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辞华年

我的侍卫讨厌我,因为我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褪去我华服,埋首在我颈项之间千般温存,万般呵护:「小殿下想要我,吩咐一声便好。何至于诛我的心。」

下一瞬,我流下泪来,不知是落红的痛,还是锥心的痛。 

他吻掉我无声落下的眼泪:「别哭。」他道:「该哭的不是殿下。」

说完带我沉沦。

良久,我身子冲上了云端,心却被摔落在地狱。

只因他餍足地抱着我,吻着我的耳垂温柔道:「我好想她,要不,你将我也杀了吧。」

那个女人,終还是得逞了。

和亲前,我跟父皇要了一名侍卫。不是普通的侍卫,他叫齐贤,是三年前邻国送来的质子。

父皇不允。

这不怨父皇。

齐贤是皇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常年与城中的戏子伶人厮混一处。但凡有些名望的贵女全都避之不及,生怕跟他扯上关系会损了自己清誉。

而我贵为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家的体面,哪能用这种声名狼藉的人做侍卫。提出此等要求本来便是妄想。

我微微叹气正欲告退,端坐一旁的母后却开口道:「华儿不日便要远嫁,准了她吧。」

父皇沉思几瞬,低声道:「罢了。准她。」

寻到他时,他正在侍卫房里呼呼大睡。

侍卫总管蹙眉,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齐贤,醒醒。还不快起来拜见九殿下。」

哪知他翻身将总管抱入怀中,满口醉言:「美人儿,这般舍不得爷离去么?可惜爷明儿要进宫当班,改日再来寻你。」

「放肆。」我的侍女出声呵斥:「真是脏了公主的耳,还不快用冷水将他泼醒。」

随后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朝他泼下去。

哗啦。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怒目横眉正要骂那扰他美梦之人,见到我立时消了气焰。

「小殿下?」他用力揉了揉眼,似还有些不清醒:「九殿下怎会来此处?」

「放肆奴才,见到…」我抬手制止了侍女接着往下说。

我走到他面前,淡淡道:「从今日起,你来我宫中当值。」

「我?」他指着自己一笑:「废人一个,怎配侍奉公主跟前。」

我拿出手绢,本想为他擦一擦额头上不断往下掉的冷水,但最终碍于人多,手僵在半空转了方向。

我将手绢放在床沿:「擦擦脸,跟我回宫。」

齐贤变成如今这样,与我有关。

记得他刚到宫中那年,我还未满十六。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清雅少年。

宫人皆说邻国来了位绝色的质子。那时连皇城中最眼高于顶的贵女们都找尽借口频繁进宫,只为远远看他一眼。

我对此十分不屑于顾。

男子要美貌来何用,不如征战沙场的边疆战士值得让人倾慕。

和那些费劲巴脑想进宫的女子们相反,我出生皇宫十六年来最大的愿望是溜出宫看看。

与他相遇的那次,我正形迹猥琐地趴在一颗大树上,大树旁边就是宫墙,翻过去就能出宫。

而他,正沿着大树旁不远的荷花池,风姿绰约地朝我走来。

只见他一袭青衣,手握竹笛,白皙的皮肤被正午的阳光晒得微红,正好衬着他雪樱般的薄唇,清雅纯净地不似人间这些粗野男人,倒像那画本中所言的水中月画中仙。

他很快发现了我,微微扬唇一笑,霎时连池塘里的荷花都不及他悦目半分。

我看他看得痴了,一时脚滑摔下大树。

这次是我离成功出逃最近的一次,却不想被美色耽误了正事。

呜呼哀哉,我已准备好迎接疼痛,然后躺在床上大半年下不了地的日子,哪知这一切并未发生,我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看着他绝美的下颚,我闻到了一股荷花香气。

那一瞬间,我满脑只想亲吻眼前的绝色仙人。

我从小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了。

勾着他的脖子,正欲行那孟浪之事,他却快我一步将我稳稳放下地,抱拳道:「情急之下,多有冒犯。」

哎,真希望他能多冒犯一些。

我痴痴看着他的薄唇,忍住咬一口的冲动,说道:「你功夫这么好,带我翻出宫去如何?」

我朝他肆无忌惮地笑着,张开了双臂求抱抱。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了句抱歉匆匆离去。

我见他脸比刚刚更红了些,我抬头望着树荫,我猜肯定不是因为这里阳光太猛烈。

不过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十六岁前,我的梦想是溜出宫逛逛。

十六岁后,我的愿望是钻进齐贤温暖的怀抱。

自那天以后我常常去找他,他老说:「小殿下,你我不该私下见面,不合规矩。」

但又总是每天按时出现在大树下。

我笑着问他:「既然不想见我,干嘛每天都来?」

他眼神闪躲地望着树荫:「我是怕小殿下贼心不改,爬树摔下来受伤。」

「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改贼心。若你不去告发我,就带我混出宫去。否则我就每天来这里爬树。」

许是被我缠得烦了,他那天终于将我扮作侍从,带我偷溜出宫。

他懂得很多,绘声绘色地跟我讲民间之事。

他说:「若想快速了解一处的民生,最好的方法便是看戏。台上人爱演什么,台下人爱看什么,看完又爱说些什么。」

他说的这些我不懂,台上咿咿呀呀我也不甚感兴趣。

只是他目光灼灼讲话的样子,我甚是着迷。他看戏,我看他,百看不厌。

那段时间除了隔三岔五约他出宫,我最爱的事情便是听宫人们聊八卦。

听说,示好质子的贵女众多,他从不多看谁一眼。

听说,质子不爱笑,但每隔几天总要出宫那么几个时辰,回来后嘴角便会有淡淡的笑容。

听说,质子最近爱食甜食,总爱亲自去御膳房监工糕点师傅做糖。

听说,九公主最近长胖了些。

我乐呵呵地伸手抓了一颗齐贤悄悄送我的糕点喂进嘴里。

嘴里不及心里甜。

我俩偷跑出去次数多了,自然会被人发觉端倪。

那日我们又溜出宫去,喝饱了他亲自在桃林边上酿的桃花酒。傍晚时分,我俩嬉笑打闹回到宫殿才发现,母后已然在这里等我们多时。

作为质子,最重要的美德是循规蹈矩。他居然敢引诱私带公主出宫,简直虎狼之心,罪不可恕。

他被关了暗牢,听说受了重刑。

我日日去母后宫中跪地为他求情。

第一日,腿没了知觉,

第二日,膝盖已经肿得老高,

第三日,我在思考除了跪地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为他求情,因为我感觉我的腿快废了,估计连下跪都难做到。

母后最终还是心软,心疼地叫人将我抬上了床,宣太医为我整治。

我死活不让太医近身,大吼着屏退了众人,再次跟母后求情:「母后,是我硬逼质子带我出宫。放了他罢。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虽虚弱,但态度坚决。

母后叹气,并没有与我讨论放与不放的话题,只道:「你与他不可能。」

我并不惊讶母后看出我的心思,可我不懂母后为何如此坚决地反对我们。

论身份,他虽为质子,但毕竟贵为皇子,做我驸马绰绰有余。

论才学,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能比学士,武能斗将军,反观我不学无术比他不上。

更别提他那张倾城绝色的容颜。

若能嫁给如此完美的如意郎君,母后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准备了一肚子说服母后的理由,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让我所有的反驳化为乌有:「大宣与大邑一早便定下盟约。大邑三皇子年满十八送来我大宣做质子,而我宣国唯一适婚的九公主,成年后即去大邑和亲。」

闻及此,我呆愣半天没回过神。

我傻笑了一声,喃喃道:「父皇母后一向宠爱我,不会舍得我远嫁。」

母后轻轻抹掉我无意识流下的眼泪:「若你能保证不再见齐贤,我立即下令放他出来。」

我摇头,光是听母后这样说已觉心痛。我拉着她的手,眼泪如瀑:「母后,成全我好吗,求您。」

母后轻叹一口气,看着我的眼神中也泛水光。但她果断地拉开我的手,背过身去说道:「华儿,早些断了念想吧。若真尝过情爱滋味,到了那无法自拔的地步,以后的日子只会倍加难熬。」

我那时不信。

我独自一人从白天流泪到晚上。

自此后的三天,我一点东西都没进。整个人奄奄一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宫人们老在我面前八卦齐贤的状况。

听说他在牢里已经昏迷了两天,若再不救治,不死也会落个残疾。

听说他在大邑并不受宠,且颇受当今太子排挤,若日后大邑太子顺利登基,他怕是回国无望。

听说大邑太子一早便见过我的画像,对我甚是满意。

听说齐贤早就知道我要去和亲之事,伺机接近,必有谋算。

我将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打断了宫人们的谈话。

众人跪了一地。

良久,我轻声道:「去告诉母后,我应了。」

这一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之前那个关于钻进齐贤怀里的愿望,怕是再也实现不了了吧。

十日后,宫里为我举办了一场奢华的生辰宴。

席中有一位贵宾,传说中我的未婚夫,那位大邑国的太子。

我并不关心这些,只努力在人群中找寻齐贤的身影。

他没在。

稍一打听后得知,他伤势太重还不能下床。

哎,若早知他不会出现,我也该找理由赖床不起。

太子父皇母后说些什么,文武百官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看着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昭君出塞,我越发思念齐贤。

「华儿,还不快谢礼?」

母后将一支精致的凤钗戴在我的发髻上,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是与齐贤有着三分相似的脸。

只是气度风貌差远了去。

这位体态丰盈,满脸堆笑,一看就是纨绔子弟的男人,将是我的夫?

但有何所谓呢?只要不是齐贤,是谁都无所谓。

我站起来盈盈施礼:「毓华谢过太子殿下。」

他乐呵呵地伸手将我扶起:「真不愧为大宣国第一美人,我的皇后非你莫属。」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十分满意愉悦,只我觉得好笑。

他爹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想着称帝,如此不忠不孝的无德之人,怎配做一国之君。

我想大邑国君也定是昏君一个,否则怎会轻视齐贤如此优秀的儿子,将王位传给太子这种草包。

我顺着他的手站起身来,眼光刚好瞟到远处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我再熟悉不过,是他,齐贤。

他正被一名侍女搀扶着,艰难地一步一步离去。

别走。我在心里叫着,身体已忍不住要往他的方向奔去。

可是人多眼杂,我又是今晚的主角,总寻不到离开的机会。

当我终于找到机会寻过去时,他早已不见身影。

我失落地低头,正好瞧见地上一只被遗落的木盒。

我将木盒捡了起来,只见上面刻着生辰快乐,是他的字迹。

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木质的发簪。我摸着发簪百感交集,我知它来自我们相遇的那棵树。

只可惜,我头上的金簪已取不下来。

再后来,我听说他变了。

以前高冷绝尘的翩翩佳公子消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风流倜傥游走于女人之间的多情浪子。

我不信这些风言风语。

直到某天我在竹林里看见他为一位美丽女子推秋千。秋千落下来的那刻,他嘴对嘴喂了她一颗葡萄。

又是某一天,我见另一位女子衣衫不整,面带红晕地从他院里走出来。

还有某一天……

我终骗不了自己,他已不再是荷花池边的清朗少年。

两年之后,大邑国君驾崩,太子顺利继位。

让所有人哗然的是,他继位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将齐贤从宗谱中除名。

齐贤从此被自己的亲人和国家无情抛弃。

照理说,作为平民的他该立即被逐出宫。

可我大宣国君宽厚仁慈,许他在宫中当值,做了个小小侍卫。

没人知道,那几天我的膝盖又肿得老高。

下个月我就要出嫁。

我走到当初我们相遇的那棵树下,想把他那年「遗落」在我生辰宴的木簪埋在这里。这里风景变了许多,荷花池不知何时被填了,现在变作一片俗气不已的牡丹花田。

正伤神之际,我听到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传来。

我立即躲在树后。

是齐贤,而他身边的女子,是我十六岁生辰那年,太子从大邑国送来的女侍。

两人你侬我侬,正在商讨私奔之事。

他说:「九公主下个月就会被送去和亲,正是我们成事之时。」

她说:「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此生唯愿与你一起。」

干柴烈火,两人在牡丹花田吻得忘情。

我靠着大树干默默挖土,眼泪和着泥土,将木簪和我的真心一起埋葬。

我求父皇让他做我的侍卫,是想离京的时候带他一起走,中途再放他自由,这样便算是成全了他罢。

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只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

「九殿下,那个人又不见了。指不定又去哪里拈花惹草。咱梧桐宫又不缺侍卫,您还是快些将他赶走吧,免得脏了九殿下的名声。」侍女小梅气呼呼地走进来抱怨道。

这已经是半月来的第十次。

我原以为他与那名叫雪姬的女子是两情相悦的苦命鸳鸯,但他三番五次出宫私会别的美人,着实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尽管别人说他浪荡,但我从心底一直相信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我知道了,下去吧。」我吩咐完后站起身来,决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我一身劲装,又来到了当初那颗大树下。

努力地爬上去,和当年一样。

只是当年被男色诱惑,致使追逐自由的脚步在半截停了下来。

如今,心里没有任何杂念,我顺利地翻过了宫墙。

可是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我脸色惨白。

这么高,又没有树,我该怎么下去?

眼看换班的侍卫就要往这边来了,我心一横尽量放低身体,算准时机跳了下去。

很痛,痛到我差点没能站起来。

已经能听到巡逻侍卫在拐角处不远的脚步声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毅力,我抱着被擦伤的手臂费力站了起来,在被他们发现之前跑向远处。

终于完成了幼时的梦想,我幼稚地在原地狂蹦差点没闪了腰,比齐贤当年带我偷偷溜出宫还要兴奋。

人生中第一次,我感觉呼吸到了名叫自由的空气,就像是终于从金丝笼中飞出的小鸟一样,要去寻找自己的蓝天。

可惜我不是金丝鸟,肩上还背负着公主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

我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宫墙,原来关住我的从来不是这红墙碧瓦。

齐贤的行踪并不难打听,不是在烟花之地,就是在戏院酒楼。

今天他去的地方是皇城中最出名的倾城舞馆,是那位连达官贵人们都难得一见的舞姬,媚娘的座上宾。

可惜我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得了。

一群男人女人,把这间舞馆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这是干嘛呢?」我站在最外围,拉长了脖子都看不到大门的影子。

身后一人拍了拍我的肩,神秘笑道:「姑娘是来看齐公子的吧。你这样可见不到人。你看外面这些男人都等着看媚娘,女人都等着看齐公子,哪里轮得到你。再说,倾城舞馆每日限客,没有点关系是进不去的。」

「关系?」我看着他食指搓了搓大拇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从衣袋里掏出金锭套关系。

他咬了咬金锭眼中发光:「姑娘阔气,放心,一定安排到位。」

我被他拉到后台,换上了舞姬的衣服。

原来他说的安排到位,就是让我扮作舞姬去为齐贤献舞。

我失笑,如今得扮作烟花女子才得与他亲近,真是讽刺。

我涂上厚厚的妆彩,又带了足足三层的面纱,看着铜镜里连母后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才罢休。

可惜事与愿违,我刚走出后台,就被一名醉汉拉着要跳舞。

「放手。」见他猥琐下流纠缠不休,我抽出自己的胳膊,顺手赏了他个耳光。

他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愣了半天才怒目圆瞪道:「贱人,你可知我是谁!」

「你可知我是谁?」我拿出公主的气场,全然忘了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

「你个下贱的妓子。看我今天不弄死你。」男人高高举起手,正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却被路过的齐贤牢牢抓住。

齐贤满身酒味,看上去已有醉意。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男人的脸后笑道:「尚书大人,都是出来找乐子的,别跟小姑娘过不去。」

刑部尚书朗大人见到有人敢拦他本来更加愤怒,但看清来人是齐贤后却不怒反笑起来:「我当是谁来英雄救美。原来是你这么个窝囊废。罢了罢了,男盗女娼,你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找些尊严。」

齐贤笑了笑没说话,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境况。

我心中一痛,走上前拦住了朗大人:「你乃刑部尚书,该熟背我大宣国法纪。我想请问尚书大人,五品以上官员嫖娼该当何罪?」

「你算个什么货色,敢管到老子头上。」

「大宣法纪鼓励民众检举官员。」

「你想去检举我?哈哈哈哈哈,莫不是要笑掉我大牙。且不说皇城里的衙门谁敢收你这桩案子,便是今日,老子就要叫你横尸于此!」

他身旁两位穿着劲装的男子突然拔剑向我。只是刀还未出鞘就被齐贤两记手刀打落在地。

齐贤摇摇晃晃扶着墙柱,打了个酒嗝。

我站在他身旁笑道:「你们这些个酒囊饭袋,还好意思说别人是窝囊废。我听说你早些年不过是个穷书生,靠着妻家势力才得入仕途。即使当了高官又如何,在家不过是佝腰伺候老婆的奴仆。心中憋屈也只得来这烟花之地欺辱弱小女子,找找那可悲的男人尊严。当真可笑至极。」

他气得指着我说你你你,说了好几个字却拼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憋了半天才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媚娘呢?我定要叫她好好收拾你。」

「自己没本事便要找个女人帮你主持公道吗?呵,果真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猥琐小人。若你有齐公子半分优秀,何至于如此气急败坏。」

「你敢拿他跟我比?」他指着自己鼻子,又指着齐贤的:「他堂堂一国皇子,被无故除去宗籍后,理应立即离宫返国声讨。他却贪生怕死,宁愿在别国皇宫里当个侍卫苟且度日。这些年更是不知所谓,混迹女人床榻之间荒淫度日。即使他武功高强又如何,不过是个胆怯懦弱,万人耻笑的废人一个。如今还要靠一个下贱舞姬为他说话。我看他最厉害的不过是靠着一张小白脸哄你们这些无知小姑娘罢了。」

他说这些话时,我见齐贤握紧了拳头。

求着父皇让他留下来的人,是我。我以为这是对他最好的安排,原来竟是毁了他吗?

「说够了吗?」齐贤突然低低出声,那阴霾的样子让朗大人有些心虚。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你想干吗?」

齐贤突然牵起我的手,对朗大人笑道:「还能干嘛,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找乐子。」

说完,他不再搭理朗大人,抱着我飞身上了二楼,随意寻了个包厢钻了进去。

房中一片黑暗,他没有将灯点亮。他抱着我直朝床的方向而去,将我粗暴地扔上床,随即欺身压上来,隔着面纱吻我的唇:「今晚,你陪我。」

他的唇温热又带着丝丝酒气,吻得小心翼翼又杂乱无章。我不知他此刻是醉是醒,我连我自己是梦是醒都不知道。

这便是被他拥抱的感觉吗?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一直以来期待和向往的亲密之举,会让我心里这般难受。

他,真的随便哪个女子都可以吗?

不仅心里难受,身体也难受,我呼出声来:「痛。」

他低声在我耳畔调笑:「小东西,刚刚骂人的气势去哪儿了?什么都还没开始就叫痛,今晚可怎么受得了。」

那低沉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欲的声音让我脸上发烫,心底深处似乎有些说不出口的期待,但又被不断涌出的害怕和失落给压了下去。

我别开脸去小声道:「今日练舞,我不小心摔倒在地手臂受了伤。恐怕无法令公子尽兴。」

而他此刻正压着我那只手臂。

我听他在我耳畔重重地呼气:「你是想让我去寻別的女人?」

我只是不愿在这种情况下,用个无名小舞姬的身份与他贪欢。

若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与他拥抱,我情愿坐在大树上,远远地看着那位清朗少年在荷花池边散步。

见我不答,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点燃屋中的灯。

他步伐不稳地打开厢房的门,离开前对我说道:「烟花之地不适合你,我会同媚娘说,放了你。」

他离开后,我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坐了很久。

然后,我见到了媚娘。

她实在对得起这个名字,容貌虽称不上闭月羞花,但一颦一笑媚态天成。但凡从人群中瞧见了她,便难以再移开目光。

烟花之地最不缺娇媚女人,她却胜在媚而不妖,艳而不俗,若无人说她出生烟柳之地,定会让人觉得她是某位帝王的宠妃。

她盈盈扭着腰肢向我走来,平平无奇的步伐活生生被她走得摇曳生姿,饶是我作为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单说容貌,她万万比不得我,但或许,男人更爱这般妩媚动人的姿色吧。

看着她潮红的面色,我脑中忽然回忆起适才与齐贤的暧昧,控制不止地想他离开后是否去了她的芙蓉帐。

「你不是我舞坊的姑娘吧。」她走到我面前坐了下来,声音犹若绸缎般柔顺干净,身上带着淡淡草木清香。在这胭脂俗粉之地,如一缕清风让人心旷神怡。

我点头承认:「我是混进来的。」

「来看齐公子?」

我再次乖乖点头。

「你倒乖巧爽直,难怪他对你不一般。」

「是吗?」

「齐贤从未多瞧我舞坊任何一个姑娘,更别提会为谁求自由。」

这话不实,能令齐贤侧目,甚至流连忘返的姑娘,眼前不就正有一个?

我淡淡一笑:「有坊主这样的美人,他又怎会对其他人侧目。」

「我吗?」她笑了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为自己斟上:「小妹妹,沾上齐公子可没什么好事。」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问道:「是,因为他风流成性吗?」

她摇摇头:「风流乃男人本性,我等女子哪能在这世上求一世一双人。」

「那是为何?」

她不回答,又饮完一杯酒后答道:「你既不是我舞坊姑娘,便请回吧。」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下:「坊主,可否求您一件事。」

我没回宫,事实上宫墙这头没有树,我翻不过去。

于是干脆去了三姐的公主府,求她收留我。她经不住我泪流成河,只得回宫禀报了母后,对外宣称我上山为和亲之行祈福。

三姐从宫里回来时同我说,母后有一句话带给我:「一月为期,好自为之。」

我明白母后这是放了我自由,一个月。或许是我整个人生里唯一自由的一个月。

我去了倾城舞坊,正式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齐贤常常来此,每次来了准是直接去媚娘的阁楼,我们这些小舞姬想见一面都难。

某次见他下楼,我走上前去与他搭话,他却好似不认得我一般,笑道:「小娘子莫怪,我那天许是喝多了,可有怠慢小娘子的地方?」

他轻浮地挑着我的下颚,极具挑逗的眼神看得我心慌,我拍开他的手落荒而逃。

另一回,我正在阁楼下的院子里浇花,他主动绕到我身后,大手覆盖住我抓着花洒的手,下颚靠在我的鬓边温柔道:「花也不会浇,真是个笨丫头。」

我转头,额头刚好碰到他的唇,他咧嘴一笑:「这么主动?」

我红着脸将花洒往他怀里一推:「能者多劳,你全浇了罢。」

看着他错愕的样子,我笑着跑开。

还有一回,他站在院子里吹笛子,清风拂过他的鬓发,美得不像人间的风景。我捂着自己心的位置,想不明白他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即使与他这般熟悉,依然会看他看得痴了。

「想学吗?」他放下笛子,转过头来问我。原来是早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乖乖地点头。

他轻笑,站到我身后手把手地教我。半炷香过去了,我一个音都吹不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气,早便醉了,哪有心思学什么笛子。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娘子,要不学点別的吧。」

我听着他变味的声线,跳出了他的怀抱:「你真是没有当先生的天赋,浪费了我如此好的良木。」

他呵呵笑道:「那只能怪小娘子太过娇俏,让我乱了章法。」

「花言巧语非君子所为。」

「君子多无趣,不如当个浪子来得实在快活。」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瞪了他一眼之后离去。

第二天又准时出现在他吹笛子的地方:「君子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他笑道:「那便谢过小娘子成全我当一回君子。」

最后一回,他又喝多了,拉着我的手叫了五六个女人的名字。

我真是想将桌上吃剩的鸡爪塞他鼻孔里。

一旁的媚娘看着我气冲冲的样子无奈一笑,将我的手从他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轻声道:「你下去罢,这有我。」

他抱着媚娘眼神迷离,笑道:「媚娘,还是你最香。告诉我你到底涂了什么?」

说完便去剥她衣纱。

媚娘娇羞地笑着,挥挥手让我离开。

我跑得很快,直到听不见他们的欢愉声才停下来。

我渐渐有些忘记我来这倾城舞坊究竟为何。

是为了找出他心底究竟爱谁?

是为了证明他并非浪荡轻佻?

还是只想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与他亲近。

这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饮鸩止渴的意思。

我不再有意无意去媚娘阁楼附近转悠,我甚至觉得继续留在这里毫无意义,但又始终没有下决心离开。

离开又如何呢,不过是数着日子等着被送去和亲。

这天我正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无情摧残着一朵娇花。

「走,不走,走,不走……」

「你要去何处,可需我送你一程?」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头也不回:「不劳烦公子。」

「拿着。」他将一包糖递给我。

想到以前他也拿糖这样哄过「九公主」,我心里愈发不快。将糖退回给他:「我不爱吃糖。」

他拾起一粒糖喂到我嘴边:「喝了醋,总该吃些糖。」

「喝什么醋?喝谁的醋?」

「这几天不见你在我身边转悠,问了媚娘才知我前两天贪杯误事,又怠慢了小娘子。」

经他一提,我又想到了那天的画面,心烦意乱不想再与他一处,于是站起身来道:「公子多虑了,你爱与谁欢好与我无关。」

他猛地拉我手臂,我重心不稳落入他怀中,就像是当年在大树下一样。

只是那时他眼神清澈羞涩。

如今却眼波流转,柔情魅惑,就是不知有几分真心。

他伸手想揭开我厚重的面纱,我挡住了他的手,瞪着他道:「只有我夫君可。」

他放下了手,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也没了平日里的浪荡姿态,认真道:「若我愿娶你呢?」

「什么?」

「我说,若我愿娶你。」

我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想到他与雪姬在牡丹花田的誓言,又想到他与媚娘之间的浓情蜜意,还有哪些他醉酒时提到的美人们,我推开他的胸膛站了起来:「齐贤,你到底有没有心。雪姬呢?媚娘呢?秋实、妍萍、慧心、安如,可还有那些我不记得名字的,你是否都求过亲,你到底要祸害多少女人?」

他看了我许久,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就算都求过亲又如何,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话本看多了才信一世一双人。」

他怎么变成了这样,这还是我当年在荷花池畔见到的那位少年吗?还是说我从来就未真正了解过他。

我声音有些止不住的颤抖:「你心中从未有过特别之人吗?」

他也站起身来,修长的身躯挡住了阳光,在我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道:「曾经有一位女子,说起来,她与你眉眼像极了。」

我心一紧,问道:「她就是你心中那个特别之人?」

他低头,轻笑:「或许吧。现在想来也没甚特别。」

「为何?」

「正是因为她我才明白,真心不过是这世间最一文不值之物。」

说完他突然扣住我的下巴,再次隔着面纱吻我的唇。

浅酌之后分开,他温声道:「再过半月我将离开,你跟我走?」

20

「齐郎,找你半天不见人,原来是哄小美人来了。」

媚娘的突然出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他笑道:「怎的,你也要吃醋吗?」

「你的醋我哪里吃得过来。」她手握团扇轻拍我的肩:「只有这些傻姑娘会将你这负心汉当作有情郎。」

齐贤托腮似认真思索:「我怎不记得何时负了你的心。」

媚娘掩嘴笑道:「这话算我说得不对,你是无心汉,又是多情郎。此乃世上第一毒也。」说完又看着我道:「早告诉过你沾上他齐公子没什么好事,要真中了毒我这儿可没药好解。」

「我才不愿跟他沾边。」我不满道:「他的毒与我无效。」

「是吗?」她点了点我的胸口:「有些毒不知何时染上的,慢慢由心口一往而深,等发觉的时候才知早上了瘾,那时想戒也戒不掉了。」

说完她又走到齐贤身边,用团扇指着他道:「这种毒齐公子使得最好。你可莫被他这幅好皮相给骗了去。」

齐贤哈哈笑道:「你说的我跟妖魔一般可怕,要我说,再毒也没有媚娘你的嘴毒。」

她白了他一眼:「就数你最会狡辩。走吧,你的妍萍姐姐刚从戏园子那边过来,找你找得急呢。」

齐贤闻言表情严肃了些,只是面对我的时候嘴角依然挂了些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将手中的那袋糖再次硬塞到我的手中:「小娘子,有糖吃的时候别吃苦。」

说完这莫名其妙一句话后,前一刻还对我情意绵绵的齐贤,后一刻便搂着媚娘盈盈一握的腰肢离去。

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愤愤地将手中的那袋糖扔进花圃里,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就在我回到屋里收拾东西之时,媚娘找上了我。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九殿下吧。」

她敢这样说便不会是凭空猜测,我摘下戴了大半个月的面纱:「不错。你是如何得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叹道:「你父皇母后当真是宠爱你,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敢冒险放你出来玩儿。」

「你什么意思?」

「你或许还不知,大宣和大邑随时可能开战。」

「胡说,我不久后便要动身去大邑和亲。再说我大宣和大邑世代交好,怎可能开战。」

等等,她一个舞姬为何会关心国家大事,我立时防备地看着她,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齐贤母亲的养女,算起来,他该唤我一声义姐。」

我感觉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将要在我面前展开。说实话,我不想听,我直觉听她说完后会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漩涡。

严重到甚至会危害到国家民族的安危。

我作为一国公主,理应乖乖履行自己的义务,离这些阴谋阳谋越远越好。

我也这样做了,拿起包袱就往外走。

她随意端起桌上几只茶杯朝门的方向掷去,门应声牢牢合上。

原来,她竟是个身怀武功,藏而不露的高手。

我只好转过身面对着她:「强扭的瓜不甜,我绝不会为你们所用。」

「晚了。」她道:「你既然走进了我倾城舞坊,就不再有回头路。」

我跑到梳妆台前,拿起剪子用尖刀对准自己的脖颈,无惧地看着她道:「你总不能逼死我。」

她忽而笑出声:「你这样子倒真有几分公主的风骨。不错,我当然不会将你逼死,你若死了齐贤必定怪我。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她脚下生风迅速移到我身边将我手中的剪子夺下,又点了我的穴位让我无法再乱动。

「这样才是乖孩子。」她满意地捏了捏我的脸,说道:「听我讲个故事罢。」

大邑国的前国君名齐鹤,在他早些年游历各国时,在大宣国认识了一位绝色舞姬,名仙仙。

两人一眼万年情投意合,一时之间爱得难分难舍。齐鹤不顾宗室和朝廷的反对,硬是扛下所有的压力,破除万难娶了仙仙,甚至离经叛道地册封一个低贱的舞姬为皇后。

这位叫仙仙的舞姬便是齐贤的母后。

本是一段冲破世俗名利,值得诵唱的旷世爱恋。可惜好景不长,在齐贤出生后的一年,大邑国南方蛮族来犯,司马大将军在三军前要挟齐鹤,如果他不重娶一位身家清白的贵族之女,便令死不出兵。

被逼无奈之下,齐鹤只能答应娶了司马大将军之妹为新后,也就是当今大邑国君齐震的母后。

新后上位只专注于一件事:找尽一切机会除掉妖女仙仙和贱种齐贤。明里伙同宗室三天两头跑去给国君施压,暗里下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

仙仙千防万防,还是不幸在某一天清晨被发现暴毙于榻上。

齐鹤来不及伤心,连夜将齐贤送去深山老林跟着某位世外高人修炼,以此避祸。

不过,自此之后,齐鹤再也无心朝政。新后与其兄乘虚而入大势培养自己的势力,几年便架空了他。

当齐鹤发觉之时,早已无力挽回局面。为了保齐贤一命,只得去大宣国订了质子与和亲公主的盟约。

齐贤来到大邑之后,媚娘便暗中找上了他。

她告诉了他一段仙仙出嫁前不为人知的往事。

倾城舞坊本就是江湖上十分神秘的情报组织。历届坊主专门收养孤女培养后送去各国皇亲国戚家里做暗探。

仙仙曾经是倾城舞坊最顶尖的暗探,媚娘是她收养的小孤女。

当年她为了出嫁,叛变了组织,杀了当时的坊主,虽因此废了一身武功,但也还了所有姐妹自由,解散了倾城舞坊。

没想到这些姐妹听说她在大邑国死于非命后,重组了倾城舞坊,联系上了她的遗腹子齐贤,誓要为她报仇。

可哪知齐贤却不愿随她们回大邑国,他说,他的心在这里,走不了。

直到那年齐震来访大宣,在九公主的寿宴上当众宣布要封她为后,而九公主顺从地带上金色凤钗。

那天,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平生第一次醉了酒,然后睡了齐震送给他的侍女,雪姬。

第二日,他主动联系上媚娘,他说:「媚娘,助我,我不愿再走父皇的老路。」

24-26

媚娘之后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

满脑子只剩下那句:他睡了雪姬。

媚娘见我神情不对,轻笑道:「这便受不了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看向别处:「不知你在说什么。」

「既不知我说什么,又眼红鼻酸做甚?」她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早同你说过,沾上他齐公子没什么好事。」

我看着她虽笑着,但掩饰不了一脸的落寞,心里面白她不过与我是一样的可怜人。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老是这样说。你即不恼他花心,又何必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神情更加失意:「因他是毒药,沾上后便情不自禁想将一切最好地给他,哪怕要我的心,亦或要我的命。睡了雪姬有什么大不了,我连他回大邑国后该娶哪些重臣之女都已为他选好。这些女人所代表的势力皆能在他称帝的路上祝他一臂之力。」

「疯子。」她眼神失落又狂热,看得我心中越发生气。

想那荷花池边淤泥不沾身的青衣公子世上再无,只剩牡丹花田里魅惑多情,野心勃勃蓄势待发的落魄皇子,我气得流下眼泪:「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任人亵玩的人偶,你凭什么帮他做选择,又凭什么毁了他?」

「短见,幼稚!」她柔软的声音变得凌厉:「亏你还是当朝公主,竟对王权之术一窍不通。你见过几个古代君王身边不是女人成群,又有几个帝王是真心欢喜?不过是权力利益的交换,各方势力的平衡。就连齐贤的父皇如此恋慕仙仙姐,也不得不另娶他人,甚至最后两人落得生死离别的凄凉下场。听说你父皇也爱极了你母后,可依然佳丽三千雨露均沾。从古至今只有无心无情才能做帝王。」

她这一番话让我想到下午在花坛时,齐贤跟我说的那套关于三妻四妾的理论。

我一边流泪,一边努力控制自己发抖的声音:「宫闱之事我怎会不懂,哪怕齐震娶尽天下女人我也不关心。可是,那是齐贤呀,那样清雅的人,你怎忍心让尘世污了他,你怎忍心让他做那全天下最孤独的人。」

她伸手抹掉我的眼泪,看着手指上的水珠不屑道:「別以为自己多了解他,你一直高高在上受万人宠爱。又怎会明白我们这些生来如尘埃的人,被人踩在脚下的痛苦。他如今这样也不过是被你们逼的。」

「我?我何时逼过他?」我哪会舍得逼他。

媚娘道:「雪姬是齐震派来齐贤身边的眼线,你可知她亦是你父皇母后首肯赐给他的妻子。」

「父皇母后怎会?」刚问完我便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缘由:「是他们怕我情陷于他,不肯乖乖嫁去大邑?」

「还不算太笨。」她道:「可齐贤始终不愿。他曾同我说,他情愿死在暗牢里。可你先妥协了,当他看见你带上金色凤簪时,他终于明白手握权力有多重要。儿女情长又有多脆弱。」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妥协。我拼命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内心深处我承认媚娘说得没错,我是妥协了,听说他在牢里伤重,听说他不死也快残了,心里的防线立马溃不成军,我好怕隔天就听到他在牢中死去的消息。

哪怕要我嫁去大邑,哪怕要我再也见不到他。只要听到他还好好的,我便乖乖妥协。

媚娘解了我的穴道:「别哭了,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眼泪。」

可是我除了哭还能做什么,事已至此,我还能改变什么。

「你现在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媚娘似听到了我的心声,说道。

我抬眼看她,眼神迷离:「何事?」

26

我一把推开了某个房间的门,齐贤在里面,正跟他饮酒作乐的那位女子,是兵马大将军的女儿。

我记得齐贤才来宫中做质子的时候,数她来得最勤,后来齐贤声名狼藉之后,也数她骂得最凶。

她见有陌生人闯进来,立即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大胆贱婢,竟敢乱闯。媚娘呢?我定要叫她好好收拾你。」

齐贤则丝毫不惊讶我的闯入,他悠悠然地喝着酒,那松松垮垮的衣襟让我觉得分外刺眼。我走到他身前,命令道:「带我去一个地方。」

「你好大的胆子。」女人站起来端起桌上的酒杯就朝我脸泼来,被站起来的齐贤丝毫不漏地挡住。

她惊讶地看着一脸酒渍的齐贤,立即拿出手绢温柔地想帮他擦拭:「齐郎,你为何如此护着一位贱婢。」

齐贤制止了她乱抹的手:「我的职责是护她,她哪怕要我的命,我也立即给她。」

说完他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小殿下,想去哪里?」

小殿下,呵,多么久远的称呼。

我问他:「你是何时知道我是毓华的?」

他道:「刚刚。」

「我不信,连素未谋面的媚娘都认出我来,你会不知?」

他伸手摘下我的面纱,俊美的脸离我咫尺:「带上这面纱的不是小殿下。我的小娘子,终究不愿跟我走。」

我心中苦涩:「她不愿跟你走,因你身边已不差一个她了。」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是吗,这是她的真心话?倘若我只要一个她呢,她可愿放下一切跟我走?」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光:「我想去桃花林,就是当年你埋下桃花酒的那片。」

齐贤叫来马车,落下轿凳,我抬了一只脚上去,又放了回来。

「可有何问题?」他温声问道。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你,骑马带我。」

他身体微僵,道了句:「好。」

我心虚得很,上马之后身体坐得笔直,比当年礼教姑姑拿着戒尺训练我礼仪姿态时还要板正。

想来人真是奇怪,当年在大树下,勾着他的脖子就想轻薄他。如今给了我这样孟浪的机会,我却反倒有些怂。

「驾!」他轻夹马腹,马儿跑了起来,我再也无法维持假正经的形象,向后倒去。

我抓着他的手臂,小声惊呼:「慢些。」

他轻笑一声,似话里有话:「小殿下何时变得如此胆小?」

我与他紧贴着身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微微脸红:「哪有。」

「如此,莫不是我理解得不对。小殿下是想单独驭马?」

我狠狠掐他的腰,他却如钢铁般动也不动,我恼道:「是,没错,你下去牵马。」

他哈哈笑出声,又使力夹了夹马腹,我只得抓着他的胳膊紧紧靠着他,微风中飘来他低沉的男声:「小殿下恕罪,我不愿。」

小跑一段后,齐贤再次放慢了速度。我放肆地依偎在他怀里,没有再僵持。

凉风习习,阳光零零碎碎洒下,温度刚刚好。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默契地享受难得静谧温柔的时光。

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反正我大脑一片空白,嘴角含着抹不掉的笑意。

前方就是桃林。他驭马的速度越发缓慢,我在想他是不是也舍不得就此停下。

马蹄终于停下,他微乎其微地叹气,率先下了马:「小殿下,到了。」

接着将我小心翼翼地抱下马,小心到我想故意摔一跤都做不到。

我也暗暗叹气,旅程终是结束了。

我们来到埋桃花酒的地方,这里竟然盖了一座小木屋。难不成是他盖的?我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他道:「有时喝多了没去处,怕路过的人以为我死了将我埋了,便胡乱盖了个避雨之处。」

我摸着木门边上精心雕刻过的花纹,看着门匾上刻的无尘居三个大字,笑了笑没说话。

屋内陈设很简单,最内侧靠墙一张木床,最外侧窗边一张木桌两张木椅。

其中一张木椅只有薄薄一层灰,另一张木椅快要结起蜘蛛网。我问:「从未有客来?」

他答:「这不来了吗?」

我们相视一笑。

他去挖酒,我来打扫,他带着桃花酿与花枝而归,我用袖口沾着额上薄汗,靠着门框笑脸相迎。

就如同最平凡的老夫老妻一般,我想我们皆入了戏。

桃花酒依然是那年的味道,我多希望那年我们没有回宫,就在这桃林躲到天荒地老,逍遥一生。

我们说说笑笑酒过三巡,太阳也懂事地慢慢下山,似要给我们留些空间。

「齐贤,今夜,我宿在这儿如何?」我轻笑着开口。

「什么?」他似没听清。

我又喝下一口酒:「媚娘说,大邑早就野心勃勃想要侵犯我大宣,不过齐震贪图我美色,不听他母后劝阻,一心想要我嫁过去后再议战事。我晚嫁一天,两国就可能随时开战。大宣需要我拖延战时。如若开战,你们在大邑的布局也将会被全盘打乱。所以,我不能跟你走,你也不能带我走。那么我们就了解在这一夜欢愉之后,圆了彼此心中念想,从此各奔前途。」

与他红烛暖帐一夜就是媚娘要我做的事情。

她说,一年前齐贤被除去宗籍的时候,就该乘机名正言顺回大邑。哪知他突然决定留下当个侍卫。

一个多月前,雪姬带来消息说,等我一嫁过去,大邑就极有可能会发动战事,要她想办法暗杀齐贤以绝后患。又怕齐贤武功太高,她动他不了,已经偷偷派了杀手来到了大宣。

得到消息后,他们商量之下决定提前回大邑部署。原计划是在我和齐震成婚后,趁齐震母子部署边疆战事时发动政变。但决定好后,没过几天齐贤又莫名其妙留了下来当了我的贴身侍卫。

接着,齐贤本该待在最安全的皇宫哪里都不去,可他却成日地留在倾城舞坊,美其名曰方便与大家商量大计。

那天他酒醉拉着我手说的那些胡话,不过是为了将我赶走。因他被齐震派来的顶尖杀手围攻,受了重伤,他不愿我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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