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江南一枝春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怀了敌国皇子的孩子。
大夫向我报喜时,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叫魏云亭,一个刚刚亡国的公主,也是敌国皇子的战俘。
好巧不巧,我的容貌与敌国皇子心上人有七分相似。
好死不死,心上人为复仇而归来。
拜拜了您嘞,祝您俩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生死同衾。
1
未亡国前,我是周国皇宫最不受宠的公主,父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我,母妃在我出生不久就被打入了冷宫,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也疏于照料我。
只有我的五姐魏伊如,与我一同跌跌撞撞长大。我仅有的美好记忆里全是她。
只是,当敌国,势力同野心一样如虎狼的楚国攻入京城,用森寒凛然的长矛击碎了父皇的富贵温柔乡,他才彻底清醒过来。只不过为时已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困兽之斗,徒劳无功。
一夜之间,我们成了俘虏。
那一夜,火光连天,人们的惨叫声不绝如缕。在混乱中,我同阿姐走散,茕茕孑立。
在刀光剑影中,我望见了他。他骑着骏马向我驰来,凄冷的月色映射出铠甲凛寒锐利的光,淋漓的鲜血缓缓滴落,落在地上,吧嗒吧嗒。
那惨白的月呀,目睹了这出血流成河,尸骸满地的人间惨剧,不言不语。
我看着月儿,月儿也在望着我。
我的脑海里飞快地掠过阿姐的明媚笑颜,闭上了双眼,我胡思乱想着,阿姐会体谅我的。
我等待着刀刃刺穿肌肤,血喷涌而出,可剑,迟迟未落下。
我看见那人盔甲下清俊的容颜,我瞥见他望向我的眼中的惊愕,我顺从而沉默地成了他的战俘。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轩辕晋,楚国晋王,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我默然做好一个乖顺的战俘,从不多言。他带我回府,府中人唤我夫人。
他还未娶妃,我是王府唯一的夫人。但这一切又与我何关。
当他抱住我时,阿姐似乎又出现在我眼前,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再也不放开。我很疼,在迷梦之间,我看见了阿姐,她抚摸着我的额头,轻唤着我的名字。
阿六,阿六。
我在府中闲来无事时,不知疲倦地挥毫作画,我努力回忆阿姐的每一幅画,就好像她还在我身边。
自从我与她失散,我疯了一般找寻她的痕迹,然而没有人知道她,魏伊如这个名字,仿若人间蒸发。
但我心头还存有一丝希望。江南。阿姐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江南。
那是她梦中的故乡。
我和阿姐并非一母同胞。她的母亲钱婕妤和我母亲一样,都被皇上厌弃打入冷宫。
但她俩年轻时就话不投机半句多,经常掐架,能绕道走尽量绕道走。
我母亲是朝廷权臣的女儿,权臣败落,她也跟着遭殃。哪知一向受宠的钱婕妤不久也莫名其妙地被皇上厌烦,一挥手打入冷宫。所以说君恩到底难测,朝宠夕替。
原本我母亲每日长吁短叹,这下好了,死对头也来了,每天又有了精气神去和对方干架,把好好一个冷宫闹得鸡飞狗跳。父皇并不知道这些龃龉,毕竟天高皇帝远。
但我和阿姐关系却意外融洽。我们自小一同在冷宫长大,一同忍受味同嚼蜡的膳食,一同在寒冷刺骨的冬夜,从斤斤计较的掌事姑姑那里勉强得到一点烟煤,一同在大雪纷飞的夜里狂奔,只为让身子暖和起来。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为我讲述很多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稀奇古怪的故事。
我记忆最深刻的便是一个亡国公主的故事。
公主在亡国之后成了敌国皇子的俘虏,但敌国皇子却待她很好,公主也爱上了皇子。
但公主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替身,皇子另有所爱。
皇子爱慕的女子与皇子有血海深仇。爱而不得的皇子把容貌与心上人相似的公主当作了替身。
而心上人最终与皇子在一起,代价就是公主的性命。
公主成了他们两人感情复燃的棋子,凄惨地死在一个雪夜里。
「这个故事好悲伤。公主真惨。」我听完之后,心里钝痛不已。
阿姐深深地望着我,我之前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眼神,悲悯沉痛,哀伤至极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一向开朗爱笑的阿姐怎么了,正欲开口,却听见阿姐低低的声音:「阿六,答应我,不要成为和公主一样的人。」
我握紧阿姐冰凉的手,坚定道:「不会的。阿姐,我答应你。」
阿姐这才展开笑颜,只是笑容很浅,像纸糊上似的。
我和阿姐相处这么多年,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知晓。我知道她并不开心,她放不下心。
阿姐,你太小看我了。
阿姐的脑子里总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些甚至惊世骇俗。
她曾经告诉我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世界的人人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男子女子都一样,一起去学堂学习,去干各种各样的工作,为自己的未来而奔波忙碌。
她说,那个世界的人们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被人奴役,供人驱使。
「那个世界真好,我也想去,阿姐也想吗?」我睁大眼睛,心中充满了向往。如果阿姐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阿姐摸摸我的头发,笑道:「当然想去,做梦都想。我太想家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呀,在江南。你知道江南吗?就是那个『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江南呀。我太想回家了。」
暗夜未央,星光璀璨,我瞥见阿姐洁白如玉的面容上淌下的晶莹泪珠,仿若母妃最珍爱的发簪上的墨琉璃。
江南这两个字,从此在我心中落地生根。
我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便见轩辕晋立在身旁,眉头紧蹙,似乎已然多时。
我起身行礼,却与他相对无言,便搁下画笔,低头不语。
却听他低沉的声音若石下清泉:「你很喜欢作画。」
「是。」
我抬眸,恰好撞进他若有所思的眼中,便淡淡一笑。
轩辕晋却在望见我目光的那刻,转身径向屋外而行,却又顿了顿,头也不回道:「若是宣纸不够,向琴语问便是。」
我答应着,提起笔继续作画,并未留意轩辕晋幽深的眸光。
自我来府中已一月。我和所有俘虏一样,安分守己,谨慎度日。
我害怕说错一句话便绝了自己的生路,毕竟,我还要找我的阿姐。
虽然苟且偷生,好歹是活着,哪怕如狗一般。
身边侍候我的丫鬟冉春天真未泯,心直口快什么事都藏不住。
冉春偷偷告诉我,她觉得我很像一个人。她之前去书房清扫时,无意间看到一幅画像,上面的女子巧笑嫣然,沉鱼落雁,与我有七分相似,旁边题却有两个字:卿桐。
我觉得有趣,猜测道:「这位卿桐姑娘,是晋王殿下的心上人吧。」
冉春环顾四周,才点点头。她继续道,画像中的女子名贺卿桐,是皇上御封的清梦郡主,贺照将军之女。
「殿下之前很喜欢郡主,原本也算是情投意合,可后来贺照将军谋反被诛,郡主便杳无音讯,无人再见过她。」
一对苦命鸳鸯,也确实虐恋情深。我点点头,觉得有意思极了。
怪不得轩辕晋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原来是想起他从前的情人了。
我笑着,心情不知为何愉悦起来,继续挥毫泼墨,肆意恣肆。
阿姐,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
2
轩辕晋夜里突然归来。他推开房门,我趴在案上正昏昏欲睡。
我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也不准备起身。
他径直走向我,我闻见了浓郁的酒味。
我叹了口气,让冉春去准备醒酒汤。
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我懒得挣开,心平气和地任凭他拉着我。
没准儿在醉后看着我的脸,还能给他带来些安慰。
我自顾自地想着,脸庞却被他冰凉的手捧起。
我被冷了个哆嗦,暗骂了一声,眸子不受控制地直视轩辕晋。
他喃喃自语,话里句句不离贺卿桐。我无奈地和他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我。
我扶他坐下,他皱着眉,只手撑着自己,看起来颇为隐忍痛苦。
我自知现在最好是做个哑巴,为他披上鹅毛大氅,轻声道:「天凉了。」
他不言,只是静静坐在这里,似乎睡着了。
我看着四下无人,用手轻轻戳了戳轩辕晋的脸,不错,很舒服。
轩辕晋似乎没空理我,自顾自闭上双眸。
我俯身仔细看他到底睡着没有,却不想他突然睁开眼睛,刹那间我们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我有些尴尬,连忙起身,却被他叫住:「云亭,坐下。」
酒终于醒了吗,认得我是谁了?我松了一口气。
「你从来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有时我在怀疑,这究竟是你真实的模样,还是你伪装的面貌。」
他探究的眼光如炬。
我笑颜如花:「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殿下认为真就真,假便假。」
他起身拉起我,也笑了。我很少见他笑过,但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粲然明朗。
「你应该多笑笑,殿下。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直视他的双眼。
他突然靠近我,笑容依旧:「云亭,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见他似乎真的醉了,索性直言:「你眼中的魏云亭从来只会逆来顺受,安分守己。她是我又不是我。殿下,夜深了,该睡下了。」
轩辕晋的唇突然攫住我,我愣住了,却陷入他的温柔索取中。
那日以后,谁也未提及彼此的交谈,似乎就这样相安无事下去。
我失去阿姐的音讯许久,开始规划起去宁国的行程。
我不停作画,托冉春帮我找人送入画馆卖出,好容易才攒下一笔钱。
不知不觉间,严冬已至。
轩辕晋破天荒带我去看皇家狩猎,我本想拒绝,但想到可能有阿姐的消息,便点头答应。
他见我点头,扬唇一笑。他原本比我大不了几岁,身上还留有少年人的意气勃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这几月间,除了床笫之欢,我们的交谈逐渐多起来,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昨晚问我幼年之事。
我当然有所保留,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可他依旧笑着。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阿姐说得很对,男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不能用常理去理解。
我们驾车一路赶往皇宫。
这几日连下大雪,纷纷扬扬,整个都城都埋进了雪里。
今天虽放晴,但依旧寒冷。我缩了缩身子,往车壁靠了靠。
轩辕晋将我的动作尽收眼底,不耐烦地解下大氅递给我,嘴里却说着:「这大氅穿着太厚,活动不开。」
「多谢殿下好意。」我笑道。不要白不要。
我披上厚厚的鹅毛大氅,懒懒地靠在车壁上,困意顿时罩了下来。
待我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轩辕晋的怀里,顿生别扭,赶紧爬起,却被他按了回去。
我无奈至极,干脆顺了他的意,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就不信他手不酸。
他的怀里出人意料地温暖,却不再是我熟悉的温暖。
阿姐从前也是这样抱着我,在屋檐雨水凝结成冰的夜里。
阿姐,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江南寻你。
久之,马车终于停下。
我立刻从轩辕晋怀里逃脱,轻快跃下马车,听见身后低低的声音:「好久没见过你这么高兴了。」
「是呀。」我回眸一笑,瞥见轩辕晋一脸的复杂顿觉好笑。
狩猎场上,我的无聊到了一个顶峰。那些皇家贵女们不屑与我共处一室,这正中我下怀。
只是一个人待在帐中,什么也不做,着实太过无趣了。
但我讨厌宴会,因为楚国皇族望门必会将我们这些亡国奴羞辱一番,届时,又会与我周国皇室姐妹们相聚。
兄弟们,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要么死在周国皇帝的示意下。
如果可以,我宁愿战死沙场。我活着,只为了一人。
那个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我活着,只想寻她。
我起身向外走去,慢悠悠地晃荡,却意外遇见了一个人。
我的皇姐魏婧如。
她不像我和阿姐,自小便三千宠爱在一身,娇宠着长大。
一朝国破,却落得这般地步。
自然消瘦憔悴,满脸苦楚,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神采,只有看向我时,才有了光亮。
她紧张地四下望着,见无人才拉我在一处偏僻之所,携我坐下。
魏婧如算是皇室公主中容貌最为出色的,于是她比其他姐妹要好一些,赏给了湛王。湛王一向与世无争,王府日子应该还算安宁。
她向我诉苦,追忆往昔岁月。我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嘴。她太想找个人说话了,我闲来无事,乐得陪她。
她提及许多姐妹的遭遇,我心头一紧,焦急问道:「那你知道五姐的消息吗?」
魏婧如摇摇头:「自城破那日我便未见过伊如,其他姐妹都不知道她的消息。」
我的心落入了谷底。阿姐,阿姐,你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云亭,我听说,太子哥哥似乎没死。」魏婧如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一愣。
我淡淡道:「那你指望他把你救出去吗?」
她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不再言语。她也明白啊。
「魏婧如,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命托付给别人,无论何时。」
刚与魏婧如分别,我便发觉有人在暗处窥探我。
我回到帐中,开始思考自己的行踪是否被轩辕晋监视着,包括自己准备卖画潜逃。
我越想越觉有理,有些气馁,干脆什么也不想,躺在床上闭上双眸。
轩辕晋款步进来,我懒得应他,翻了个身。
我的动作尽入他眼底。轩辕晋走近我,抬手轻轻捋过我垂落耳侧的发丝。
我一激灵,立刻直起身来,却见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殿下回来了。」
他随意地拨弄桌上的茶壶,似乎注意力全在其上,「你今日没来看狩猎。」
「妾身身份低微,没有资格入场。」我谨慎答道。
轩辕晋半晌没吭声。
我寻思他未免脾气过于无常,心中无奈又疲倦。
轩辕晋突然从身后提出一个笼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雪兔用鸡血石般的眸子瞅着我。
我一下子跳下床榻,欣喜地伸手摸摸那柔软温暖的兔毛:「殿下从哪里找来的。」
「你猜。」轩辕晋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连语气都平稳了许多。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发自内心地笑道:「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他又是一愣。
我终于有了不理他的理由,拿来青草,看小兔子欢快地啃着。
也许只有这些自然生灵才这样无忧无虑吧。
回府路上,我一边逗弄着小兔子,一边想着怎么光明正大地用自己卖画得来的钱来打消轩辕晋的顾虑。
这样想着,却发现轩辕晋一直凝视着我,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才道:「让琴语给你置办些新衣吧。」
我正欲摇头,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用父皇赏的织云锦,找锦绣坊的苏蝉衣。」
琴语的声音传来:「殿下,那位苏姑娘的脾气您也知晓……」
对了,苏蝉衣。
苏蝉衣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她是都城有名的绣娘,经手的衣裳精妙绝伦,如若天衣。
无数达官显贵将上好的布料送至她身旁,只为她亲手裁剪。
才能颇为出众的同时,她的脾气也颇为古怪,凡是只凭心意做事,不论贵贱,只要合了眼缘便接活。
也因此找苏蝉衣做衣的人络绎不绝,每日也是门庭若市。
我可以去拜访这位苏姑娘,让她帮我做条腰带,送给轩辕晋,不管最后成不成,也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打定了主意,数数身上仅有的钱财,准备启程。
一出房门便遇见冉春,她眼尖地察觉我要出府,忙问我的行踪。
我知道再如何隐瞒也逃不过轩辕晋的眼睛,如实相告,还故作羞涩地凑近冉春耳朵:「好姑娘,你可别说出去。」
冉春恍然大悟,眼中满是理解,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3
在冉春的帮助下,我顺利地出了府,去往了锦绣坊。
我报上我的名号,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接待的姑娘给我端上茶水和糕点。我顺手拿起一块,真好吃,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再抿上一口温热的茶水,清香满口,馥郁芳馨。这一趟,不亏。
我原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却不料不过一炷香,便有人通知,苏蝉衣要见我。
我虽觉奇怪,还是跟随着引路的侍女,往内苑走去。
屋内珠帘半卷,檀香萦绕,几张做工精美的绣屏横在眼前,画上的鸟儿振翅欲飞,活灵活现。那立在桌旁,凝神望着我的绿衣女子,便是苏蝉衣。这是我第一次见苏蝉衣,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
是了,那种感觉,我在阿姐身上见过。
这个发现让我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苏蝉衣让旁人退下,邀我坐下。
我说明来意,她笑笑,爽快地应下要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弄得措手不及,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苏蝉衣依旧笑着,话里却充满了探究:「姑娘便是周国惜昌公主魏云亭吗?」
我不明其意,嘴角轻勾:「周国早亡了,提这些做什么。」
我望见苏蝉衣一向平静如水的眼眸顿起波澜,甚至染上一抹慌乱:「魏姑娘,请原谅我的轻率。不过,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真是奇怪,苏蝉衣又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一个战俘。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苏蝉衣起身送我离开,临走前,她关切地看着我,轻声嘱咐道:「如若有一天,你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
我反问:「为何这样关照我?我们明明素昧平生,若只是因为眼缘,倒也牵强。」
苏蝉衣望向我的眼神染上了悲哀,和阿姐一模一样,我突然有些失神,默然不语。
「我绝不会害你,云亭。」
不多时,天下飘起细小的雪花。全城都沉浸在这一派迷蒙中,只是依旧潮湿阴冷,令我想起冷宫总也烧不燃的炭火。
我回到府中,瞥见轩辕晋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背向我而站。
若从大多数女子的视角,轩辕晋也的确是英俊挺拔,龙章凤姿。
好皮囊嘛,谁不爱。
可天下的美男子毕竟多了去了。
只是以我如今的处境,只得讨好他来换取苟且的机会。虽然令人不齿,但别无他法。
我扬起唇,让自己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算太虚伪清浅。我知道他喜欢看我笑的模样。
我靠近他,一如既往道:「殿下,下雪了。」
轩辕晋转身,撞进我漾开的笑颜。
在他失神的刹那,我踮起脚尖,抬手轻轻拂过他发梢沾上的雪花,用我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雪满头,若白首。」
他握紧我的手,烫人的温度令我些许不耐。
轩辕晋只是凝望着我的眼睛,声音喑哑:「你出府做什么。」
我故作小儿女般羞涩的情态:「你猜。」
听不见他的回答,我有些奇怪,下一秒便沦陷与他唇齿相依的缠绵中。
我其实并不喜欢与他亲密,肉体的愉悦只能带来暂时的欢乐,但我们从未心灵相通。
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消失在纷乱战火,却在我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为了自由,为了与那个人的重逢,我不会放弃。
轩辕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不像是我刚进府时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我知道,他对我动心了。但我不知道动心的程度,也许只是浅浅的,但聊胜于无。
我明白玩弄别人的感情很卑鄙,但对于轩辕晋,我很放心。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贺卿桐。
我也只是想在他对我下手时能轻一点,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但就算没有,也无所谓。我用尽一切办法规划逃跑的路线,已经划定了大半。
去了苏蝉衣那里一趟,轩辕晋应该打消了对我的怀疑,对我暂时放下了心。
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让我攒钱更加光明正大。
苏蝉衣拒绝了我的钱,但我执意要放在她那里,我不想节外生枝。
苏蝉衣愿意帮我,虽然我窥不透她的意图,但眼下她是唯一能够帮我的人。
日子如常而过,我预备逃跑的时期也愈发临近。
这一天,我目睹轩辕晋阴沉着脸回来,也不想去问他,就站在一旁,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许久,他才疲惫不堪道:「云亭,父皇下诏,让我娶宁国新姿公主顾蕊初为正妃。」
贺卿桐终于要来了吗,以这样的身份。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我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眶通红,低着头,依旧默然不语。
轩辕晋捧起我的面庞,猝不及防瞥见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心疼。
我也算扳回一局了,是不是。
他还想与我继续深入交流,却冷不防被我一把推开,有些踉跄。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决绝而又快意。
我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回屋后,冉春早已为我备好了炭火。身子暖洋洋起来后,我拿了件鹅毛大氅,起身向屋外走去。
我瞥见那挺拔苍劲的身影,笑意漫上心头。时间刚刚好。
我收好心绪,轻柔地为轩辕晋披上大氅,让自己的声音婉转悠长:「殿下,天冷了。」
轩辕晋拂过我额上的青丝,浓重的愁绪压在他眼角眉梢,看来颇为伤神。
我趁机道:「殿下,进屋吧。」
轩辕晋一愣,大概没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蓦地开口:「云亭,你…」
我善解人意地摇摇头,轻松道:「很多时候事情并非由自我掌控。殿下的苦衷,云亭明白。」
我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心想若轩辕晋再不识抬举进屋,我可要扔下他去烤火去了。
轩辕晋终究还是跟着我进了屋。
温暖的炭火给予我久违的满足,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火焰了。
但这样的温暖毕竟不是靠自己得来的,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4
轩辕晋命旁人退下,屋中徒留我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我以为下一步就要直入主题,却不想他开始讲起他和贺卿桐的过往。
贺卿桐自小在宫中长大,颇受当今太后疼爱。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又瑰姿艳逸,风华绝代,于是轩辕晋和他的兄长轩辕钦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她。
接下来便是两男争一女的狗血戏码,不过结局和冉春说的不太一样。贺卿桐谁也没选,彼此都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之后,便是贺家抄斩,贺卿桐失踪,轩辕晋也彻底失去了她的音信。
本人说出的故事,真实性应该比冉春要强。但他说这个给我做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的月格外的皎洁,清光盈盈。我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触了触我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我颇为不耐地翻过了身。
再其后,便是映在额上的绵长的吻。我早已惊醒过来,只是假意睡着。
我有些想家,不知为何。
我想念阿姐给我做的红枣糕,我想念她教我作画时的谆谆教诲,我想念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家,不是周国那寒夜未央的冷宫,而是爱我的人在的地方。
我想念我的母妃,想念钱婕妤。虽然母妃总是疏于照料我,但偶尔,她会带我一起玩,为我缝小玩意。虽然钱婕妤和母妃总不对付,两人每天吵得鸡飞狗跳,但其实除了吵架以外,她会偷偷地把仅剩的炭火分我们一些,有时还会送上她亲手做的点心。
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和母妃吵架而已。
她们留在我的回忆里,永远不会老去。
她们不会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也不会为我担心落泪了。
但其实,我活得并不算太难,有吃有喝,还有男人陪我睡,比冷宫生活滋润多了。
但每一天都那么如履薄冰,费尽心机。我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快乐了。
那纯然的快乐。
府上开始准备婚礼的布置,我偷偷溜出了门,去了锦绣坊。
我屏退众人,低声问苏蝉衣有没有一种药,让大夫可以诊出喜脉来。
我知道苏蝉衣人脉广泛,于是想做一番尝试。
不料苏蝉衣仿若有读心之术一般,直接拿出了一瓶药,放在我身前。
「谢谢你,蝉衣。」我看着她了然关切的面容,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明显,不断地叩击我的心。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轻易信任她,可还是鬼使神差般为她卸下心防。
婚礼的当天,我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我看见众人向我恭贺,冉春喜出望外,眼睛发光仿若怀孕的是她自己一般。
我浅浅地笑了。
我要回家了。
不知为何,轩辕晋抛下新娘,来到了我这里。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腹,和那莫须有的孩子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戏剧般的一切。
我的筹码够了,我终于能平等地与他们叫板了。
次日一早,新娘果然等不及要来见我。
我努力从她脸上辨认一丝一毫和我相像的影子,可是失败了。
是了,贺卿桐怎会现出她的真容。
现在名叫顾蕊初的她同样也在端详着我,那了然与轻视在我眼前裸露无遗。
我低头浅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娘娘,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她挑眉:「凭什么。」
「您不是想复仇吗?清梦郡主。」我直直地对上她的双眸,看那平静若湖的眼睛转瞬翻涌成海,甚至爬上了恐惧,不知为何,顿感快意。
「清梦郡主是谁?你提这些做什么?」她收敛起自己情绪,神色如常。
「我只想回家,贺姑娘。」
一年一度的灯会到了,冉春拉着我出去看灯会。一路上灯火通明,繁华喧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我从未在这样的日子看过万家的灯火。一直以来,我都被拘束在那一方小小的宫墙之内。
我不愿做宫墙内那依附春风的杨柳,我要做展翅高飞的鹰,翱翔山林之间。
轩辕晋再一次扔下了顾蕊初,奔向了我。
他携起我的手,在人群中穿行,灯火依旧绚丽。
不知道轩辕晋会不会后悔。他选择我,真的错到底了。
我不会踏进他为我打造的完美囚笼。
夜之将尽,天之将明。当焰火在天际划下绮丽的一笔,完成了人间一趟之时,我踮起脚尖靠近轩辕晋的耳畔,细声软语,仿若我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情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话已至此,能否解其意,看天吧。
轩辕晋眸中闪过一瞬茫然,不过又恢复如常。
看来,他还是不懂。
我破天荒主动亲吻了他,轻声说:「谢谢你。」
我没有用敬称,我以为此刻的我们是平等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谢谢你愿意陪我演这场大戏。
不过,再见了。
回府路上,我们遇上了刺杀。
一切如我所料,当我被刺客快要掳走时,轩辕晋奋力作战,拼命想要救下我。
不行,不能让他打乱我的计划。
我掏出贴身的小刀,预备给自己一下,却不想刺客大哥早有准备,果断给了我一剑。
渐渐地我的眼前越来越迷糊,再也听不见一切声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贺卿桐坑了我没,假死药到底有没有用。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我努力地睁开眼,却愕然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肋下的伤也被包扎好了。
「坏了,怎么下雨了。」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身一看,竟然是魏广陵,我失踪已久的太子哥哥。
魏广陵见我醒了,惊喜地过来为我遮雨。
我们找了处躲雨的石岩,坐下谈天。
魏广陵说,他这些时日出逃在外,为了躲避追兵东逃西躲。后来路过乱葬岗,却发现我被人丢在那里。他想着是自家姐妹想把我好好埋起来,却发现我还有气。
我松了口气,幸好把我丢在外面了。看来贺卿桐关键时刻没掉链子。
魏广陵接下来想要启程去宁国,想借助宁国之力匡复大周,我也想去宁国,于是便和他结了个伴。
我提起众位姐妹的遭遇,魏广陵长叹一声,拳头紧握,青筋直露。
他不停地说道:「我会把她们救回来的,等我。」
可他的复国之路漫长而又艰难。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行至楚国的边境。
我们没有通关文牒,只有同那些流民一起,等待出城的机会。
歇息了一些时日,却听说晋王主动请缨来守边境,似乎这些时日已经到了。
我登时差点失去常态。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怎么办。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听见关于晋王的传闻。他们说晋王殿下的爱妾魏夫人被刺身亡,晋王把自己关在魏夫人身前居住的院子里关了三天三夜。
我的天,这些事都传这么远了。
虽然这么说轩辕晋是有些可怜,但时光如流水,会逐渐把我从他的回忆中洗去的。
在通过关卡时,我不敢抬头,怕被认出来。不过庆幸的是,直到我出了边境进入了宁国,也没见轩辕晋的身影。
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前脚刚走,轩辕晋便来到了城门。
据说他一个人站在城门上,向从前大周的方向望了许久,久到似乎与城墙融为了一体。
这些都是后来苏蝉衣告诉我的。
当我踏上江南的土地时,那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碧绿的湖水,身旁的吴侬软语,让我经不住眼泪直流。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宁和,一股热流从心墙缓缓流出,贯穿了全身。
我在这里居住了下来。苏蝉衣不知为何也偷偷离开了楚国,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