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就有愧疚之心。
那点可怜的愧疚,对薛家的,对先太子的,叠加在一起,让他放了这孩子一条生路。
这么些年了,陆元澈一直藏得很好。
掩去刻骨恨意,藏尽自己尖利的爪牙。
如果不是我偏来招惹他,他该还隐在角落里,演好自己一介闲散王爷的戏。
可我才不管他身世如何,冤不冤枉。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我是赫跖少主安插在汉人皇帝身边的细作。
是贺兰郁手中随意摆布的棋子,是陆怀舟身边摇尾乞怜的玩物,是群臣百官争相唾骂的妖妃。
我得尽自己的本分。
陆怀舟的目光扫过来,我惊魂未定地抬了抬眼,泪珠还挂在眼睫上,就低着声扮柔弱。
「不过是意外罢了,想必小王爷也并非有心而为。」
春猎用的箭有定数,每人的都不一样。
而此刻陆元澈的一支箭,箭尖沾了我的血,被人呈给陆怀舟看。
陆怀舟的脾气可没那么好。
大抵坐上帝王之位的人,脾气都不会好。
他自然是恼了。
陆元澈本就是一只随时可能反扑的狼崽子,陆怀舟肯留着他一条命,已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平时派人看紧了他,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又怎能容他,将事情惹到眼前来。
在有些情况下——
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有那么一瞬,陆怀舟眼里是起了杀意的。但也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将怒火压下去。
这事以陆元澈被禁足在王府中收场。
没说期限,就是没有期限。
倘若陆怀舟心情不好,他将一直被人看押在长广王府里,别想离开半步。
陆怀舟竟还对我生出了些愧疚。
大抵是觉得我伤了胳膊,又摔断了腿,陆元澈却只是被禁足而已,相比之下还是我受了委屈。
但其实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当年先太子身死,故旧凋敝,陆怀舟再有手段,却也不可能将余党连根拔除。
有一部分人的确从此安分下来,但亦有一部分,蛰伏暗处,伺机而动。
无论真正忠诚与否,这效忠的对象,便从先太子,转移到陆元澈身上。
陆怀舟忽然对旧主发难,这些余党必定要在暗处搅起些波澜。
以一颗落子,拨乱一盘棋。
这才是最初,贺兰郁送我来此的目的。
而且,我借着伤,在陆怀舟面前装可怜,他便心软不碰我。
能避一时是一时,我求之不得。
我索性整日窝在朝露殿中,哪儿也不去。
其实陆怀舟早就免了我到坤宁宫的例行请安,他让我不想去就不必去。
但我真没有不想去。
我每次都去,从未落下过一回。
当然,薛瑾年见到我,总是没有好脸色。
最开始她还冷言冷语地赶我,后来直接沉着脸不搭理我。
我带的那些礼,金银玉器总要被摔烂,锦绣帛缎又总会被撕坏。
到后来薛瑾年也不再有闲心打发我,干脆任由它们搁在那落灰。
这下我摔伤了腿,不能常常到坤宁宫去叨扰。
薛瑾年居然破天荒地,亲自来找了我。
那时候我正倚在美人榻里头,连鞋都没穿,摇着小团扇,看红蕖给我剥荔枝。
薛瑾年就在这时候出现在殿门外。
她还是老样子,极美的眉目间有冷冷的厌色,视朝露殿的门槛为洪水猛兽。
像是迈步过来就要脏了绣鞋。
我摇团扇的动作停了一停,单手支颐,弯着眸子对她笑,「姐姐,怎么不进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薛瑾年能来找我,我还挺高兴。
但她进门之后,就拿一把短匕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又令人有些不快了。
红蕖手中正剥着的一枚荔枝滚落到地上。
她一向胆子小,大约是真被吓坏了,白着脸、颤着声道:「皇后娘娘……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薛瑾年偏了偏头,冷冷地笑,「倒不如问问你家贵妃娘娘,是要做什么?」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给红蕖使了个眼色。
她果真不曾辜负我的好意,撇下我便匆匆退却下去,倒属实惜命得紧。
薛瑾年这才把目光落回我身上。
「萧云沁,」她瞧着我,「你万万不该,把主意打到长广王的头上。」
如果说,先前她对我说过的那些狠话不过是威胁,那么如今,我就毫不怀疑她是真想拿匕首划开我的喉咙。
薛家和先太子的关系,我可当真清楚极了。
老安定侯当年拿命来护先太子,薛瑾年如今就也肯拿命护着陆元澈。
陆怀舟明面上虽不曾表露出来,但我有什么不明白?
若非薛瑾年勉力相护,陆元澈岂能活到今日。
陆怀舟在盛怒之下依然压着脾气,无非不愿撕破同薛瑾年的最后一层颜面。
他有所顾忌,我偏要从旁推上一把。
于是我扬着脸对薛瑾年笑,任由那匕首的锋刃紧贴在颈间。
「妾身得陛下宠爱,以至有祸国的言论。陛下不过被规劝二三,我却要背负妖妃之名,受尽唾骂。
「陛下视长广王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我只是从旁递了一把刀,如今声讨的利刃却架在我的脖子上。
「姐姐恐怕比我更清楚。」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眸子,「任人拿捏的棋子,怎就成了罪人?」
我没说假话,薛瑾年的确比我更清楚。
更清楚陆怀舟的为人。
所以,无论陆怀舟于此事上,究竟是真心或者假意,这短短三两句话,已足使她再不能、再不敢信他。
薛瑾年果真缓缓撤了短匕,我顺势站起身,赤足踏在地上。
我身量与她相仿,站起来便能平视她的眼睛。
从那里面看到纷杂莫辨的动摇,我就晓得,我成功了。
陆元澈这枚筹码太重了,足以压过她心底对陆怀舟尚存的一点顾念。
贺兰郁要等一个契机。
而此时,才真正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在贺兰郁身边的那些年,他教给了我许多道理。
比如任何时候都该收起无用的善心,再比如,不要轻易对外人动情。
我跟着贺兰郁十年,做赫跖少主唯一的贴身侍女。
他什么都肯教我,却从不肯正面回应我一次又一次的示好。
直到后来,我走在贺兰郁身边,都并不能阻绝频频看向我的目光……
于是当夜我挑了一身自以为最漂亮的衣裳,钻进他的营帐,站在他面前,自解罗衫。
然后我如愿得到了答案。
贺兰郁将目光从我身上避开,把他的外袍披在我肩头,又替我拢紧了领口。
他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眸色是冷的。
他对我说:「萧儿,有件重要的事,我要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或许从初遇起,他就算好了,我会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任凭推给谁,都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当他安排好一切,要将我送给陆怀舟时,我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是以,其实我并不知晓,我离去时,他是怎般神情。
反正我也不再关心了。
陆怀舟下朝之后又照常来看我。
他委实不能算作一个昏君。
我没见过哪个昏君,能在名不正言不顺地篡位之后,稳坐这位子这么多年。
我原本仍缩在美人榻上,有些出神,见他来了才倦倦抬头。
陆怀舟倒是极自然,在一旁坐了,随手拣出一枚荔枝剥给我。
我好意提醒他:「今日初一,陛下不去坤宁宫,来我这朝露殿做什么?」
陆怀舟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随即颇有些无奈,只道:「沁沁,你是知道的,朕……不会去的。」
他的确不会去。
薛瑾年是如此别扭的一个人,一面割舍不下昨日的种种情分,一面又从不掩藏心底的恨意。
她那样的人,合该一辈子都不可能向谁低头。
陆怀舟即便去了,也进不得坤宁宫的殿门。
他同我说起时,向来是:「自前朝到朝露殿的路,朕每天都走,早在心里记熟了。」
我却晓得,到坤宁宫的路,他只怕是每块砖都记得清楚,唯独不敢走罢了。
任凭看在谁眼里,总归是皇后失宠,被冷落到如此境地。
其实,恰恰弄反了。
从来不是陆怀舟冷落薛皇后,而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年,再不肯要他了。
前朝的那群老顽固,总要担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们写了堆积成山的折子来弹劾我,满纸忠君之心,护国之切,仿佛如此就能将我这祸国的妖孽淹死在笔墨间。
在我看来,陆怀舟本人,反而比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要更清醒。
为免自己落得太难看,我只好——比他再清醒一点。
贺兰郁当年从外头捡了我回去,我握着手中的那支箭,怎么也不肯撒手。
他温声地哄了我好久,才劝得我放下戒备。
后来他跟我说,女子虽生来柔弱,却未必要学舞刀弄剑这样的手段。
我不能领会。
他便道,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日后你总会明白。
然而等到我似有所悟的时候,却早养成了一副冷心肠,这些东西,已然伤不了我分毫了。
算算日子,我开始给陆怀舟下毒。
贺兰郁狼子野心,不甘囿居朔州以北,他自手握到实权起,无一日不在为南下图谋。
而失了安定侯府的朔州,在他眼中,是一道随时可以打开的大门。
他已准备了数年,就要按捺不住昭彰的野心。
所以年初,他借着大朝会,亲自扮作使臣,来探一探虚实。
顺带着,不忘提点我。
提点我什么?自然是帮他搅乱中州局势。
他将我安排在陆怀舟身边,不过是为了能有这一天。
世间有的是比刀剑更伤人之物,比如慢性的毒。
它在无形之际,散入骨髓,侵入肺腑,直至积重难返,药石罔效。
我把毒混在熏香间,溶在酒水中,掺在自己新涂的口脂里。
贺兰郁叮嘱我事先服解药。
可是陆怀舟那样聪明的人,要想骗过他的眼睛,如何能侥幸?
拨弄熏香时,我忽然想到,有时候情之一字,未尝不是一种毒。
它伤人也伤己,而且,没有解药。
入夏后的天气,到底还是有几分沉闷。
我来淮安两年有余,仍习惯不了这气候,在寝殿时,就偏爱赤足踩在地上,图个清凉。
陆怀舟见了总要蹙一蹙眉。
他抱我到床边坐下,帮我将罗袜穿好,再低低道一声:「小心别受了凉。」
我既不抗拒,也并不往心里去,下次如旧。
如是反复数次,陆怀舟便命人在朝露殿铺遍了番国进贡的薄毯,由着我随意走动。
倘若我真是寻常出身的女子,一朝得了入宫的机会,又遇着陆怀舟这样的皇帝,或许就会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可惜我不是。
幸好,我不是。
大多时候我在朝露殿内,偶尔也会到宫中的池塘边乘凉。
陆怀舟对我明目张胆的偏宠,使得后宫中没有谁敢靠我太近。
若我在太华池畔的树荫下小憩,就从没人会来扰我的清静。
所以这日,我在太华池上瞧见一叶小舟时,未免有些诧异。
那小舟中的人远远望见了我,却并没有躲藏的意思,反倒热络地冲我招了招手。
我便想起,在坤宁宫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御史中丞魏况家的小姑娘,今年才只十四岁,入宫被封了婕妤,就闲在宫中做摆设。
她倒与常人不同,短短两月间,就在后宫中混开了一副好人缘。
就连薛瑾年那样的脾气,在她面前,都能染上三分笑意。
小魏婕妤遥遥唤了我一声「贵妃娘娘」,小舟就缓缓从太华池中央靠过来。
待驶近岸旁,她从舟中轻轻一跃,跳到岸上。
她生了一双极讨人喜欢的眼睛,笑起来看人的时候,像两弯月牙,很是澄澈干净。
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偏偏她能同谁都处好关系。
至少在她笑着向我招手的那刻,我几乎卸下了所有防备之心。
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我眼睁睁看她抓着我的衣袖,仰面跌下了太华池。
甚至,连眼底的笑意都还未散。
我鲜少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却偏偏怕水。所以下意识地,我撤身后退,将衣袖从她掌心挣开。
那一瞬间,我心下近乎是空白的。
我习惯了算计旁人,却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算计,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魏棠被救上来时,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着,气息微弱。
她自己并不会水,却要赌着生死,将我推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不是严忱恰好带着人从太华池边经过,她都未必能保下这条性命。
陆怀舟尚在前朝,此事便惊动了皇后。
薛瑾年从坤宁宫来时,魏婕妤的情况才平稳下来,仍旧十分虚弱。
后宫里赶来探看魏棠的很多。
陆怀舟不在,没人站在我这边。
薛瑾年沉着脸色,瞥了小魏婕妤一眼,冷冷道:「萧云沁,你总能让本宫刮目相看。」
说来奇怪,我蓄意害人的时候,很能拉得下颜面,仿佛根本没有良心这东西。
此时,却心里并不好受,竟然想着解释。
我才张了张口,想说句「我没有」,在旁守着魏棠的李美人已抢先道:「魏婕妤年纪小,她平日是怎样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
「况且魏大人在前朝亦官居要职,不须争什么抢什么,她有什么理由拿自己的命来陷害你?
「贵妃娘娘,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如何下得去手……」
我便识趣地咽下到口边的话,再不做辩解。
我做下的坏事何其多,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差别?
又不会有谁当我是个好人。
后来我去找过魏棠。
我没指望从她那儿问出为什么,我自己也清楚,她必不肯说。
小魏婕妤垂头把玩着衣上的纹绣,语声浅浅道:「贵妃娘娘,你有自己所图的东西,不会轻易告诉旁人。我,也是如此。」
那时我也以为,我与她当真无冤无仇。
我不会为这个记恨魏棠。做惯了坏事的人,就该有报应到自己身上的觉悟。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魏棠会有胆量行刺陆怀舟。
本来出了这桩事,陆怀舟要偏护着我,已经很头疼,加之魏况在前朝亦是个举足轻重的官,他不好将此事含混过去。
终究是魏棠受了苦,陆怀舟不得不去探看她。
「沁沁,」他道,「朕自然是向着你的。但此事,确是你不占理……朕不可能……」
「我知道。」我截住他的话,温婉地笑,「陛下若要去探望魏婕妤,还请允许妾身同去,向妹妹赔礼道歉。」
我自然不是去赔礼道歉。
我又不曾推过她,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不过假作姿态罢了。
魏棠见到陆怀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匆匆忙忙相迎,端茶递水很是殷勤。
这些举动若在旁人做来,未免就显得谄媚,在她做来,却全然一副天真纯粹的模样,任谁都无从苛责。
即便是她奉茶时,将茶水不小心洒在了陆怀舟身上,陆怀舟竟也十分好脾气地没有怪她。
魏棠自己反倒慌张,在陆怀舟脚边跪下来,连声请罪。
陆怀舟难得温和,倾了倾身,一抬手道:「无妨。」
就在他倾身的刹那,魏棠从袖中抽出一支打磨锋利的短簪,扬手向他刺去。
变故陡生,我几乎完全未及反应,陆怀舟却似乎早有准备,稳稳攥住了她持簪的腕子。
那簪子脱了手,跌落下去。陆怀舟狠狠一推,便将魏棠挥退两步,摔在地上。
「魏婕妤,」陆怀舟一拂袖,站起身,换了一副冷冷神色,「行刺天子,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棠心知无望,反倒豁出去了,仰起脸啐道:「呸,昧着良心抢别人的东西,还以为真成了自己的!你是什么天子,恬不知耻的强盗罢了!」
她还想爬起来,严忱却已赶来制住了她。
陆怀舟蹙了蹙眉,「朕早怀疑魏况并非诚心归附。他当年与长兄走得那般近……果然……」
魏棠挣扎三番,恨恨道:「我想杀你,跟我爹没关系。」
她诚然有几分聪明,却到底年纪轻了些。
这点小心思,岂能算得过陆怀舟。
或许陆怀舟正想找个由头,将魏况从前朝拉下来,只等一个合适的错处,好陷其于不复之境。
魏棠挣脱不开,又听严忱道:「魏婕妤,那天在太华池边,为何要假作被推下水,诬陷萧贵妃?」
这话一出,我陡然心惊。
魏棠更是直直怔住。半晌,她才回过神似的,「原来那日……严统领瞧见了?」
她又呆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仰头看向陆怀舟,「你也早就知道,装作不知,不过是想引我出错?」
我冷眼旁观,瞧向严忱。
我晓得严忱对陆怀舟忠心耿耿,竟不知忠心到这地步。
那日太华池边,他带人路过,救了人便未发一言。
谁能想到,他分明知悉真相,却只报给了陆怀舟一人。
严忱不说话,陆怀舟略一颔首,算是默认。
魏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眼睛都红了,转头恨恨骂道:「严忱,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陆怀舟身边的一条狗!」
严忱的脸色白了白,却仍是冷峻着脸,目光正视,一声不响。
事情至此,已没什么分辩的必要。
魏棠输得太彻底,反给了陆怀舟降罪魏家的理由。
然而,说到底,谁都料不到结局。
其实我每一回看到薛瑾年时,都在想,她那样的人,本该是一簇火。
永远光鲜,永远炽热,要么灼伤别人,要么焚尽自己。
而不是蹉跎年华,在深宫里蒙尘。
可是在陆怀舟面前,她把自己变成了寻常的牡丹,雍容华美,艳色夺人,却没有了温度,也丢了那种灼灼的气魄。
但那是沉沦,是压抑,陆怀舟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这种经年累月的克制,支离瓦解。
直到如今,彻底决堤。
薛瑾年向来情绪不稳,偏偏这次出奇平静。
她站在陆怀舟对面,只淡淡道:「陆怀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平静似乎更令陆怀舟不安,他皱起眉头低声唤道:「阿年。」
薛瑾年根本不理会,接着道:「从先帝,太子,安定侯,到如今的长广王,然后是魏家……你要杀多少人?」
她一抬头,轻轻地笑起来,「陆怀舟,你永远不可能收手。因为,你永远不会知足。」
「阿年。」陆怀舟上前两步,急切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朕……我……你听我解释……」
太近了。
近到薛瑾年掩在锦袍之下的短匕,轻易就可以又准又狠地捅在他的心口。
近到严忱在那一瞬间,已经把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还是晚了。
殷红的血从陆怀舟的心口漫出来,一滴泪滑过薛皇后的眼角。
「我不想听你解释了,陆怀舟。」她哑着声道,「我甚至不会为你哭了。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这条命,早该向你讨。你欠了五年。」
先帝,先太子,老安定侯,都死在五年前。
严忱的佩刀出鞘,却已不知该对着谁。
陆怀舟用了最后的力气,摆了摆手,要他退开。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
魏棠站在一边,双目失神,整个人好似已经傻了。
在场的人里,最冷静的,偏偏是陆怀舟自己。
薛瑾年说完那番话,好像耗尽了所有气力。她语气淡无波澜,却浑身都在发抖。
许是大片血色刺伤了她的眼睛,她几乎站立不稳,而后更是直接白着脸色昏了过去,又被陆怀舟揽在怀里。
陆怀舟点了几位前朝的重臣,急召进宫。
他抬眼扫过殿内其他人,沉沉道:「都给朕出去。」
到这样最后的关头,任是其他什么人,都再无关紧要。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我身上停留一瞬。
我想,其实我还是错估了陆怀舟。
那最后一点时间里,他传下遗诏,将皇位托付给了长广王。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长广王陆元澈。
魏棠的反应极大,她似乎完全难以置信,却禁不住且惊且喜,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一定是最后良心发现,才……」
我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她的确跟我没有仇。
但能使人拼尽一腔孤勇的,可不只是仇恨。
严忱紧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一只有力的手隐隐看得到其下的青筋。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仍不多一句话,站得端直,双目远望着前方。
我移步到他近前去。
还不等我开口,严忱先沉声道:「若我是贵妃娘娘,就趁着此时出宫去,远离这皇城。」
他说的不错。
如果等到陆元澈即位,我还在这宫里,下场如何,便可想而知。
无论这话是劝是讽,都实在是一句忠告。
陆怀舟此举,根本没为身边亲近的人考虑。
比如跟他整日厮混、被骂作祸国妖妃的我,比如对他唯命是从、忠心不二的严忱。
他大抵只给一人留了退路。
薛瑾年与陆元澈关系极好,若陆元澈即位,绝不会向她追责。
陆怀舟最后这一步棋,谁也没有猜到,但细细一想,又绝妙至极,聪明至极。
我曾以为他即便死,都宁愿拉上陆元澈陪葬。
与他朝夕相处,我自以为看透了他,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
何止是我。
与他青梅竹马的薛瑾年,视他为仇的陆元澈,以至远在赫跖的贺兰郁,都没看明白。
他是真的以天下作局,下了这盘棋。到最后一步,他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他在时,笃定自己能压住先太子旧党;他遭不测,先太子余党未除,势必又添波澜。
只有这皇位由他亲自下诏传给陆元澈,才能镇住所有心怀不轨之辈,使朝堂上下,再无人能找出兴风作浪的借口。
甚而,也不给外敌以可伺之机。
我毫不怀疑,若他多活些年岁,有机会将先太子余党一寸寸拔除殆尽,他就当真会向陆元澈下杀手。
这才是他。
罔顾孝悌,薄情寡义,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合格了。
我没想到,以严忱的性子,会真的肯放我出宫。
他肯放我,我就敢走。
等我踏在长长的宫道上回头看时,忽然又想,其实薛瑾年救了我一命。
我本已打定主意死在这儿。
或许永远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给陆怀舟下毒。
我问过严忱,为什么放我走,他不作答。
我便又带了些无措,故作柔弱姿态,低声道:「我入宫两年多,即便是走,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语气肃沉:「贵妃娘娘,我严忱性子直,却不傻,不会被人骗第二次。
「江南水乡里长大的女子,驯得了关外的良驹,却竟然怕水吗?
「去到什么地方,你自己该比我更清楚!」他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刀,握紧,「不会有下次了……
「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这话又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幸好他不知道。若他晓得我都做过些什么,或许那把刀就已经取了我的性命。
终究我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就直截了当地应了声「好」。
严忱转过身,我最后扬声说了句:「严统领,如果我是你,就趁着此时挂印远走,这辈子都不回淮安城!」
严忱步子顿了顿,又继续往回走。
将沉未沉的斜晖投下宫墙,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就这样迎着暮色,一步步走回去。
即使明知道结局。
或许事实如此。有的人知其不可为,便能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一意孤行。
其实最后我问严忱的那一个问题,虽是作态,却并非假话。
因为我的确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他放我走,也不过是将我从一个牢笼,放回另一个牢笼。
出淮安城门不过十里,我就被贺兰郁的人拦下。
时隔两年有余,我终归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灯下贺兰郁的眼底投下一抹暗色,该是听人说了我逃走的事,他沉着嗓子问我:「既然任务结束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我还背着从皇宫里收拾出的细软,风尘仆仆,实在是有些狼狈逃窜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失败了,自然没脸回来,向少主复命。」
正因为我失败了,导致中州最乱的时候,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贺兰郁听了我这个回答,倒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提过我背上的包袱,放在案边,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看着我的眼睛,「萧儿要记得,别想从我这儿离开。除非你死,否则——」
「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那这两年呢,这两年又算什么?
他大约是猜到了,目光有些沉,冷声道:「这两年间的事,你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怎么能当作从未发生呢?太容易出错了。
当我第二次在贺兰郁杯中误斟了陆怀舟惯饮的茶,他终于眯着眼睛,显出几分怒色。
他手握着杯盏,缓缓道:「萧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过两年时间,便忘了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挺想解释一句,我只是习惯了。
贺兰郁已经将杯中的茶慢慢浇在地上,阴沉沉道:「没关系。死人留下的习惯,总会改过来的。」
是会改过来的。
好在贺兰郁很忙,他并不是总有闲心留意到我的错处。
他要筹备南下的战事。
陆元澈新即位,虽然比他预期的时间早了很多,但朝野上下的动荡,仍然造就了数倍于平日的可乘之机。
秋风才起的时候,贺兰郁陈兵于朔州城下。
这座阻挡了赫跖人数十年的关隘,此刻却在贺兰郁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说安定侯镇守下的朔州是一块铁板,那么如今的朔州不过是轻易摧折的朽木,只余了一副空壳。
有使节自淮安千里加急赶赴边关,以求和议,被贺兰郁一句话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中州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却无良将。自朔州至淮安城,不过坦途,又有何可谈呢?」
贺兰郁似乎笃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
他陈兵于朔州外,引得朔州戒备森严,却又佯攻不取,转而绕路突袭朔州侧后方的边邑。
驰援的军队疲于奔命,行至半途被迎面截住,打了个措手不及。
朔州由此孤立,苦等援军不至,终于投下一纸降书。
贺兰郁将那降书反复端详,沉沉道:「朔州没有了安定侯,看来再无人能领兵。这样的国家,拿什么抵御外敌。」
但决断如贺兰郁,也有失算的时候。
朔州没有降,城门大开时,从城中涌出的是全副甲胄的军兵。
这样的负隅顽抗惹恼了贺兰郁,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这一战从日中打到日渐西沉,着实惨烈。
可到了薄暮时分,传令兵却来报,有一支汉人军队忽然从侧翼突围,冲破了防线,一路向南,直迎着援军的方位而去。
贺兰郁眯起狼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气极了,语声沉怒,「可看清了,是哪路的人?」
那传令兵打了个哆嗦,小心应道:「没……没看清楚。只是那领头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
我愣了片刻,随即就明白了,虽晓得不合时宜,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主你看,你错了呀。」我笑看向贺兰郁,「你说中州再无人能领兵,可——」
「安定侯是不在了,但薛家,也并非后继无人。」
贺兰郁沉着眸子瞧了我一阵儿,「援军甚众,尚且被拦截在路上,纵使去求援,又有什么用?」
他冷冷下了定论:「女子生来柔弱,战场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她。」
我不应声,也不反驳。
只是,若他晓得薛瑾年是怎样的人,或许就不会说这番话了。
领兵的人确是薛瑾年,却并不如贺兰郁所料,是去求援的。
她亲自带兵,突围之后,从侧方兜了个圈子,折向北面,轻骑简从,一夜之间,奔袭六百里,直捣赫跖王帐。
然后趁天还没亮,顺着西风,放起了一把明火,又在赫跖忙乱之际,乘势突袭。
这法子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起了实效。
等贺兰郁觉出不对来,已经不得不分散兵力,将大军陈于朔州城外,暂围不攻,自己则率兵,远路回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淮安皇宫的那两年多,我从未见过薛瑾年这副模样。
她一身戎装,眉间的英气压过了容色的绝艳,有一种灼然的气质,把所有精心装扮的美都比下去。
从前在宫里,我犹且肖似她几分。
但此刻我蓦然发觉,我已再不可能像她。
赫跖王帐仓促间遭袭,损伤甚重,混乱中,就连赫跖王亦负了伤。
以贺兰郁的手段,还不曾尝过这样的败绩。
我没看过贺兰郁发这么大的火。
他动怒时向来冷静克制,不显在表面,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
贺兰郁的兵拥上去,薛瑾年带着人且战且退。
在就要撤出重围的时候,贺兰郁阴沉着声,一字一句发令:「今日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走。」
他一侧眸,觑着手底下的赫跖统领,「若多活下一个,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
从没有人敢把贺兰郁的话当玩笑。他这么说,便真就会这么做。
所以那统领丝毫不敢怠慢,当即点人随他去追。
我想着这气氛委实有些僵,便打算缓和一下,就在贺兰郁身边离着他又近了稍许。
「少主。」我在他身侧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总吵着要看江南的雨……」
贺兰郁当是没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但亦有片刻的分神。
就在他分神的工夫,我将一把短匕贴上了他的颈侧。
大抵是看过薛瑾年做这个动作,我倒没觉得有多生疏,反而是贺兰郁蹙紧了眉,似乎怎么也料想不到。
他说:「萧儿,你从前……从不碰这些东西。」
他大约是忘了,最初相遇时,我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跑出贱奴营。
我没回他的话,只道:「谁敢去追,就别怪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