻轻道:「我们就都完了。」

母亲闭上眼点点头,看得出来,这两天她过得提心吊胆。

十点,门铃响了。

妈妈开的门。

除了杨队和刘宁,还有一个新鲜面孔,提了一个白色的大箱。

我拘谨地向他们问了声好。

杨队的眼神在我和母亲之间逡巡。

「妈,我们要不要……给警官们倒杯水?」

母亲显然魂不守舍,如梦方醒一般去了厨房。

「不好意思,我妈她……还有点不太能接受。」

杨队却好像不太相信,盯着母亲纤瘦的背影。

提箱的警官在客厅角打开了箱子,拿出了一小袋黄色晶体。

鲁米诺!

我连忙道:「警官,他……」

「没事,他就随便转转,别放在心上。」

我强迫自己把头转回来,苍白地微笑着。

「请问……是我爸的事有什么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再和你们了解一些情况。」

「哦哦好的,我一定配合。」

「别这么紧张,我们不是来训话的。」

刘宁忍俊不禁。

我盯着搭在双膝上的手,又红了耳尖。

「你父亲还喝酒吗?」

杨队指着客厅里零散的空酒瓶,问道。

「喝的,赌输了就喝。我想,空酒瓶还能卖点钱,就一直没扔。」

「很持家嘛……」

刘宁刚说完就被杨队瞪了一眼。

另一位警官已经配好了试剂,转身进了厕所。

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恰好看到杨队凌厉的目光。

冷汗瞬间淌了下来!

幸好母亲端着茶走了过来,打断了杨队。

我捧着热茶,稳了稳神。

「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来了!

「我父亲他……脾气不太好。喝多了,就会打我和我妈。」

我缓缓地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陈年旧伤。

刀划的线性伤口、啤酒瓶砸得大面瘀伤、烟头烫的小圆形伤口还有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零散的小弯月形伤口……

刘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身上还有很多。」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刘宁适时给出了反应,用手指着我的肩膀。

「所以,你肩膀上的伤……」

我故作低落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被刘宁这么一打断,杨队不满地皱着眉:「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报警?」

回忆起了当初可怖的场景,我双肩发颤。

「报过警的……被我爸知道了,他把我锁在衣柜里,三天没给我饭吃。」

「我爸说,要是我再敢报警,就打断我的腿,再拿条锁链把我拴在家里。」

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去学校。我一定要去学校的。」

「我没有办法……」

母亲依偎着我,她的体温偏低,我不自觉地一僵,与她拉开一小段距离。

「我妈身上也有。」

我把目光转向刘宁,苦笑一声。

「哥,我说过我妈有神经衰弱,也是因为我爸。」

「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会让她感到害怕,晚上也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生怕我爸又什么时候喝多了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扯下来。」

「后来,他债越欠越多,追债的整日堵在我家门口。他就不怎么回家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紧抿着嘴。

四处转的那警察已经转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鲁米诺试剂,往客厅的地板上喷去!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已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杨队皱着眉,咳了一声。

我猛一回神,借额前过长的碎发隐去了慌乱的神色。

「常规检查,就是一会要你自己再打扫一遍了。」

刘宁打破了这忽然变得尴尬的气氛。

我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所以,当时你们告诉我我爸失踪的时候,我那么震惊。」

「他对我们……确实不太好,可他毕竟是我爸。」

我满脸凄哀地看向杨队。

「好,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的母亲。」

「妈。」

母亲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和白桦林……」

母亲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就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

「没事的妈妈,他们是警察,你是安全的。」

母亲这才稍微镇定一些,却还是不敢看人,只是锁在我的怀里发着抖。

「对不起啊警官,我妈平常已经不这样了得,昨天去警局……大概又吓到她了。」

「她以前也会这样?」

「会的,以前她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这样。」

杨队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说。

「她和叔叔一起住之后,听说,已经不太会这样了。」

「听说?」

「听叔叔说的,他说,妈妈不太敢回来。」

母亲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我轻声问道:「妈妈,你可以吗?」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叫周行,他对我很好。」

「他会给我上药,会在我害怕的时候安慰我。」

「我不敢回来,又担心小晔,他就会替我回来看看……」

「他看过白桦林打小晔的样子。」

「有好几次,都是他送小晔去医院的。」

我附和点头。

「周行和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我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迟疑了很久。

「叔叔他,好像不太喜欢我爸爸。」

那位痕迹侦查员也终于检查完毕,回到杨队的身边,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关上房门后,我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实的微笑。

4

叔叔是个偏执占有到病态的人。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

「小晔,这是周叔叔。」

母亲拉着我的手,热情地介绍。

周行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很绅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力道却几乎能将我的手捏折,我愕然地看向他,却在他的目光里读到了一种只有在毒蛇身上才能见到的阴毒与轻蔑。

我的危机处理系统分明地告诉我:他想要我死。

这种感觉一直到母亲的手松开我才结束。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嫌弃我这个拖油瓶,不希望我妈再和我有过多的牵扯。

但似乎也并不是这样。

他不喜欢母亲外出,即便是出门,也会给她都上厚重宽实的兜帽。

他会用那种怨毒的眼神凝视所有和母亲接触的人。

他在母亲的所有电子设备上都装上了定位设备。

偶然又一次,我发现母亲的首饰上竟然还有微型的摄像头。

甚至于母亲和他住在一起后,来看我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却总是一脸不耐烦地出现。

周行,并不是一个好人,他是母亲走出龙潭后踏进的虎穴。

尽管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活菩萨,助我母亲苦海脱身。

不过,我也得感谢幸好他不是个好人。

他深爱我的母亲。

他痛恨所有接触,更不要说是伤害了母亲的人。

出于这两点,他会为了我母亲做任何事情。

……

6 月 8 日下午 5 点,母亲杀了父亲。

5 点半,我模仿父亲惯用的打人手法,用客厅里的酒瓶子在母亲身上砸出了大小不一的瘀伤。

6 点,我让母亲拨通了叔叔的电话,只是哭,什么都没说。三十秒后,挂断了电话。

7 点,叔叔到了,我谨慎地为他开了门,一见到他就红了眼眶。

他不可能对母亲的惨状无动于衷。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几乎让我窒息。

「到底怎么回事。」

我装作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不……不知道,我刚回到家……」

母亲适时喊了一声「疼」,叔叔立刻松开了我。

在看到母亲头上身上的伤后,叔叔赤红着眼瞪着我父亲的尸体,像是要把他吞了似的。

「明天,带你妈出去,和别人待在一起。」

我讷讷地答道:「好。」

我知道他会把父亲的尸体处理好,但这还不够。

只要警察怀疑到我和母亲身上,就一定会来检查这间屋子。即便他能完全擦拭掉血迹,也绝对不可能抹除掉这里是案发现场的事实,只要用鲁米诺试剂一测,一切都无处遁形。

所以说,还得感谢,叔叔并不是个好人。

这还得从母亲和叔叔的相识说起。

曾经,我家也勉强算是个殷实的家庭,买下了这栋楼里的 302 和 402 两套房子。

自从父亲嗜赌以后,家里入不敷出,母亲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把 302 卖掉。

买主正是叔叔。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像他那样的人本来也根本不会看上这样的破公寓。

他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在我们签下的协议里,他买下的是 302,但他实际想要的是 402。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一直到后来他和母亲好上之后,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他把母亲关在了 402 里。

他确实爱我的母亲,但他最爱的是战战兢兢的母亲。

他痴迷于母亲那如受惊的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眶、晶莹的泪珠,脆弱苍白的样子才更能激起他的保护欲。

相比于看到千帆过尽的释然,他更希望拥入那颤抖的细瘦身躯,吻去摇摇欲坠的泪珠,像从天而降的神明一样。

他把维持着 402 的所有原有的布置,再把母亲放在哪里。

透过房间里的监控,欣赏她的痛苦与挣扎,品味她的悲鸣与褪色。

在这个随时会出现父亲的走廊里,母亲只能被永远地困在她最熟悉的噩梦里。

未知永远比疼痛更加可怖。

她永远不知道深夜里逆光而来的男人究竟是救她于水火的菩萨还是要来鞭笞杖笞她的阎罗。

这极大地取悦了叔叔。

也极大地便利了如今的我。

因为除了那些会上门的债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家是在 402,但实际上我和父亲一直都住在 302 里。

6 月 8 日晚,我带母亲来到了 402,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它收拾得和 302 一模一样。

6 月 9 日一大早,我送母亲去了趟医院,那里会有护工陪她。

然后我就去了同学的家里。

6 月 10 日,我回到了家里,被 302 门口冒出来的冷气冻得一缩。

6 月 11 日,我父亲的债主坐不住了,我打开门,看到了两位年轻的警察。

6 月 12 日,父亲的尸体被找到了,周行下手很凶。

6 月 13 日,只有尸体没有凶手的案子是不完整的。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我呈「大」字形仰躺在 402 的地板上,听着一连串不同轻重缓急的脚步在 302 进进出出。

周行为了母亲,一定会认罪。

但是谁说,有人认罪,警察就一定会信呢?

5

我又一次坐到了审讯室,这一次,没有杨平。

我一脸紧张地看向刘宁:「哥,今天……」

「没事,就一些收尾工作。」

我心领神会,拧着眉,喃喃道:「怎么会……呢?」

「叔叔他平常很温和的,对谁都很有耐心……」我痛苦地揉着脸:「怎么会是他呢?」

刘宁安慰道:「换谁都很难接受的。」

我颓然地把自己陷在审讯室的椅子里,过长的刘海掩去了大半的神情。

「还好吗?」

我揉了一把脸,坐起身,点了点头。

「从 6 月 8 日说起吧,高考刚结束,你去哪了?」

我放缓语速,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球往左上方偏去:

「8 号……考完英语。我回家,因为太累了,回到家之后倒头就睡了。」

「9 号,在同学家,这个我说过了的。」

「10 号早上回到家……那天怪冷的,我上楼的时候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哆嗦。」

刘宁打断了我。

「冷?10 号那天可是高温开始的第一天。」

我卡了一下,眼神飘向别处。

「真的吗?难道是我前一天晚上通宵打游戏产生错觉了吗?」

刘宁却收起了他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头一回冷声道:

「真的吗?」

「昨天我们的同事检查客厅的时候,你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

我紧紧攥着衣角,涨红着脸反驳道。

「周行身高将近一米八五,可是你的父亲只有一米八不到。」

「你知道你父亲的致命伤在什么地方吗?两髂棘连线上缘,入刀方向是斜向上。」

「你觉得凶手是从什么方向捅向你父亲的呢?」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后背已经被冷汗尽头。

「我们第一次问你的时候,你说你和周行不熟。」

「周行代替你母亲和你见过这么多次,你们真的会不熟吗?」

「先前是在包庇周行,现在又在包庇谁?」

刘宁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你的母亲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无力地摇着头。

「我……没有。」

刘宁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在这儿好好想清楚,包庇是可以算作同犯的!」

说完,他就推门走了出去。

我知道,因为一句「有点冷」,他们一定会去重新核实死亡时间。

那时,纸就包不住火了。

万万没有想到,功亏一篑!

我静静地坐在审讯室冰冷的椅子上,等待着开门那刹那的审判。

谎言终归不长久,达摩克利斯之剑中有一日会下落。

「法医重新计算了死亡时间,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在 6 月 8 日下午三到六点。」

「高考完回到家,你真的就只是倒头就睡吗,弟弟?」

审讯室的冷气吹得我头疼,最后我只是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道:

「在卧室里,有一本日记本。」

刘宁夺门而出。

……

日记本有些年头了,边缘还有一些泛黄。

刘宁一篇一篇地读。

开篇的笔迹稚嫩,看得出来日记的主人识字还不多,许多字都是用拼音写的。

「妈妈说,爸爸不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喝了很多酒,好吓人。」

「妈妈病了,流了好多血。我给妈妈吹,痛痛飞飞。」

……

「为什么他们总是吵架?」

……

「太好了,妈妈搬走了,她再也不用受伤了。」

「叔叔是个很儒雅随和的人。」

……

「他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耳朵听不见了。希望明天能变好。」

「叔叔和妈妈总是形影不离。」

……

「他又回来了,按着我的头给我灌酒。我说我刚吃完头孢,他不信。胃好疼。」

「进医院了,好像是胃穿孔。叔叔付的医药费。妈妈为什么没来?」

……

「要债的说要割我的肾,报警也没用。」

「我的肾被割了一个,没打麻药。听叔叔说,是妈妈闹着来看我,发现倒在门口的我,才捡回一条命。」

「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冲他发火,他把妈妈往墙上推。」

……

「他最好再也别回来了。」

……

日记内容的最后一篇:

「在血污里,因为母亲,我获得新生。」

……

刘宁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的窒息与无力。

「再说一遍吧,6 月 8 号你高考结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放弃了怯懦的伪装后,我诡异地平静。

「我回到家,迎接我的是满脸鲜血的妈妈。」

……

「她吓坏了,叔叔让我把她带走,其他的不要多管。」

……

「哥,我不能再失去她了,除了她,我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刘警官看着我,只是说了一句:「不论多可怜,法律就是法律。」

我掩面大哭。

短短三天,在这个小小的审讯室,我为我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痛哭。

但是,刘警官说错了一件事。

单论不讲情面,法律在生活面前,还是不可避免地会黯然失色。

因为生活的规矩是,你想要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到今天为止,与我生命有交集的几个人,都在这短短的 7 日内褪色而去。我就像是被上天捉弄的可怜小丑,独自在这里起舞。

而谢幕是,真正的自由。

后记

出警局的时候,刘宁正好遇上了在整理档案的杨平。

「亲力亲为啊,队长。我帮您。」

「结案了,大家都出去庆祝去了,档案都没人整理了。」

刘宁呵呵笑道:「您怎么不去。」

「都是小年轻,我去多扫兴。」

「害……我们也就嘴上说说,心理都跟明镜似的,您好着呢。」

「嘴贫。」

「说起来,白晔那孩子还真是惨……」

杨队看了他一眼。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那孩子很奇怪。」

「他表现得……太准确了,就好像所有的情绪、语言都是精密计算过的一样。」

杨队叹了口气。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他毕竟……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

……

「你父亲的死,还真是波折。」

刘宁起了一瓶啤酒,给白晔倒了一杯,后知后觉问了一句:「成年了的吧?」

白晔盯着腕上手表,过了一会,冲刘宁晃了晃手表,咧嘴一笑。

「就在刚刚,成年了。」

「这么巧,你生日是……」

笑意还没绽开就突然顿住了,警察的本能使得刘宁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

穿了一件洗了很多遍的白衬衫,衣角能看出明显的磨损,扣子被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一颗。

他们坐着的位置离灯光不那么近,零星的灯光只是落在少年偏长的头发上,投落下晦暗的阴影,更衬得他冷淡平静,就像死了一样。

见对面的警官不说话,少年抬起头,一对黑得过分的瞳孔对上警官怀疑的目光,坦然又恶劣地扬了一个不怎么有温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