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须归

是人就有愧疚之心。

那点可怜的愧疚,对薛家的,对先太子的,叠加在一起,让他放了这孩子一条生路。

这么些年了,陆元澈一直藏得很好。

掩去刻骨恨意,藏尽自己尖利的爪牙。

如果不是我偏来招惹他,他该还隐在角落里,演好自己一介闲散王爷的戏。

可我才不管他身世如何,冤不冤枉。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我是赫跖少主安插在汉人皇帝身边的细作。

是贺兰郁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是陆怀舟身边摇尾乞怜的玩物,是群臣百官争相唾骂的妖妃。

我得尽自己的本分。

陆怀舟的目光扫过来,我惊魂未定地抬了抬眼,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低着声扮柔弱。

「不过是意外罢了,想必小王爷也并非有心而为。」

春猎用的箭有定数,每人的都不一样。

而此刻陆元澈的一支箭,箭尖沾了我的血,被人呈给陆怀舟看。

陆怀舟的脾气可没那么好。

大抵坐上帝王之位的人,脾气都不会好。

他自然是恼了。

陆元澈本就是一只随时可能反扑的狼崽子,陆怀舟肯留着他一条命,已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平时派人看紧了他,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又怎能容他,将事情惹到眼前来。

在有些情况下——

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有那么一瞬,陆怀舟眼里是起了杀意的。但也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将怒火压下去。

这事以陆元澈被禁足在王府中收场。

没说期限,就是没有期限。

倘若陆怀舟心情不好,他将一直被人看押在长广王府里,别想离开半步。

陆怀舟竟还对我生出了些愧疚。

大抵是觉得我伤了胳膊,又摔断了腿,陆元澈却只是被禁足而已,相比之下还是我受了委屈。

但其实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当年先太子身死,故旧凋敝,陆怀舟再有手段,却也不可能将余党连根拔除。

有一部分人的确从此安分下来,但亦有一部分,蛰伏暗处,伺机而动。

无论真正忠诚与否,这效忠的对象,便从先太子,转移到陆元澈身上。

陆怀舟忽然对旧主发难,这些余党必定要在暗处搅起些波澜。

以一颗落子,拨乱一盘棋。

这才是最初,贺兰郁送我来此的目的。

而且,我借着伤,在陆怀舟面前装可怜,他便心软不碰我。

能避一时是一时,我求之不得。

我索性整日窝在朝露殿中,哪儿也不去。

其实陆怀舟早就免了我到坤宁宫的例行请安,他让我不想去就不必去。

但我真没有不想去。

我每次都去,从未落下过一回。

当然,薛瑾年见到我,总是没有好脸色。

最开始她还冷言冷语地赶我,后来直接沉着脸不搭理我。

我带的那些礼,金银玉器总要被摔烂,锦绣帛缎又总会被撕坏。

到后来薛瑾年也不再有闲心打发我,干脆任由它们搁在那落灰。

这下我摔伤了腿,不能常常到坤宁宫去叨扰。

薛瑾年居然破天荒地,亲自来找了我。

那时候我正倚在美人榻里头,连鞋都没穿,摇着小团扇,看红蕖给我剥荔枝。

薛瑾年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殿门外。

她还是老样子,极美的眉目间有冷冷的厌色,视朝露殿的门槛为洪水猛兽。

像是迈步过来就要脏了绣鞋。

我摇团扇的动作停了一停,单手支颐,弯着眸子对她笑,「姐姐,怎么不进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薛瑾年能来找我,我还挺高兴。

但她进门之后,就拿一把短匕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又令人有些不快了。

红蕖手中正剥着的一枚荔枝滚落到地上。

她一向胆子小,大约是真被吓坏了,白着脸、颤着声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薛瑾年偏了偏头,冷冷地笑,「倒不如问问你家贵妃娘娘,是要做什么?」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给红蕖使了个眼色。

她果真不曾辜负我的好意,撇下我便匆匆退却下去,倒属实惜命得紧。

薛瑾年这才把目光落回我身上。

「萧云沁,」她瞧着我,「你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长广王的头上。」

如果说,先前她对我说过的那些狠话不过是威胁,那么如今,我就毫不怀疑她是真想拿匕首划开我的喉咙。

薛家和先太子的关系,我可当真清楚极了。

老安定侯当年拿命来护先太子,薛瑾年如今就也肯拿命护着陆元澈。

陆怀舟明面上虽不曾表露出来,但我有什么不明白?

若非薛瑾年勉力相护,陆元澈岂能活到今日。

陆怀舟在盛怒之下依然压着脾气,无非不愿撕破同薛瑾年的最后一层颜面。

他有所顾忌,我偏要从旁推上一把。

于是我扬着脸对薛瑾年笑,任由那匕首的锋刃紧贴在颈间。

「妾身得陛下宠爱,以至有祸国的言论。陛下不过被规劝二三,我却要背负妖妃之名,受尽唾骂。

「陛下视长广王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我只是从旁递了一把刀,如今声讨的利刃却架在我的脖子上。

「姐姐恐怕比我更清楚。」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眸子,「任人拿捏的棋子,怎就成了罪人?」

我没说假话,薛瑾年的确比我更清楚。

更清楚陆怀舟的为人。

所以,无论陆怀舟于此事上,究竟是真心或者假意,这短短三两句话,已足使她再不能、再不敢信他。

薛瑾年果真缓缓撤了短匕,我顺势站起身,赤足踏在地上。

我身量与她相仿,站起来便能平视她的眼睛。

从那里面看到纷杂莫辨的动摇,我就晓得,我成功了。

陆元澈这枚筹码太重了,足以压过她心底对陆怀舟尚存的一点顾念。

贺兰郁要等一个契机。

而此时,才真正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在贺兰郁身边的那些年,他教给了我许多道理。

比如任何时候都该收起无用的善心,再比如,不要轻易对外人动情。

我跟着贺兰郁十年,做赫跖少主唯一的贴身侍女。

他什么都肯教我,却从不肯正面回应我一次又一次的示好。

直到后来,我走在贺兰郁身边,都并不能阻绝频频看向我的目光……

于是当夜我挑了一身自以为最漂亮的衣裳,钻进他的营帐,站在他面前,自解罗衫。

然后我如愿得到了答案。

贺兰郁将目光从我身上避开,把他的外袍披在我肩头,又替我拢紧了领口。

他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眸色是冷的。

他对我说:「萧儿,有件重要的事,我要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或许从初遇起,他就算好了,我会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任凭推给谁,都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当他安排好一切,要将我送给陆怀舟时,我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是以,其实我并不知晓,我离去时,他是怎般神情。

反正我也不再关心了。

陆怀舟下朝之后又照常来看我。

他委实不能算作一个昏君。

我没见过哪个昏君,能在名不正言不顺地篡位之后,稳坐这位子这么多年。

我原本仍缩在美人榻上,有些出神,见他来了才倦倦抬头。

陆怀舟倒是极自然,在一旁坐了,随手拣出一枚荔枝剥给我。

我好意提醒他:「今日初一,陛下不去坤宁宫,来我这朝露殿做什么?」

陆怀舟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随即颇有些无奈,只道:「沁沁,你是知道的,朕……不会去的。」

他的确不会去。

薛瑾年是如此别扭的一个人,一面割舍不下昨日的种种情分,一面又从不掩藏心底的恨意。

她那样的人,合该一辈子都不可能向谁低头。

陆怀舟即便去了,也进不得坤宁宫的殿门。

他同我说起时,向来是:「自前朝到朝露殿的路,朕每天都走,早在心里记熟了。」

我却晓得,到坤宁宫的路,他只怕是每块砖都记得清楚,唯独不敢走罢了。

任凭看在谁眼里,总归是皇后失宠,被冷落到如此境地。

其实,恰恰弄反了。

从来不是陆怀舟冷落薛皇后,而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年,再不肯要他了。

前朝的那群老顽固,总要担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们写了堆积成山的折子来弹劾我,满纸忠君之心,护国之切,仿佛如此就能将我这祸国的妖孽淹死在笔墨间。

在我看来,陆怀舟本人,反而比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要更清醒。

为免自己落得太难看,我只好——比他再清醒一点。

贺兰郁当年从外头捡了我回去,我握着手中的那支箭,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温声地哄了我好久,才劝得我放下戒备。

后来他跟我说,女子虽生来柔弱,却未必要学舞刀弄剑这样的手段。

我不能领会。

他便道,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日后你总会明白。

然而等到我似有所悟的时候,却早养成了一副冷心肠,这些东西,已然伤不了我分毫了。

算算日子,我开始给陆怀舟下毒。

贺兰郁狼子野心,不甘囿居朔州以北,他自手握到实权起,无一日不在为南下图谋。

而失了安定侯府的朔州,在他眼中,是一道随时可以打开的大门。

他已准备了数年,就要按捺不住昭彰的野心。

所以年初,他借着大朝会,亲自扮作使臣,来探一探虚实。

顺带着,不忘提点我。

提点我什么?自然是帮他搅乱中州局势。

他将我安排在陆怀舟身边,不过是为了能有这一天。

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比如慢性的毒。

它在无形之际,散入骨髓,侵入肺腑,直至积重难返,药石罔效。

我把毒混在熏香间,溶在酒水中,掺在自己新涂的口脂里。

贺兰郁叮嘱我事先服解药。

可是陆怀舟那样聪明的人,要想骗过他的眼睛,如何能侥幸?

拨弄熏香时,我忽然想到,有时候情之一字,未尝不是一种毒。

它伤人也伤己,而且,没有解药。

入夏后的天气,到底还是有几分沉闷。

我来淮安两年有余,仍习惯不了这气候,在寝殿时,就偏爱赤足踩在地上,图个清凉。

陆怀舟见了总要蹙一蹙眉。

他抱我到床边坐下,帮我将罗袜穿好,再低低道一声:「小心别受了凉。」

我既不抗拒,也并不往心里去,下次如旧。

如是反复数次,陆怀舟便命人在朝露殿铺遍了番国进贡的薄毯,由着我随意走动。

倘若我真是寻常出身的女子,一朝得了入宫的机会,又遇着陆怀舟这样的皇帝,或许就会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可惜我不是。

幸好,我不是。

大多时候我在朝露殿内,偶尔也会到宫中的池塘边乘凉。

陆怀舟对我明目张胆的偏宠,使得后宫中没有谁敢靠我太近。

若我在太华池畔的树荫下小憩,就从没人会来扰我的清静。

所以这日,我在太华池上瞧见一叶小舟时,未免有些诧异。

那小舟中的人远远望见了我,却并没有躲藏的意思,反倒热络地冲我招了招手。

我便想起,在坤宁宫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御史中丞魏况家的小姑娘,今年才只十四岁,入宫被封了婕妤,就闲在宫中做摆设。

她倒与常人不同,短短两月间,就在后宫中混开了一副好人缘。

就连薛瑾年那样的脾气,在她面前,都能染上三分笑意。

小魏婕妤遥遥唤了我一声「贵妃娘娘」,小舟就缓缓从太华池中央靠过来。

待驶近岸旁,她从舟中轻轻一跃,跳到岸上。

她生了一双极讨人喜欢的眼睛,笑起来看人的时候,像两弯月牙,很是澄澈干净。

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偏偏她能同谁都处好关系。

至少在她笑着向我招手的那刻,我几乎卸下了所有防备之心。

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我眼睁睁看她抓着我的衣袖,仰面跌下了太华池。

甚至,连眼底的笑意都还未散。

我鲜少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却偏偏怕水。所以下意识地,我撤身后退,将衣袖从她掌心挣开。

那一瞬间,我心下近乎是空白的。

我习惯了算计旁人,却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算计,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魏棠被救上来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着,气息微弱。

她自己并不会水,却要赌着生死,将我推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不是严忱恰好带着人从太华池边经过,她都未必能保下这条性命。

陆怀舟尚在前朝,此事便惊动了皇后。

薛瑾年从坤宁宫来时,魏婕妤的情况才平稳下来,仍旧十分虚弱。

后宫里赶来探看魏棠的很多。

陆怀舟不在,没人站在我这边。

薛瑾年沉着脸色,瞥了小魏婕妤一眼,冷冷道:「萧云沁,你总能让本宫刮目相看。」

说来奇怪,我蓄意害人的时候,很能拉得下颜面,仿佛根本没有良心这东西。

此时,却心里并不好受,竟然想着解释。

我才张了张口,想说句「我没有」,在旁守着魏棠的李美人已抢先道:「魏婕妤年纪小,她平日是怎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

「况且魏大人在前朝亦官居要职,不须争什么抢什么,她有什么理由拿自己的命来陷害你?

「贵妃娘娘,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下得去手……」

我便识趣地咽下到口边的话,再不做辩解。

我做下的坏事何其多,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差别?

又不会有谁当我是个好人。

后来我去找过魏棠。

我没指望从她那儿问出为什么,我自己也清楚,她必不肯说。

小魏婕妤垂头把玩着衣上的纹绣,语声浅浅道:「贵妃娘娘,你有自己所图的东西,不会轻易告诉旁人。我,也是如此。」

那时我也以为,我与她当真无冤无仇。

我不会为这个记恨魏棠。做惯了坏事的人,就该有报应到自己身上的觉悟。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魏棠会有胆量行刺陆怀舟。

本来出了这桩事,陆怀舟要偏护着我,已经很头疼,加之魏况在前朝亦是个举足轻重的官,他不好将此事含混过去。

终究是魏棠受了苦,陆怀舟不得不去探看她。

「沁沁,」他道,「朕自然是向着你的。但此事,确是你不占理……朕不可能……」

「我知道。」我截住他的话,温婉地笑,「陛下若要去探望魏婕妤,还请允许妾身同去,向妹妹赔礼道歉。」

我自然不是去赔礼道歉。

我又不曾推过她,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不过假作姿态罢了。

魏棠见到陆怀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匆匆忙忙相迎,端茶递水很是殷勤。

这些举动若在旁人做来,未免就显得谄媚,在她做来,却全然一副天真纯粹的模样,任谁都无从苛责。

即便是她奉茶时,将茶水不小心洒在了陆怀舟身上,陆怀舟竟也十分好脾气地没有怪她。

魏棠自己反倒慌张,在陆怀舟脚边跪下来,连声请罪。

陆怀舟难得温和,倾了倾身,一抬手道:「无妨。」

就在他倾身的刹那,魏棠从袖中抽出一支打磨锋利的短簪,扬手向他刺去。

变故陡生,我几乎完全未及反应,陆怀舟却似乎早有准备,稳稳攥住了她持簪的腕子。

那簪子脱了手,跌落下去。陆怀舟狠狠一推,便将魏棠挥退两步,摔在地上。

「魏婕妤,」陆怀舟一拂袖,站起身,换了一副冷冷神色,「行刺天子,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棠心知无望,反倒豁出去了,仰起脸啐道:「呸,昧着良心抢别人的东西,还以为真成了自己的!你是什么天子,恬不知耻的强盗罢了!」

她还想爬起来,严忱却已赶来制住了她。

陆怀舟蹙了蹙眉,「朕早怀疑魏况并非诚心归附。他当年与长兄走得那般近……果然……」

魏棠挣扎三番,恨恨道:「我想杀你,跟我爹没关系。」

她诚然有几分聪明,却到底年纪轻了些。

这点小心思,岂能算得过陆怀舟。

或许陆怀舟正想找个由头,将魏况从前朝拉下来,只等一个合适的错处,好陷其于不复之境。

魏棠挣脱不开,又听严忱道:「魏婕妤,那天在太华池边,为何要假作被推下水,诬陷萧贵妃?」

这话一出,我陡然心惊。

魏棠更是直直怔住。半晌,她才回过神似的,「原来那日……严统领瞧见了?」

她又呆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仰头看向陆怀舟,「你也早就知道,装作不知,不过是想引我出错?」

我冷眼旁观,瞧向严忱。

我晓得严忱对陆怀舟忠心耿耿,竟不知忠心到这地步。

那日太华池边,他带人路过,救了人便未发一言。

谁能想到,他分明知悉真相,却只报给了陆怀舟一人。

严忱不说话,陆怀舟略一颔首,算是默认。

魏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眼睛都红了,转头恨恨骂道:「严忱,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陆怀舟身边的一条狗!」

严忱的脸色白了白,却仍是冷峻着脸,目光正视,一声不响。

事情至此,已没什么分辩的必要。

魏棠输得太彻底,反给了陆怀舟降罪魏家的理由。

然而,说到底,谁都料不到结局。

其实我每一回看到薛瑾年时,都在想,她那样的人,本该是一簇火。

永远光鲜,永远炽热,要么灼伤别人,要么焚尽自己。

而不是蹉跎年华,在深宫里蒙尘。

可是在陆怀舟面前,她把自己变成了寻常的牡丹,雍容华美,艳色夺人,却没有了温度,也丢了那种灼灼的气魄。

但那是沉沦,是压抑,陆怀舟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这种经年累月的克制,支离瓦解。

直到如今,彻底决堤。

薛瑾年向来情绪不稳,偏偏这次出奇平静。

她站在陆怀舟对面,只淡淡道:「陆怀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平静似乎更令陆怀舟不安,他皱起眉头低声唤道:「阿年。」

薛瑾年根本不理会,接着道:「从先帝,太子,安定侯,到如今的长广王,然后是魏家……你要杀多少人?」

她一抬头,轻轻地笑起来,「陆怀舟,你永远不可能收手。因为,你永远不会知足。」

「阿年。」陆怀舟上前两步,急切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朕……我……你听我解释……」

太近了。

近到薛瑾年掩在锦袍之下的短匕,轻易就可以又准又狠地捅在他的心口。

近到严忱在那一瞬间,已经把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还是晚了。

殷红的血从陆怀舟的心口漫出来,一滴泪滑过薛皇后的眼角。

「我不想听你解释了,陆怀舟。」她哑着声道,「我甚至不会为你哭了。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这条命,早该向你讨。你欠了五年。」

先帝,先太子,老安定侯,都死在五年前。

严忱的佩刀出鞘,却已不知该对着谁。

陆怀舟用了最后的力气,摆了摆手,要他退开。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

魏棠站在一边,双目失神,整个人好似已经傻了。

在场的人里,最冷静的,偏偏是陆怀舟自己。

薛瑾年说完那番话,好像耗尽了所有气力。她语气淡无波澜,却浑身都在发抖。

许是大片血色刺伤了她的眼睛,她几乎站立不稳,而后更是直接白着脸色昏了过去,又被陆怀舟揽在怀里。

陆怀舟点了几位前朝的重臣,急召进宫。

他抬眼扫过殿内其他人,沉沉道:「都给朕出去。」

到这样最后的关头,任是其他什么人,都再无关紧要。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我身上停留一瞬。

我想,其实我还是错估了陆怀舟。

那最后一点时间里,他传下遗诏,将皇位托付给了长广王。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长广王陆元澈。

魏棠的反应极大,她似乎完全难以置信,却禁不住且惊且喜,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一定是最后良心发现,才……」

我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她的确跟我没有仇。

但能使人拼尽一腔孤勇的,可不只是仇恨。

严忱紧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一只有力的手隐隐看得到其下的青筋。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仍不多一句话,站得端直,双目远望着前方。

我移步到他近前去。

还不等我开口,严忱先沉声道:「若我是贵妃娘娘,就趁着此时出宫去,远离这皇城。」

他说的不错。

如果等到陆元澈即位,我还在这宫里,下场如何,便可想而知。

无论这话是劝是讽,都实在是一句忠告。

陆怀舟此举,根本没为身边亲近的人考虑。

比如跟他整日厮混、被骂作祸国妖妃的我,比如对他唯命是从、忠心不二的严忱。

他大抵只给一人留了退路。

薛瑾年与陆元澈关系极好,若陆元澈即位,绝不会向她追责。

陆怀舟最后这一步棋,谁也没有猜到,但细细一想,又绝妙至极,聪明至极。

我曾以为他即便死,都宁愿拉上陆元澈陪葬。

与他朝夕相处,我自以为看透了他,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

何止是我。

与他青梅竹马的薛瑾年,视他为仇的陆元澈,以至远在赫跖的贺兰郁,都没看明白。

他是真的以天下作局,下了这盘棋。到最后一步,他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他在时,笃定自己能压住先太子旧党;他遭不测,先太子余党未除,势必又添波澜。

只有这皇位由他亲自下诏传给陆元澈,才能镇住所有心怀不轨之辈,使朝堂上下,再无人能找出兴风作浪的借口。

甚而,也不给外敌以可伺之机。

我毫不怀疑,若他多活些年岁,有机会将先太子余党一寸寸拔除殆尽,他就当真会向陆元澈下杀手。

这才是他。

罔顾孝悌,薄情寡义,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合格了。

我没想到,以严忱的性子,会真的肯放我出宫。

他肯放我,我就敢走。

等我踏在长长的宫道上回头看时,忽然又想,其实薛瑾年救了我一命。

我本已打定主意死在这儿。

或许永远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给陆怀舟下毒。

我问过严忱,为什么放我走,他不作答。

我便又带了些无措,故作柔弱姿态,低声道:「我入宫两年多,即便是走,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语气肃沉:「贵妃娘娘,我严忱性子直,却不傻,不会被人骗第二次。

「江南水乡里长大的女子,驯得了关外的良驹,却竟然怕水吗?

「去到什么地方,你自己该比我更清楚!」他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刀,握紧,「不会有下次了……

「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这话又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幸好他不知道。若他晓得我都做过些什么,或许那把刀就已经取了我的性命。

终究我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就直截了当地应了声「好」。

严忱转过身,我最后扬声说了句:「严统领,如果我是你,就趁着此时挂印远走,这辈子都不回淮安城!」

严忱步子顿了顿,又继续往回走。

将沉未沉的斜晖投下宫墙,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就这样迎着暮色,一步步走回去。

即使明知道结局。

或许事实如此。有的人知其不可为,便能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一意孤行。

其实最后我问严忱的那一个问题,虽是作态,却并非假话。

因为我的确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他放我走,也不过是将我从一个牢笼,放回另一个牢笼。

出淮安城门不过十里,我就被贺兰郁的人拦下。

时隔两年有余,我终归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灯下贺兰郁的眼底投下一抹暗色,该是听人说了我逃走的事,他沉着嗓子问我:「既然任务结束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我还背着从皇宫里收拾出的细软,风尘仆仆,实在是有些狼狈逃窜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失败了,自然没脸回来,向少主复命。」

正因为我失败了,导致中州最乱的时候,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贺兰郁听了我这个回答,倒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提过我背上的包袱,放在案边,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看着我的眼睛,「萧儿要记得,别想从我这儿离开。除非你死,否则——」

「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那这两年呢,这两年又算什么?

他大约是猜到了,目光有些沉,冷声道:「这两年间的事,你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怎么能当作从未发生呢?太容易出错了。

当我第二次在贺兰郁杯中误斟了陆怀舟惯饮的茶,他终于眯着眼睛,显出几分怒色。

他手握着杯盏,缓缓道:「萧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过两年时间,便忘了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挺想解释一句,我只是习惯了。

贺兰郁已经将杯中的茶慢慢浇在地上,阴沉沉道:「没关系。死人留下的习惯,总会改过来的。」

是会改过来的。

好在贺兰郁很忙,他并不是总有闲心留意到我的错处。

他要筹备南下的战事。

陆元澈新即位,虽然比他预期的时间早了很多,但朝野上下的动荡,仍然造就了数倍于平日的可乘之机。

秋风才起的时候,贺兰郁陈兵于朔州城下。

这座阻挡了赫跖人数十年的关隘,此刻却在贺兰郁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说安定侯镇守下的朔州是一块铁板,那么如今的朔州不过是轻易摧折的朽木,只余了一副空壳。

有使节自淮安千里加急赶赴边关,以求和议,被贺兰郁一句话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中州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却无良将。自朔州至淮安城,不过坦途,又有何可谈呢?」

贺兰郁似乎笃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

他陈兵于朔州外,引得朔州戒备森严,却又佯攻不取,转而绕路突袭朔州侧后方的边邑。

驰援的军队疲于奔命,行至半途被迎面截住,打了个措手不及。

朔州由此孤立,苦等援军不至,终于投下一纸降书。

贺兰郁将那降书反复端详,沉沉道:「朔州没有了安定侯,看来再无人能领兵。这样的国家,拿什么抵御外敌。」

但决断如贺兰郁,也有失算的时候。

朔州没有降,城门大开时,从城中涌出的是全副甲胄的军兵。

这样的负隅顽抗惹恼了贺兰郁,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这一战从日中打到日渐西沉,着实惨烈。

可到了薄暮时分,传令兵却来报,有一支汉人军队忽然从侧翼突围,冲破了防线,一路向南,直迎着援军的方位而去。

贺兰郁眯起狼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气极了,语声沉怒,「可看清了,是哪路的人?」

那传令兵打了个哆嗦,小心应道:「没……没看清楚。只是那领头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

我愣了片刻,随即就明白了,虽晓得不合时宜,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主你看,你错了呀。」我笑看向贺兰郁,「你说中州再无人能领兵,可——」

「安定侯是不在了,但薛家,也并非后继无人。」

贺兰郁沉着眸子瞧了我一阵儿,「援军甚众,尚且被拦截在路上,纵使去求援,又有什么用?」

他冷冷下了定论:「女子生来柔弱,战场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她。」

我不应声,也不反驳。

只是,若他晓得薛瑾年是怎样的人,或许就不会说这番话了。

领兵的人确是薛瑾年,却并不如贺兰郁所料,是去求援的。

她亲自带兵,突围之后,从侧方兜了个圈子,折向北面,轻骑简从,一夜之间,奔袭六百里,直捣赫跖王帐。

然后趁天还没亮,顺着西风,放起了一把明火,又在赫跖忙乱之际,乘势突袭。

这法子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起了实效。

等贺兰郁觉出不对来,已经不得不分散兵力,将大军陈于朔州城外,暂围不攻,自己则率兵,远路回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淮安皇宫的那两年多,我从未见过薛瑾年这副模样。

她一身戎装,眉间的英气压过了容色的绝艳,有一种灼然的气质,把所有精心装扮的美都比下去。

从前在宫里,我犹且肖似她几分。

但此刻我蓦然发觉,我已再不可能像她。

赫跖王帐仓促间遭袭,损伤甚重,混乱中,就连赫跖王亦负了伤。

以贺兰郁的手段,还不曾尝过这样的败绩。

我没看过贺兰郁发这么大的火。

他动怒时向来冷静克制,不显在表面,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

贺兰郁的兵拥上去,薛瑾年带着人且战且退。

在就要撤出重围的时候,贺兰郁阴沉着声,一字一句发令:「今日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走。」

他一侧眸,觑着手底下的赫跖统领,「若多活下一个,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

从没有人敢把贺兰郁的话当玩笑。他这么说,便真就会这么做。

所以那统领丝毫不敢怠慢,当即点人随他去追。

我想着这气氛委实有些僵,便打算缓和一下,就在贺兰郁身边离着他又近了稍许。

「少主。」我在他身侧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总吵着要看江南的雨……」

贺兰郁当是没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但亦有片刻的分神。

就在他分神的工夫,我将一把短匕贴上了他的颈侧。

大抵是看过薛瑾年做这个动作,我倒没觉得有多生疏,反而是贺兰郁蹙紧了眉,似乎怎么也料想不到。

他说:「萧儿,你从前……从不碰这些东西。」

他大约是忘了,最初相遇时,我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跑出贱奴营。

我没回他的话,只道:「谁敢去追,就别怪我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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