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雪下泥

我故意提到祁冰,然后观察着在场众人的反应。

令我失望的是,大家都没什么反应,显然已经忘了这个人。我又偷眼看着温星群,他也毫无反应,吃着菜,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可刘婧的反应很不对劲,她看着我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像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我借口上厕所,朝她打了个眼色。刘婧正要陪我一起去,温星群却先她一步搂住了我的肩膀。

「还是我陪你去吧。」温星群温柔地说道。

同学们都夸温星群是二十四孝好老公,我却没来由的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温星群送我进洗手间后,就在门口等我。我当然没有尿意,在洗手间磨蹭了一会儿,假装洗了个手就走了出来。

温星群正靠着墙玩手机,看我出来,又是微微一笑,伸手过来要牵我。

我很想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背着我结扎,又到底是不是祁冰?但是,就算我问了又如何,温星群给我的答案,我真的可以承受吗?

上完洗手间回来,刘婧却好像已经没话对我说了,她正忙着回微信,看起来手忙脚乱的,脸上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慌张。

吃完饭,我们一群人走出酒店,刘婧一直很紧张地左顾右盼,似乎生怕被人发现。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对着刘婧就是一巴掌。

温星群赶紧把我护在身后,免得误伤到我,我紧紧抓着温星群的衣服,看那妇人指着刘婧的鼻子骂她不要脸,勾引人家老公。

刘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在妇人如天女散花般撒出来的偷情照中崩溃,她抱着头惨叫。

我惊呆了,怎么也不相信我的闺蜜会是第三者。

来自其他同学的窃窃私语和不怀好意的议论很快传进了我的耳朵,那些刺耳的声音让我不由得紧张窒息起来,仿佛正在被他们讨论的人是我。

「别怕别怕。」温星群搂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以往,温星群的身上总有种安静温柔、坚定不移的力量。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能感受到安心。但现在,我却忽然觉得在他旁边,反而让我更加恐惧。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身边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倒霉起来。我很难再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刘婧在听到温星群的声音后,好像被刺激到了,她疯了似的冲到温星群面前,死死地瞪着他,质问道:「是不是你!」

温星群一脸无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刘婧尖叫:「是不是你告诉她我在哪儿的?是不是你让她来的!」

温星群冷静地说道:「刘婧,你冷静一点,难道是我让你破坏别人家庭的吗?难道是我让你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的吗?我不过是无意中撞见你和别人的丈夫共进晚餐,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就连对苏雪,我都没说。欺骗你朋友信任和感情的人,是你自己。」

刘婧看着温星群,又看着我,她的表情越来越绝望。

那个妇人又要过来厮打她,同学们看不下去了,上前帮忙拉架。我们就像一场笑话,被过路的人围观。

温星群在兵荒马乱中牵起我的手,道:「走,我们回家。」

我实在很难忽略他语气中的愉悦与满意,而那种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我甩开他的手,退到远离他的地方,说:「你就是祁冰。」

这一次,温星群没有否认。他安静了一会儿,对着我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他哀求道:「我们回家说,可以吗?」

我一怔,发现自己对着这样低声下气的温星群,很难说不。

我还是和温星群回了家,和惊疑未定一起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感。

我发现,我在害怕他的同时,也无比怨恨他。而所有的怨恨,都是因为我爱他。

「温星群,」对,我还是愿意称呼他是温星群,我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星群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他说:「这是我唯一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方式。」

温星群说,哪怕外界再怎么对他嘲笑戏弄,他也一直喜欢着我。

高三毕业后,他考上一所大专,凭借着踏实肯吃苦,很快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他希望未来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改了名字,也剪掉了过长的头发,和过往的一切告别。但唯一没有告别的,就是对我的思念。

温星群说,他从来没有怪过我那时对他的冷淡。

他知道,谁在那个情况下,都有可能被影响判断,也有可能成为恶意的帮凶。而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

这些年来,他一直带着对我的喜欢,默默在心里思念着我。后来会和我重逢,完全是一场意外,对他而言,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温星群其实有考虑过要和我坦白,但是又怕告诉我了会吓到我。

所以,温星群想,只要他加倍努力对我好,他就能把眼前的幸福生活守住。

我看着温星群,他其实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再也不是那个沉默又卑微的矮小男孩。

相反,他高大,健壮,有着聪明的头脑和很不错的前途,怎么看都是一个社会精英。如果不是那张照片,我相信人们很难将他和过去联系在一起。

而他的确是个好丈夫,他待我很好,对我无比用心,我也的确很爱温星群这个人。

温星群看着我,说:「我爱你,所以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如果你想离婚,我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你,我净身出户。你不想见到我,我会永远都不打扰你……」

我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温星群很听话地闭了嘴,将主导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结扎了?」

温星群意外于我的发现,他苦笑了一下,说:

「认识你之后,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你怀孕,给你增加负担。我更舍不得让你受苦,所以选择去做了手术。那天,你说想怀孕,我很开心,但是,我不想让你承受一丁点的风险。」

我看着温星群赤诚的双眼,不可否认的是,我愿意相信他的话。

我又问:「结婚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毕业照问你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星群沉默了半晌,才告诉我,原来结婚照上我的脸是被他妈妈划花的。

他妈妈忽然起意要看我们的结婚照,温星群就送了去,谁知拿回来就发现我的脸都被划花了。温星群怕我知道生气,一直藏着没敢告诉我。

后来见我找相册找得有点魔怔了,怕真被我找到,就干脆丢了。

只是没想到,是被我发现了,以及,他妈妈竟然背着他把高中毕业照偷偷塞了进去。温星群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就想办法遮掩过去。

我却明白了过来,温星群的妈妈之所以会这么做,大概是怨念我小时候欺负了她的儿子,觉得我不配和温星群在一起。

而这,应该也是她对我一直冷淡的原因。

如果真是这样,那温星群夹在我们中间,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他默默承受着一切,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还是把自己心里的怀疑问出,「你有给我的牛奶里下过药吗?」

温星群坦言说里面是有一点助眠的成分,只是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身体不好,夜夜睡不好。

他实在担心才托医生开了些对不损害健康的药品。

又怕我抗拒,才想出了掺进牛奶中的下策。

我仔细回忆了下,确实除了睡得更好之外,我再没有别的生理反常。便也将这事翻篇。

我又问:「刘婧今晚的反应很不对,她想要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了阻止她,找来了那女人是吗?」

温星群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我猜得不错,但有一点,其实刘婧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要挟他要了一大笔钱。

我无比震惊,失声问道:「她找你要钱?!」

温星群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的好闺蜜竟然会选择为了钱向我隐瞒。

温星群又说,「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刘婧和有妇之夫交往的事,我劝她不要这么做,可她不听。」

刘婧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她向来自傲,做了决定八匹马都拉不回。

温星群说,他感觉到今晚刘婧想告诉我真相,但又怕她乱说,万般无奈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阻止她。

温星群见我没说话,起身准备离开。

我一惊,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温星群嗫嚅道:「我……我怕你不想见到我……」

我心里很乱,一方面,我看着温星群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很是心酸,毕竟他是我深爱的人。

可另一方面,我总觉得在温星群的故事背后,还隐藏着巨大的黑暗。而这巨大的黑暗,随时都能将我吞没。

「你让我想想。」我低声说。

温星群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声好。

5

如果放在故事里,这应该是个很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

一个年少时毫不起眼,被人肆意欺辱的男孩儿,因为带着对一个女孩的爱,努力成了更好的自己。他从没放下过对那女孩的深情,并默默为那女孩儿付出着一切。

可一旦照进现实,很难不说这个故事中藏着许多危险的部分。不论我怎么美化温星群的动机,他接近我的行为,很难不说是处心积虑。

直觉告诉我,温星群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瞒着我。而一旦真相揭开,恐怕是谁也挽回不了的山崩地裂。

温星群十分得体地拉开了和我的距离,在不让我感到尴尬的同时,还小心周到地照顾着我。

比如,他特意挑我已经睡下的时间回来,又在我醒来前出门,每天早出晚归,却不忘给我准备好早饭。

周末,他会先问我要做什么,只要感受到我有一点的抗拒,他就会礼貌地出门,将空间留给我。却在回来时,不忘给我带一个小蛋糕。

是我最爱的蛋糕。他什么都记得。

温星群的温柔在时时刻刻攻占着我的心房,让我无法在和他之间做出决断。

最终,我决定要将心头的疑虑都弄清楚,再面对我的婚姻。

我找到刘婧,几日不见,她如今十分憔悴,和之前判若两人。我心情十分复杂,不知是否要在此时问她温星群的事。

可刘婧猜出了我的意图,她冷笑一声,干脆骂我自私。

被刘婧这么指摘,我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回嘴,说你都是小三了,凭什么这么说我?!

刘婧彻底被我激怒了,她反唇相讥,说我是天底下最虚伪自私的人。

她说,「你以为当年拒绝温星群是受我们的影响?不,是你自己虚荣,你根本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温星群,最后却将过错推到我们头上,说我们才是恶人,而你清清白白;

你的那个女同事,你明知她初出职场,不懂得应对那些肮脏的潜规则,可你却冷眼旁观,根本没有出手相助之意,你甚至在心里埋怨她给你添了麻烦;

包括我,你口口声声说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那晚我被人追着骂,被人扇巴掌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她骂的,不知怎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我小声说道:「那种情况,我能做什么?明明、明明是你不对……」

刘婧冷笑一声,继续说;「苏雪,你从小就是公主,享受着父母的宠爱,所以在你心中,你永远是最圣洁的。你真的有把我当成是朋友吗?不,不过是我条件还不错,又不够你好,足以成为被你认可的跟班陪衬而已。」

说着,她又冷笑起来,一字一顿地问我:

「你现在来问我温星群的事,是你在心里舍不得他,放不下他,又接受不了他吧?可你以为温星群真的爱你吗?不,你只是他复仇的工具。他通过接近你来报复我,报复齐玉川!」

我失声尖叫:「你胡说!」

「我胡说?他前几天才当面和我摊牌的。」刘婧森森地笑了起来:「你以为齐玉川是怎么坐的牢?那老太婆又是怎么找到的我?这一切都是温星群干的!」

我大声道:「明明是你被他收买,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刘婧大笑起来,「对,我是收了他的钱,因为我想看看你倒霉的样子!苏雪,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总是高高在上,凡事理所当然,根本不知人间疾苦!我告诉你,温星群根本不爱你!他爱的人是江妮!」

我猛地怔住,江妮,江妮是谁?

刘婧看着我,得意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一定不记得江妮是谁,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把低到尘埃里的人记在心里呢?江妮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那个没有出现在毕业照上的劳动委员。」

我一惊,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模糊的形象,那似乎是个矮小瘦弱的女孩,皮肤黑黑的,坐在第一排,但也没什么朋友。

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但倒是能想起她作为劳动委员扫地时的身影。

忽然,我灵光一闪,在祁冰的故事里,那个陪他一起收拾地上纸屑的劳动委员,难道就是江妮?

我回到家时,整个人还浑浑噩噩的,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温星群在打电话的声音。

「嗯,她没有察觉,就这几天了……放心吧,你多注意休息……」

他的声音很低很柔,是哪怕在他表现出来最爱我的时候,我都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温星群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我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皱眉和防备。我想,这应该是他真正的样子。

「吃饭了吗?」温星群问。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祁冰,对不起。」

温星群浑身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我垂下头,语无伦次地说道:「对不起,我小的时候自私又懦弱,却连承认自己是个什么人都不敢。我不懂得如何珍惜一个人的心,我不该把你的真心踩在脚下。更不该,没有对你伸出援手。」

在听到我对他迟来的歉意后,温星群终于褪去了一直以来的伪装。他平静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任何深情。

一种难以形容的忧郁和偏执浸染着他的双眼,那是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的疏离。

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我问:「齐玉川他们坐牢,和你有关吗?」

温星群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的确犯了法,我只不过是搜集了证据,交给警察。」

我又问:「那天,也是你通知那个妇人来的。」

温星群:「从刘婧选择为钱出卖肉体和感情的时候,她就该料到会有这一天。」

「那我呢?」我问,「你想对我做的报复是什么?不要再骗我了,你向当年所有霸凌过你的人们报了仇。那你原本打算给我安排的结局,是什么?」

温星群安静了一会儿,说道:

「苏雪,我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你。那个时候你拒绝了我,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我当时没有再纠缠你,事后更不会报复你。你只是不喜欢我,你没做错。」他顿了顿,道:「对不起。」

我又哭又笑,尖声嘶吼着:「你没报复我?!那你对我做的这一切是什么?每天你搂着我说爱我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是在觉得恶心,还是骂我是个蠢货?你不要再跟我道歉了,不要再增加我的负罪感了!」

温星群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你喜欢的人是江妮,对吗?」我绝望地问。

温星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柔软,我捕捉到了。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说:「我们离婚吧。祝你们幸福。」

温星群闻言,说不清楚是怎么地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6

我不愿再和温星群待在同一屋檐下,收拾行李先搬回父母家。

回到父母家我才发现,父亲的公司陷入危机,原来是他贿赂被举报了。现在贪官落马,自然也波及了父亲。

父亲一瞬间苍老了,两鬓染上白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一直像神祇一样保护我的男人,也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坍塌。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没告诉他们我准备和温星群离婚的事。

晚上,我准备了百合粥,想端去给父亲,却听到他在打电话。

父亲说:「所有机密文件我都锁在书房里,不可能会外泄!去查!一定要把内鬼给我查出来!」

我一怔,脑中浮现那夜从书房走出来的温星群。

我无法呼吸,温星群骗我!他依旧在报复我,否则不会对父亲做这些事!

我绝对不可以让他伤害我的父亲,我要阻止他,告诉他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我回到家,发现温星群并不在家,打他电话也没人接。我思考了一下,决定去婆婆那儿,打探温星群的消息。

婆婆的家在贫民区,这里道路阴暗逼仄,九曲回肠。

我原先问过温星群,怎么不把婆婆接出来住,温星群淡淡地说,那儿是老房子,有很多记忆,她舍不得走。后来经历过闹矛盾那件事后,我便也没怎么来过,温星群也没强迫我。

我想,婆婆现在一定知道温星群在哪儿。再不济,说不定她会知道江妮在哪儿。

如果温星群那么喜欢江妮,我可以去求江妮,让她帮我一起劝温星群收手!

婆婆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或者说,锁坏了,根本关不上。

我悄悄走进婆婆家,看到坐在狭窄小床上的佝偻干瘦的老妇人,她因我的到来而意外,灰败而毫无光彩的双眼如幽潭一样深深地注视着我,让我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还没说话,目光先被木柜子上的一张相片吸引去注意力。

我从没见过这张相片,大概是在我来的时候被锁进了柜子里。

难道这就是上次婆婆因为我擦柜子,而对我发怒的原因吗?

照片里年长的女人,应该是我婆婆年轻的时候,她怀里搂着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女孩儿瘦瘦的,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十分和善的笑容。

我只觉得那女孩儿长得分外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对了,是在那辆公交车上!

这个结论让我如堕冰窖。

那段时间,为了能和校草学长一起上学,我特意不让家里的司机送,和其他学生一起挤公交。可我没想到,原来早高峰时间,车上的人很多。

我被人群挤成肉饼,而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些混杂着汗臭味的肢体接触。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有人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我一惊,低下头却看见一双晶亮的眸子。我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觉得她眼熟,好像是班上的同学,可又想不起她的名字。

那女孩儿对我说:「苏雪,你坐我的位置吧。」

我赶紧道了声谢,坐下的时候,我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她则代替我,成为沙丁鱼罐头中的一条小鱼,瘦小的身躯被挤得东倒西歪。

我有些不忍,想把座位让回给她,她却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尴尬地发现,我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像是看出了我的尴尬,她又是一笑,说:「你不记得我很正常,班上没几个人记得我的名字。我叫……」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我整个人重重撞上前面座位的靠背,但也因此让我得以在慌乱间死死抓住前座位的把手。

可公交车一个甩尾,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很多站着的人直接被甩了出去。

其中,就包括了我刚刚才知道名字的她。

我的头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撕开,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想起来了,就在车祸发生的那一瞬间,我其实有听到她说。

「我叫江妮。」

如今,我看着婆婆,满脸的不可置信。已经跃然于我脑海中的江妮的模样,和婆婆的重合在了一起,她们长得很像,她们是母女。

婆婆慢慢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我走了过来。

「是你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女儿……」婆婆幽幽地说道。

这时,我才发现婆婆的手中拿着一把刀。我害怕得浑身发抖,两条腿像被钉在地里似的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我的面前,拦下了挥刀要向我砍来的婆婆!我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温星群!

「不要这样!」温星群大声说道,「我说过,让我解决!」

婆婆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你要怎么解决,妮妮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她都不可能活过来!」

「你杀了她,她就能活过来吗?!我们要的是让当年有罪之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自己去做犯法的事!」

在温星群的声音下,婆婆渐渐卸了力气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我看着温星群,温星群也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苍白无力地说道:「我没有抢她的座位,是她主动把座位让给我的。」

温星群神色一黯,走过来说,「我送你回家。」

温星群带我离开逼仄的小巷,他要去拿车,我出声制止他,提议走一走,说清楚所有的事,温星群沉默了一下,说了声好。

温星群告诉我,他和江妮是在被我撕碎情书后熟悉起来的。江妮虽然是劳动委员,却根本使唤不了班上的人做事。

所以,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她干。江妮不是没有反抗过,但结果是被齐玉川、刘婧他们欺负。

他们甚至不知从哪儿挖到了江妮的妈妈是个杀人犯在坐牢的消息,以此取笑嘲弄江妮,对她和她妈妈进行更深的辱骂。

江妮不堪其扰,更不想妈妈因为自己而被无端谩骂,于是选择了沉默接受。

江妮说:「是我爸爸总是打我妈和我,她为了保护我才把他刺死的,她不是故意的。」

而表达对温星群的友善,是江妮在巨大压力下做出的勇敢选择。

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太像了,她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惜,对温星群百般照顾。

当时的温星群,不,是祁冰,还沉浸在被我伤害的痛苦中,但江妮一直在陪伴他,开导他,她慢慢让祁冰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孤独,他也可以得到关心。

可很快,二人就被齐玉川和刘婧他们发现,这更加剧了他们的嘲笑和伤害,而他们施与的一次次折磨却让祁冰和江妮越走越近,虽然还算不上是两情相悦,但足以互生好感。

他们约好要一起努力考大学,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一起迎接新的人生。

一切,原本应该按照他们设想的那样发展的,如果不是那场车祸。

祁冰说:「车祸是意外,你也是受害者。我相信是她把座位让给你的,这是她会做的事情。」

我忽然感到无地自容。因为那场车祸,我错过了那年的高考,在家休养了一年才复读。老师和同学为了体现对我的关怀,还特意送来了将我 P 上去的毕业照,我却嫌丑及不愿面对自己遭逢巨变,一直拒收那张毕业照。

而江妮,她甚至,到死都没有出现在那张毕业照上。她被彻底忽略了。

我低声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报复我爸爸?他的机密资料是你那晚从书房里拿走的吧?」

祁冰说,因为如果不是我父亲,也许江妮还有得救。

大巴翻车时,其实江妮还没有断气。但是,大批伤者被送往医院,医院负荷过重,根本来不及抢救,血库也很快告急。

我的父亲很快赶到医院,找到当时已经昏迷的我,他缠着医生大闹,要求他们救我,可那时,江妮明明排在我的前面,她的伤比我更重,比我更需要抢救。

但因为没有江妮的亲人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我父亲又一直各种施压,最终医生选择先救我,并因为救我用完了血库里仅剩的血。

而江妮,就这样死在了漫长的等待中。

我张了张嘴巴,最后只能无力地辩解,我爸想要救她的女儿……

祁冰很冷静,他说是啊,父亲爱女之心,人人都能理解,可是江妮,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答不上来。

祁冰顿了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他的眼睛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带着哭声问:「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因为他们没有难搞的背景,也没有会保护他们的父母,祁冰和江妮成了可以被任意凌辱肆虐的对象。

尽管他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不,他们甚至什么都没有做过。

而当我明白这一切后,我忽然意识到,温星群是根本不可能爱我的。

因为在他对我抱有好感的时候,我回馈给他的是嫌恶和难堪。而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站在他那一边过。

陪他一起捡起那封被撕碎的情书和自尊的人,是江妮。

江妮死后,祁冰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办法忘记她,也没办法忘记他们的承诺。他只能带着对江妮的思念继续生活。

后来,江妮的母亲出狱,祁冰去接她,这时他已经有了点经济基础,他承诺会负担她的余生。

但江妮的母亲始终没有走出心爱的女儿死亡的痛苦,她想要报仇。祁冰再三犹豫之下,答应了她。

在祁冰的计划里,他最后要报复的对象就是我的父亲。而要达到这一点,他只能接近我,利用我。

他改了名字,取了温这个姓,因为这是江妮最喜欢的他温暖的样子,又用我会喜欢的样子接近我,慢慢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在我发现他身份后,他先后两次否认,装出对我情根深种的样子,都只是因为计划未成功,他还需要在我身边。

我看着祁冰,觉得眼前的男人可怕,可悲又可怜。

但我又想起那个生命在十八岁戛然而止的女孩儿,我发现,我说不出苛责的话。

那首当年祁冰写给我的诗里,席慕蓉是这样说的——

当她沉睡时

他正走在融雪的小镇上

渴念着旧日的星群

并且在

冰块互相撞击的河流前

轻声地

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在南国的夜里

一切是如常的沉寂

除了几瓣疲倦的花瓣

因风

落在她的窗前

我想,祁冰之所以为自己取名星群,是因为他每天都活在渴念里,他希望能过穿过下雪的小镇,去唤醒那个沉睡不醒的女孩。

尾声

父亲的公司破产了,他散尽家财,勉强算是保住了自己。

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没了,我将父母接来我家,我想好了,之后我会去找工作,我这么大一个人,要养活父母,不成问题。

我和祁冰离婚了,他什么都没有要,把一切都留给了我。

我没有推辞,我想这些东西本来也不是他的本意。就像他选择在回来报复前进行结扎,就是不想再造成更多的不幸。

父亲得知祁冰要和我离婚后,对他破口大骂,骂他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我冷静地告诉了祁冰这么做的理由,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我的过去。父亲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可我看见他红了双眼。

祁冰带着江妮的妈妈,准备离开我们所在的城市,去温暖的南方,开始他们的生活。听说,他们走之前为江妮移了墓,带走了她的骨灰。

这些都只是听说,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祁冰了。他的举动让我愤怒,只要一想起他的浓情蜜意都是伪装,我就觉得恶心。

可同时,我心中也有无法言喻的歉疚和痛楚。有些情感既然无法抵消,那就干脆谁都不要再提。

我们没再见过面。

当年翻车的公路,围栏早就修好,车流和人流来来往往,如果没人提起,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十几年前,这儿曾经发生过一起惨烈的车祸。

人们总是生活在眼前的平静和幸福里,不愿去想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痛苦。可一些伤痕与罪恶,却是永不能消磨的。

就像被皑皑白雪覆盖,失去了原本面貌的土地一样。雪终有融化的一天,而雪下,是最原始自然的泥。

我去当年翻车的地方,为江妮献上一束白花。

(全文完)

作者:庐东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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