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舟难得温和,倾了倾身,一抬手道:「无妨。」
就在他倾身的刹那,魏棠从袖中抽出一支打磨锋利的短簪,扬手向他刺去。
变故陡生,我几乎完全未及反应,陆怀舟却似乎早有准备,稳稳攥住了她持簪的腕子。
那簪子脱了手,跌落下去。陆怀舟狠狠一推,便将魏棠挥退两步,摔在地上。
「魏婕妤,」陆怀舟一拂袖,站起身,换了一副冷冷神色,「行刺天子,是诛九族的大罪。」
魏棠心知无望,反倒豁出去了,仰起脸啐道:「呸,昧着良心抢别人的东西,还以为真成了自己的!你是什么天子,恬不知耻的强盗罢了!」
她还想爬起来,严忱却已赶来制住了她。
陆怀舟蹙了蹙眉,「朕早怀疑魏况并非诚心归附。他当年与长兄走得那般近……果然……」
魏棠挣扎三番,恨恨道:「我想杀你,跟我爹没关系。」
她诚然有几分聪明,却到底年纪轻了些。
这点小心思,岂能算得过陆怀舟。
或许陆怀舟正想找个由头,将魏况从前朝拉下来,只等一个合适的错处,好陷其于不复之境。
魏棠挣脱不开,又听严忱道:「魏婕妤,那天在太华池边,为何要假作被推下水,诬陷萧贵妃?」
这话一出,我陡然心惊。
魏棠更是直直怔住。半晌,她才回过神似的,「原来那日……严统领瞧见了?」
她又呆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仰头看向陆怀舟,「你也早就知道,装作不知,不过是想引我出错?」
我冷眼旁观,瞧向严忱。
我晓得严忱对陆怀舟忠心耿耿,竟不知忠心到这地步。
那日太华池边,他带人路过,救了人便未发一言。
谁能想到,他分明知悉真相,却只报给了陆怀舟一人。
严忱不说话,陆怀舟略一颔首,算是默认。
魏棠到底还是个小姑娘,眼睛都红了,转头恨恨骂道:「严忱,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陆怀舟身边的一条狗!」
严忱的脸色白了白,却仍是冷峻着脸,目光正视,一声不响。
事情至此,已没什么分辩的必要。
魏棠输得太彻底,反给了陆怀舟降罪魏家的理由。
然而,说到底,谁都料不到结局。
其实我每一回看到薛瑾年时,都在想,她那样的人,本该是一簇火。
永远光鲜,永远炽热,要么灼伤别人,要么焚尽自己。
而不是蹉跎年华,在深宫里蒙尘。
可是在陆怀舟面前,她把自己变成了寻常的牡丹,雍容华美,艳色夺人,却没有了温度,也丢了那种灼灼的气魄。
但那是沉沦,是压抑,陆怀舟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这种经年累月的克制,支离瓦解。
直到如今,彻底决堤。
薛瑾年向来情绪不稳,偏偏这次出奇平静。
她站在陆怀舟对面,只淡淡道:「陆怀舟,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这样的平静似乎更令陆怀舟不安,他皱起眉头低声唤道:「阿年。」
薛瑾年根本不理会,接着道:「从先帝,太子,安定侯,到如今的长广王,然后是魏家……你要杀多少人?」
她一抬头,轻轻地笑起来,「陆怀舟,你永远不可能收手。因为,你永远不会知足。」
「阿年。」陆怀舟上前两步,急切地伸手去抓她的衣袖,「不是这样的,朕……我……你听我解释……」
太近了。
近到薛瑾年掩在锦袍之下的短匕,轻易就可以又准又狠地捅在他的心口。
近到严忱在那一瞬间,已经把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
然而还是晚了。
殷红的血从陆怀舟的心口漫出来,一滴泪滑过薛皇后的眼角。
「我不想听你解释了,陆怀舟。」她哑着声道,「我甚至不会为你哭了。因为我的眼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这条命,早该向你讨。你欠了五年。」
先帝,先太子,老安定侯,都死在五年前。
严忱的佩刀出鞘,却已不知该对着谁。
陆怀舟用了最后的力气,摆了摆手,要他退开。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
魏棠站在一边,双目失神,整个人好似已经傻了。
在场的人里,最冷静的,偏偏是陆怀舟自己。
薛瑾年说完那番话,好像耗尽了所有气力。她语气淡无波澜,却浑身都在发抖。
许是大片血色刺伤了她的眼睛,她几乎站立不稳,而后更是直接白着脸色昏了过去,又被陆怀舟揽在怀里。
陆怀舟点了几位前朝的重臣,急召进宫。
他抬眼扫过殿内其他人,沉沉道:「都给朕出去。」
到这样最后的关头,任是其他什么人,都再无关紧要。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我身上停留一瞬。
我想,其实我还是错估了陆怀舟。
那最后一点时间里,他传下遗诏,将皇位托付给了长广王。
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长广王陆元澈。
魏棠的反应极大,她似乎完全难以置信,却禁不住且惊且喜,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他一定是最后良心发现,才……」
我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
她的确跟我没有仇。
但能使人拼尽一腔孤勇的,可不只是仇恨。
严忱紧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一只有力的手隐隐看得到其下的青筋。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仍不多一句话,站得端直,双目远望着前方。
我移步到他近前去。
还不等我开口,严忱先沉声道:「若我是贵妃娘娘,就趁着此时出宫去,远离这皇城。」
他说的不错。
如果等到陆元澈即位,我还在这宫里,下场如何,便可想而知。
无论这话是劝是讽,都实在是一句忠告。
陆怀舟此举,根本没为身边亲近的人考虑。
比如跟他整日厮混、被骂作祸国妖妃的我,比如对他唯命是从、忠心不二的严忱。
他大抵只给一人留了退路。
薛瑾年与陆元澈关系极好,若陆元澈即位,绝不会向她追责。
陆怀舟最后这一步棋,谁也没有猜到,但细细一想,又绝妙至极,聪明至极。
我曾以为他即便死,都宁愿拉上陆元澈陪葬。
与他朝夕相处,我自以为看透了他,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
何止是我。
与他青梅竹马的薛瑾年,视他为仇的陆元澈,以至远在赫跖的贺兰郁,都没看明白。
他是真的以天下作局,下了这盘棋。到最后一步,他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他在时,笃定自己能压住先太子旧党;他遭不测,先太子余党未除,势必又添波澜。
只有这皇位由他亲自下诏传给陆元澈,才能镇住所有心怀不轨之辈,使朝堂上下,再无人能找出兴风作浪的借口。
甚而,也不给外敌以可伺之机。
我毫不怀疑,若他多活些年岁,有机会将先太子余党一寸寸拔除殆尽,他就当真会向陆元澈下杀手。
这才是他。
罔顾孝悌,薄情寡义,但作为一个皇帝,他合格了。
我没想到,以严忱的性子,会真的肯放我出宫。
他肯放我,我就敢走。
等我踏在长长的宫道上回头看时,忽然又想,其实薛瑾年救了我一命。
我本已打定主意死在这儿。
或许永远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给陆怀舟下毒。
我问过严忱,为什么放我走,他不作答。
我便又带了些无措,故作柔弱姿态,低声道:「我入宫两年多,即便是走,又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语气肃沉:「贵妃娘娘,我严忱性子直,却不傻,不会被人骗第二次。
「江南水乡里长大的女子,驯得了关外的良驹,却竟然怕水吗?
「去到什么地方,你自己该比我更清楚!」他右手按上腰间的佩刀,握紧,「不会有下次了……
「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这话又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幸好他不知道。若他晓得我都做过些什么,或许那把刀就已经取了我的性命。
终究我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装模作样,就直截了当地应了声「好」。
严忱转过身,我最后扬声说了句:「严统领,如果我是你,就趁着此时挂印远走,这辈子都不回淮安城!」
严忱步子顿了顿,又继续往回走。
将沉未沉的斜晖投下宫墙,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就这样迎着暮色,一步步走回去。
即使明知道结局。
或许事实如此。有的人知其不可为,便能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一意孤行。
其实最后我问严忱的那一个问题,虽是作态,却并非假话。
因为我的确别无选择,无处可去。
他放我走,也不过是将我从一个牢笼,放回另一个牢笼。
出淮安城门不过十里,我就被贺兰郁的人拦下。
时隔两年有余,我终归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去。
灯下贺兰郁的眼底投下一抹暗色,该是听人说了我逃走的事,他沉着嗓子问我:「既然任务结束了,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我还背着从皇宫里收拾出的细软,风尘仆仆,实在是有些狼狈逃窜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失败了,自然没脸回来,向少主复命。」
正因为我失败了,导致中州最乱的时候,提前了整整两个月。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贺兰郁听了我这个回答,倒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提过我背上的包袱,放在案边,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看着我的眼睛,「萧儿要记得,别想从我这儿离开。除非你死,否则——」
「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那这两年呢,这两年又算什么?
他大约是猜到了,目光有些沉,冷声道:「这两年间的事,你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怎么能当作从未发生呢?太容易出错了。
当我第二次在贺兰郁杯中误斟了陆怀舟惯饮的茶,他终于眯着眼睛,显出几分怒色。
他手握着杯盏,缓缓道:「萧儿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不过两年时间,便忘了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挺想解释一句,我只是习惯了。
贺兰郁已经将杯中的茶慢慢浇在地上,阴沉沉道:「没关系。死人留下的习惯,总会改过来的。」
是会改过来的。
好在贺兰郁很忙,他并不是总有闲心留意到我的错处。
他要筹备南下的战事。
陆元澈新即位,虽然比他预期的时间早了很多,但朝野上下的动荡,仍然造就了数倍于平日的可乘之机。
秋风才起的时候,贺兰郁陈兵于朔州城下。
这座阻挡了赫跖人数十年的关隘,此刻却在贺兰郁的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说安定侯镇守下的朔州是一块铁板,那么如今的朔州不过是轻易摧折的朽木,只余了一副空壳。
有使节自淮安千里加急赶赴边关,以求和议,被贺兰郁一句话轻飘飘挡了回去。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中州沃野千里,物产丰饶,却无良将。自朔州至淮安城,不过坦途,又有何可谈呢?」
贺兰郁似乎笃定自己有十足的胜算。
他陈兵于朔州外,引得朔州戒备森严,却又佯攻不取,转而绕路突袭朔州侧后方的边邑。
驰援的军队疲于奔命,行至半途被迎面截住,打了个措手不及。
朔州由此孤立,苦等援军不至,终于投下一纸降书。
贺兰郁将那降书反复端详,沉沉道:「朔州没有了安定侯,看来再无人能领兵。这样的国家,拿什么抵御外敌。」
但决断如贺兰郁,也有失算的时候。
朔州没有降,城门大开时,从城中涌出的是全副甲胄的军兵。
这样的负隅顽抗惹恼了贺兰郁,自然落不到好下场。
这一战从日中打到日渐西沉,着实惨烈。
可到了薄暮时分,传令兵却来报,有一支汉人军队忽然从侧翼突围,冲破了防线,一路向南,直迎着援军的方位而去。
贺兰郁眯起狼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气极了,语声沉怒,「可看清了,是哪路的人?」
那传令兵打了个哆嗦,小心应道:「没……没看清楚。只是那领头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
我愣了片刻,随即就明白了,虽晓得不合时宜,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少主你看,你错了呀。」我笑看向贺兰郁,「你说中州再无人能领兵,可——」
「安定侯是不在了,但薛家,也并非后继无人。」
贺兰郁沉着眸子瞧了我一阵儿,「援军甚众,尚且被拦截在路上,纵使去求援,又有什么用?」
他冷冷下了定论:「女子生来柔弱,战场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她。」
我不应声,也不反驳。
只是,若他晓得薛瑾年是怎样的人,或许就不会说这番话了。
领兵的人确是薛瑾年,却并不如贺兰郁所料,是去求援的。
她亲自带兵,突围之后,从侧方兜了个圈子,折向北面,轻骑简从,一夜之间,奔袭六百里,直捣赫跖王帐。
然后趁天还没亮,顺着西风,放起了一把明火,又在赫跖忙乱之际,乘势突袭。
这法子几乎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但起了实效。
等贺兰郁觉出不对来,已经不得不分散兵力,将大军陈于朔州城外,暂围不攻,自己则率兵,远路回援。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晚了一步。
在淮安皇宫的那两年多,我从未见过薛瑾年这副模样。
她一身戎装,眉间的英气压过了容色的绝艳,有一种灼然的气质,把所有精心装扮的美都比下去。
从前在宫里,我犹且肖似她几分。
但此刻我蓦然发觉,我已再不可能像她。
赫跖王帐仓促间遭袭,损伤甚重,混乱中,就连赫跖王亦负了伤。
以贺兰郁的手段,还不曾尝过这样的败绩。
我没看过贺兰郁发这么大的火。
他动怒时向来冷静克制,不显在表面,只是眸色一点点沉下去。
贺兰郁的兵拥上去,薛瑾年带着人且战且退。
在就要撤出重围的时候,贺兰郁阴沉着声,一字一句发令:「今日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着走。」
他一侧眸,觑着手底下的赫跖统领,「若多活下一个,就拿你自己的命来抵。」
从没有人敢把贺兰郁的话当玩笑。他这么说,便真就会这么做。
所以那统领丝毫不敢怠慢,当即点人随他去追。
我想着这气氛委实有些僵,便打算缓和一下,就在贺兰郁身边离着他又近了稍许。
「少主。」我在他身侧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总吵着要看江南的雨……」
贺兰郁当是没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这个,但亦有片刻的分神。
就在他分神的工夫,我将一把短匕贴上了他的颈侧。
大抵是看过薛瑾年做这个动作,我倒没觉得有多生疏,反而是贺兰郁蹙紧了眉,似乎怎么也料想不到。
他说:「萧儿,你从前……从不碰这些东西。」
他大约是忘了,最初相遇时,我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跑出贱奴营。
我没回他的话,只道:「谁敢去追,就别怪我动手。」
那统领果真定住,不敢妄动。
那一小支汉人军队便去得远了。
这般僵持着,我不动,贺兰郁也不动。
只是他言语间难得有几分躁郁,冷沉地开口:「萧儿,你再不住手,是不想活命了吗!」
他对一切的划分,有时候太过简单直接,比如人,似乎只谈生死就够了。
我终于能当着他的面,淡笑着反驳他:「我是不想活了,少主。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得很。」
我清楚得很,在赫跖王帐,对赫跖的少主兵刃相向,必定是死路一条。
但活着,难道就真有出路吗?
我这样的人啊。
贺兰郁少见地有几分慌乱,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我都不害怕。
一支弩箭从身后贯透了我的心口,我身形一晃,回头看,是老赫跖王自王帐出来,持弩立在帐口。
我其实要多谢他。
我身体里流着汉人和赫跖人的血,可无论是中州或赫跖,都不是我的归处。
贺兰郁伸手将我揽在怀里,我见惯了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不晓得原来他也有无助的时候。
「贺兰郁。」我贴在他耳边说,「我还没有看过江南的雨。」
他似乎有些失神,迭声道:「能看到的,萧儿。总能看到的……」
「你知道吗?」我轻轻地笑,「其实出淮安城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逃走。」
他蓦地一僵。
我接着道:「我想,如果侥幸没被你找到,我就一个人到江南去。我有钱,我会过得很好,山高水远的,过完这一辈子。」
「一辈子都不再见到你。」
贺兰郁终于不能接受,他的手紧紧扣在我肩头,「可是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这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的。」
「你也说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除非我死。」
「那么如今呢?」我大抵是疯了,笑得竟有些开怀,「我要死了,贺兰郁。我可以离开你了。」
「还有——」我盯着他,「我还要告诉你,你错了。没有谁的命会是别人的。哪怕你眼里最下贱的奴隶,他的命,也只是他自己的。」
「哪怕一条狗,它的命,也是自己的!」
贺兰郁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似的,他该是觉得我彻底疯了。
我索性就都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救过我的命?」我静了一静,复低声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就连我这条命,都不是你救的呢?」
有生之年,我竟也能欣赏到他近乎情绪失控的一面。
我笑着把话说完,「贺兰郁,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顺从了他一辈子,临死,也不想把这些话带到九泉之下。
我八岁那年,遇到贺兰郁。
他一直都以为是他救了我,我也从未跟他提起过——
其实就在他捡到我的地方,我差一点就死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死亡离我很近。
我碰到了野狼。
一个弱小的孩子,饥寒交迫,绝望无助下,怎么会有力气与狼搏斗?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是有人路过。
那是个很清朗的女子声音,在马蹄声里甚是动听。她应是在和同行的人说话,语声里有明显的亲昵。
「小六,你看。」她似乎有些诧异,「那里是不是……有个孩子啊?」
马蹄声近了几步,我一抬头,便看清了来人。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女,大约十五六的年纪,不施脂粉,打扮干净利落,很是好看。
她身旁的少年就要谨慎得多,抬手轻轻拉了她一下,犹疑道:「可你瞧,她穿着赫跖人的衣服呢!」
「阿年,」他略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了。」
那少女果真被说动了,便也驻马不前。
我本以为她会和那些赶我走的汉人一样,置我于不顾。
毕竟,汉人与赫跖早结下了不可抹去的深仇。
可她没走。她抽出了鞍侧的箭,张弓搭箭。
箭矢没入了狼颈,她才收了弓箭,策马赶上前头的少年,与他并髻而行。
薛瑾年可能早已经忘了。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也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曾随手救过我一命。
不重要吧。
反正她救我的命,我也还给她。
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不过终究是——不欠谁的了。
(完)
贺兰郁番外
赫跖的新王是个病秧子。
关外的赫跖人肤色往往偏沉些,他却生得好看,只是身子孱弱,有些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
可即便如此,也从没有谁敢轻视他半分。
人们将他比作草原上的狼,有狼的狠厉,狼的血性。
他永远冷静,永远镇定,杀伐果决,稳操胜券。
近卫赴律叹了口气。
他想起来从前。
老赫跖王去得早,五年前那场汉人的突袭,让他受了伤,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临死前,浑浊的眼里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他说:「郁儿恨我。我知道,他会恨我一辈子。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不能、也不会,把那样一个致命的弱点,留在他身边。」
谁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是对。
但贺兰郁明白,自己的心已经彻底死去了。
他这一生冷漠到了极点,细数来,在意过的不过两件事。
其中之一,自然是那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亲手把她推开,却又割舍不下。其实告诫她的那些话,更多是说给自己听。
不要动情。
他这样的身份,不该、亦不配去沾惹情爱。
案上的灯盏落了一个灯花,发出轻轻的一声响,赴律掀开帘子,钻进王帐,垂首站在他身旁,低声道:「今年,您还是不肯去……看他吗?」
贺兰郁晃了晃神。
又到父王的祭日了啊。
算起来,五年了,五年过去,他依然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自己的父亲。
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裹紧了身上的裘衣,道:「我去。」
朔州以北的草原上,正值冬季,塞外的飞雪层层盖住了枯黄的草地。
贺兰郁是徒步走的,没有骑马。
赴律隔了两步之遥,慢慢跟在后头。
他年纪大了,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颇有些吃力。
发昏的眼睛让他看不清楚,再没办法挽弓搭箭,射下天穹上的雄鹰。
他年轻的时候,给赫跖的先王做近卫,老了,便给先王的儿子继续做近卫。
到如今,已有几十年了吧。
说是近卫,其实已卫不了什么了。只是贺兰郁没赶他,端茶递水也好,不算是全无用处。
老赫跖王与王妃情意甚笃,可惜王妃死于难产,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赴律不止一次地劝过先王放弃。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到几岁。
老赫跖王那个时候也还年轻,沉着脸色,半晌不言语,最后道:
「我要把他培养成才。」
他请来最好的医者为自己的独子治病,费心费力地保下他的命,然后一天天把他养大。
只是小王子却并不如他的意。
他渐渐长大,学会了走,学会了跑,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读书,偏偏从不碰刀剑,不碰弓弩。
他天生对这些不感兴趣。
后来有一天,他在马栏里捡到了一只小马驹。
那马驹同他一样,先天不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整整半个月才能从地上站起来。
老赫跖王皱了皱眉,就想,也行吧,草原上的民族,总要先学会骑马。
可是很快,他就觉出事情的不对了。
小王子根本不骑那匹马驹,他将马当作了朋友,天天牵着马驹散步,陪它说话,甚至给马起了名字,叫作乌兰。
用了他自己姓氏里的一个字。
赫跖王族姓氏里的字。
贺兰郁如今,已记不起自己那第一匹马的名字了。
乌兰,乌云,还是乌云?无所谓了。
反正它也早就死了。
死在很多年前,也是个冬天。
草原上的狼在冬天会集结成群。他们遇到了狼群。
乌兰那时候已长大了一些,能走,走得尚且蹒跚,踩在雪里,每一步都艰难。
老赫跖王一把将小王子提上自己的马背。
「你必须丢下它。」
赴律张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睛,一箭射穿了雪坡上一只野狼的颈窝,然后转头对赫跖王说:「我们要走了。」
小王子怔怔地,紧抿着嘴不说话,脸色也极白,默默地回头看。
乌兰还在原地。
它已经站不起来了,跪卧在雪地里,白茫茫的雪埋了它半身。
赴律垂着眸子,低低叹了一口气。
「走吧。」赫跖王一驳缰绳,沉沉下了令。
就在此时,马背上的小王子忽然挣扎了一下,从赫跖王怀里滑脱出去,跳下了马,几乎栽倒在雪里。
他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赴律看着赫跖王,摇了摇头,想,小王子终究没担得起王的期望,他这样的性子,显然做不了赫跖的继承人。
「乌兰……」小王子跪在雪地里,抱住了马的脖子,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赫跖王沉着脸色瞧了片刻,冷声道:「赴律,去带他回来。」
赴律才应了声「是」,再看过去,却愣在当场。
因着白雪上溅落的一泓血色,小王子手里紧握的匕首。
那是赫跖王在他生辰时赠予他的。
赫跖王说:「总有一天,你会用得到它。」
而今,他找到了那匕首的用途。
他用那把短匕,割断了马的喉咙。
魏棠番外
我一生过得顺遂,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年纪尚小的时候,我是官家的大小姐,后来如愿嫁给了心上人,做他的皇后,等到老了,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太后。
细细数来,我这辈子唯一的波折,只在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我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进了宫,成了那狗皇帝陆怀舟宫里的婕妤。
陆怀舟是澈哥哥的六叔,若不是他,先太子会继位做皇帝,澈哥哥会成为太子,而我,也自然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
这一切,都被陆怀舟的逼宫谋反打破了。
我当然恨透了他。
那时候年纪轻,总以为自己忍了这般的委屈,必要做成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后来再想,大约不会有人比我更傻了。
满打满算,我在陆怀舟后宫里不过两个月。
因着年纪小,宫里的姐姐都对我多有照顾,我并没受着半点欺负。
陆怀舟没碰过我,他甚至没来看过我。大多时候,他下了早朝就直奔朝露殿,去找那位萧贵妃。
我见过萧妃。
就在薛皇后的坤宁宫里。
平心而论,萧云沁生得极好看。她也才只双十年岁,一颦一笑,一驻足,一回首,都要夺去满殿辉光。
难怪任谁提起,都要骂她一句祸水。
那时我至多是为皇后娘娘抱不平,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憎。直到我知晓,春猎时,便是她害了澈哥哥。
她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拿血淋淋的伤,激起了陆怀舟的怒意。
于是我起了念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导了一出戏。
凭着自己的身份,凭着自己年纪小,在众人面前博同情,让她也尝一尝有口难辩的滋味。
我没料到的是,她根本懒作辩解,甚至事后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我将此归结为:她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知道自己没做什么好事,便没那个脸面来与我对质。
你晓得罢,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段辰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便觉得世间万物大抵如此,非黑即白。
除了好人,便是坏人,断然没有居于二者之间的道理。
就如我看萧云沁,我看陆怀舟,包括陆怀舟身边的侍卫统领,严忱,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就连我的父亲,御史中丞魏况,他当年倒戈投敌,我亦深以为耻,全然没想过一贯正直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多年以后忆起来,才蓦然发觉,很多事情,并不似我所想的那般。
比如萧云沁。
我落水那天,她明明挣开了我的手,却又下意识地扑过来想要抓住我。
薛皇后早已不肯再收陆怀舟的东西,好好一座坤宁宫,生生穷得像冷宫,她便隔三岔五地带着礼,跑去讨嫌。
比如陆怀舟。
他大逆不道,逼宫篡位,害死了先太子全家,却偏偏留了澈哥哥一命,最后关头,又将皇位相付。
他背信弃义,寡廉鲜耻,负了薛皇后不假。可直到死前,他也为她谋好了退路,并没想过拉她一同赴死。
他明知道薛瑾年是什么身份,明知道与她隔着血海深仇,却从没收去她珍爱的弓箭和匕首。
那把匕首,取了他的命。而那副弓箭,后来又将赫跖的铁蹄挡在了国门之外。
再比如严忱。
我从前最瞧不起他。
他好像从不管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对陆怀舟唯命是从。他就是陆怀舟手里的一把刀,是陆怀舟脚边的一条狗。
他的主子死了,他就真成了丧家之犬。
澈哥哥也与他结下过梁子,没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将他下了狱。
大理寺的人用尽了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句话。他的确是条忠心的狗,至死都不曾背主。
等我坐到太后的位子上,这普天之下再没有谁能压过我一头,就连皇帝都得对我恭恭敬敬,我才渐渐理解了居上位者的处境。
这天下都是一杆秤,有时候衡量的准则,早已超过了是非对错。
后来的小辈里,奉承我的人很多。
他们说,我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一生谨慎,挑不出错处,将我与历史上的几位贤后相提并论。
我便默然笑一笑,只道:没什么,是命好罢了。
我见过世上最特别的两个女子,便实在觉不出自己有什么好。
萧云沁在陆怀舟身边,做了两年众人口中的妖妃,受尽了骂名。
薛瑾年埋没深宫五载有余,最后回到她的朔北,守着朔州城一辈子。
我难道比她们更出色吗?没有。
可偏偏是我,一生圆满,凡有所求,都得偿所愿。
不是命好,又是什么呢?
□ 你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