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我可以问嬴祈。
今日为了着妆和衣饰,我起得很早。我向来嗜睡,此时等着就有些熬不住,昏昏沉沉的。
琥珀也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忙了,以至于嬴祈进来时,我几乎不能分辨时日,但是看见外面黑漆漆的天空和屋中大亮的灯火,应当不会早。
嬴祈应该喝了不少酒,我虽不能看见他的脸,但是也闻到了他身上檀香味以外裹挟的酒味。
他的手再一次搭上我的盖头,只是瞬间,却又抽了回去。
「干嘛?」我有些不满他的迟疑。
「我还未洗浴,身上味道不好。」他说罢便出去了,一刻钟时间才回来,身上彻底只剩下了清冽的檀香味。
他从来不爱规则,所以桌上挑盖头的秤杆被他选择性忽视。
他拉住盖头的一角,轻轻一扯,我因困睡而泛着红的脸就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今日的嬴祈眼中像是有刀子,想要将我剖开。
「明明有秤杆的。」我还是有些不满,虽说是政治联姻,但是到底是自己的婚礼,他这样不讲规矩。
嬴祈好笑,竟俯下身来抱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
我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我的心尖萦绕,我是不讨厌的。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应当饮合卺酒。」他说话时,口气也已经清新,一点酒味都不沾。
我看着他,道:「还应该三拜,我还未同你拜堂!」
他在我身边坐下,将我拉靠在她的肩头,他却自顾自替我拆起了身上的衣裳:「我是王世子,今后会是秦王。国君婚娶,不讲那些细礼。」
我不依,只红着脸去按他不安分的手。
他将将杀死我的那日,我以为他对我的颜色全然不爱。果真,酒后见真章。
半晌,外面守夜的宫人只听见屋内窸窸窣窣动作的声音,都红着脸靠远些,却不知屋里的我和他还在较着劲。
他明显有些不信,往日温驯的我犟起来还有这样的力气,他想要不伤我解开我的衣服却是不能得。
我笑着直视他的眼睛,若是我有尾巴,此时一定翘上天了。
忽然,他把手收了回去,只是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好,这是你逼我的!」说完这话,他猛然起身,将我抗在肩上。
7
我摘了鞋履坐在床上,此时双脚腾空不自觉地挣扎,口中低呼:「放我下来!」说着,双手不自觉地去捶他的后背,只是我的动作没有阻碍他一丝一毫。
他随手抽了一张锦被,扔在屋中央,将我稳稳当当地放在上面。
「干嘛!」我有些不满被这样粗暴地对待。
他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朝我伸手道:「我的牌子呢?」
「牌子?」我有些疑惑,又瞬间反应过来是他赠我的紫玉牌子。
只是今日衣饰繁重,我不好将它佩在外面,早上更衣时,趁琥珀不注意,贴着小衣藏着。喜服大而阔,丝毫看不出奇怪之处。只是让我当着他拿出来,我有些羞赧。
嬴祈见我身上没有带着,却又见我脸色绯红,嘴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背过身去:「你拿,我不看你。」
我大着胆子从衣领伸手将那紫玉牌子拿出来,又叫他转身,交给他。
那牌子上沾了我的体温,此时还是温热的,一想到某种间接的接触,我不免脸上更热,嬴祈却好好掂了掂那紫玉牌子,还回头意味不明地朝我笑笑。
「不要作怪!」我嗔怒道。
他于是将紫玉牌子轻轻立在屋中的小桌上。那牌子薄,不能立起,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书简将它抵住。
做完这一切,他跑回我身边,将我的手握住。今天热气十足,他的手也暖烘烘的。
「要开门么?」他握住我的手,同我站在一排,歪过脑袋看我。
我赤着双足,站在屋中,怎么能让宫外的下人看见?于是果断地摇头。
他点点头,带着我转身面向宫门:「秦王赢纵之子,秦世子嬴祈,今日迎娶齐君女齐姜为妇!」
他的声音朗朗响起,我一瞬间呆在原地,他却笑意更盛,拉着我向门外鞠躬:「一拜天地!」
拜过后,他又拉着我回身面向那块紫玉牌子:「我母妃今日不能来了,但是来日我会带你去她的陵前再拜一次。」言罢,他又带着我深深拜下:「二拜高堂!」
随即,他放开手,让我同他面对面,看着他脸上的笑意。
「夫妻对拜!」
我到底同秦王世子嬴祈结成了夫妻。
拜堂过后,他将我抱回床上,又从小几上拿来早已准备好的合卺酒,他将其中一半递给握,笑道:「世子妃,你我共饮此杯。」
我同他对饮,眼角的泪珠子滑入酒中。
我并不擅饮酒,这火辣辣的触感经由的口腔一路点燃了我的肺腑,我却没有什么不适,只感觉今日虽然天黑,却阳光明媚。
嬴祈将两个瓢状的金杯放回桌上,同时掌灭了屋内所有的灯火,随即贴到我身上来摘我的衣裳。
这一次,我没有拦他。
次日一早,天方露出光亮,他便在宫人的招呼下起身。琥珀进来替我收了带红的巾帕,又开始吩咐小宫女收拾嬴祈的着妆。
尽管一身骨头散架似的疲累,但是我还是强撑着坐起来,想要同他一道起床。
此时我身上不着寸缕,全靠锦被裹着才不至春光乍泄。
他见我动作,将我按回床上,又替我掖好被角:「你累了就再睡会。不必同我一道。」
「可是今日还要拜见王上。」或许因为方醒,我的声音还有些哑哑的。
「不必顾他,我只要你休息好。」他的手轻轻将我散落的发丝从脸上抚开,他又回身对身后的宫人:「都好好照顾世子妃。」
从琥珀以下的宫女都应诺道好。
他又轻轻捏了我的脸一把,这才匆匆走了,而我也是听劝的,等人都散了,继续呼呼大睡。
8
原本次日就该去拜见秦王,却因为嬴祈的贪,生生拖延了三日,第四日一早,还在我的催促下,他才愿意动身同我一道拜见秦王。
「王上岁数不小,世子您是儿子,不该多言气他。」我努力想缓和他和秦王的关系,毕竟二者关系不睦就是我远在齐国也是略有耳闻。
我如今是赢家妇,就该为他多做思量。
「我同他的事你不必管。」这是很难得的,嬴祈同我说话这般生冷僵硬。
我于是也不再开口,只是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到了秦王面前。不过是月余时间未见,我却感觉秦王衰老许多。
今日他倒是没在大殿中见我们,而是在他的书房。到底是私事,他没有将之混为一谈。
我同嬴祈双双跪下同他行礼,他的笑声爽朗而亲切,极具感染力。
「我儿妇应当为我儿分忧。」他笑声结束,开门见山。
我纳头便拜:「自当如此,总归是替王上分忧。」
秦王瞟了一眼嬴祈,见其脸上像是打着霜,也没有同他说话的兴趣,只哼一声:「孤这儿妇,却比亲子更加会说话。」
或许是我的提醒起了作用,嬴祈就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一样,呆滞原地,像是陶俑。
「既然你们夫妇已经到此,孤有一事要同你们说。」秦王挥挥手,有侍卫呈上一张竹简,他指指我,那侍卫又将竹简交到我的手上:「我儿年序已丰,孤欲封你为楚王。」
此言一出,别说是我,纵是我身边的嬴祈也是肉眼可见的惊愕。
这件事秦王应该也没有同他说过,他的反应却让秦王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
我虽惊愕,却是对秦王昭然若揭的野心大加感慨,毕竟谁都知道秦王已是天下共主,只是操纵废立,向来只是周天子的权威。
而嬴祈的惊愕,大概是真的因为从前不知此事。
「谢父王恩典。但父王毕竟还不是天下共主,齐国尚为千乘之国,而燕国又向来有善战之名。若哪日父王将如此二国纳入我大秦版图,如何安置我,我都不会有二意。」嬴祈难得恭恭敬敬地回报秦王,而秦王似乎很享受嬴祈的恭顺。
见此,他也不再说封王的事,只是同我又说了些繁育子嗣的闲话,便由着嬴祈带我出来。
天色尚早,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空气中还有丝丝凉意。嬴祈于是屏退宫人,带着我在宫中闲逛。
秦王宫与其说是天下名宫,不若说是一座巨大的堡垒。除却一干坚决地防守措施和隔绝外界的高墙,此间充盈的,是披甲的兵士。
只是此刻见到世子牵着我,巡逻之人,多从路旁避开。
「你知道他的意思么?」嬴祈没头没脑地忽然问起。
「什么?」我不清楚他的意思。
「他欲封我为楚王。」他脸上露出苦笑:「他是在威胁我,不要再同他作对。」
「封你为楚王是威胁你?」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又没有姊妹兄弟,纵是去了楚国,秦国的君主之位还能越过你嗣让他人?」
「你不懂的。」他想了想:「我带你去过的,我秦国宗庙。」
我脑袋一转,想起六月间的那趟出行。
昏沉幽深的宫殿中,灯火长明,秦国一代代君主的牌位就安静地供奉其间。
宗正是嬴氏旁支的子侄,年纪已经不小,身材发福,脸上却敷着厚厚的白粉,气质阴冷,掐着嗓子,重复着秦国历代先王的功绩。
「秦国不是他秦王的,是嬴氏的。」嬴祈语气委婉:「嬴氏的子侄遍布军队和政务的每一个关节。秦王只是代表。」
我从不知道,在秦国百万雄师背后蛰伏着的是这样磅礴的怪物。
9
婚后,有些事嬴祈彻底不再瞒我。
他虽是世子,但是军队却只有极少一部分愿意听从他的号召,绝大多数军队都无条件地追随着他们战无不胜的秦王。
嬴祈真正把握着的,是整个秦国的钱粮税赋。
用他的话说,这才是秦国的血肉骨骼。
婚前常常见他,以为他倒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哥。如今同他之间再无遮掩,方知道他只是时间自由,却远远谈不上充足。
往往一早便要出门,而到夜里才匆匆回宫。
东宫在秦王宫最东侧,我为了等他,常常亮着灯直到深夜,琥珀每每调侃我,说我是秦王宫守夜人。
十月间,天气转凉。
夏日他出行时天上至少已经有了光亮,如今他却来去都在黑夜里。他蹑手蹑脚起身,低声吩咐宫人替他收拾。
他自知昨夜闹我狠了,生怕动静大了扰我。我向来觉浅,他便是翻个身我都能知道。
见他起身,我也强撑着坐起来,一面发晕,一面看他更衣。
他张开双手,任由宫女替他抚平衣上的褶皱,虽然没有回头,但是知晓我的动作,开口道:「你再睡会,还早着呢,盘盘。」
婚后他也开始叫我盘盘,起初只是调侃,近来成了习惯。
我并不出声,只是混混沌沌地觉得我应该起身做些什么,要不然显得我这世子妃惫懒。
平素宫中庶务,内有琥珀,外有嬴祈的心腹剑兰,我这个世子妃总是无所事事。
嬴祈整理好了衣裳,回身将我按回床上,不忘在我额头落了一吻:「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而我也闭上眼打算再睡一会。
恍恍惚惚睡到日上三竿,随意用了些吃食琥珀领着我到王宫中散散腿。
秦王宫深而大,但是没有女主人。秦王妃死后,秦王不再立正妃,他的那些女人被囚禁在宫殿中不得出门,被称为内贵人。
而我,作为世子唯一的女人倒是在秦王宫中来去无阻。
正值深秋,天高云淡,气候清朗,琥珀同我说起秦王宫中的许多趣事,我却是总不自觉想起我的母亲。
嬴祈是喜欢我的吧?
我这样思考。
我应该狐假虎威,衣锦还乡吧?
我这样问自己。
因为天气好,所以我同琥珀多走了些时辰,琥珀明明安稳地搭在我手臂上的手突然一僵。
我见她神色惊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半倚在墙角。
秦承水徳,尚黑。宫中人多着玄色衣袍。老妪一身沙白烂布在此间极为现眼。
「将她带回去。」琥珀不等我出声,几乎是抢着对随行的侍从发话。
我却来了兴趣,抬手阻止,好奇道:「这不是宫中人么?」
琥珀见我望她,低声道:「是王上从楚国带回,给世子治病的医者。」
医者?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串疑问。
在齐国时我也见过那些闻名天下的医者,哪个不是长须飘飘,仙风道骨?
或者她受苛待?以至于此?
一想到嬴祈那般人做下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心中竟是有些许恼怒,琥珀也连带着为我瞪了一眼。
我刚欲迈步上前,那老妪竟然缓缓起身,先于我的动作,来到我面前。
有侍卫上前试图拦她,我再次出手阻止,任由她来到我面前。
「啊,你果然是她们的血脉。」她说这话时会心大笑,露出三两颗残牙,一身肮脏的烂布似乎也随着抖动。
琥珀脸色不好看极了,想要阻止她继续说话,我先她一步,握住老妪枯瘦的手掌。
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手掌竟像火一般灼人,琥珀见我抽回手,赶紧拦在我同她之间。
「我是祝融后人,就算是你也不得亲近我。」她说起这等没头没脑的话,却显得更开心了。
「您说我是谁的血脉?」我有些疑惑,我向来只知父母,从不知自己身上的血脉还有什么说法。
嬴祈同我说过,三皇五帝后人异于常人,血脉波折。我以为他信口开河,同我玩笑,如今看来,并不如此?
老妪没有再同我说话,只是在她离开时,几次回首,望的,却是我腰间坠的紫玉牌子。
10
今天嬴祈果真回来得早,我能够同他一道用饭。
他食量大,且爱吃肉食。蔬菜一类,皆不得爱。每每我强迫他,他或许能吃上两筷子。
见他用手捉着一块鹿肉大快朵颐,我不由得也是食指大动。但是我人小胃口也小,从不能如他这般吃得坦然。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那个老妪,她的怪异就连我问琥珀,也支支吾吾,多有遮掩。
「我今天,见到了,那个人。」
「谁?」嬴祈咀嚼东西,含糊不清。
「那个治好你病的医者。」
闻言,嬴祈手中剩下的小半块鹿肉竟然跌落盏中,同他相处这样久,他这般失态,还是第一次。
他略有些尴尬地从小宫女手上接过擦手的巾子:「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了两句。她说我是她们的血脉。还说她是祝融的后人。」
听到我的回答,嬴祈陷入了沉默。
我一时有些紧张:「是我不能问的吗?」
他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展颜一笑:「倒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此间关系复杂。」他的回答到此却戛然而止。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却试图回避,甚至谈起今日在外的见闻。
我不再纠缠他,也不同他说话。
便是饭后进来同嬴祈说起宫中事务的琥珀,也发现了我俩的气氛怪异。
夜里,我同他并排躺在床上。
「盘盘。」
「盘盘!」
「盘盘!!!」
他低声的呼唤屡屡传来,我却当没听见,闭着眼不理他。他不安分的手又想着来牵我的手。只他的大手每一次攀过来,我就恶狠狠地甩开。
几次过后,为了一劳永逸,我干脆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他几次想要动作都不得成功,我倔强地裹着被子挤在床角并不搭理他。他不得办法,只能叹口气:「这些事于你知道没有好处。」
知道他有松口迹象,我转身爬起,一气呵成:「你我既为夫妇,就是一体,你竟然瞒我!」我的娇嗔声音不大,但是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情绪流动和变化。
我的无赖向来只对母亲有用,如今看来,多出第二个对象。
他又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示意我躺下。
我不依。
他笑道:「你躺下,咱们躺下说。」
我于是又同他并排躺下,呼吸可闻,耳鬓厮磨。
「那个医者不能叫做医者的。」嬴祈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她同楚国一脉乃是同一先祖,都是帝喾所封火正祝融之后。只不过她之一脉世代为楚王囚禁宗庙不得出。」
「而且,她并不会医术,所施展的,乃是巫术。」
我心下大惊,巫术的名字,就算对我也是如雷贯耳。
「那你的病!」我坐起身来,低声惊呼。
「你先听我说完。」嬴祈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将我重新拉下躺好:「我在娘胎里受了伤,先天不良,往来名医都说我不得寿元三十即亡。秦王将她带回秦国,就是为了施展巫术借命续祚。」
「成功了吗?」我贴他更近,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
「当然成功了。」他的手将我松开,揽住我的腰身:「我从小习武,但是身体一直不好,直到她的巫术施展过后,方有如今。」
「那她于你有恩,你为何苛待她?」
「苛待?」我闭着眼,也能想象嬴祈说出这话时,眼中的疑惑。
「她衣衫褴褛,往来无随从侍奉,孤单可怜。」
嬴祈笑了:「她是祝融之后,注定不婚不幸,此乃天命。」
「天命不得违吗?她分明治好了你!」我还以为他在寻托词。
嬴祈这一次却是沉默了,半晌,正当我以为说错了什么预备开口解释时,他也开口了:「巫术乃是逆天,所以它不是给予,而是交换。我的寿,来自王妃的夭。」
他说完这话,不再言语。
我咬咬嘴唇,握紧了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心下后悔不已,早知他的伤处,我就不该再问话的。
「还有一个问题,盘盘不想知道了吗?」他的语气归于平静,淡薄如平湖。
我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关于血脉的问话。
「你是灵鲛一类的后裔,你的母亲同你说过吗?」
「灵鲛?」我当然不能做到他那般古井无波,又一次惊身坐起,他又一次将我拉下去躺好。
灵鲛我自然知道,幼时母亲打发时间最多的方式就是将我抱在膝上,同我说起《玄华经》上的志怪灵异。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着,所谓的宫女死后结成的幽魂将我掳走。反而对于貌美通人言的灵鲛一类,我并没有多少兴趣,只不过是知道而已。
我的反应似乎在嬴祈的预料之中,他继续说道:「秦国承水徳,灵鲛的血裔能够保佑我大秦江山永固。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也会为他寻一个灵鲛后裔的世子妃。」
听到孩子的话题,我脸上有些热,于是岔开话题道:「可是,我母亲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样的来历。」
「许是你母亲也不知晓这样的秘密。」
「那你竟然知道。」
「天下间的所有事都瞒不住秦王,也瞒不住我,你信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的傲意不加掩盖,我侧过头看他,他正盯着床帐的上方,眼中微微发亮。
「我信。」
我把我的答案,告诉了他。
他侧过身,将我揽进他怀里:「都告诉你了。该睡觉了,盘盘。」
我自觉地在他胸口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努力不去想他说过的周折,不知多久才沉沉睡去。
11
知道了这样两个秘密对我的生活来说没有任何改变,
我在秦王宫中依然日日吃饭睡觉躺平晒太阳,无忧无虑,白白胖胖,充满希望。
我几次对着乌有国送来的明镜自盘盼,总是担心脸上长了肉,问起嬴祈,后者却总说我太瘦,完全看不出长了肉。
虽然知道我不能从他嘴里翘出真话,但是他的答案,都是我爱听的。
十二月初九,是秦王的寿辰,他在紫宸宫大摆宴席,宗室高官,群丛毕至,车马生辉。
嬴祈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拉着我手,早早在秦王阶下的桌上安置了。
于礼,我应该同他分席而坐。
但是他不愿,没人敢触他的霉头。
秦王未至,而殿中人还未到齐,多的是熙熙攘攘攀交情谈话的声音。
「那个是大宗伯。」嬴祈指给我看。
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个三五岁的小孩,被套上了一身不合适的华服。
「这般小的孩子能知事?」我不禁疑惑。
「他的父亲按辈分是我的堂伯父,也是秦王的堂兄。」
我嘴角抽抽,着他一眼:「你总是秦王秦王,父王不行么?」
嬴祈吃了两颗果子,笑笑,并不言语,又将一枚剥了皮的葡萄送进我嘴里。
他又指大宗伯上首的一个席位,那个位置还空着:「那是大宗正,你在宗庙是见过的。」
我随着他的话想起在宗庙中见到的那个一脸白粉的鬼怪,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未开口,但是此中观感不言而喻,嬴祈面向我,笑而不语。
他又同我指了好几个宗室子弟,只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些人都只是半大孩子,他们的父辈多在过去几年遭遇不测,英年早逝。
秦王还没到,但是殿中宾客却是快要齐全。
大司农范合忽然匆匆进殿,也不同身边向他打招呼的人回礼,只直冲冲地跑到嬴祈面前。
他几次到东宫寻嬴祈,我自知他是嬴祈心腹,此时他弯下腰想要说话,却眼睛瞟了瞟我。
嬴祈面上笑意不变:「不必避她,今后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范合于是又重新站直向我行礼,这才弯下腰在嬴祈身边说了两字。
虽然声音小,我并未太听清,但是我从他的口型知道,他所说的,乃是「事成」二字。
他只说完这句,匆匆跑回宴席中,向那些来不及行礼的宗室和高官赔罪。
「什么事成了?」我忍不住侧过头问嬴祈。
今日秦王寿辰乃是重要的宴席,我着装正式,上下都是琥珀一手包办。就是头上的凤冠,属实太重,本来顶了半天已然疲累,此时我自己侧过头,却是控制不住,带着我整个人向嬴祈那边侧倒。
在一阵惊呼声中,我却是安安稳稳地摔进了嬴祈怀里,阶下之人看来,无疑是我在向嬴祈撒娇。
我赶紧强撑着坐起来,脸上发烫,我知道一定红了。
反观嬴祈,却是笑盈盈地端在原地,丝毫不以为意。
「他明明能扶住我的!」我的小气性隐隐发作。
嬴祈看得好笑,靠在我身边:「总归是好事,今日你便能知道。」
我丢了丑,不愿同他再纠缠,只端坐着,不再理会他。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秦王这才露面。
虽是他的寿辰,但到底不是整寿,他甚至只穿了一身寻常袍子便坐在了王座之上,丝毫没有王者的气质,不过像一个吴越之地的富贾。
「今日所求不为其他,只愿在座诸位能继续为秦国大业勠力同心,也愿我嬴氏一脉,江山永固!」
秦王这一举杯,殿中人没有一个敢坐在位上,都同我一道起身拜贺,口中祝福之词滔滔不绝,贯彻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嬴氏宗亲对秦王的前半句并不上心,唯独听到后半句后个个争先恐后,举杯祝贺,生怕被别人抢了先。那个三五岁的大宗伯也不甘人后,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不过我离得远,此间声音嘈杂,听不清楚。
而其余高官的表现同嬴氏宗亲对比之下,则显得生冷许多,反而有了几分诚实的人味。
酒过三巡,殿中好不热闹,更有甚者在此间同宫女起舞。秦地民风彪悍,就是秦王见此状也不喝止,反而抚须大笑。
来敬嬴祈和我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嬴祈来者不拒,多喝了几杯,难免脸上带了丝丝微醺的颜色。我知道他的酒量非凡,这一切不过是做给那些敬酒之人看。
正当气氛正好之时,却有一白发老头蹒跚至殿中,对着秦王所在的王座,纳头便拜。
「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那老头虽已蹒跚,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嬴祈低声提醒,这是前任大宗伯的兄长,也是秦王的堂兄,一直在军伍中行走,前些年才赋闲。
「孤没忘,孤不敢忘!」秦王反应迅速,丝毫不弱于那老头,站起身来便是一杯痛饮,随即眯着眼,恶狠狠地扫过阶下众人。
那老头气势为之一滞,片刻后,又有几个宗室在他身边跪下,重复着那一句「秦王赢纵,你忘记秦国历代先王一统天下的宏愿了吗!」
我的眼睛流连忘返,想要将那几个刺头的脸记下来,这才发现,那三五岁的大宗伯也赫然在列。
秦国已经有数年未曾开疆拓土,我的齐国和北方的燕国得以苟延残喘,这些宗亲想来早已不满。失去了战争的机会,他们就失去了分得土地和奴隶的机会。
「哼!」秦王一声冷笑:「诸位都是孤的叔伯兄弟,今日缘何至此!」
「秦国不是你嬴纵的秦国,是嬴氏的秦国!」老头撕心裂肺地喊出这句。
秦王大袖一挥,将手中杯盏尽数扫落在地。
秦王俯视,而宗亲虽跪着,却是人数上占了上峰,昂扬地对抗这秦王的威慑。
「当来了。」嬴祈见此低声笑道。
「什么?」
「好戏开场了。」他冲我眨眨眼。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钟响远远传来。
众人听见声音,皆是一愕。
秦王宫中有一口万斤巨钟,只有嬴氏重臣薨逝,才能敲响,向天下传讯。
天子十三响,诸侯九响,大夫七响。
那玄长悠远的钟声在七声之后,戛然而止,殿中的气氛也在这时来到了冰点。
所有宗亲高官乃至我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移动到了空缺的大宗正的席位上。
片刻,报丧之人将大宗正薨逝的消息带来,殿内人低声交谈嗡嗡响有如蚊蝇。
原本昂首的宗亲数人,开始有了第一个退回座位的。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
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开始出马的老头和三五岁的大宗伯。
秦王笑了,笑得放肆极了。
那如豺狼般的笑声飘荡在大殿中。
他随后停下了笑容,直视阶下二人:「堂兄,孤待你不薄。」我虽然没有回头,却感觉到背后幽幽的寒意。
谁知,回答秦王的,并不是那白发老头,却是三五岁的大宗正:「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我起先以为是听错了,直到他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
秦王没有反应,反倒是大司马王剑起身,走到他身边,腰间长剑出鞘,在一声声吸气声中,横在了大宗伯脖颈之上。
嬴祈出声道:「大司马且慢。」
我侧身看他,却哪有分毫阻止的意思。
「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搬弄是非,着实可恨,我为王上除之而后快!」
一声并不如何清脆的行剑之声后,是身体颓然倒地和兵士清理的声音。
我并没有看到王剑的动作,我的眼睛被嬴祈的手遮住了。
等他松开手,眼前哪还有那个三五岁的小孩,只剩下一个被溅了一身血的老头。
「孤之侄儿啊!」秦王悲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剑!」他出声喝骂:「你真是无法无天,胆敢窥伺宗亲,下此死手!」
他哭得伤心,歇了一口气,道:「着你闭门思过三日,以赎你之过错!」
王剑欣然领命,他剑上的血都没擦,径直收回剑鞘,向秦王行礼后,龙行虎步,退出了大殿。
嬴祈也起身,半强迫半劝说地将老头送回席位上:「我看堂伯父年纪已高,今后就不必再任职中枢,在家安享天年吧。」
说完,他也不顾身后追随的目光,安安稳稳地在我身边坐下。
大司农范合是个妙人,当即到殿中进酒:「启禀王上,大司马性格直率。失手之下误杀大宗伯,且已经收到处罚。今日毕竟王上寿辰为要,还请不要动气。」
他进过酒之后,又有几人大着胆子上前敬酒,片刻后,大殿之中再次热火朝天,隐隐中,声势盖过之前。
12
华灯初上,此间宴席才歇,秦王早早打着凭吊大宗正的借口离了场,只剩我和嬴祈招呼宾客。
此时宾客尽去,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长袖善舞从来不是我的优点。
吃得太多,我要嬴祈陪我走回东宫,就当消食,他从来不违逆我的心思,只吩咐人远远跟着。
「你在可怜那大宗伯?」他见我情绪不高,主动出声。
我见他神色淡漠,眉间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意:「毕竟不过三两岁的孩童。」
我驻足不前,他来拉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虎狼不肆其幼而噬人,蛇虫不竟其微而祸乱。」
「他是你的堂弟!」我再度停下脚步。
因为母亲出生卑微,齐王宫中的兄弟姐妹从来视我为无物,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晓我这样一个姐妹的存在。
我从来就缺失的情愫,在那个孩子身上滥生。
「我若不杀他,他便会杀我。这样的话,也无所谓吗?「
我听出他话中的一丝丝恼意,却不知他为何这样不通人情。只是翘着嘴争辩:「你分明可以流放他去你看不见的地方,天涯海角,你秦国富有四海,哪里不能容下一个孩子?」
嬴祈气急而笑:「秦王杀他,又不是我,你却怨怼向我而发?」他将我的手甩开,原本舒展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我看见他手背浮现的青筋:「来日他杀我之时,我又不再年幼,你到底不愿意再同情我?」
我这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他是钻了牛角尖,而我也确实执拗错了对象,想着低低头去牵他的手,他却铁了心不理我,只背对我,大步而去。
我赶忙亦步亦趋,追在他的身后,几次想要伸手却都被他甩开。我向来不爱动,没多久就已经是一头汗,想着他当下这不近人情的姿态和往日对我的温香软语,心中委屈大盛。
我本来强撑着,直到东宫外不远,见到琥珀挑着灯在等,我没来由地想起远在临淄的母亲,于是越过嬴祈,小碎步跑去她琥珀身边,一声哭腔:「琥珀。」然后再不能把持,趴在她肩上嘤嘤啜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