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囚鱼

琥珀和嬴祈都是始料未及。

琥珀一面拍拍我的背安慰着,一面想问嬴祈为何。在看到嬴祈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后也没了开口的意思,只待我稍稍好些了,搀着我回去。

嬴祈几次往我身边凑,我看都不看他。

狗男人。

男人都是狗。

我洗漱后缠着琥珀,要和她一起睡。她倒是无所谓,只看嬴祈脸色不好,有些犹豫。

我起身收拾自己的小包袱,还不忘把紫玉牌子也揣上,指桑骂槐道:「这间屋里谁都不爱我,我和琥珀好去。」

我先于琥珀迈出屋里,见她落后一步,收了嬴祈的交代,赶紧上去牵住她的手:「不许和他说话。」然后急匆匆回了她的屋。

琥珀并不能算是宫女,在嬴祈看来,多的是姐妹般的存在。她是王妃留给嬴祈的宫女,侍奉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年。

这样的身份在,她的居所也不像一般宫女般逼仄,反而是在我原先所居的侧殿后有一间屋子安置。

屋子同我原来的侧殿大小相差不远,摆设安置上精心不已,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闺房。

我将小包袱往床边一扔,就脱了鞋履,赖在床上打滚。而琥珀也略略收拾,上床来陪我。

「世子妃你要脱大衣裳,你这样睡觉会着凉。」尽管屋里地龙暖烘烘地供给着热力,但是琥珀还是提醒我,像是照顾孩子。

我在她帮助下将外面的大衣裳脱了,缩进被窝里去握她的手。琥珀的手又软和又温暖,才和某些人的不一样。

今日确实经历得许多,又有些累,我头粘枕头,眼皮就开始打架。

「世子妃您睡着了吗?」琥珀见我握着她的手都不怎么动弹了,出声问道。

「嗯。」我低低地用鼻音答他。

琥珀毕竟是身份在,随便问了问就知道了我同嬴祈的矛盾:「宗亲就像悬在秦王和世子头上的一把剑,王上早几年几乎日日不得安睡。」

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琥珀一定是要劝我大局为重,我清醒不少:「我气的不是这个啦。」我把头凑到她的肩上,处子幽香飘进我的鼻腔:「是他今天生冷得很,着实讨人厌。原先我进宫的时候,他要杀我,我也没有二话,只当自己命苦。如今我嫁作他妇他还对我忽冷忽热,我如何能忍。」

听到我的答案,琥珀啼笑皆非,脑海中闪现着的却是我「忽冷忽热」四个字。她本想调侃,却知我脸皮薄,只安慰道:「世子一定知道错了,您就等他来接吧。」

我把头努力地向她那边拱,最后同她睡在一个枕头上:「才不要,我要一直和琥珀搭伴。」

琥珀见我确实困了,也不再挑话头,只任由我拉着手,想要睡了。

我困意上来,却如何都不能睡着。见琥珀气息平了,蹑手蹑脚地从包袱里把紫玉牌子拿出来,抱在手里,这才沉沉睡去。

13

我对嬴祈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一觉醒来,就已然后悔。

琥珀知道我有晚起的劣习,她起身后并不扰我,自去做事了。

我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好,心中全是嬴祈对我好时的点点滴滴。想到这些,我一个鲤鱼打挺,却见床边赫然立着一个眼眶青黑的嬴祈。

我俩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

他青黑的眼眶甚至冲淡了我对他何时在床边守着这个问题的好奇。

「我错了。」

我还没说话,却见他上来拉我的手,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的态度让我始料未及,倒是显得我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已至此,我只能拿捏着身份:「嗯,那这次我就原谅你,再也不能对我凶了。」

他见我外强中干好说话,嬉皮笑脸地坐在床边:「昨日夜里想你受委屈了,我倒是没睡好。」

我看他眼眶青黑,心疼地伸手去碰,已经被我忘记的紫玉牌子从肩头滑落,在我同他之间。

他眯着眼笑,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我去掐他腰间的软肉,他也不反抗,反而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吻。

这一日他难得没有外出,我见他精神不好,拿着我的小包袱同他回去,还陪他睡到晌午。

秦王宫中,原本在同范合说起税制改革的秦王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意味不明地看向下首的范合。

「他们俩倒是感情甚笃?」他似笑非笑,看得范合毛骨悚然。

范合是嬴祈铁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世子和世子妃相敬如宾,一定能早日为我大秦诞下龙子龙孙。」

秦王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天际波折的云线,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14

婚后两年,我同嬴祈更加相知。

说不上如胶似漆,但是我已然习惯这样一个人在我的身边。

唯独可惜的,是我没能为他生一个孩子。他却不以为意,总是安慰我,孩子会有的,不急于一时。

中秋方过,天气还未转凉。我同他在宫中新搭的凉亭中歇息,对着昏沉的夜色,他同我说起天上星宿的故事。

半晌,他忽然冷不丁地问我一句:「你想回去看看你的母妃么?」

他的话题转折如此生硬,纵是我也有些接不上。

这两年时间并不太平,宗室的力量并没有因为群龙无首而散乱,反而因为各自为政,兵行险着,刺杀之事,常有。

他们都认为杀死秦王唯一的儿子,这个庞大的战争国度就又能回到他们的手中。

嬴祈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并且大概在半年前彻底禁止身边人将这些事告诉我。

只是,秦王肉眼可见地衰老了。

嬴祈开始蓄须了。

我不再单单思恋母亲,我开始心疼嬴祈了。

到底和我同床共枕两年,他从我的眉目看出端倪,也不顾身边尽是宫人,上来揽住我的肩膀:「圣天子百灵不侵,我是半个圣天子,我也一样。你想念母亲,下月初就起行。齐国第一场雪时,我就到你身边来陪你。」

他站在我身后,把下巴放在我的头顶。我没法知道他说这话时眼中是怎样的神色。

他兴许说谎了?但是我没看见,我不得而知。

两年时间,他在秦国的声威更盛,在秦王有意的放纵下,三秦旧地的数十万兵马尽数落在他的手中。这也让他的话更加具有威慑力。

他说让我九月初出行,不过这夜的第二日,宫中就已经开始打理行装,并且派人向齐王报信,让他提前准备好迎接我的仪仗。

九月初二,宜婚娶,宜开工,宜出行。

我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从咸阳南出城,随后一路东去,前往齐国。与我同行的,不仅有琥珀,还有嬴祈留下的两万甲士。

嬴祈在宫中吻过我后,就没有再出城来送。我坐在马车中,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去,黑甲的士兵像傀儡般庄严而端正。

「两万人的人吃马嚼不是小数目。」到底做了两年多世子妃,有些事我心里也有数。

琥珀不瞒我:「这两万人以后要常驻临淄的,他们的供给由齐王拨付。」

我知道齐国签了无数城下之盟,心中说不上屈辱,只是好奇任由秦军驻扎王畿这一款,又来自哪一条。

只是上路两天,我却发现了异常的情况。

我虽孱弱,但是向来胃口还好,这几日舟车劳顿却反而吃啥吐啥。紧接着的,就是我一阵阵的嗜睡,一日之间竟能睡上六七个时辰。

这一日休息时,我再次呕吐,琥珀一面抚我的背,一面低声道:「世子妃如此,莫不是有孕在身了?」

我大咧咧地用袖口擦擦嘴角,露出一个很不好看的笑容:「若真如此,那他来得不是时候。」

琥珀急匆匆去寻了随行的医者,当他的手指在我的脉搏上停留,脸上露出笑意时,我便知道,我同嬴祈的孩子,终于还是来了。

算算时间,当是中秋前后?

只是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嬴祈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光是想到这样的消息不能第一时间给他,就觉得难过,委屈,眼角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琥珀打发了向咸阳报信的使者,回来见我哭成这样,赶紧抱住我:「世子妃现在可是两人身子,最不能动气,怎么还落泪了。」

「我想嬴祈了。」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除了嬴祈,只有母亲,对我这样好过。

我要见到母亲,就一定要离开嬴祈么?

这样的事,于我不公。

我不能想象嬴祈在知道这件事后,是怎样高兴的样子。只是从咸阳追出的又两万铁骑代表他告知了我他的心意。

十月十四,我的倚仗带着四万虎狼之师,终于到达了临淄。原本十月初就能到,但是琥珀说我是头胎,不能劳累,让带军的将领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听闻临淄将至,我早早从马车中探出脑袋,远远地就看见了临淄的城墙。我从这里出发时,以为我和齐国生恩断绝,以为困住我的是临淄高大的城墙。

如今看过咸阳,回到这里,谈不上近乡情怯,只觉得城墙也低矮如落月。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跪在地上迎接的队伍。

不长,最前面仅仅二十多人。

靠近了,我才发现,为首的,是我的父亲,是齐王。

时间是最公平,他不仅仅给秦王衰老,与我父王这样的庸碌之辈,同样如此。

我原以为我对他的忽视只剩憎恨和厌恶,如今见他白苍苍的发顶,我本就不易聚集的怨气烟消云散。

「恭迎世子妃大驾!」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头埋得很低,并不抬头见我。

我在琥珀搀扶下下了马车,上前扶他起来,眼睛却在人群中寻母亲的身影。

齐王世子齐柯比他的父王更能审时度势,我这个哥哥见我目光游移,上前道:「世子妃,徐妃娘娘近来腿疾犯了,在宫中等您。」

我于是点头,又由着他们迎我上了早早备好的轿子——他们也早早知晓我有孕在身的事,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15

我在梦中数次梦见同母亲重逢的画面,每一次我都泣不成声,以至于不能在梦境结束前喊出一声娘。

如今见到她时,我虽未落泪,却强忍鼻腔的酸涩,仍然没法开口。我的地位不同往日,她在齐王宫中也得到了善待。两年多时间不见,却反而养得更加年轻。

她也哭了,只将我揽进怀里,任由我的泪珠子落在她蜀锦的衣裙上,低声唤着盘盘。

约莫一刻钟,我到底情绪好些,拉着她坐下,却见她走路时,不免有些蹒跚。

「是旧毛病。」她对我笑笑,眼角的细纹出卖她的年纪:「年轻时跳舞,落下的顽疾。」

曾经,我的母亲是临淄最善舞的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问了许多,绕来绕去的话题始终绕不开嬴祈。

她担心我过得不好,担心我因齐君女的身份受委屈。

我站起身转了一圈,向她展示我因为有孕而微微丰满的腰身:「秦王父子苛待我,不许我吃肉。」

这一下,莫说是琥珀和母亲,就是忌惮我秦世子妃身份,一直噤若寒蝉的宫女们也低低笑了。

夜里,齐王设宴款待我,他的女儿。

坐在他下首的齐柯屡屡向我敬酒,拜贺秦王千秋,世子勇武强寿。我照单全收,只是杯中所饮的,不过是茶水。

齐王如今对我的母亲,也没了多少心思,只是当祥瑞般供养着,纵是今日,他的身边也不乏年轻貌美的姬妾。

我往日见时倒无所谓,如今却是身份转变,加上嬴祈也不过我一个女子,这样想着,越发看他不顺眼。

不过念及父女情分,我到底没有发作。四万秦师就驻扎在临淄城下,于我而言,这反而是一种束缚。

母亲因为腿疾早早回去歇息了,我说好消消食要去同她一起睡,便由琥珀带着在齐王宫中散步。我方到秦王宫时,她也这般引我散步,向我说起许多故事逸闻。今日我故地重游,向她说起我并不圆满的童年,她却兴致缺缺,装模作样的时候甚至压不住眉间的一抹愁。

走到一处廊下,我让随行的宫女远些,拉着她的手:「嬴祈为了不让我担心,竟然也不给你递消息了么?」

琥珀惊讶于我的揣度如此精准,眼睛微微亮起:「世子妃……」

「我一直很聪明的。」我向她俏皮地眨眨眼:「既然他都急匆匆地将我送出秦国,那一定是宗室的反扑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局面。」

琥珀沉默了。

「他能赢的,对吧?」

琥珀依然没说话。

我叹口气:「他是你守着长大的,而我是他的妇,如今腹中还有他的子嗣。你面对我时,不应该愁眉苦脸。你要笑,要相信秦王和世子,要好好去做我孩子的姑母。」

琥珀听了我的话,紧绷着的琴弦终于散开,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了。

我在母亲身边歇下时,已经夜深,宫中巡夜的士兵——如今已经有一部分换成了秦国的士兵,美其名曰护卫我的安全——也换过值了。

我的动作不大,却还是吵醒了母亲,要知我的浅睡眠,尽数来自于她的遗传。

「盘盘。」她低声唤我。

我在她的怀里卧好:「嗯。」

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放在了我的小腹上,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温度:「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要做外祖母了吗?」

她不过是一句话,就惹我落泪。

是啊,母亲要做外祖母了。

而我的嬴祈,要做父亲了。

16

腊月初十,临淄下了第一场雪。

今年齐国旱情严重,流民千里,纵是这雪,也比往年晚了一些。我早早裹了一身狐裘的斗篷,站在临淄的城楼上看雪。

齐王是不拘我进出王城的,我常常带着琥珀到城楼上来望远。

这里能看到城外秦师蜿蜒的军营,和远处波折的河流。

他们都不知道,我来城楼,不仅仅是为了赏景,却是为了等嬴祈来见我的。

第一场雪已经落了,嬴祈没有到我身边,他失约了,这样多年来,第一次。

他其实有信送来,三两日就有一封,说起的无非是风花雪月的情意,对于已经爆发的镇压和内战只字不提。

我不喜欢他的隐瞒。

我一个字也没有回复他。

「世子妃,雪大了,回宫吧。」琥珀为我撑伞,肩上难免落了些。

我一面替她拂去雪花:「走吧,我也有些冷了。」

不过是应景的话,她却当真了,赶紧接了又一件披风为我披上。

琥珀似乎比我更郑重腹中的孩子,前些日子开始我手脚一直有些浮肿,前几日夜里还发热了一场,她同母亲几乎都没睡好。

上了轿子,她替我握着手取暖,埋怨道:「早知道你一日比一日赖皮,今日天已擦黑才说回,改日就不答应你了。」

我笑着看她,只字不发。

方启程不久,轿子外远处传来嘈杂之声,我同琥珀都没反应过来,却已经被抬着换了方向,往城外去了。

「发生何事了!」琥珀沉着地打开窗帘问话。

随行的秦军将领唤作百尺一面吩咐人断后,一面答道:「齐柯那竖子纠结了守卫,杀死了齐王,已经开始搜捕世子妃的下落。」

「齐柯?」我探出脑袋,语气颤抖:「他哪里能接触到军队!」

百尺支支吾吾,片刻答道:「是我们宫中的守卫,有内应。」

一时之间,三人都陷入沉默。就算是我也清楚,是嬴氏宗亲余孽。

片刻,百尺放下帘子,继续维护兵马,而琥珀也下去帮忙。

我知道,齐柯搜捕我未必是要杀我,更多的可能是看到嬴祈对我的重视,想要拿我要挟嬴祈。

可是,我的母亲,没有这样的倚仗。

半个时辰后,我们已经到了城外军营,这里都是秦国的精锐,纵是齐国大军来攻,也能保我无恙。

我被安置在帅帐中,小半个时辰后,是琥珀来陪我。

「齐王却是被齐柯害了。」她端详着我的表情,预备着我若伤心就不再继续说下去,却见我没什么反应,这才开口:「但是徐妃还没有下落,毕竟我们是客军,我不敢贸然吩咐进城。」

「你是对的。」我不难看出她的无奈:「临淄城深,我秦军多骑兵,巷战我们不占优势。」

琥珀惊讶于我的见识,道:「齐柯应当图谋已久,他已经尽数控制了齐王宫和军营,预备引军来攻,克复齐国。」

「仇荣怎样说。」我低声问道。

仇荣是这四万秦军的统帅,也是嬴祈的心腹。

琥珀笑了,她同仇荣相熟,知道对方滑稽的心性:「他说纵是百万来攻,不足为虑。」

我强打精神笑笑,随后又开始担心起母亲。

夜色落下后,齐柯不顾昏暗,大肆进攻。只是他组织的冲锋,在秦军铁蹄下不过一合之敌。

月上中天,他第三次冲锋失败后,就退回了临淄,再也没有出来。

这夜,我睡在帅帐中,而琥珀与我同床。

破天荒,这样慌乱的局面中,我却睡得深沉。天亮前,嬴祈到了帅帐中,琥珀为他的动静惊醒,要叫醒我,他将手上的马鞭扔到一旁,低声道:「你去隔壁吧,我来守着。」

虽是搭建的帅帐,但是此间炭火不绝,温暖如春。嬴祈肩甲上的雪水融化的第一滴就滴落我的眉心。

我半眯着眼睁开,见到一个黑沉沉的身影,肩甲和头盔上尽是雪花。

他瘦了,皮肤也变差了。或许是因为连日奔波,脸上还带着一抹病色的白。我强忍想要拥住他的欲念,捏着鼻子转身,背对他,生怕一出声,眼泪再控制不住。

他见我醒了,却是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拦腰抱起,龙行虎步,来到帐边,将将出帐的琥珀见此,却是匆匆露了笑脸,躲进了另外一间。

「你是谁,你干嘛,你混蛋,你现在才来。」嬴祈眼中布满血丝,面对我的带着哭腔的胡言乱语和轻轻捶打的拳头,他却付诸一笑,只扬扬下巴,示意我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帐外的夜色尚未完全清明,行走的骑兵和甲士在雪地中奔波来回。

天地间茫茫的白雪如落英缤纷,放眼望去泥泞满城。

他轻轻在我长了些肉的脸上落下一吻:「盘盘看,第一场雪还没有停。我说到做到,没有失约,陪在你身边了。」他贴近我的耳朵:「我的盘盘好狠的心,竟然一封信都不写给我。」

闻言,我泣不成声,伏在他冷硬的胸甲前再不能起。

次日一早,安置好我的嬴祈带着城外的四万军队和他带来的又两万骑兵攻城。

不过一个时辰,秦军的铁蹄一路踏破临淄和王宫的城门,齐柯带着妻儿在正殿中引火自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当嬴祈接我回宫时,看着安然无恙的母亲,我如乳燕般投入她的怀抱。

「盘盘没事就好,盘盘没事就好。」她拍着我的背,开始落泪,我们娘俩又对着哭诉一阵。

「齐柯没有找到我,」母妃说着笑起来:「你回来得晚,我说去宫门前接你,遇上兵变,身边人就把我藏在一户商贾家。那商贾早年受我恩惠,齐军上门时没有交人。」

我看向一旁站着的嬴祈,他现在还没有摘甲,平日不显的个子这样看来却是扎眼,他眨眨眼:「就如徐妃所说,分毫不差。」

见我在嬴祈面前拿捏如此姿态,母亲皱皱眉:「怎么有这样霸道的妇?」

我欲辩解,嬴祈却先我一步:「盘盘值得。」

四个字,却让我渡过齐国冬天最寒冷的时日。

17

嬴祈入主齐王宫,我自然不能再同母亲同吃同住,只能和他住在一起。

夜里我见他卸甲洗漱,昏暗的灯光中,侧脸却多出一条长长的刀疤,新愈合的伤口泛着粉色,同他的肤色格格不入,像一条蜈蚣。

我原本旖旎的心思陡然一空,只跪坐起身,将他拉到近前,蹙着眉,恶狠狠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见我严肃,上来揽我的腰:「不过是流箭所伤,并未伤及骨肉。」

我被他这态度气得嘴角抽抽,冷声道:「谁是半个圣天子百灵不侵?若你死了,我喜得孤儿寡母投了水喂鱼。」

嬴祈从琥珀口中知道我近些日子因为身体不适气性大,于是又上来温和地哄我:「只一次而已,不会有下次。」他拿了我的手,轻轻放在伤口处摩挲:「盘盘摸摸,尽数好全了。平日带了头盔完全看不出。」

见他态度这样软,我心中本就不大的气性尽数消散,问起国内之事:「宗室都被料理好了?」

他好像乐得谈这个话题,将我放在床上盖好,「那当然,大战了两场,都是完胜。愿意跟着他们走到黑的毕竟是少数。」他笑笑,脸上的自豪完全遮掩不住:「从前是秦王带秦军百战百胜,如今该是我了。就是普通军士也分得清。」

我深知秦国的士卒,只要打胜仗就能得赏赐,甚至有王剑这般从一无名小卒追随秦王鞍前马后直至大司马的前例在,谁能带他们打胜仗,谁就是他们的亲爹。

秦国宗室从前可能给过他们这样那样的好,但是在秦王和世子和号召下,在高官厚禄的引诱下,那些都不过时泡影。

秦国能一统天下,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制度吧?

嬴祈掌灭灯火,在我身边躺下。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偶尔巡夜士兵动作,铠甲摩擦的声音。

「你会,灭掉齐国吗?」黑暗中,我睁着眼,问出这句。

嬴祈的手掌落在我鼓起的小腹上:「灭与不灭,又有何区别。齐柯已死,我从齐王宗室中过继一个嗣位吧,方便稳定局面。」

「不去国号?」我有些好奇。

「不必。」嬴祈的手落在我的小腹上,传来一丝暖意:「总得给你留一个娘家,要不然将来你受了委屈,没地儿去,只会带着我儿子投河。」

我笑着打他,他乐得接受。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抓住他的漏洞。

他嘻嘻哈哈地动作,将脑袋埋在我的小腹上,用耳朵去听,口中说着:「孩儿孩儿,你告诉爹爹,你是爹爹的儿子吗?」

他话音落下,屋中自是没有回话。

我笑着说他:「幼稚。」

他却又拉住我手:「别打搅我,我儿正在同我说话。」

嬴祈人前生冷的模样在我面前破灭许久,这样童真的事却第一次。

半晌,他忽然问起:「我的紫玉牌子,你带着吗?」

「带着呢,日日带着。但是琥珀说挂在腰间不好看,给我做了一个荷包揣着,我天天带在身上。」

嬴祈不回话,许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道:「路途遥远,我们等你生产以后,恢复了再回去。到时候,我借你的紫玉牌子用用。」

「好。」我答应他:「你要做什么。」

「杀死秦王,嗣立为王。」

他向来习惯在我面前对秦王出言不逊,我捶他一下:「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父王待你甚好。」

嬴祈嘻嘻哈哈:「可世子妃答应我的月亮还没有给我。」

「自在天上,自己去取。」

「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耍赖了,你不许烦我,我要睡觉了!」

……

六月初十,我发动了。

尽管一直调养得好,但是因为是头胎,我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生下来。

果然如嬴祈所说,是一个儿子。

只是当琥珀将擦干净的孩子抱到我面前时,我坚持了一天的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下。

丑,太丑了。

既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父亲,像一只猴子,还没有毛。

琥珀一时之间手足无措,问清楚我哭的意思,这才苦笑道:「世子妃,新生的孩儿都是如此,长开了就好看了。」

待屋里血气的味道散去不少,琥珀才让嬴祈进来。

六月间说不上多热,他却是一额汗。

他看也不看琥珀怀里的孩子,只上来牵我的手。

「很疼的,再也不生了。」我拘着声音对他说。

「不生了。」他眼角水光闪闪:「再也不生了。」

18

九月间,嬴祈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咸阳。

他扶了齐王堂叔的儿子作齐王,那个四岁的孩子甚至不能分清鹿和羊。

六万秦军其中的一半都被他留在临淄城外,一应粮草都由齐国供给。

我想让母亲随我去秦国生活,母亲拒绝了。

我原以为她对齐王的怨恨只会在我之上,那人死后她却在他的陵旁结草庐而居。

临行前,我去见她,她屏退下人,露出膝盖,一圈圈青蓝色的鳞甲纹缠绕在她的小腿和膝盖之间。

见我并不惊讶,她眯着眼笑:「看来世子都同你说了,也对,这样的秘密是瞒不住秦国的。」

我的母亲哪里是什么旧疾,分明是灵鲛的血脉翻涌,年岁渐长,再不能被人族血压制。

「你的外祖母也同我一样。她命苦,不曾活到我这个岁数。」

我抱住母亲的手臂:「娘会长命百岁的。」

她却将我的手握住,正色道:「如今你为秦世子生下儿子,就别再自诩齐君女。你往后唯一的身份便是秦世子妃。」

琥珀几次催促,我不好再留,只再央她与我同去。

母亲笑了,笑得美艳极了,像一朵盛极的海棠,让人忘却她的年纪:「你父王到死都还泡在人间富贵中,他如今做鬼,没有声色,只怕难熬。我不能弃他远去了。」

我无言,片刻想再开口说什么,母亲却先于我走到草屋门前,将门打开,露出不远处的齐王陵:「人都是会变的,盘盘。他也不是,从来就这样。他好的那面,在你记事之前,就已经埋进了这片黄土。」

直到车马离开临淄一段距离,我还是回味着母亲的话语。或是因为见得多了,或是因为做了母亲,这一次同她的分别,我没有落泪。

嬴祈近来病得厉害,起因是一场热伤风。

我拘着他不许他骑马,他便安安静静地在马车中坐了,一会看看书简,一挥逗逗儿子。

他给孩子取名嬴卫,意为能在他之后,继续守卫秦国江山永固。

他说这是他的儿子。

不必听秦王的意思。

这一次,我选择尊重他。

因为有我和孩子同行,这一次回到咸阳竟然走了两月,比我去临淄时,用的时间更久。

不过我刚刚回到东宫,眼见着琥珀指挥人将行装安置,却听到宫中的巨钟猝然响起。

「当……」

「当……」

……

一连九声,声声入耳。

我同琥珀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开疆拓土,灭亡五国,注定在史书上留下赫赫威名的秦王嬴纵崩逝了。

我吩咐琥珀安置宫人,自己则匆匆带了人往秦王的寝宫去。

只是当我到的时候,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从前在殿上一剑杀死大宗伯的大司马王剑更是哭天抢地,几乎窒息过去。

见到我的到来,大臣们都让开一条路,让我进去。

我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秦王的寝宫之中。

只是出乎我的意料,秦王端坐在床上,而床边站着的,是嬴祈。

「这……」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分明是九响已过。

「孤没死,儿妇不必担心鬼神。」秦王见我脸色犹疑,笑道。我离开时他尚且有黑发,如今却几乎一根都找不到。

「只有半刻钟。」嬴祈冷冷地对嬴纵说完这话,又到我身边,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温声道:「秦……父王不会死,只是今后会被安置到秦岭山中。」说完,他大步流星出了此间。

见嬴祈彻底走远,秦王笑了,对我挥手:「他不过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必理会。儿妇上前来,让我再看看你。」

我靠近两步,向他行礼:「王上。」

他摆摆手,道:「我不再是王上,他才是。」他笑着,将一物递给我:「这是他娘在帮他,我没法违逆死人的意思。」

我接过那荷包,隔着锦缎,熟悉的触感和轮廓让我不必打开,也知道是在路上被嬴祈借走的紫玉牌子。

我猛然想起他初到临淄那晚同我说过的话。

我没当真。

他没作假。

「这块紫玉牌子是孤年轻时偶得,起初做无事牌,一直带着,后来打仗为我挡了一箭,破了一处。」秦王说着,眼神迷离,像是回忆起那些已经沉寂很久的岁月:「王妃貌美而执拗,她许诺的事,就算是孤,也不能再更改。」他指指我手上的紫玉牌子:「孤把此物赠给她,她却拿去雕了字,给嬴祈了。咽气之前,她说这是孤亏欠嬴祈的见证,害他生在帝王家。将来要满足他的愿望。」

我想着嬴祈对紫玉牌子来历的隐瞒,心中倒没有多少愤懑,只继续开口:「所以您答应了?」

「军队和税赋都在他的手上,孤这个秦王,形同虚设。」秦王的话语中多的是一股解脱之感。

我想起前两年秦王对嬴祈的放纵和宽容,嬴祈几乎在他的眼皮底下完成了金蝉脱壳,将偌大的秦国家业背负在自己身上。

「孤同他不一样。孤不能摆脱人间凡俗,仍然念人间情愫,我会思念王妃,会后悔同他走到这一步。他还是怨我,怨我杀死了王妃。」秦王苦笑一声,从身侧的枕头下拿出一把钥匙,交到我手上:「他没有告诉你的,都在这里了。」

「这是哪里?」我接过钥匙。

「孤书房密室的钥匙。」他狡黠地笑笑:「有些事,必须有人逼他做出选择。只是密室中那物,只会存在一年。一年时间到了,你此生都不会再知晓那些无意义的事。」

我行礼,起身想要离开,身后却传来秦王的声音:「他的孩子,是叫嬴卫?」

「是。」我回身,恭敬地回答。

「很想见一面啊,和这个孩子。」

「我明日带他来见您。」

「不必。」秦王笑:「既是遗憾,越真越好。」

说完,不再理会我,任由我离开。

19

嬴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彻底将前任秦王的痕迹从这个国度抹除。就算是王剑这般声名在外的名将,他也选择放弃,转而留下的,是一个干干净净,彻底属于嬴祈的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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