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须归

那统领果真定住,不敢妄动。

那一小支汉人军队便去得远了。

这般僵持着,我不动,贺兰郁也不动。

只是他言语间难得有几分躁郁,冷沉地开口:「萧儿,你再不住手,是不想活命了吗!」

他对一切的划分,有时候太过简单直接,比如人,似乎只谈生死就够了。

我终于能当着他的面,淡笑着反驳他:「我是不想活了,少主。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我清楚得很,在赫跖王帐,对赫跖的少主兵刃相向,必定是死路一条。

但活着,难道就真有出路吗?

我这样的人啊。

贺兰郁少见地有几分慌乱,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我都不害怕。

一支弩箭从身后贯透了我的心口,我身形一晃,回头看,是老赫跖王自王帐出来,持弩立在帐口。

我其实要多谢他。

我身体里流着汉人和赫跖人的血,可无论是中州或赫跖,都不是我的归处。

贺兰郁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我见惯了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不晓得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

「贺兰郁。」我贴在他耳边说,「我还没有看过江南的雨。」

他似乎有些失神,迭声道:「能看到的,萧儿。总能看到的……」

「你知道吗?」我轻轻地笑,「其实出淮安城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逃走。」

他蓦地一僵。

我接着道:「我想,如果侥幸没被你找到,我就一个人到江南去。我有钱,我会过得很好,山高水远的,过完这一辈子。」

「一辈子都不再见到你。」

贺兰郁终于不能接受,他的手紧紧扣在我肩头,「可是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你也说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除非我死。」

「那么如今呢?」我大抵是疯了,笑得竟有些开怀,「我要死了,贺兰郁。我可以离开你了。」

「还有——」我盯着他,「我还要告诉你,你错了。没有谁的命会是别人的。哪怕你眼里最下贱的奴隶,他的命,也只是他自己的。」

「哪怕一条狗,它的命,也是自己的!」

贺兰郁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似的,他该是觉得我彻底疯了。

我索性就都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救过我的命?」我静了一静,复低声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就连我这条命,都不是你救的呢?」

有生之年,我竟也能欣赏到他近乎情绪失控的一面。

我笑着把话说完,「贺兰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顺从了他一辈子,临死,也不想把这些话带到九泉之下。

我八岁那年,遇到贺兰郁。

他一直都以为是他救了我,我也从未跟他提起过——

其实就在他捡到我的地方,我差一点就死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死亡离我很近。

我碰到了野狼。

一个弱小的孩子,饥寒交迫,绝望无助下,怎么会有力气与狼搏斗?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是有人路过。

那是个很清朗的女子声音,在马蹄声里甚是动听。她应是在和同行的人说话,语声里有明显的亲昵。

「小六,你看。」她似乎有些诧异,「那里是不是……有个孩子啊?」

马蹄声近了几步,我一抬头,便看清了来人。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女,大约十五六的年纪,不施脂粉,打扮干净利落,很是好看。

她身旁的少年就要谨慎得多,抬手轻轻拉了她一下,犹疑道:「可你瞧,她穿着赫跖人的衣服呢!」

「阿年,」他略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了。」

那少女果真被说动了,便也驻马不前。

我本以为她会和那些赶我走的汉人一样,置我于不顾。

毕竟,汉人与赫跖早结下了不可抹去的深仇。

可她没走。她抽出了鞍侧的箭,张弓搭箭。

箭矢没入了狼颈,她才收了弓箭,策马赶上前头的少年,与他并髻而行。

薛瑾年可能早已经忘了。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也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曾随手救过我一命。

不重要吧。

反正她救我的命,我也还给她。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不过终究是——不欠谁的了。

(完)

贺兰郁番外

赫跖的新王是个病秧子。

关外的赫跖人肤色往往偏沉些,他却生得好看,只是身子孱弱,有些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

可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谁敢轻视他半分。

人们将他比作草原上的狼,有狼的狠厉,狼的血性。

他永远冷静,永远镇定,杀伐果决,稳操胜券。

近卫赴律叹了口气。

他想起来从前。

老赫跖王去得早,五年前那场汉人的突袭,让他受了伤,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临死前,浑浊的眼里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他说:「郁儿恨我。我知道,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不能、也不会,把那样一个致命的弱点,留在他身边。」

谁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对。

但贺兰郁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彻底死去了。

他这一生冷漠到了极点,细数来,在意过的不过两件事。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亲手把她推开,却又割舍不下。其实告诫她的那些话,更多是说给自己听。

不要动情。

他这样的身份,不该、亦不配去沾惹情爱。

案上的灯盏落了一个灯花,发出轻轻的一声响,赴律掀开帘子,钻进王帐,垂首站在他身旁,低声道:「今年,您还是不肯去……看他吗?」

贺兰郁晃了晃神。

又到父王的祭日了啊。

算起来,五年了,五年过去,他依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自己的父亲。

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道:「我去。」

朔州以北的草原上,正值冬季,塞外的飞雪层层盖住了枯黄的草地。

贺兰郁是徒步走的,没有骑马。

赴律隔了两步之遥,慢慢跟在后头。

他年纪大了,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颇有些吃力。

发昏的眼睛让他看不清楚,再没办法挽弓搭箭,射下天穹上的雄鹰。

他年轻的时候,给赫跖的先王做近卫,老了,便给先王的儿子继续做近卫。

到如今,已有几十年了吧。

说是近卫,其实已卫不了什么了。只是贺兰郁没赶他,端茶递水也好,不算是全无用处。

老赫跖王与王妃情意甚笃,可惜王妃死于难产,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赴律不止一次地劝过先王放弃。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到几岁。

老赫跖王那个时候也还年轻,沉着脸色,半晌不言语,最后道:

「我要把他培养成才。」

他请来最好的医者为自己的独子治病,费心费力地保下他的命,然后一天天把他养大。

只是小王子却并不如他的意。

他渐渐长大,学会了走,学会了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读书,偏偏从不碰刀剑,不碰弓弩。

他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

后来有一天,他在马栏里捡到了一只小马驹。

那马驹同他一样,先天不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整整半个月才能从地上站起来。

老赫跖王皱了皱眉,就想,也行吧,草原上的民族,总要先学会骑马。

可是很快,他就觉出事情的不对了。

小王子根本不骑那匹马驹,他将马当作了朋友,天天牵着马驹散步,陪它说话,甚至给马起了名字,叫作乌兰。

用了他自己姓氏里的一个字。

赫跖王族姓氏里的字。

贺兰郁如今,已记不起自己那第一匹马的名字了。

乌兰,乌云,还是乌云?无所谓了。

反正它也早就死了。

死在很多年前,也是个冬天。

草原上的狼在冬天会集结成群。他们遇到了狼群。

乌兰那时候已长大了一些,能走,走得尚且蹒跚,踩在雪里,每一步都艰难。

老赫跖王一把将小王子提上自己的马背。

「你必须丢下它。」

赴律张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睛,一箭射穿了雪坡上一只野狼的颈窝,然后转头对赫跖王说:「我们要走了。」

小王子怔怔地,紧抿着嘴不说话,脸色也极白,默默地回头看。

乌兰还在原地。

它已经站不起来了,跪卧在雪地里,白茫茫的雪埋了它半身。

赴律垂着眸子,低低叹了一口气。

「走吧。」赫跖王一驳缰绳,沉沉下了令。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小王子忽然挣扎了一下,从赫跖王怀里滑脱出去,跳下了马,几乎栽倒在雪里。

他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赴律看着赫跖王,摇了摇头,想,小王子终究没担得起王的期望,他这样的性子,显然做不了赫跖的继承人。

「乌兰……」小王子跪在雪地里,抱住了马的脖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赫跖王沉着脸色瞧了片刻,冷声道:「赴律,去带他回来。」

赴律才应了声「是」,再看过去,却愣在当场。

因着白雪上溅落的一泓血色,小王子手里紧握的匕首。

那是赫跖王在他生辰时赠予他的。

赫跖王说:「总有一天,你会用得到它。」

而今,他找到了那匕首的用途。

他用那把短匕,割断了马的喉咙。

魏棠番外

我一生过得顺遂,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年纪尚小的时候,我是官家的大小姐,后来如愿嫁给了心上人,做他的皇后,等到老了,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后。

细细数来,我这辈子唯一的波折,只在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进了宫,成了那狗皇帝陆怀舟宫里的婕妤。

陆怀舟是澈哥哥的六叔,若不是他,先太子会继位做皇帝,澈哥哥会成为太子,而我,也自然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

这一切,都被陆怀舟的逼宫谋反打破了。

我当然恨透了他。

那时候年纪轻,总以为自己忍了这般的委屈,必要做成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后来再想,大约不会有人比我更傻了。

满打满算,我在陆怀舟后宫里不过两个月。

因着年纪小,宫里的姐姐都对我多有照顾,我并没受着半点欺负。

陆怀舟没碰过我,他甚至没来看过我。大多时候,他下了早朝就直奔朝露殿,去找那位萧贵妃。

我见过萧妃。

就在薛皇后的坤宁宫里。

平心而论,萧云沁生得极好看。她也才只双十年岁,一颦一笑,一驻足,一回首,都要夺去满殿辉光。

难怪任谁提起,都要骂她一句祸水。

那时我至多是为皇后娘娘抱不平,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憎。直到我知晓,春猎时,便是她害了澈哥哥。

她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拿血淋淋的伤,激起了陆怀舟的怒意。

于是我起了念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导了一出戏。

凭着自己的身份,凭着自己年纪小,在众人面前博同情,让她也尝一尝有口难辩的滋味。

我没料到的是,她根本懒作辩解,甚至事后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我将此归结为:她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知道自己没做什么好事,便没那个脸面来与我对质。

你晓得罢,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段辰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便觉得世间万物大抵如此,非黑即白。

除了好人,便是坏人,断然没有居于二者之间的道理。

就如我看萧云沁,我看陆怀舟,包括陆怀舟身边的侍卫统领,严忱,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就连我的父亲,御史中丞魏况,他当年倒戈投敌,我亦深以为耻,全然没想过一贯正直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多年以后忆起来,才蓦然发觉,很多事情,并不似我所想的那般。

比如萧云沁。

我落水那天,她明明挣开了我的手,却又下意识地扑过来想要抓住我。

薛皇后早已不肯再收陆怀舟的东西,好好一座坤宁宫,生生穷得像冷宫,她便隔三岔五地带着礼,跑去讨嫌。

比如陆怀舟。

他大逆不道,逼宫篡位,害死了先太子全家,却偏偏留了澈哥哥一命,最后关头,又将皇位相付。

他背信弃义,寡廉鲜耻,负了薛皇后不假。可直到死前,他也为她谋好了退路,并没想过拉她一同赴死。

他明知道薛瑾年是什么身份,明知道与她隔着血海深仇,却从没收去她珍爱的弓箭和匕首。

那把匕首,取了他的命。而那副弓箭,后来又将赫跖的铁蹄挡在了国门之外。

再比如严忱。

我从前最瞧不起他。

他好像从不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对陆怀舟唯命是从。他就是陆怀舟手里的一把刀,是陆怀舟脚边的一条狗。

他的主子死了,他就真成了丧家之犬。

澈哥哥也与他结下过梁子,没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将他下了狱。

大理寺的人用尽了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句话。他的确是条忠心的狗,至死都不曾背主。

等我坐到太后的位子上,这普天之下再没有谁能压过我一头,就连皇帝都得对我恭恭敬敬,我才渐渐理解了居上位者的处境。

这天下都是一杆秤,有时候衡量的准则,早已超过了是非对错。

后来的小辈里,奉承我的人很多。

他们说,我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一生谨慎,挑不出错处,将我与历史上的几位贤后相提并论。

我便默然笑一笑,只道:没什么,是命好罢了。

我见过世上最特别的两个女子,便实在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好。

萧云沁在陆怀舟身边,做了两年众人口中的妖妃,受尽了骂名。

薛瑾年埋没深宫五载有余,最后回到她的朔北,守着朔州城一辈子。

我难道比她们更出色吗?没有。

可偏偏是我,一生圆满,凡有所求,都得偿所愿。

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

□ 你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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