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聊赠江南一枝春

她告诉我说,她爱江南,这是她的家乡。

就算不是她过去的家,但依旧爱之入骨。

苏蝉衣像从前的阿姐一样抱紧我,说,和她一起回家吧。

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任泪水若洪水般泛滥。

后来,苏蝉衣偶然告诉我轩辕晋的消息。

她说当她把那条腰带送到轩辕晋手上时,轩辕晋接过之后便去了我居住的院子,再然后她就不知道了。

我只是叹息了一声,将些许不忍的幼苗扼杀在土壤中,不再提及。

不过之后听说,晋王夫妇彼此相敬如宾,倒也圆满。

后来,我与苏蝉衣一起行遍天下。

我见过戈壁滩酷热的骄阳,也见过极寒之地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行过许许多多的地方,遇见过各异的人,遭受绝望与焦虑的锤击,也被不经意的善举而温暖多年。

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江南。

这一年,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我们漫步在西湖之畔。

有人似乎在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5

又是一年秋风起。

轩辕晋执起酒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这酒极清苦,涩极了,可他依旧一饮而尽,仿佛这样,就能与那人在梦中重聚。

卖酒的老翁将他这副颓废模样尽收眼底,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此酒名为相思子。」

相思子。倒真是个好名字。他每醉一次,对她的思念便多了一分,只是她再也不会知晓。

酒壶不久便见了底。他缓缓站起身来,踩在满地艳红的枫叶上,往王府走去。

这是她离开的第七年。

恍惚间,轩辕晋又想起和她的初见。

周国大势已去,都城被楚军轻易攻破。那夜的月儿正好,朗照千里。

他骑着骏马,向内宫行去。

他无意间的一侧身,却成了惊鸿一瞥。

少女着一袭素衣,青丝如瀑,面容清雅绝伦,仿若月中之仙。她有一双极美的眸子,若上好的清酒,明净清澈,眼波流转间,万物生辉。

下一瞬却令他惊愕失色,她和贺卿桐容貌十分相似。

鬼使神差地,轩辕晋将少女带回了府。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魏云亭。云亭,如同她人一样。

他一向不近女色,不仅因为军中事务繁多,也因为爱慕贺卿桐而无心于他人。可他却沉溺在与魏云亭在一起的旖旎缱绻。

轩辕晋有些茫然若失。他算不算背弃了与贺卿桐的过往?也许他只是迷恋魏云亭的身体罢了。

他找不到答案。

但魏云亭和贺卿桐也只有相貌相似,其余却截然不同。

贺卿桐永远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而魏云亭是则是温婉沉静,温柔似水。

面对贺卿桐,他永远在仰望。轩辕晋从小和贺卿桐一起长大,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贺卿桐不会喜欢他和轩辕钦任何一个人,她只是喜欢这种被追逐的感觉。这痛苦的结论,在贺卿桐失踪前与她最后一次相聚而彻底明了。

轩辕晋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放弃贺卿桐。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魏云亭产生了好奇,开始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魏云亭喜欢画画,尤其喜爱花鸟。她笔下的鸟儿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魏云亭喜欢在画完后,沉思许久。

魏云亭最喜欢吃红枣糕。她常常在挥毫泼墨后,满足地吃上一块。

魏云亭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明眸皓齿,流光溢彩,万物失色。

当属下来报说魏云亭托人卖画时,他抢先一步将这些画买了下来。

轩辕晋知道魏云亭在积攒钱财,也许她是为了逃离王府。

那一夜,他喝了许多酒,迈进魏云亭的房门。他故意说了很多关于贺卿桐的话,试探魏云亭的反应。

却不想魏云亭始终温柔地望向他,一语不发,眼中竟有一丝丝的怜悯。

原来她一直都清楚。

轩辕晋突然不想再试下去。他唤出魏云亭的名字,看她露出了与平常不太一样的一面。戏谑,清冷,但终归是醉人的温柔。

他开始问起魏云亭过去的事情,明白她这一路的诸多不易,虽然她并未多言。

莫名的怜惜若藤蔓一样缠住了他。但同时,他也逐渐地改变着。

他开始在魏云亭面前回到自己原本的少年模样,从压抑克制下解脱出来。

他发现那些困扰自己已久的过去在一点一点褪色,甚至越来越少地想起贺卿桐。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对贺卿桐的背叛。但在贺卿桐的眼中,他又何尝占据分毫之位。

他带魏云亭去参加狩猎,在打猎时未发现她而有些黯然,却依旧为她带来她喜欢的雪兔。

在看见魏云亭笑颜的那一刻,一切都释然了。

回府之后,在得知魏云亭竟然拿着攒了许久的钱去了锦绣坊,为自己定做一条腰带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从头到尾都被暖意覆盖。

他知道,魏云亭一向不善女红。

魏云亭和贺卿桐真的不一样。

她会在下雪天为他披上鹅毛大氅,问他冷不冷,用温暖如春的掌心放在他冰凉刺骨的手中。

她从来不会将他的付出弃之如敝屐,或是视而不见,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他。

在得知自己被赐婚后,轩辕晋失魂落魄地回府,不忍看见她黯然伤神。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撞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

魏云亭第一次放开了他的手,决绝地将他扔在身后。他也头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可魏云亭终究还是不忍心。

轩辕晋将尘封多年的往事讲给魏云亭听。魏云亭只是握住他的手,默然无语。

她的掌心还是这样的温暖,就像家一样。

在皎月高悬的夜里,他凝视着魏云亭的睡睡颜,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踏实。

在婚礼的当天,魏云亭被诊出了喜脉。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不顾众人各异的眼光,径直奔往魏云亭的住处。

在看见魏云亭惊讶的神情那刻,他心里竟然浮现出满足。

他会和云亭有一个孩子。他会有一个真正的家。

上元佳节至,他们一同出府去看了灯会。

数万盏花灯将喧闹繁华的都城燃成了不夜之都。

他在万千人中穿寻,最终望见魏云亭巧笑嫣然地回望着他。

他握紧魏云亭的手,在茫茫人海中慢慢地走着,似乎这样就能到永远。

在烟火划破天际的刹那,他听见魏云亭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轩辕晋错愕地侧身,魏云亭却踮起脚尖亲吻了他。

那样的清浅,仿若只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一切像一场噩梦。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冷的刀刃刺进魏云亭的身体里,看见她软软地倒在地上。

她的温暖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地失去。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冷。

轩辕晋把早已做好的嫁衣为她换上,为她绾起青丝,簪上金钗。

你看,云亭,你有多美。

他力排众议,在她的墓碑上刻下爱妻魏云亭。

当苏蝉衣送来做好的腰带时,轩辕晋面色如常地接过,转身走进了魏云亭的旧居。

在没有人角落里,他拿起一壶酒,独酌起来。他将腰带放进靠近心房的地方,珍视得仿若举世罕见的宝贝。

再之后,当他发觉顾蕊初就是贺卿桐时,内心奇怪地没有欢喜,只有木然和疑虑。

与贺卿桐联手为贺照将军翻案复仇后,他才突然明白魏云亭的话。

他疯了似的去寻找魏云亭的墓穴,却发现早已被人盗掘。

他一向谨慎小心,怎会让此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贺卿桐。

贺卿桐只是冷冷地笑着,说出了她与魏云亭商议的一切。不过,她给的药不是假死药,而是毒药,见血封喉。

至于魏云亭,早就死在了乱葬岗中,遍寻不见。

他拔出佩剑,抵在贺卿桐的脖间,质问她魏云亭到底在哪里。

可贺卿桐只是用手握住锐利的刀刃,纵然鲜血淋漓。

「我本就是为报仇而生,这条命早该同阿爹阿娘一同死在刽子手的刀下。既然大仇得报,这条命可有可无。」

她的眼底的疯狂似乎找到了闸口,直搅得天翻地覆:「可是你,轩辕晋,你本该一直倾慕我到死。你比谁都清楚,魏云亭,不过是我的替身,不是吗?」

轩辕晋痛苦至极,将剑猛地收回。他凝视着贺卿桐,一字一句道:「你错了。」

魏云亭不是你的替身。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突然间,贺卿桐的肋下的血肉被寒洌的剑刺透。她大笑起来,踉踉跄跄地行至轩辕晋身旁。

「云亭的伤,也在这里。我不杀你,是看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

「你知道魏云亭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愿你和轩辕晋冰释前嫌,白首相依。」

贺卿桐凄凉又不失报复的快意地说道。

轩辕晋握紧佩剑,终是将贺卿桐落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让人把和离书送至贺卿桐房内后,轩辕晋快马加鞭去了魏云亭的墓前。

他行过一大片的梅林。那里的梅花傲绽枝头,浅浅的黄,仿若蝉翼。

那淡淡的清香,一点一点沁入心脾,悠长如歌。

他折下一枝梅,带到魏云亭的墓前。心底有个声音突兀地说,云亭会喜欢的。

他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壶酒,给自己斟上一杯,又替云亭斟上一杯。

他朗声笑道:「云亭,这酒名为相思子。

「云亭,你喜欢这梅花吗?

「云亭,你看,我带来了你最爱的红枣糕,不过我还带了红豆糕,你也尝尝吧。

「云亭,你的腰带,我收到了。我很喜欢。

「云亭,你不是贺卿桐的替身,永远不是。」

他将魏云亭留下的画缓缓展开,上面是一只搏击苍穹的雄鹰,笔法遒劲有力,浑然不似一个少女手笔。

画上题上一句诗:「不羡笼中雀,愿为山间鹰。」

「还有一句来不及说的话。云亭,我心悦你。你自由了。」

梅花依旧,一枝枝,一簇簇,疏影横斜,玉骨冰肌,清冷暄妍。

只是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江上数峰青。

6

在旁人眼中,贺卿桐是天之骄女,惊才绝艳,容貌独绝。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爹爹贺照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却从不拥兵自重,一心为楚国效力。

赤诚忠心,天地可鉴。

奈何君王多疑,爹爹无法,只有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进深宫之中,美其名曰是侍养在太后膝下,实则只是一个质子。

贺卿桐坐上去往皇宫的马车,很争气地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挥手作别哭得快要晕过去的母亲和一脸凝重的父亲,踏上了一条永不能回头之路。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的泪才安静地淌下。

她用尽全力讨好太后,每一日都戴着沉重的面具,不知疲倦地习琴作诗,下棋作画。渐渐的,她成了都城的第一才女,追捧之人数不胜数。

就连轩辕晋和轩辕钦两位皇子也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她。

贺卿桐只是不屑。

她贺卿桐才不会被这些男女之情所累,只有权力,才会让她安心。

她冷眼看着为众多女子所倾慕的两位人中龙凤的皇子争相讨好她,不为所动。

但同时她又享受这种感觉,被人追逐,被人怜爱。

寒水亭之约,她犹豫了很久,终是决定去赴约。

那俊朗的少年捧起她最爱的冰莲花灯,和煦地向她笑着,说这是他亲手为她所做。

贺卿桐果断地拒绝了他,她凝视着少年落寞的神情,吐露出世间最为残忍的话语。

在混乱之中,花灯落在地上,轻而易举地破碎。

贺卿桐不忍去看,长叹一声便离开了寒水亭,徒留少年伫立在凉意顿起的西风中。

抱歉。她在心底说。

不久之后,一场风暴向她席卷而来,从前辛苦得来的一切支离破碎。

贺卿桐在绝望的漩涡中拼命挣扎,待她好不容易得一丝喘息之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爹阿娘被押上了刑台。

阿爹,阿娘。

卿桐还没有好好同你们坐在一起吃顿饭,谈谈天,说说话。

她记得幼时她怕黑,睡不着,阿娘便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为她哼唱悠长的歌谣。

她记得她最爱吃长安街的银丝面,阿爹替她排了好久的队,快马加鞭让人给她带回来。

那些过往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不断冲撞,疼得她眼泪直流。

我会记住这一切。你们等着。

贺卿桐连夜逃出了楚国,去往了宁国。

她在宫中多年,手握诸多秘辛,宁国太子顾楚析同她达成了盟约,助她一臂之力。

她更改容貌,以宁国新姿公主身份出嫁,好巧不巧,新郎正是从前爱惨了她的轩辕晋。

她本以为她的复仇之路会这样顺利下去。

却不料在新婚当天,轩辕晋竟当着众人之面抛下她,去了他新纳的魏夫人之处,就因为魏夫人被诊出了喜脉。

她不知为何有股不平之气郁结于心,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这个魏夫人原本是周国的惜昌公主,一朝国破,便成了俘虏。

她忍不住踏进了魏夫人的居所,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看见魏夫人容颜的那一刻,她一愣。魏夫人和她长得有七分相似。

看来,轩辕晋还是忘不了她。

她不经意间对这位魏夫人有些轻视。只不过一个替身罢了。

但这个魏夫人随后的话语却让她大惊失色,恐惧万分。

魏云亭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魏云亭并不打算拆穿她,只是有个条件,助她逃出王府。

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

轩辕晋对魏云亭还算优厚,但她却宁愿放弃这样的荣华富贵,去过风吹雨淋的日子。

为什么?贺卿桐好奇。

我想要自由。魏云亭笑着回应,她的眼里绽放出耀人的光彩,明璨仿若繁星点点。

贺卿桐答应了她。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她,也有过这样的渴望。

不过那时的她因为渴求自由,是为了与亲人团聚,如今她活着除了报仇,别无他念。

魏云亭清澈如洗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她,真心实意地说道:「愿你和轩辕晋冰释前嫌,白首相依。」

贺卿桐一愣。她竟然有些看不懂魏云亭,这个与她容貌相似的替身。

贺卿桐安排好暗杀的人,预备在上元节那天动手。

她知道轩辕晋总有一天会查明真相,但那又如何。

她赌轩辕晋不会杀了她。

其实贺卿桐内心深处对于魏云亭主动请辞一事,十分快意,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

仿佛只有魏云亭走了,她的心才会舒坦一些。

上元佳节,灯火辉煌,万民同乐。

轩辕晋一面面无表情地与她一同出府赏灯,另一面却又暗中探知魏云亭的行踪。

行至城门南时,轩辕晋如墨的眸子突地明亮,匆匆留下一句有事先行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徒留贺卿桐一人在原地久久伫立。

贺卿桐自嘲一笑。从前她扔下轩辕晋一次,轩辕晋如今也还她一次。

身旁的侍女看不过去,小声抱怨道:「晋王殿下可真是一点也不顾惜公主,竟一个人走了。平日里也是将魏夫人宠得跟什么似的。魏夫人可是周国的公主。」

贺卿桐淡淡看她一眼:「你还是慎言为好。」

她百无聊赖地继续行进,却不经意间撞见了轩辕晋和魏云亭。

瞥见轩辕晋面上那藏不住的欢喜,贺卿桐冷哼一声。

轩辕晋,你如何也不会想到,你这么喜爱的女子竟想方设法要逃离你。

她目送两人依偎着彼此渐渐走远,直至再也望不见,才收回了目光。

回府路上,一切按计划如常进行。只是轩辕晋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救魏云亭,让刺客有些猝不及防。

但终究是拉回了正轨。当魏云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子在轩辕晋怀中渐渐变凉,她竟然希望魏云亭从此不再醒来。

但她贺卿桐从来是一诺千金。

魏云亭根本无法扰乱她的计划,她的复仇大计。

只是她似乎错算了一点,轩辕晋对魏云亭的感情非同一般。并非她认为的只是对一个替身的依恋。

那个从前追逐她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只是她不愿承认。

不过那又怎么样。

但心中被激起的涟漪却久久未平。

轩辕晋发现了她的身份,却并非贺卿桐以为的欣喜若狂,而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他们联手作战,将朝廷掀得天翻地覆。

皇帝年事已高被逼退位,几位皇子不是被斩首,便是被流放。

只留了皇后最小的儿子,轩辕晋他拥立为帝,自己做了摄政王。

贺照将军终于能沉冤昭雪。

这本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可轩辕晋却查到了魏云亭和她的商议。

他用长剑指着她,逼问她魏云亭的消息。贺卿桐惨然一笑。她突然不想让轩辕晋知道魏云亭的行踪。

她想看看,若知道魏云亭真的死了,轩辕晋会是什么模样。

可她等来的是剑入血肉,鲜血淋漓,等来的,是一纸休书。

自己这么多年的骄傲在那个人的面前支离破碎。

我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那深入骨髓的骄傲让她不屑于软下身段。

不继续做纠缠,是她最后的底线。

既然你放弃了我,那么我也不会回头。

贺卿桐带上那绝情休书,连夜离开了摄政王府,一次也没回头。

天地那么大,可她已经没有了落脚之处。自从大仇得报,她的心便空落落的,不知西东。

她辗转了很多地方,那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终究如梦一般,繁华落尽。

7

我钱梦期,人如其名,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数钱数到手软。

可惜前十八年我都与贫穷做困兽之斗,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我是一个歌伎,不过卖艺不卖身的那种。

人们最喜我唱清新婉约的小曲,还有婉转缠绵爱得惊天动地的曲调。但其实我是个豪放派,我最爱的,是关东汉子们唱得大调。

铿铿锵锵,石破天惊。

上天终于眷顾了我一次,在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夜,我被微服私访的皇上看上了,一同带回了宫中。

我寻思他这微服私访访的根本不是民情,而是民间美人。

果不其然,看着和我一样五六个被带回宫的花容月貌的少女,我陷入了沉思。

不过皇上最喜欢我,原因很简单,我长得最好看,又会唱小曲儿。

反正我不过是个玩物。我一向有自知之明。

玩物又如何。他给我的荣华富贵,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是各取所需。

我把玩着金镶玉的宝钗,心满意足地想着。

不过我一个歌伎进宫这事儿,到底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面有人羡慕嫉妒我的好运,另一面有人明嘲暗讽我,笑我一个麻雀却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其中和我最不对付的,便是贤妃曾羡芸。

曾羡芸一介官家小姐,凭借家族势力荣登皇妃宝座,自是对我这种底层人不屑为伍,十分不齿。

我们俩相逢必掐架,这几乎成了后宫诸人的共识。

和她大战几百回合之后,我才发现这场战役,一开始就错得离谱。

因为,她爱上了皇上。当她看向皇上时,那双平时只有轻视与不屑的眼眸却陡然生光,眼波流转,婉转悠长,顾盼生姿。

那分明是看向情人的眼神。

我不知为何突兀地生出了一丝怜悯,不过转瞬即逝。

我为什么要同情我的死对头?

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却发现贤妃分明是只纸老虎。

她也只会和我斗斗嘴,那些阴毒的手段一个也没使。

许是这官家小姐不屑与我这等下层歌伎使手段,怕脏了自己手。

那正好,反正我也无聊,乐得陪她吵架。

日子似乎就这样平静而过。

过了几月,皇上便厌弃了我,连着许多天不上我宫里。

我原本欢欣鼓舞,却不料一道圣旨下来让我与贤妃同住一宫。

我……

这狗皇帝他故意的吧。

谁都知道我跟她就一对冤家,居然让我们住一处,是嫌这宫里不够乱吗?

管他呢,我钱梦期的人生宗旨就是随遇而安。

我就这样安静地迁进了储秀宫,不带走一片云彩。

如我所料,我和贤妃掐架的频率陡然高升。几乎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隔壁宫都来看热闹了。

贤妃对我的挑剔从鞋子到衣裳到发髻到簪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没能逃过她的毒舌。

我欣然接受了她的挑战。我还正想给自己找个乐子呢。

原本因为我不得宠,底下的宫女太监都对我怠慢了许多,很多时候都指唤不动,只好自己亲自动手。

偶然一次被贤妃瞧见后,她就冷嘲热讽我如今怎么沦落到这般地位了。

我呵呵一笑,问你那位心上人吧。恩宠厌弃不过一掌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料贤妃却唤了她的贴身侍女来帮我,理由是对手就该有个对手样。

我真想撬开她脑子看她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什么叫做对手样?你不巴不得我这样吗?

如今我落魄了,却又做出这番情态,真叫人抓狂。

在贤妃时不时别扭的帮衬下,我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我的风寒加重了。

我咳得几乎快要死去,我看见素白的手帕上那刺目的鲜血。

我的头很疼,像是有人将巨石死命压在我额上。

我浑身发烫。闭眼想着,是不是我快要如同蒸笼上的白气一样,飞走了。

有人轻轻地触了触我的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她为我灌下浓黑清苦的药汁,临了又塞给我一颗冰糖。

其实我最喜欢吃的便是冰糖。小时候,我那满口之乎者也的爹爹还在世,每至年末新春之际,他便敲下小块冰糖和蔬果一同熬成汁。那是我唯一的甜美回忆。

我昏睡了好几日,才睁眼看照顾我的人是谁。

当与贤妃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四目相对时,我吓得往后一退,却与床栏撞得个结结实实。

贤妃看见我的狼狈样,不厚道地笑了。

「你怎么在我这里?」我惊问。

贤妃一挑眉:「要不是我,你这小命早没了。」

后来才知道,她回宫时雷雨交加,经过我房门却发现我在里面要死不活,连忙到处找太医过来。

「我也真是服了你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不会照顾好自己的人吗?」

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用的是你和我。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是不是……」我绞尽脑汁,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要我教你唱歌!」

贤妃冷哼一声:「本宫才不学那些讨好人的玩意儿。」

我凑上前来:「对我来说,这可不仅仅是讨好人,它还让我自己快乐。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做点高兴的事儿不行吗?」

贤妃陷入了沉思,长叹一声,扔下一句明日再来便逃出了我的房门。

我和贤妃的关系开始莫名其妙起来,说是好姐妹她与我每日干架,说是冤家她又这样关照我。

不等我想明白,我又重获圣眷,居然升了婕妤,然后就搬出了储秀宫。

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的死对头道个别。

不久之后,我怀上龙嗣。

曾家却满门抄斩,贤妃被废,皇上因念旧情免去她死罪而贬她去了冷宫。

我没能送别。

我偷偷派人去查探贤妃,不,是曾羡芸的消息。

传消息的人说,曾羡芸也怀孕了,不过过得很艰难。

直到一阵疼痛袭来,我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扎进了肉里,血不断渗出,染红了袖口,触目惊心。

我终是忍不住,派人暗地去照应曾羡芸。

春日里,我生了个女儿。狗皇帝大发父爱,为她取名为伊如,封为临安公主。

我在一个暴雨雷鸣的夜里被惊醒。上次曾羡芸救我,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突然有种不妙之感,猛地立起身来,向冷宫方向狂奔。

曾羡芸的生产极为艰难,几度昏死过去。身边没有一个人。

那些宫女们早就去一旁偷懒歇息去了,此时一个个睡得跟猪似的。

我带来好不容易找来的医女,来助她生产。

我握紧她的手,厉声道:「曾羡芸,你不是平日里最喜欢和我吵架吗?怎么,今天还没开战就投降了。」

见她没反应,我凑近她耳边道:「你不是喜欢那狗皇帝嘛,我告诉你曾羡芸,就是他把你家搞成这副模样的,快给我挺过去报复他呀!」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刹那照亮天地。

我听见婴孩嘹亮的啼哭声,卸下了千斤重担,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曾羡芸睁开了眼睛,平日那秋波流转的桃花眼满是疲惫,隐隐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也生了个女儿。小姑娘同她一样有双极美的眼眸。她为稚嫩的女儿取名为云亭。

「你是希望她如云一般自在吗?但你却不知道,没有什么是真正自由的。」我抬眸看向倚在床榻上逗弄女儿的曾羡芸。

「我当然知道。阿爹阿娘为我取名为羡芸。从前不懂其意。现在,我倒真的羡慕普通百姓。可我出不去了。」曾羡芸停下来,望向我的眼眸沉静如海,无悲无喜。

曾羡芸的情况很糟。她自从家破人亡后,精神便一直不好。有时不说话,眼泪一直流一整天,叫她也不理。

只有见到我,才会提起精神和我斗几句嘴。

像她这样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官家千金,自然遭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

可她的小女儿该怎么办?她只比伊如小几个月,母亲便成了这样。

那一晚,当狗皇帝如常抬起我的下颚,极带挑逗,我猛地推开了他。

狗皇帝大怒:「钱梦期你大胆!」

我笑道:「多谢夸奖。」老娘早看你不爽了。

他一巴掌过来就要呼到我脸上,却被我险险避开。

狗皇帝见我躲开,怒不可遏:「钱梦期你信不信朕诛你九族!」

我笑得更欢了:「我孑然一身,陛下如何诛我九族?」

「你!来人,钱婕妤口出狂言,对朕不敬,即刻剥去份位,打入冷宫!」

狗皇帝的愤怒扭曲到狰狞。我的心从未如此畅快过。

我目送狗皇帝怒气冲冲地离去,无比快意地抚摸自己收集的所有金银首饰。

让我再欣赏一下吧,一会儿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不过,我钱梦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自小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全靠自己打拼才勉强养活自己,这几年的荣华富贵我也好好享受过了,我不亏。

狗皇帝厌弃我,也跟着厌弃幼小的伊如,挥挥手让我母女俩赶紧滚,反正他有数不清的女人为他生孩子,也不缺伊如这一个。

8

就这样,我和伊如开启了我们的冷宫生涯。

唯一的好处,是曾羡芸的神智总算恢复了一些。她不能照顾孩子时,我都把云亭接过来,让她和伊如一起玩。

云亭和伊如相处得极好,我也放下心来。

某日我正缝补衣裳,曾羡芸的毒舌癖又犯了:「你这个针线脚怎么这么粗!你是怎么当上宠妃的?」

我还想问呢,就曾羡芸那脑子是怎么在宫里活了这么长时间的,实在是老天眷顾啊。

我冷笑两声:「当宠妃可是个技术活儿,你以为有那么简单?首先,你得像我这样漂亮,其次你得像我这样聪明,还有,你得有个才艺!你唱的有我好吗?」

曾羡芸翻翻白眼:「得嘞,姐姐我知道你漂亮你聪明你会唱曲儿。但现在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呵。我沦落到这里,还不是为了你。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于是我们就这样吵吵嚷嚷地过了一下午,顺便为伊如和云亭做了两件小衣服。

冷宫也有不好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来压榨我们,饭简直味同嚼蜡,炭火怎么也烧不燃。

但我是谁,我可是钱梦期。化腐朽为神奇拥有天神眷顾之手的钱梦期。

我雷厉风行地处理完这一系列麻烦事儿,拼命掘出一条生路。

渐渐地,我和曾羡芸一天天变老,而伊如和云亭一天天长大,长成了风姿绰约的豆蔻少女。

伊如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好奇地追问我的过往之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终于耐不住伊如得软磨硬泡,为我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擦了擦灰。

「从前,似乎有个画师喜欢我。」

我尴尬地咳嗽几声。身旁的云亭,伊如眼睛兴奋地发光,而曾羡芸却嘴贱道:「怎么只有一个?我们钱娘娘这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你闭嘴。爱听不听。」曾羡芸顿时萎了。

「他天天来听我唱曲儿,偷偷画我。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但他确实长得挺好看的,翩翩公子世无双。我当我看向他时,他还会脸红,挺纯情一小伙子。」

「然后呢然后呢?」云亭和伊如一同问道。

「后来在我十八岁生辰那一天,他鼓起勇气来到我面前,送给我一幅画,我一摊开,那画中女子不就是我嘛。

「我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不过我害羞不敢回应他,就唱了首曲子。」

「后来呢?」

「后来,就因为那首曲子被那狗皇帝给看上了呗,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到这里来了。」

大家异口同声发出了惋惜的声音。

曾羡芸望向我,眸光幽深,头一回没嘲讽我:「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什么叫我也有。我抬眸移向她,却发现曾羡芸翻了个身,背向我,显然不想再提。

当蝉鸣渐息,迎面扑来的风陡增寒意时,我才发现,秋天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曾羡芸突然加重的病情。反反复复,将她困于床榻之间不能起身。

我比谁都知道,曾羡芸撑不了多久了。

我日日夜夜守着她,她的意识越加模糊,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

她不停地唤着什么。我凑近去听,却发现她在说:「阿爹阿娘,哥哥,我想回家。」

你会回家的。我握紧她的手。

可她终究没有再醒过来。

我在她床前坐了一夜。我从未觉得夜这般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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