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不须归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她拿凤钗划花了宠妃萧氏的脸。

皇后将那沾血的钗子攥在掌心,三尺如瀑的青丝披散着,又哭又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怀舟,是你先招惹我的……」

话音才落,太监宫女已纷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娘慎言,娘娘慎言。该称——陛下。」

我捂着侧颊,有血珠从指缝间淌出来。

想来这张脸是不能看了。

一时间,我竟分不出,在场的究竟谁更狼狈。

做奴才的战战兢兢,当主子的疯疯癫癫。

反倒是我这个受了伤的,还能算唯二的两个正常人之一。

另一个是我带来的随身宫女。

红蕖在我身边跟得久了,清楚我的脾气,只是拿了一方帕子帮我捂着伤口。

我捎来的礼,方才早给掀了一地。

瑰艳华丽的云锦在殿中央铺开,层层叠叠,像柔软的帛毯。

当宠妃确实挺惬意,就是太容易招人恨。

后宫的女人怨你独占皇恩,前朝的大臣骂你祸国殃民。

幸亏是我。

若换了别人,兴许不可能这么心安理得。

陆怀舟为此还夸过我。

那时右司谏冯翊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我就当着他的面,直接坐到了陆怀舟腿上。

冯翊铁青着脸,拂袖而走。

然后陆怀舟又把我往他怀里拢了拢,捏着我的下巴,低头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沉笑道:

「沁沁,你该做个妖妃。」

「陆怀舟。」我也笑,勾了他的脖子,叫他的名字,「你肯为我做昏君?」

陆怀舟一把横抱起我,转入屏风后的罗帐中,将我压在软榻上,俯身便吻,「乐意之至。」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乐意之至」。

陆怀舟下朝之后就匆匆来看我。

我坐在妆台前,冷眼打量着镜子里脸侧的那道伤,就听他自殿外一路高喊着我的名字。

「沁沁,沁沁。」

我没理他。

他似乎是急了,拔高了音调,喊了一声:「萧云沁!」

这一声喊完,他正好一只脚踏进朝露殿的门。

当然,他第一眼先瞧见的,是镜中我凝着一道血痕的脸。

「沁沁?」

他步子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

清朗的眉目偏冷,蹙成一团阴云。

「谁做的?」

我垂眸把玩指甲上艳红的蔻丹,懒懒道:「陛下来之前,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薛瑾年啊,陛下那位青梅竹马的好皇后。」

我勾着手指,敲了敲桌子,半嘲半谑,有样学样,「一生一世一双人。陆怀舟,是你先招惹我的……」

陆怀舟一把拉过我的手攥住,低声道:「沁沁,她说的胡话,你不该往心里去。」

我轻勾着唇角,笑出声来,道:「陛下,妾身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但……」

我一寸寸抚过颊边的伤,「若这张脸毁了,陛下……还会这般纵着我吗?」

陆怀舟待我好,无非是看上我的容貌。

他常夸我是妖魅成了精,一颦一笑间夺人魂魄,教人明知被害不浅,却偏偏割舍不得。

简而言之,没什么深情,全凭见色起意。

我就很好奇,如果我的脸毁了,陆怀舟会怎般反应。

其实陆怀舟只要答「会」或「不会」,就够了。

但他偏偏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罐来,打开,用指尖剜了一点药膏,细致认真地敷在我伤处。

陆怀舟这人,脾气属实不怎么好,偶尔安静一阵子,气质倒是极温柔。

他给我搽药时难得耐心,盯着我的脸时眼神专注,像是在瞧什么稀世珍宝。

我都不由得失神了一瞬,随后才听清,他说的是:「不可能。」

他说我的脸,不可能毁。

我也并非那么不知分寸的人,他不答,我就不问了。

自讨没趣,图什么呢?

正好就有人来报,皇后的疯病又犯了,自己站上了凤阳楼。

陆怀舟落在我脸侧的手一颤,药抹开去了些。

我抬了抬眼皮子,没吭声。

陆怀舟将药罐轻轻放在妆台上,搂着我的腰,低声哄道:「朕去看看。」

我慵倦地缩到他臂弯里,娇声道:「我也去。」

陆怀舟已经站起来,闻言俯下身,在我额间轻轻一吻。

那一吻流连不已,说的话却是不容置喙。

「你晓得她发起疯来什么样,沁沁。留在这,乖乖听话,别再伤了你。」

陆怀舟出了朝露殿,我信手拾起药罐,剜出一小块在指尖。

鲜红的蔻丹,雪白的药膏。

单论颜色,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将那小块药膏在指尖匀开,又皱着眉一寸寸拿绢帕拭净。

最后,将药罐往角落里一抛。

「红蕖!」我拍拍手,哂笑一声,懒洋洋站起身来,「我们也去凤阳楼,瞧瞧热闹。」

其实并没什么热闹可瞧。

陆怀舟不让我来,大抵也是不肯让我看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说一不二的人是他,辜负誓约的人是他,逼得薛瑾年发疯的人也是他。

但当他仰头望着这位不得宠的皇后,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做错了事的家犬。

全无一介帝王的从容。

皇后穿了一件极华贵的大红色凤凰织锦袍,看制式,该是帝后大婚时的礼服。

我入后宫两年,少有的几次碰面,她都是形容憔悴,更没穿过这样艳的颜色。

直到今时今日,我才发觉,薛皇后其实极美。

她坐在凤阳楼上,艳丽夺人,就像一朵欲坠不坠的牡丹。

凤阳楼那么高。

「陆怀舟。」她扬手一指,笑道,「这里能看到整座淮安城。」

陆怀舟在凤阳楼前的空地上,领着一圈侍卫,双臂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又放下。

带动着明灿灿的龙袍袖口,显得有些滑稽。

「朕知道,朕知道。」他哑着声道,「阿年,你先下来,好不好?」

偏偏那女子就在楼上俯下身,美艳而张扬,骄矜又孤高,「小六,你说要给我摘的星星,还作数吗?」

谁都晓得当今皇帝行六,是六殿下,六王爷。

他本人最不愿被提起的也是这件事。

他的皇位是偷来的,抢来的,唯独不是顺理成章继承来的。

薛瑾年没做过太子妃。

她从六王妃,直接晋为了一国的皇后。

陆怀舟却不恼,只是俊秀的一双眉微微蹙起。

「阿年,天上的星星固然很好,可如何摘得?」

高楼上的皇后拍了拍手,点头道:「对啦,摘不得。许不了的事情,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说。」

陆怀舟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就听楼上的女子笑吟吟道:「陆怀舟,你既给不起,就万万不该来招惹我。」

她毫不在意似的,眼里还带着笑,向前一倾身。

凤阳楼上那一抹红影翩然坠落下来。

如凤蝶折翼。

千钧一发之际,陆怀舟仓皇地抬臂,生生接住了下坠的人。

他仰面后跌,两人一齐重重摔在地上。

红蕖站在我身边远远望着凤阳楼,原本还有些不满地道:「皇后不会以为,她这样,陛下就会心软,不追究她伤了娘娘的事?」

在瞧见薛瑾年往下跳的瞬间,却只剩了一声惊呼。

「岂止是心软?」

我暗暗冷笑,陆怀舟分明魂都要丢了。

看他摔倒时结结实实地拿自己的后背抵上地面,把薛皇后稳稳护在怀里,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若今日换作我划伤了皇后,陆怀舟情愿提剑抹了我的脖子。

薛皇后半点没有寻常那些莺莺燕燕受了惊的模样。

她从陆怀舟身上爬起来,反手抽出了匆匆而来的侍卫腰间佩剑。

陆怀舟才从地上半支起身,咽喉间就被冷刃迫住。

「阿年,」他极少如此刻狼狈,「把剑放下,听话。」

薛瑾年眼眶泛红,执剑的右手微微发抖,罔顾周遭兵刃相对的侍卫,冷冷道:「当初我求你收手,你是怎么做的。凭什么要我听话?」

「陆怀舟,你欠薛家的,不如拿命来还!」

语毕,剑尖又逼近半分。

陆怀舟伸出手,徒手握住了剑身。

顷刻间,有血迹自他掌中,顺着剑身淌落。

侍卫的剑锋也已架在了薛皇后颈上,被陆怀舟哑着声挥退。

「阿年,」他蹙眉道,「你我之间,非要如此吗?」

红蕖明明慌得不行,但看我没什么反应,便也不曾表现出来。

她小声对我道:「现在奴觉得娘娘说的对了。帝王心思果真难猜,皇后平日备受冷落,谁又晓得竟会有如今这一幕呢。

「难怪娘娘从不刻意讨好陛下,大抵这就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以退为进,适得其反罢。」

我哑然:「适得其反不是这么用的,红蕖,而且……」

陆怀舟的心思,有什么不好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愿意,自然可以捧你上云端,他不愿意,也自然可以弃你于深渊。

对这样的人动情,何其可悲。

薛皇后大抵是没料到陆怀舟会徒手去握剑锋,一时怔在当场。

陆怀舟趁她愣神,闪身一避,便去夺她手中长剑。

哪知薛皇后在他松手的刹那,就已将剑向后撤去,他这一夺,反将剑刃送向了薛皇后左臂。

那繁复华贵的凤纹锦袍,被剑锋斩开了一道裂口,须臾便有暗红的血色染深了衣袖。

同时,长剑跌落在地。

陆怀舟匆匆揽住薛皇后,又匆匆传唤太医。

红蕖惊了一跳,随即皱着眉不无惋惜道:「听闻皇后从前不发病的时候,极擅刺绣。可惜,如今却伤了手臂。」

她偷眼打量我几下,大约因为没从我脸上找到分毫的惋惜之色,遂接着又道:「不过她这也是咎由自取,竟敢对陛下如此不敬。」

「这本是万死莫辞的大罪,伤条手臂委实并不算重。何况由此而引得陛下关切非常,实在是……」

「红蕖,」我打断她,转头笑得淡漠,「我倒是听闻,薛皇后这双手,最擅长的,可不只是刺绣。」

薛家的小姐,安定侯的女儿,一双手提得动长枪,拉得开劲弓。

到头来,困锁深宫,为人熟知的只剩一句「极擅刺绣」。

红蕖摸不准我的用意,便只讪讪道:「那奴就不知道了。但陛下早年常随身带着一件香囊,听说就是出自还是王妃时的薛皇后之手。」

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娘娘全不必为此担心,那香囊早已不在了。

「如今陛下散朝之后都只赶着来见娘娘,却是半年也未必去得一次坤宁宫。此番若不是皇后这样胡闹,陛下此时还在朝露殿陪着娘娘呢……」

她最后总结道:「陛下满心满眼,都是娘娘一人。」

「错了。」我道。

我这个人,平素不大爱说话,但偏偏又喜欢热闹。

最初留红蕖在身边,就是瞧中她能说会道,又总能顺着人心意。

只是今时今日,她所说的这些,却并没以往那么称心合意。

所以我说:「错了。

「于他而言,情爱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他高兴了,便给;不高兴了,自可收回。偏私荣宠,皆为施舍。

「你看,这便是帝王心思。难测,但易懂得很。

「他最爱的,只有自己——任谁也比不得。」

陆怀舟前半夜都守在坤宁宫。

后半夜里,我睡得正熟,他跑来掀我的被子。

他那一身沉郁的怒意和自殿外带来的冷气,激得我打了个哆嗦,一瞬就清醒过来。

猝然被扰了清梦,我开口便凉声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搁谁那儿受了冷落?」

陆怀舟没说话,一只手攥得我腕骨生疼。

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我腰际,一扯一挑,便将衣带解开。

他欺身上来,声音有些躁郁,「沁沁,别对朕拿这种语气。你要听话,知道吗?」

我知道了。

敢情他是在薛瑾年那儿受了气,就来折腾我。

陆怀舟似乎要将一身的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半点没有温柔怜惜。

事后,他却又奖赏似的亲了亲我唇角,温声絮语道:「沁沁,只要你听话,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副样子让我想起金丝笼里的鹦鹉。

那是番国送来的礼物,娇贵得紧,食精粮,饮甘露,一身翠羽柔顺漂亮,能作人语,当真稀奇。

陆怀舟顺手把它赏给了我。

我觉得有趣,时常逗弄。

学得好了,就撒一把吃食给它。

我逗玩那小雀的手段,陆怀舟用在我身上。

玩物自然要听话,才能得恩赐奖赏。至于玩物的心思——

向来是不需考虑的。

陆怀舟予我冠绝六宫的荣宠,无非是因为,作为一个玩物,我足够合格。

我附在他耳边呵气道:「听说今儿个白日里皇后娘娘穿的那身凤纹锦袍好看得很。」

我哧哧笑道:「陆怀舟,我也想要,你给还是不给?」

陆怀舟的眸子沉作一片漆黑。

半晌,我几乎以为真将他惹怒了,正要软下声认错讨好。

却听他低低道:「一件衣服罢了。你若喜欢,朕命人做。」

凤纹,只有皇后能用。

我穿,便是僭越。

我忽然很想知道,若薛瑾年听了这话,会是如何作想。

如果陆怀舟赐给我一身那样的锦袍,我一定穿到坤宁宫去,教她好好瞧上一瞧。

陆怀舟没诓我。

又过几日,一件锦袍送到我的朝露殿时,我才晓得他是真让人去做了。

我把层叠繁复的锦袍往身上穿,指尖轻触那上面金丝线绣的凤纹。

陆怀舟垂眼站在一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对镜自照,不回头地问他:「好看吗?」

陆怀舟这才抬眼,无声地为我整了整领衽,与我一同立在镜前,道:「红色极衬你。」

我抬手抚了抚鬓角,端详片刻,又说:「可惜少了支钗子相配。」

陆怀舟瞧了我半晌,低沉道:「沁沁,别再让朕为难。」

好吧,既然都这么说了……

我就不为难他了。

次日天光明朗,我去找了一趟薛瑾年。

坤宁宫跟我上次来时一样,死气沉沉。

薛皇后不在寝殿,她在小院里,前些天伤了的左臂,正握着一张雕弓。

张弓搭箭。

持弓的那只手却不稳,不住地微微发抖。

坤宁宫的太监宫女又在她旁边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那箭尖瞄准的,是枝头的一只喜鹊。

「这种雀儿,与坤宁宫太不相称。」她偏了偏头,眼底有一种极艳丽的残忍,笑问,「你们说,是吗?」

没人敢说话。

一声弦响,箭矢破空而出,撞在树干上,跌落下来,惊得喜鹊扑棱飞起,转瞬便远了。

薛皇后抬手捂着臂上的伤。

方才那一箭,她左臂一颤,失了准头,箭杆自左手指间擦过,沁出一滴血珠。

我竟有一瞬的恍惚。

吓坏的小宫女这时候才战战兢兢上前,去取她手里的弓箭。

「娘娘,这太危险了。若教陛下瞧见,必定又……」

薛瑾年任由她将手中的弓箭拿去,却不理她的话,那双艳得发狠的眸子,已很是讽刺地转向我。

我整了整袖口,又理了理裙摆。

轻轻地笑。

「姐姐,妾身这件新衣,美吗?」

薛皇后的眼神一寸寸凉下去,极冰,极冷。

「他给你的?」

我讶然,掩口而笑,「是啊。本来配支凤钗更好不过,可是妾身至今还有些怕,陛下便只叫做了衣裳。说来,陛下还真是体贴呢。」

红蕖在旁眼神震惊,用一副「娘娘你也疯了」的表情看着我。

薛皇后红着眼眶,冷漠地瞧了我半晌,将发间的那支凤钗抬手取下。

她垂眸,摸了摸钗头振翅欲飞的凤凰,声线寒凉,倦倦道:「划伤脸,太轻了。我上次,该用它划开你的喉咙。」

她右手一扬,随意地将凤钗一抛。

那金光明灿的凤凰就划出一道弧线,飞出了坤宁宫的院墙。

小宫女脸色煞白,就要去寻。

反被薛皇后拦住。

「不许去。」她冷冷道,「本宫嫌脏。」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入了内殿。

下人们自然躲得极快,对我行了个礼,便退得远远的。

我在中庭又站了片刻,挽着衣袖,躬身拾起落在树下的那支箭。

红蕖凑到近前来。

「娘娘。」她道,「奴去给你找那支凤钗。」

说着,就巴巴地往院门外去。

我一把拽住她,蹙眉道:「别找了。陆怀舟送给皇后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

她以为我特意来坤宁宫一趟,是为了那支凤钗。

其实,可不是只有薛瑾年嫌脏。

就连这身凤袍,我也片刻不想穿在身上。

但陆怀舟似乎找到了新乐子。

我从坤宁宫回来,便忙着褪去这身扎眼的凤袍,陆怀舟这时候踏进门来。

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下巴抵着我发顶,慵懒道:「不许脱。」

他侧过头望着妆台上的镜子,那里面,我和他形影相依,亲昵而暧昧。

我因突然被他抱住,脊背下意识地挺直。

早起描的盛妆还未去,自然透出一种艳而冷的神情。

那一瞬,我几乎从镜中,看到薛瑾年的影子。

陆怀舟对我的过分宠溺、纵容,不过是个幌子。

并非我惑君媚主,而是他想将我养成这样的性子。

他成功了。

我甚至记不起来,是从何时起,我对他的称呼,由恭谨的「陛下」,变成了骄纵的「陆怀舟」。

后宫里没人直呼当今皇帝的名讳,除了薛瑾年。

骄傲、艳丽、张扬又恣意的,薛瑾年。

陆怀舟自那以后极爱看我穿红色。

我也乐得给他看,本来我衣橱里,也是红衣居多。

我连钗环都搭红玛瑙和红宝石的。

陆怀舟每次拆的时候,被那瑰艳的红晃了眼,就叹一句:「沁沁,妖妃就该是你这样。」

我觉得他对妖妃这个词有误解。

至少我的一切殊荣都得益于他刻意的施舍,根本没有祸乱宫闱的本事。

但陆怀舟偏就热衷于此。

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千官同朝,四方共贺。

各地王侯、邻国来使会聚在京城。

朝会之后的国宴上,他在大殿中央架起了一面鼓,要我穿一身红衣站在鼓上,为四方来使跳支舞。

你看,这世间的权、财,包括女子的容色,无一不是拿来炫耀的工具。

或许我该庆幸,在他眼里,我是值得炫耀的那一件。

我轻舒广袖,半遮妆面,移步起舞,却在转身的一瞬,瞥见一个不该见的人。

赫跖的使臣直勾勾盯着我。

用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那支舞,我没能遂陆怀舟所愿,顺利地跳完。

我踩乱了拍子,旋身时,从高高的鼓上跌落下来。

我看到上座持杯饮酒的陆怀舟脸色一变。

然后在谁都不及反应的刹那,贺兰郁飞身过来,接住了我。

陆怀舟在那一瞬蓦地站起身,眸色阴沉。

但他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他。

天旋地转间,贺兰郁身上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浅浅的酒香。

他一贯病态苍白的脸上牵出一个嘲讽般的笑,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萧儿,你太不小心了。」

他也没比我小心。

因为赫跖的王储,不该扮作使臣,出现在汉人的皇都。

更不该当着四方来使的面,将汉人皇帝的宠妃抱在怀里。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我撤身站稳,深深勾起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大方地道谢。

他的确救了我。

那鼓太高了。若没有他这一接,以我方才的姿势掉下来,恐怕要摔断了脚踝。

所以陆怀舟脸色虽难看,却也不得不谢他。

他沉着声道:「沁沁,这位赫跖的使君救了你。去给他敬杯酒吧。」

我走过去,为贺兰郁满斟了一杯,双手执酒盏,递到他面前。

他淡笑着接过酒,抿了一口。

我用眼神问他来这做什么。

贺兰郁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眸底有些暗簇的火焰,语声一字一句传过来:「来看看我的萧儿,是不是……对别的男人动了心。」

挺可笑的,不是吗?

他要是真怕我变心,就不该千里之遥、费尽心思地把我送进汉人皇帝的后宫,送到陆怀舟的床上。

现在又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整个宴席的后半场,陆怀舟的脸色都不好。

我晓得他生气是为了什么。

他这样的人,自己做过逆贼,就格外敏感,最不喜属于他的东西被旁人觊觎。

无论是他珍视的,还是他厌弃的,都绝不许别人染指,多看一眼都不许。

果然,宴席散后,陆怀舟就急切地把我摔在朝露殿的软榻上。

他较着劲、发着狠地告诉我:「沁沁,今日这样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我掐他的后背,故作委屈道:「陆怀舟,你不讲理。」

他扳着我的下巴,哑声道:「朕如何不讲理?」

「那手,和眼睛,都长在赫跖使臣的身上。」我道,「陛下去砍他的手,挖他的眼睛便是。做什么与妾身置气?」

何况,分明是他把我当作炫耀的资本,摆在众人面前展览。

大约陆怀舟也觉得我说的在理。

「沁沁。」他无奈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吃去了不少新涂的口脂,「朕真该把你藏起来,舞只跳给朕一人看。」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无论是将我藏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还是为此报复赫跖使臣。

这一点,他不如贺兰郁。

贺兰郁发起狠来,就彻彻底底,从无负担。

不像他这样,做着最差劲的事,还总想去摸一摸良心。

春猎前,陆怀舟派人给我送了一身骑装。

是一贯的红色,能看出是用了心,按着我的尺寸,十分干净利落。

我也极配合,卸去华妆,什么首饰都没戴。

马车上,陆怀舟盯着我出了神。我就知道,他又从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太像了。

像极了当初,安定侯府的薛瑾年。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渺远的回忆,失神问我:「沁沁,你可曾去过朔州吗?那里的塞上飞雪,长烟落日,很好看。」

我正剥一枚荔枝,汁水染在蔻丹上,闻言垂眸道:「妾身自幼在南方长大,连下雪都不曾见过几回。」

顿了一顿,又道:「如今更是久居皇城内,大抵再无缘得见那般盛景了罢。」

陆怀舟听了,抿着唇不再说话。

他或许觉得,跟我没什么好说。又或许,是我这两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干脆把眼一合,倚在马车里头小憩。

我当然是胡说的。

我在朔州以北的赫跖长大,没见过的,从不是塞北风光。

至少,我很早就识得贺兰郁。

他救过我的命。

我娘是被抢来的汉人女子,生父大约是个赫跖的兵。

有时候我真希望她当初能贞烈一点,拿一把剪刀捅在心口上,并不会很疼。

这样我就不用开始这糟糕透顶的一生。

但谁都想活着,这没有错。

贱奴生下的野种,自然还是贱奴。

我曾以为我什么都可以忍,就像所有被劫掠至此的汉人一样。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逆来顺受才是本能。

如果没有督工的赫跖人伸向我的那只手。

他将我拉进营帐里,一边笑,一边说:「小小年纪,已经这么漂亮。大约就和你娘一样,是个天生的贱种。」

我做了一直都想做的事。

拿一把剪子,捅穿了他的心口。

灼热殷红的血,几乎溅在了我的脸上。

彼时我身形瘦小,在某些疏于修整的角落,还能钻出营地的围栏。我就朝远离贱奴营的地方,拼命地跑。

营里的汉人,总喜欢南望。

他们说,正南的方向,是朔州。

有安定侯府的朔州。

但汉人并不会救一个赫跖人。哪怕只是个穿着赫跖服饰的孩子。

赫跖与朔州的连年交战,使双方边境上的百姓,相互之间,深恶痛绝。

他们害怕不经意间,捡回了祸患。

后来,贺兰郁常给我讲起他见我的第一眼。

他说自己那时听闻有个小孩逃出了贱奴营,还把督工给杀了,很是惊讶。

结果一路找过来,就瞧见我孤零零地坐在地上。

那么小小的一个影子,手里攥着支不知从哪来的流箭,脚边还躺着一只早已经僵死了的野狼。

那场景,教人想忘都忘不了。

其实我也记得他。

他那时也才十五六岁。还不是如今这副阴郁的模样,是个苍白孱弱的少年。

他在马背上伸出手来,眉眼弯弯地一笑,说:「丫头,跟我走吧。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是来救我的。

春猎有不少宗室参加。

我在凉亭里远远地瞧,御前统领严忱奉了陆怀舟的令,便在凉亭外守着。

我随手折了一截亭边的树枝,将新叶一片一片扯下来。

扯完最后一片叶子,我倚着亭阑,对严忱招了招手。

「严统领,」我道,「方才我赌这叶子,若是单数,陛下就一定能赢。」

我偏头而笑,「你猜,这叶子,是单数,还是双数?」

严忱冷峻着一张脸,目光正视,声音肃沉地应道:「卑职相信,陛下会赢。」

就是他这副样子,让我一度以为他特别讨厌我。

毕竟——

自小到大,谁见了我,都总要多瞧两眼。

只有他,从不肯看我。

我甚至觉得,他看自己那匹马的眼神,倒要柔和许多。

那匹乌云盖雪踢着马蹄,甩了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严忱伸出手去,理了理它颈后的鬃毛。

我撑着下巴,盯着他笑道:「严统领宁愿看一只畜生,也不愿看我?」

严忱伸出去的手,蓦地一顿,也不知是羞是恼,脸色一阵红白。

半晌,他憋出一句:「卑职以为,娘娘不该以此为据,妄议陛下的输赢胜负。」

我顿觉无趣,坐直了身子,弯了弯眸,「我可没说。」

「我赌这叶子,若是单数,陛下就一定能赢;若是双数,陛下也一定能赢。严统领以为,并非此意?」

严忱不再说话,我干脆扔了手里的枝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

那匹乌云盖雪,毛色漂亮,双目炯炯有神,是关外草原上才有的良驹。

此刻却在严忱身边,温顺地垂下头。

我轻轻抬手,摸了摸它的前额。那马儿就有些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严忱难得咧嘴一笑,一改平时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露出了两颗虎牙。

「娘娘,」他说,「看起来,飞光很喜欢你。」

飞光是马的名字。

我一向觉得,给畜生起名字,是件很蠢的事。尤其是一匹战马。

贺兰郁就从不这么做。

他说,一匹马若是没有名字,那它就没什么特殊,和千千万万的畜生一样。

那些把畜生当作战友的人,死掉一匹马,便要折去自己大半士气,荒唐得可笑。

我弯着眸瞧着严忱,道:「那不知道飞光愿不愿意载我一程,我想学骑马很久了。」

严忱有片刻的犹豫,我已经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

许久没有挨过马背,我在半空里晃了一下身子。于是严忱本该拦我,却匆匆间只顾得上扶我一把。

待坐稳在马上,我回头冲着他一笑,驱马直闯进林深处。

严忱性子太直。这样好诓的一个人,真不适合做御前统领。

我骗陆怀舟时,尚且坦然。利用严忱,却要心怀愧疚。

可又有什么办法?

贺兰郁身为赫跖的少主,会来中原的京城,自然不是来看我的。

他等不及了。

我驰马入林,直到看见前方的人影,才径自放了手,从马上摔落下来。

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的人。

那人一提缰绳,转到我面前来,在高高的马背上俯身打量我。

长广王陆元澈年纪尚轻,气质已有几分冷沉。

谁在幼时经历过那般变故,都不会长到十几岁仍有赤子心性。

可我这次却并非演戏。

从马上摔下来,当真摔断了我的右腿,痛得撕心裂骨。

我抬头,泪水盈在眼眶里,凄声道:「救我。」

少年好整以暇地低头看我,把猎弓握在手里,取出一支箭。

弓如满月,箭锋相对。

「萧云沁,你不是应该安分地跟在六叔身边,做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在这做什么?」

他一扬眉,「围场里,受了伤的猎物,都没有命活的。」

我按着右腿,不避不闪地仰头瞧着他,重复道:「小王爷,救我。」

许是我那将坠未坠的眼泪起了效,陆元澈皱了皱眉头,收去弓箭下马,迈步到我身前蹲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受伤的右腿上,眸色凝了凝,冷声道:「能走吗?」

他垂头扣住我的脚踝,微有些用力,痛得我轻轻「嘶」了一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少年郎墨色的睫羽翕动,神情竟有些许认真。

我哑着声道:「腿好像摔断了,没办法走路。」

陆元澈拧着眉心,似乎并不耐烦碰我,便向前一俯身,递出一条手臂在我面前,淡漠道:「先试着站起来。」

他往前这么一靠,就将后背一半露给了我。

我在那顷刻间扬手,抽出了他肩后箭袋中的一支羽箭。

然后在他惊诧的目光中,反手划伤了自己的胳膊。

「你干什么!」陆元澈恼怒地抓着我的手腕,那箭尖还是沾了殷红,溅出一道血弧。

严忱就是这时候找了过来。

我算好了的。

算好他脾气温厚,拦不住我,算好他恪尽职守,定要寻来。

算好他是个正直的性子,不肯同我在这深林里独处,落人口实,所以来时,必不会是一个人。

我没算错。

陆元澈身为先太子遗孤。

这样尴尬的身份,使得随随便便的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是把安稳假象烧作灰烬的一点火星。

何况,何况是伤及今上最宠爱的萧贵妃。

陆怀舟当然知道了。

他来时,脸色又是沉的。

我垂着眸子,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脆弱之态,衣袖上仍洇开一片血色。

陆元澈在一旁冷冷盯着我。

他方才是有几分信了我的,少年郎终究是少年郎,不够心硬,不够冷。

陆怀舟自然是不待见他的。

没有哪个篡位夺权的皇帝,会容让一个祸根。

尤其是还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先太子遗孤。

当年先太子势重,陆怀舟兵行险招,以雷霆手段逼宫夺位,软禁先帝,鸩杀长兄,踩着累累白骨坐上这把龙椅。

其时位高权重的老安定侯,对先帝、对太子忠心耿耿,为此变故,以身家性命,殉主明节。

这方是薛瑾年深恨着陆怀舟的缘由。

本来陆元澈那时年幼,也是不该留的。奈何陆怀舟虽做事不择手段,却到底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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