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念长安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成亲三年后,我偶然得知夫君早已战死沙场。
我大惊失色。
那夜夜出现在我房里的男人是谁?
「阿筠今日真乖。」
梳妆镜里映出两道身影,傅沭站在我身后,轻抽出我的发簪。瀑布一样的黑发撒落下来。
傅沭撩起一撮放在手心,迷醉般深吸一口气道:「好香。」
我慌张地后退一步,厉声斥他:「阿沭!休要放肆!」
「放肆——」
傅沭从唇齿间呢喃出这个词,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他复又凑上前来,抓过我的手,灼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耳畔:「我为阿筠,寸心如狂。」
青花缠枝香炉上方烟气缭绕,穿堂风过,烛光明灭。
我用力挣脱开他的禁锢,慌张后退:「你疯了!」
傅沭轻笑了一声。
他阔步向前,拦腰把我抱在怀里,「若是疯了便能得到阿筠的话,那我早就疯了。」
话落,金丝帐被他挑起,傅沭把我放在床上。他说话虽然凶狠,但语气温柔,温柔到让我不知是真是假。
我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只余下一双眼珠,转着弯地看傅沭的动作。
傅沭似乎是想解开我的衣带,修长的手指在我腰间肆意翻扯,我就盯着他的手看。
他又笑了。
这回胸腔都在轻颤。
傅沭也不解衣带了,和衣躺在我的身侧。
他微微用力,把我的头按在他怀里,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像夜半径山寺的钟声,沉稳有力。
「阿筠喜欢这只手,等会阿筠试试看,满不满意?」
我叫陆明筠,我爹是太子太傅,清流党中的清流党,皇帝的贴心小棉袄。
旁人提起我爹,都要道一声好命。
不过我爹非说是自己步步为营,苦心筹谋的结果。
传闻当年九子夺嫡,有人支持手握兵权的四皇子,有人支持中宫嫡出的五皇子,有人支持最得先帝宠爱的九皇子。
只有我爹——他因获罪被先皇贬到了七皇子身边。
七皇子胸无大志,平生最爱游山玩水。
我爹的同窗都嘲笑他,满腹经纶无处用。
三年的时间,几位皇子在政治斗争中各折羽翼,非死即伤。
先帝临驾崩之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健全儿子。
那时七皇子正带着我爹一干人等在爬黄山。
先帝大笔一挥,命七皇子继承大统。
而我爹,作为潜邸旧人,又有从龙伴驾架之功,在京中一时间风头无两。
十几年间,陆家荣宠不断。
直到——
那年元旦宫宴,刚及笄的长姐被我爹带去了宫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长姐没再回来。
第二天,司礼监的人来宣旨,说我长姐「温婉淑慧,甚得朕心」,被封为贵妃。
长姐性情极好我是知道的,可那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年岁还小时,长姐会接我入宫陪她。
长姐在宫中并不好过。
刚入宫时,长姐荣宠极盛。皇帝甚至会偷偷带她回陆家,用过晚餐后再回去。因此她成了后宫的靶子,长姐吃了不少亏,但她聪慧,很快报复了回去。
可她并不开心。
我时常看到长姐攥着一枚玉佩掉眼泪。
长姐入宫不过三年,便病逝了。
她拼死生下九皇子的时候,我在场。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长姐的头发紧贴在额上,垂死之际紧攥着我的手说:「我死后,皇帝必定要你入宫。但你务必要……远离这里。」
说完这话,长姐便撒手人寰了。
连九皇子都没来得及托付。
我不清楚长姐为何这样说。
但她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宫宴上,皇帝故技重施,醉醺醺地问我爹:「爱卿家的小女儿,如今也该及笄了吧。」。
我爹「扑通」一声跪在御前,颤巍巍地撒谎:「启禀圣上,臣小女刚及笄,且已经许了人家。」
「哦?」皇帝表示很感兴趣,「许了哪家?」
我爹环视一眼,在座的同僚见状都默默别过脸去。
我娘紧攥着我的手低声埋怨:「都说了让你父亲在朝中少骂些人,要广结善缘。他要是早听我的,也不至于一个解围的人都没有。」
见我爹不说话,皇帝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启禀圣上,与陆太傅女儿定亲的人,是臣。」傅谨跪在殿外,不卑不亢,「臣傅谨,今日来迟,还请圣上恕罪。」
我和傅谨这段糊涂婚事,便是这样结成的。
直到成婚那天,我都不知他为何要娶我,尤其是冒着得罪天家这样的大不韪。
送入洞房前夕,外头战马嘶鸣。
盖头被人掀开,傅谨单膝跪在我跟前,一双眼睛明亮却又坚毅:「边关有急,谨不得不去。家里事务繁多,母亲小节有亏,但大德无误。必要时,可直言利弊。小弟虽聪慧,却也年幼。夫人,我将傅家托付于你。」
最后,他冲我深深一拜,「夫人辛苦,谨,必不相负。」
我连忙应道:「夫君且放心,我与家人一起盼着夫君凯旋。」
刨去很多因素,傅家于我有恩。
我不愿入宫,不愿委身于已年近四十的皇帝。是傅家给了我容身之处,是傅谨帮了我。
我帮他守住傅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在傅谨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系在玉带上的玉佩,同长姐整日里攥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垂下眼睫,只作未见。
原来,我的夫君,娶我是为了长姐。
傅沭便是这时候来的,他与我年岁相差无几,少年人爽朗,冲傅谨笑道:「哥哥,家里有我呢。你且安心。」
「这便是嫂嫂吧。」傅沭向我见礼后,眨眨眼同我悄声道,「难怪谢二老是偷爬太傅家后墙,原是去偷看嫂嫂了。」
谢二。
我讶然。
也就只有他敢这样称呼当朝太子了。
这时候的傅沭,意气风发。
以至于三个月后,看见从宫里被抬回来的傅沭时,我如芒刺在背,难以接受。
他的脸上沾满了污垢和血水,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身上穿着件被血染透的囚衣。
衣服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血肉模糊。
一看就是经历了一场酷刑。
门口熙熙攘攘,围观的人站了两圈。
各个都面带不屑,指指点点,指戳着镇国公府的脊梁骨。
婆母也带了人站在大门前,临风而立,辨不清神情。
门口两座石狮威风凛凛,昭示着日月昭昭。
「不必往里抬了,送到隔壁偏院去。」
我猛地转头去看,婆母拄了副龙头拐杖,威严而庄重。
「今日大家都在,索性做个见证。我们镇国公府没有这种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东西。」
龙头拐顿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老身在这里,替我傅家列祖列宗……」
婆母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而在她脚下,傅沭伸手抓住了婆母衣服的下摆。
他已然没了力气,仍抬起头来。
往日里最清明的一双眼睛里,如今染上了血色。
怎么形容呢?
像一棵垂垂将死的枯木,满身灰败。
傅沭的声音有气无力,每说完一个字都得停顿半晌,但铿锵有力:「不劳烦……傅夫人,我自己走。」
有小厮过去扶他。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人挥退,慢腾腾地单手撑地立了起来。
傅沭步履一瘸一拐,但背影决绝。
好似能抓住他现在仅剩的东西——尊严。
周围的人也陆续散去。
只余下我,以及「镇国公府」的牌匾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傅沭肯搭理我,是第三天的事情。
那天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晕倒在路边。扶他起来时我才发现,血水已经染红了地面。
我把他安置在我陪嫁的一处宅子里。
傅沭受的伤远比我想象得重,我原来听过「皮开肉绽」这个词,但远没有实际看到来得震撼。
血肉和布料都黏在一起,牵动必然会撕扯下肉来。
我原本是带了伤药来的,见此,反而不敢下手了,跑出去给他喊了个郎中。
傅沭见到我后,只问了我一句话:「是母亲让你过来的吗?」
我咬了咬唇,没出声。
傅沭眼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别过脸去。
傅家放弃了他,他成了枚弃子。
他似乎也快要放弃自己了。
我默不作声地把饭放在他的床边的榻上,一只脚踏出屋门时,傅沭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嫂嫂也认为我舞弊了吗?」
「嫂嫂今日救我,收留我。是为着相信我,还是因为我是长兄的弟弟,于心不忍?」
「若是后者,嫂嫂又是何必。容我一死,成全我这条烂命罢了。」
两个月前,傅沭高中探花。
流水席还未摆上,宫中便传来消息,傅沭被牵扯进了一桩科举舞弊案,未经调查便冠以罪名。
他现在如同受伤的小狼崽一般,明明自己脆弱得要命,可仍把周围的人都推开。
我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听着,可火气蹭蹭地从胸腔往上冒。
「嘭」的一声,屋门被关上了。
我几步走到傅沭床前,将碗硬塞进他手里:
「傅沭,你问我为什么救你。」
「于私,你兄长出征前嘱咐我,照顾好他的幼弟。世道不公,我不愿意看它压弯你的脊梁。于公,父亲曾言:阿沭有济世之才,兼怀悯世之心。」
我认真地望着傅沭的眼睛,语气从开始的激昂慢慢缓和下来。
「嗤……」傅沭也回望我,冷笑道,「嫂嫂怕是不知,昨日在大殿上,圣上有言,命我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傅沭漆黑的眼睛泼墨一般,满是自嘲。
我觉得他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绝望又不甘地嘶吼挣扎,可还是想要飞起来。
「难道只有步入朝堂,平步青云,才有爱国的资格吗?只有居庙堂之高,封官拜相,才能为百姓做事吗?贾谊贬于长沙,仍能作《谏铸钱疏》针砭时弊;韩愈身居岭南,带头驱鳄。为国为民,上位者可做,下位者亦然。」
最后一句话,是我轻叹出的,「阿沭,心之所向,当践履笃行。」
我已记不起,傅沭到底是几时想通的。
只记得有一天,别院里的小厮找到我说,公子想要几本书,但是他跑遍了汴京城的书店,也没买到,问我能不能想想法子。
傅沭想要的是——《六韬》以及《虎钤经》。
我揉了揉眉心,这两本都是世所罕有的孤本,寻常书店自然买不到。巧的是,这两本书,我都曾在父亲的书房见到过。
为此,我特地回了趟陆家。
父亲答应得异常爽快,以至于我竟不敢接了。
满京城谁人不知,陆太傅是出了名的惜书如命。
之前有位将军来我家做客,大意掀翻茶水,浸湿了父亲的藏书,被他黑着脸赶出了书房。
听闻将军走后,父亲仍不解气,再三嘱咐守门的小厮:「切不可再让此人入内!」
于是我又确认一遍:「父亲可舍得?」
父亲点了点我的额头,颇有些无奈:「为何舍不得?这书在有用之人手中,不比在我手里更有价值?」把书递到我手中的时候,他低声问我,「但是啊明筠,这样做,值得吗?」
在众人厌弃他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他,值得吗?
一旦被发现,你是会被戳脊梁骨的啊。
我明白父亲话里的未尽之意,坦然道:「父亲曾教我,人立于世间,凭的是心安二字。眼见清白之人蒙受污点,我心难安。」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才又开口,「更何况阿谨于我有恩,替他照看好幼弟,是我的责任。」
傅沭在我的别院里住了一年。
这一年间,我并不常过去。
听说他养了三个月的伤,伤好后就起床练武。到底是生在傅家,哪怕走了科举这条路,武术底子还是在的。
偶尔我给傅谨做衣服的时候,会顺带给他做一件送过去,谎称是婆母做的。
他也不追根问底,含笑接过去。
但我从未见他穿过。
正德十五年春,边关告急。
驿使进京,递来的消息是:傅家军大败于益州,主帅镇国公不知所终。辽军陈兵十万于淮北,山雨欲来。
帝大怒,命人围抄镇国公府。
傅沭自请带兵五万前往边境,以解大梁之危。
婆母惊怒交加,竟晕了过去。醒来后更是抛去世事不管,佛堂长跪不起,日日祈福。
镇国公府一时间人心惶惶。
不少丫鬟婆子求到我跟前来,想出府去,谋一条生路。
我深知她们不易,让人取了他们的卖身契来,又奉上二十两白银以做盘缠。
人间世道,大树将倾。
又岂是小人物能左右的?
6.
眼见傅沭离京的时间越来越近,无事时我也随婆母跪在佛堂里,诚心祷告:一愿公爹与阿谨化险为夷,平安归来;二愿镇国公府屹立不败,风骨依然;三愿阿沭此行无恙,福泽延年。
走出祠堂时,已是夜深灯静。
我提着盏灯笼走在婆母身旁,微风吹过,洋槐的香气便从隔壁小院里散了过来,芬芳馥郁。
婆母眼眶有些红,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这花是大郎最爱的,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提及阿谨,我的情绪也算不得好。
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傅沭。
他明日便要去战场了,徒行千里去奔赴那样一场战争,去他父兄失踪的地方,延续傅家人的使命,守护一方百姓。
可好像没有人在意他,也没人关心他。
我握紧婆母的手提醒她:「婆母,明日是阿沭出征的日子。您这样哭,是为不吉。」
良久。
婆母问我:「明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阿沭过分了些?」
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替傅沭说句话:「是为不公。我来傅家不过三月,尚且知道阿沭为人正直,断不会做那等舞弊之事。母亲岂能不知?」
微风簌簌而过。
有落叶被卷落在地上。
我与婆母都不曾注意,树上有道黑影,听到这话后身形微颤。
婆母接过我手中的灯笼,淡漠道:「明筠,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做。」
为什么,明知道傅沭清白无辜,却仍要将他踩到污泥里去?
我闭了闭眼,听婆母继续道:「如果当时我没有牺牲他,牺牲的就是镇国公府。你知道吗?傅家军之所以战无不胜,靠的便是民心所向。一旦傅家有了任何污点,势必会影响前方战局。」
婆母攥着灯笼的手,微微用力,「我不能冒这个险。」
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她的脸上有坚毅,有肯定,但独独没有悔意。
我终于听不下去,反驳道:「将阿沭逐出家门,您担心的这些便不会发生了吗?您可知,阿沭要背负什么?」
傅沭的前十五年,就好像一簇火苗,渐成燎原之势;科举一事,如同往他身上泼了瓢水,那火苗变成了火星。
要是有人能把他捧在手里,再暖暖,再暖暖他就能复燃了。
可婆母在傅家门前,狠狠地把最后一点火星用脚碾灭了。
「那又怎样!」婆母也带了些怒气,将灯笼扔在路边,「生在傅家,这是他的命!」
我忍不住辩驳道:「阿沭高中探花那天,您高兴得合不拢嘴,足足摆了三天流水席。阿沭在翰林院时,您隔三差五便要给他缝衣物。十五年的疼爱,比不过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为人父母,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母亲,我不认同您的做法。」
「那你呢?」婆母的嗓音微颤,「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月亮悄然升起。
我紧盯着婆母的眼睛,掷地有声:「他若有错,我便认下,劝他改过;他若无错,我豁出了这条性命去,也要为他讨一分公道!」
我将婆母送回去,回到房里才发现傅沭过来了。
他长身玉立,正对月剪烛花。
听到我回来的动静,傅沭转过身来。他之前也喜欢盯着我看,可这回目光如有实质,打趣道:「我要的清白,自己会讨回来。嫂嫂不必为我豁出命去。」
被他听到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
傅沭同我解释:「此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原想着来告个别的……」
他叹了口气。
原想来告别的,结果听了婆母那样一番话,也就彻底死心了。
我正想安慰他,却听傅沭话锋一转:「嫂嫂,阿兄出征那天,我见你给他送了香囊。」
他的手心从我面前摊开,恳切道:「嫂嫂,可否也送我一个?」
我本就心疼他。
听他这样说,心中更是不好受。
我没怎么犹豫,把刚缝好的一个递给他:「里面是在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阿沭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即使傅沭不开口,我也为他求了平安符。
在我猜到他想去边关建功立业之后。
傅沭低头去系,我也就没看到他在暗色中微勾的唇角。
系好后,傅沭长吁一口气道:「真羡慕长兄。」他的语气里夹带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玩世不恭,「得嫂嫂如此,是兄长的福气。」
他从夜里来,又在夜里离开了。
六月末的一天,「失踪的」镇国公与傅谨深夜进宫。
次日上朝,皇上宣布镇国公无罪,并处置了傅家军中的几个叛徒。
辽军之困未解,镇国公与傅谨匆匆而来,连家门都没得进又匆匆而去。
一晃便是几年。
公爹与傅谨除却偶尔寄回来的家书外,很少有消息传回来。
反倒是傅沭,这几年在京中声名鹊起。
辽军很早便被逼退了。
皇帝大喜,封他为镇远将军,远征大辽。
相传在一场战役中,傅沭带着两千人马不知所终。十几天,大家都以为他凶多吉少时,他回来了。
原是傅沭杀入了辽军王庭,俘获了辽国五个皇子,大臣七十余人,在天山举办了一场大梁的祭祀仪式后凯旋。
京中说书人最喜欢的便是这段。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傅沭正躺在我房间的榻上。茯苓正往他的伤口处撒止血药,他腹部的刀口很深,血染湿了几条帕子。
我眉头紧皱,问他:「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傅沭不以为意:「嫂嫂莫为我担心,我可是大获全胜。」
我眉头皱得更紧,为难道:「封禅、祭祀,这都是君王所为的啊,你以臣子之身行君主之事,定会惹来天子忌惮。」
他应当是伤得很重,有汗水从他额头滴落。
傅沭笑了声,这时候他的眼神却十分明亮:「我什么都不做,圣上便不会忌惮傅家了吗?如果不是忌惮傅家,当初为何不好好调查便定我的罪呢?」
他心里明镜似的。
我也不好过多干涉,只问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傅沭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不碍事的,嫂嫂。」他面色苍白,仰着脸问我,「嫂嫂可否帮我个忙?」
我知他回京,必然有要紧事。
傅沭伤得很重,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衣服夹缝里,有封信。劳烦嫂嫂帮我送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寻安楼三楼。」
我拿了信便向外走:「你且安心养伤,交给我就好。」
幼时我同太子,也算有几分交情。
那时候先皇后刚去世,皇帝来我家喝酒时,会把小团子一般的太子也带过来。
太子见到我时,并无惊讶,端起酒杯来浅酌一口问:「阿沭如何了?」
我摇摇头:「伤口寸寸见肉,想来得休养些日子。」
太子接过信后长叹一口气:「也罢,让阿沭好好养身体,父皇那边我替他抵挡一二。」
言罢,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太子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面色不虞,低声提醒:「你尽量不要让父皇看到你,他最近新得了几个美人。长得很像你。」
我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怕不是像我。」
听说皇帝极爱重九皇子,九皇子由他亲自抚养,住在养心殿。
去年,他追封长姐为皇后,同时,后宫死了几个高位妃嫔。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当初加害过长姐的人。
他动了让我入宫的念头,只怕也是想要一个同长姐最相似的替代品。
我冷笑,人都没了,做这些有意义吗?
只是拜别太子时,我不曾想过,这事会来得这样快。
大殿巍峨,天子脚下。
我直挺挺地跪在天子跟前,语气不卑不亢:「不知圣上召臣妇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憔悴了许多。
同记忆里那个英姿勃发的男人大相径庭。
他冲我摆了摆手道:「起来说话。」
门外有孩童奔跑嬉闹。
皇帝转头冲我缓缓道:「是九皇子,他长得像我,独独眼睛和你长姐如出一辙,你可要见见?」
我下意识摇头。
皇帝的算盘落空,叹了口气道:「小九年幼,宫里妃嫔虽多,却各怀心思。朕把他养在养心殿,也是图个心安。」
我附和:「有您这样挂念他的父皇,是九皇子之幸。」
「陆明筠!」皇帝震怒,拍案而起,「别跟朕绕弯子!」
我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
无非是九皇子年幼,他希望我入宫抚养。
我终于抬头直视他:「既然皇上想听,那臣妇便直说了。臣妇不愿意入宫。傅谨一日没有休弃臣妇,臣妇便是他的妻子。」
奏折被皇帝扔下来。
砸到我的额角,隐隐有些疼。
皇帝的声音里夹着滔天怒气:「陆明筠!你别以为傅家能护住你一辈子!」
「臣妇不敢这样想。」我垂头恭敬道,「只是在臣妇心中,陛下不只是君王,还是臣妇的姐夫。臣妇见过姐姐姐夫的恩爱不移,故而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一字一句「臣妇」,便是想提醒圣上,我如今已为人妇。
皇帝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许。
我当他改变主意了,心下一松。旋即便听皇帝道:「既不进宫,你也该是小九的姨母。你且留下住几天,权当陪陪小九。」
皇帝这回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没给我选择的权利。
住几天倒是无妨。
我只是有些不安,入宫前我再三叮嘱茯苓,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傅沭。
也不知他醒了没有,有没有安心养病。
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小九。
他的小身子圆滚滚的,眨巴着眼睛问我:「姨姨,您以后会是小九的娘亲吗?」
皇帝没说错,小九最肖长姐的地方,便是眼睛。
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压下内心的酸涩笑道:「九皇子为何这样问?」
小九背过手,小大人似的道:「我看过娘亲的画像,您是最像的。」说完后他吸了吸鼻子问我,「您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九皇子?太生疏啦!」
他还小,所有的情绪都不加掩饰。
就比如此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便能从里面看出几分小心翼翼来。
我鼻头一酸,把他的小身子揽到怀里来,闻声哄道:「好,我们小九。」
小九的手小小软软的,他放进我的手心里,凑到我耳边说:「那小九可以来找姨姨玩吗?小九喜欢姨姨。」
我闭着眼睛点头。
皇帝无疑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知道我拒绝不了那双与长姐相似的眼睛,也知道如何才能让我心软。
可是啊。
我看着睡熟在身侧的阿九。
他其实被皇帝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带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心道:阿九,别怪小姨。有些人不能留在你的身边,是为了保护你。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宫里待着的第三个夜晚,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
养心殿里。
皇帝坐在我对面摆着棋局,头也不抬地问我:「这么快便要回去?」
我听出来他语气不善,如实道:「九皇子依赖我,时日长了,我再离开时,他反而会难过。」
「啪」一枚白子被黑子吃了。
皇帝的声音悠悠然飘来:「如果朕说,让你进宫,朕便没有让你再回傅家的打算呢?」
我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早有所料。
在许多年前,我便看透了这位帝王。
旁人说他温和从容,可我知道,他面具下的面目有多扭曲。他看上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手。
我又放了颗白子下去,从容道:「陛下是千古明君,怎会做这种糊涂事?我的父亲在帮陛下稳定朝局,我的夫君在为陛下浴血奋战,陛下这样做,可是寒了功臣的心。」
「朕便是寒了又如何?」
「陛下可知,阿姐临去那日同我说了什么?」我慢悠悠地酌了口茶水,直到对面帝王的神色变得不耐,才开口,「阿姐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嫁入皇家。她要我离这皇城远远的,切不可踏入这宫墙之内。」
我此言刚落,便看到皇帝的眸色由亮变暗。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
不知沉默多久,皇帝才轻嗤一声道:「后悔又如何?这辈子嫁入皇家的是她,入皇陵同我合葬的人也是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缠着她。」
「陛下可有想过,阿姐可愿意?」
帝王的眼神终于落到我身上来,他低低地陈述:「你在怪我。怪我没能护好你阿姐。」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大笑,「明筠,你知道朕有多久没见过你阿姐了吗?朕找了很多人,她们像她,但又不是她。」
「便是连入梦都不曾,朕找了很多道士,可是没用。朕便想着,把她最疼爱的妹妹召进宫来,她定会生气,生气了是不是就能像以前一样来找朕,来质问朕了?」
「可是她没有。」
皇帝的声音低低徐徐,仿佛在说一件同他不相关的事情,「不过明筠,朕原本只想气气她的。可她迟迟不来,这几日,朕突然觉得,能把你留下也是极好的。」
「你同你阿姐,太像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陷入了浓浓的不安,「若你实在介意陆明筠已为人妇,那你便活着——以陆明容的名义。」
陆明容是我长姐的名字。
我连连摇头,这怎么能行?
皇帝却一把掀翻了棋局。
他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
那是猎犬看到猎物的神情,里面盛满了男人对女人的色欲。
我注意到周边的内侍低头缓缓退下。
心底的不安蔓延开来。
皇帝已经站在了我跟前,他陶醉般地轻抚我的脸,接着把我抱到床上,金黄色的帷幔落下来。
他急切地凑上来吻我。
我从一个床尾躲到另一个床尾。
可皇帝就像魔怔了一般,嘴里念念有词:「明容,朕终于见到你了。乖明容,给朕好不好?」
男子的力气总归要大于女子,更何况是皇帝这种自幼习武的。
很快,我便无力挣扎。
眼见着皇帝便要过来,我从发顶拔下一支金簪,抵住自己脖颈:「不要过来!」
金簪入肉,刺出血迹来。
这时,殿外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臣傅沭求见陛下。」
那道声音经久不绝。
隔着厚重的大殿门,一道道传进来。
「听闻长嫂于宫中做客,臣傅沭,来接长嫂回家。」
皇帝被这声音唤回了些许理智。
他动作停了下来,冷冷地望着我道:「无诏而回京,傅沭狼子野心,明筠也要同流合污吗?」
我扯唇笑道:「圣上这是哪里的话?小叔回京,那自然是有要紧事。圣上不如见过小叔再行定夺。」
有太监进来,帮皇帝穿好衣服。
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傅沭走进大殿时,我紧盯着他。
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我担心他受不了。
皇帝一言不发,看起来竟有些平和。
傅沭躬身行礼:「启禀圣上,臣此番回京,是在益州发现了一处金矿。此事事关重大,臣唯恐传信会泄露出去,特地回来面见圣上。」
闻言,皇帝眉梢露出些许喜色来:「真的?」
傅沭拱手:「自是不敢欺瞒圣上。」
金矿之事让皇帝大喜过望,盘查得异常仔细。
等皇帝肯放傅沭回去时,已过了两个时辰。
我与傅沭从宫中出来,刚上马车他便晕倒了。随行大夫往他嘴里喂了块参片吊着命。
刚刚,他便是拖着这样一副病躯在金銮殿里,面对圣上的盘问从容应答。
我心下酸涩,手掌轻抚上他的脸。
傅沭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问我:「嫂嫂可有事?」
「我无碍。」我有些焦急,「行军打仗最缺的便是钱,朝中又无人支持你,你怎能这么轻易把金矿让出去了?」
反倒是他。
茯苓告诉我,她替傅沭擦身体的时候,看到傅沭身上的伤疤,几十道。
听到这话,傅沭便笑了:「金矿可再得,可嫂嫂只有一个。嫂嫂无恙便好。更何况……」傅沭的眼里多了抹阴狠,放狠话道,「他就算知道,也得有命开采。」
我一直便知道,傅沭是个心中有丘壑的。
他的野心抱负,我知我懂。
但我不提,也不阻拦他。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知道我们家小将军厉害了。但是小将军,能不能先把药喝了?」
傅沭眼睛却亮了。
他把头往前拱了拱,冲我撒娇:「嫂嫂,你再摸一摸呀。」
傅沭并没在京中待太久便回边关了。
他离开后不久,我便给傅谨去了封信。信里提到:「夫君成婚前赠我的那只金钗,我很喜欢。可前几日不慎弄丢了,问傅谨可否告诉我金钗是在哪里买的?」
我急于求证一件事。
上次替傅沭去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字迹与傅谨平日里传来的家书一模一样。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傅家一体,这信本就是傅谨写的,傅沭跑腿。二是这几年的家书,都是傅沭代写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傅谨已经不在了。
半月后,边关的回信终于传到傅家。
在信里,傅谨说了边塞风景,说了益州民俗,在信的末尾,他说:「金钗买于珍宝阁。」
我手里的信纸掉落下去。
从宫宴初见到新婚,傅谨从未送过我金钗。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里大哭一场。又想起傅谨那枚与阿姐一模一样的玉佩,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得到圆满。
傅家的生活,平静而悠然。
闲暇时我便陪着婆母绣花,为边关的亲人缝些衣物。
皇帝第二次召我入宫,是在那年冬天。
听说他做了场噩梦,清醒后便拟旨,太后病重,召我入宫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