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暮雨潇

可片刻后,却是他先回避了我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松开手拂袖而去。

崔皓刚走,阿衍就推门进来了。

我知道他刚刚在门外偷听,自从上次崔皓对我发了酒疯,阿衍从不让我与他独处。

「可不可以不要去?」他绷着脸,低着头不看我。

「这样也许可以帮到你。」

「我不要你这样帮我!」

他声音激动,眼尾微红,撑开双臂把我抵到墙边。

我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潇潇,我不能没有你,裴湛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有你……只有你……潇潇,我求你了,不要去,好不好……」

看着他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在外人面前毫无尊严,可我知道,他内心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那么骄傲的二皇子,现在却流着泪,低声下气地求我。

我心痛得喘不上气,脑子一热,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贴上了他湿漉漉的唇。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得厉害,愣怔了片刻,伸手揽住我的腰,俯身回吻。

夏夜燥热的晚风吹进窗棂,带着花草微腥的气味,在纠缠的唇齿间流连。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只能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怀里挣脱。

走在那条初见的宫道上,我决定了,我要离开凤仪宫。

我不想再骗皇后和阿湛,更不想再让阿衍伤心,至于报仇,那是崔皓和皇上的事。

我不愿再被当作棋子,为自己无力承担的责任去犯下更多的错。

我要想办法惹恼皇后,让她赶我走。

一般的小事,若是阿湛求情,她定不会罚我。

所以,必须要触到她的底线。

9

夏日的午后热得让人发昏。

我穿着素纱薄衫,半跪在阿湛身边摇着扇子。

往日里他怕累着我,从不让我做这样的事,可是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扇风了。

阿湛躺在摇椅里睡得正香,胸口盖着一本策论。

自从上元节那天在我面前拍了胸脯,这半年来,他用功了不少,连一向对他不太满意的太傅都夸他进步神速。

我托腮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舍。

等他年底娶了太子妃,搬到东宫,想再见他就难了。

皇后会在每天的未时三刻来检查阿湛的功课,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快到门外了。

我掐准时间,深吸了一口气,探身过去在阿湛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皇后最恨婢女勾引太子,更何况是我,长着一张与她最厌恶的女人五分相似的脸。

可是,我没等到皇后进门撞破这一幕,阿湛却意料之外地提前醒了。

他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脸,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对我笑,「潇潇?」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我的设想,可是我已经听到皇后把门推开一条缝的声音了,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凑过去,又在阿湛脸上啄了一口。

他的脸登时烧得通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潇潇,你……你是喜欢我吗?」

他结结巴巴的,滚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想骗他,只好沉默着垂下头去。

「潇潇,你……你愿意做太子妃吗?」

我惊骇地抬起头,以前以为他只是有点傻,现在看来是彻底疯了。

他见我不说话,竟得寸进尺地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勺,探身吻了过来。

在接触到他柔软嘴唇的那一刻,我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皇后赶我走,为什么我偏偏想出了这么一个不可控又会伤害到阿湛的馊主意?

皇后终于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掀翻在地。

她的手掌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别过脸去不看我,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我麻利地退了出去,留下阿湛还愣在原地。

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骗他了。

10

我又回到了浣衣局。

崔皓知道我被赶出了凤仪宫,只是责备了几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动怒。

这些年来我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气,对我和阿衍,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

其实我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七年前,他的势力还及不上皇后身边的高公公,可如今,宫里大半的太监都是他和皇上的人。

我回到浣衣局,最高兴的就是阿衍,连学都不上了,天天跑来陪我洗衣服。

美其名曰保护我,怕皇后给我穿小鞋。

他在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时不时给我搭把手,我捣衣,他拧水,倒也算配合默契。

浣衣局的嬷嬷丫鬟们看见他都绕着走,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浑不在意。

我拎着木槌敲打着搓衣板,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

阿衍趁我不注意,伸长脖子「吧唧」在我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吻去了几颗水珠。

我嗔笑着转身捶他,他却红着脸假装低头看书,两只手在裤腿上飞快地搓来搓去。

可是,我的笑容在抬头的一刹那彻底僵住了。

我看见阿湛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们,像个断了线的皮影人偶,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颤抖着,额头上竟有一大块血红的伤口。

阿衍也看见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跨过一步挡在我身前,脊背绷得笔直。

我垂下头去,心怦怦跳得厉害。

我想跟阿湛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我是崔皓的眼线,还是段氏的遗孤?就连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都是精心的安排。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等再抬起头,阿湛却已经不见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机会。

等到了年底,冰冷的洗衣水把我的手冻成红萝卜的时候,阿湛大婚了。

太子妃不出意外地还是姓姜,姜太尉的嫡女,他的表妹。

太子大婚连带着除夕和上元节,宫里一连热闹了一个月,换洗的衣物也堆成了山。

阿衍心疼地捂着我长满冻疮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潇潇,再等等,等我当上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一定会给你一场比这还盛大的婚礼!」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如果阿衍真的当上了太子,阿湛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

阿湛大婚后,搬到了东宫。

毓儿没了哥哥解闷,倒是经常跑过来找我说话。

她眼泪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说:「暮春,我再也见不到阿柒了。」

11

刚出了正月,寿康宫里就来了道旨意,点名要我去服侍太后。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竟然还记得我。

太后还是那么慈祥,只是她的病愈发重了,有时候还会失禁。

我给她擦身的时候,她总会抱歉地对我笑笑,「好孩子,难为你了。」

太后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我习惯性地在喂她药之前先喝上一口试毒,她却拦住了我。

「这药对小姑娘身体不好,用银针探过就行啦,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哀家头上!」

她笑得弯起了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神情。

太后整天都乐呵呵的,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哪怕病痛让她难受得脸色苍白,她也只是皱着眉轻哼几声。

她很喜欢我做的蜜桃酥,只可惜她肠胃不好,不能多吃。

二月开春,太子和太子妃来给太后请安。

半年多不见,阿湛长高了,沉稳了许多,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额头上还因为去年夏天的伤口留着淡淡的疤痕。

他规规矩矩地请安、叩头、回话,太后不问他的时候,他就紧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要知道,他以前来看太后,就像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我站在太后床前,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一眼都不往我这边瞧。

倒是太子妃,时不时朝我身上扫过来几个眼风。

她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双杏眼长得跟皇后有五分相似,说话也好听,把太后逗得咯咯笑。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出去。

太子妃忽然摸着发髻说:「湛哥哥,我好像把母后赏的簪子弄丢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拉着阿湛的胳膊,娇声道:「我和暮春姐姐一块儿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阿湛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隐隐抽痛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又有些释怀。

他可是太子啊,不过就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耍了而已,就当被条狗咬了,顶多疼个一两天也就忘了。

太子妃是他的亲表妹,又生得这么可爱,哪里不比我好呢?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的愧疚好像也少了几分。

可是,当太子妃把我引到一口枯井边的时候,我又为他担心起来。

「就是你这个贱婢勾引我湛哥哥吧?」

她收起了温婉的假面,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姜家的女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恼羞成怒,让身边的嬷嬷从背后缚住了我的手,接着把发簪丢进了井口。

「暮春姐姐,辛苦你到井里帮我捡簪子吧!」

她狠命掐着我的后颈,把我摁在井沿上。

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对着漆黑幽深的井底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背后的嬷嬷一声惊叫松开了手,一道黑影飘然落下。

脖子上中了一记手刀,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躺在寿康宫里了。

太后难得下了床,坐在我身边,怜爱地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好孩子,别怕。」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好像看见我娘在对我笑。

小时候,只有在生病的日子里,娘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连哥哥也要任我差遣。

我努力地往太后身边蹭了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12

这年的夏天过去之前,宫里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姜老相爷突然中风了,连着几个月没来上朝。

朝堂上暗流涌动,皇上接连罢黜了好几个姜家的党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崔皓依旧不苟言笑,但我还是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没了姜相的阻挠,阿衍终于开府封王,开始暗暗结交寒门士人。

搬出宫的那天,他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潇潇,再等等,就快了。」

我明明应该为他高兴,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如果那天真的来了,阿湛会怎么样?毓儿和皇后、太后又会怎么样?

要是阿衍知道我在为这些仇人担心,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第二件事,是毓儿及笄。

可就在同一天,赐婚的旨意也下来了。

驸马是近几年最受皇上看重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已官居二品。

是皇后在皇上面前跪了三次才求来的,不是为了毓儿,而是为了阿湛。

姜相一病,曾经不可一世而如今后继乏力的姜家,竟要靠嫡公主来巴结寒门新贵。

「暮春,母后说,只要我嫁给他,他就能为我哥哥所用。」

毓儿笑着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是不是再受宠的女儿,也只配给儿子铺路啊?」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低头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一个字也没提她的阿柒。

第三件事,是襄王病了,还病得挺严重。

宫里一半的太医围着太后,另一半去了姜府,愣是一个也拨不出来。

襄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太后曾经最疼爱的幺儿,当年先帝原本属意他当太子。

不过,当时还是庄王的皇上讨得了姜相的欢心,姜家唯一的嫡女也非他不嫁,靠着姜家的支持,他才得以坐上皇位。

登基后他就软禁了襄王,因为这个,他和太后母子间始终有着嫌隙。

自从听到襄王病重的那天起,太后就不肯喝药了。

皇上终于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坐到了太后的床边。

「母后,您这是在跟儿子置气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桓儿,母后求你,救救樾儿吧。」

我第一次看见太后这样低声下气,为了一个儿子,哀求另一个儿子。

这就是母子兄弟,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裴樾他不是第一次装病,母后何必担忧?」

「桓儿,以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樾儿他是你亲弟弟,你……」

「好啊!」皇上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把药碗递到太后面前。

「母后,这碗药里有剧毒,若你肯喝下,朕立刻就派太医去看他!」

我惊骇地抬起头,想去夺下药碗,可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太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秒,皇上一把夺过空碗掷在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疼。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活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母后,你就这么爱他?嗯?」

他脚步踉跄地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母亲。

「你不是说过,为了姜家的尊荣,再怎样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吗?怎么?现在为了他,你连姜家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太后并没有中毒,只是仰面靠在床柱上,浑身颤抖,闭着眼流泪。

「母后,我也是你儿子啊!为什么!你说话呀……」

皇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双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可太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皇上已经离开了。

我止不住地战栗,爬到太后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可她却好像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好孩子,吓着你了吧?」

13

崔皓给了我最好的祛疤膏,入秋的时候,我脸上的疤就淡得看不出来了。

中秋那天,毓儿出嫁了,十里红妆蜿蜒着铺满了整条朱雀街。

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在这天美得让我认不出来。

阿湛骑着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也不知道阿柒在不在,有没有看见他的小公主最美的样子。

我没什么好送她的,只能往她怀里塞了一盒蜜桃酥。

她把从小贴身戴的护身符摘了下来,放进了我的手心,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

「暮春,等你出了宫,一定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啦,可是,我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长安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暂,好像所有的树叶在一夕之间就落完了。

襄王病逝的消息传进寿康宫的时候,我正端着碗吹着刚煮好的汤药。

太后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碗,让我替她去取一块蜜桃酥。

我端着碟子转身,却看见她把银针掰成了两截,手指用力地碾碎了半枚撒进药里,一饮而尽。

然后,她开口了。

「潇潇,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眯着眼对我笑,我却把手里的碟子打翻在了地上。

「别怕,你的事除了我和皇上没人知道。你姑姑是个好孩子,你也是,难为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哑巴。」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眼眶一热,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潇潇啊,你知道皇上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吗?他小时候,我还没当上皇后,为了争宠让他受了不少磋磨,等后来再想弥补,却已经太晚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把眼泪都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孩子,你也还在怨你娘,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吗,一个母亲愿意为了她的任何一个孩子豁出命去,只是有时候……真是不得已啊……」

「哎,我当然不是要你原谅她,这世上没人有资格让你原谅她,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爱你的……咳咳咳……」

我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却看见她面如金纸,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根每天用来探毒的银针就是毒药本身,就是她缠绵病榻的原因,而她对亲生儿子安排的这一切心知肚明。

「太后……我,我去找太医,找皇上……」

我慌乱地想要站起来,她却一把拉住了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桓儿害死了樾儿,我不想见他……」

「他们两个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我终于……不用再活着了……」

她微笑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想见的儿子来了。

皇上惊恐地看着太后没了生息的脸,抓起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

「母后,儿臣派太医去看樾儿了!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娘!桓儿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他趴在母亲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听不见了。

不是所有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就像不是所有过错都能被原谅。

太后薨逝的当天,姜相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初冬的长安,两支蜿蜒的仪仗在朱雀门相遇,白色的经幡和纷扬的飞雪在阴沉的天空下盘桓。

被宫墙隔开了大半辈子的姐弟,终于在黄泉路上并肩而行。

也许在很多年前,年幼的他们也曾在某个下雪天牵着手走在这条街上。

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那样,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打着雪仗。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又想起了家乡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每到暮春三月,无数花瓣像轻柔的雨丝一样落下,哥哥就站在漫天的桃花雨里对我笑。

喂,段予泽,你现在在哪里呀?

你还记不记得弄丢了我的竹蜻蜓,你说借去玩,可到头来却再也没有还给我。

哎,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你也不用为了这个躲着我。

我都不怪你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14

皇上把我留在了乾安宫,让我在深夜一遍遍复述着太后临死前的话。

可是白天,他却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地清理着姜家的门生故吏。

姜相一死,姜家失去了主心骨,再没什么可让他忌惮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太后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不仅是为了保住姜家的富贵荣华,更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等他羽翼渐丰、步步为营,等姜家颓势渐显、大厦将倾。

那年的除夕宴格外冷清,连烟花也没有放。

宴席上,只有满目的缟素和刺耳的钟磬。

往年,阿湛和毓儿会一左一右簇拥在帝后身边说笑,可如今,他们坐在各自的伴侣身边,却如泥塑木偶般沉默。

阿衍倒是不再坐在末席了,他挪到了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脸上却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崔皓肃然立在皇上身后,薄唇微抿,眸色如墨。

一丝不安蓦地从心头闪过,我提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刀兵相击之声,杂乱的脚步从屋顶落下,逐渐逼近。

一阵风猛然推开了殿门,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飞雪灌入殿内,一时间所有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灯影明灭间,我看见殿外有数十御林卫正在围攻三个黑衣人。

皇后、阿湛和毓儿几乎同时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

我认出了阿柒那双空灵又木讷的眼睛。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飘然起落。

另外两个黑衣人已被生擒,只有他还在左支右绌,可片刻后终究寡不敌众,渐渐被缩小的包围圈压制。

一蓬鲜血从他右臂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阿柒——」

毓儿惊呼出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驸马错愕的眼神中,跨过桌案上的珍馐佳肴,向殿外跑去。

她像疯了一样,跑进纷纷扬扬的大雪,奔向那个受伤的黑衣少年。

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飘卷,像一团在雪地里跳跃的火焰。

御林卫见她这般疯魔的样子,纷纷退让开来。

她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连绣鞋也掉在了路上,金凤步摇歪斜地垂在鬓边,裙摆上还沾着汤汁菜叶,全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可她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夺过阿柒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睁得通红。

「放他走!父皇,毓儿求您了!」

她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泛滥的泪水在脸上结起一层白霜。

皇上长叹了口气,终于闭上眼,挥了挥手。

御林卫松开了包围。阿柒却没有动,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

「快走!」毓儿狠狠推了他一把。

犹疑片刻后,阿柒转头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姜太尉在宫中私蓄暗卫,罪同谋反。

阿湛在年幼时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终于在这一天让他失去了一切。

废后和废太子的诏书在同一天下达,母子二人囚于宫中禁苑,毓儿也被褫夺公主封号,软禁在驸马府中。

姜太尉并没有被赐死,只是流放,那是皇上留给姜家最后的体面。

这年的上元节,没有灯会。

姜家倒了,家仇得报,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衍倒是心情不错,托崔皓送了一盏兔子灯给我,宫里的手艺,漂亮得找不出一点瑕疵。

可是,我却更喜欢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给我扎的那只丑兔子。

皇上喝醉了,他像当年的崔皓一样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缈缈,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樾儿的,我也不想让你和你哥哥死……」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是吗?没办法?

我好笑地看着他,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睡着了。

我艰难地抽出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走到殿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我抱着胳膊,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和小时候一样圆的月亮。

想起好多年前,娘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哥哥,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嫦娥的故事。

哥哥听了一会儿就走神了,趴到草地上去捉蛐蛐。

我一个人躺在娘的腿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温柔。

所以娘啊,当年把我送上囚车的时候。

你也是真的没办法,对吗?

15

开春了,满园的花开得好像忘记了冬天发生的一切。

太子已经废了三个月,皇上却没有立新的。

姜太尉推脱病重,迟迟没有出发去柳州。

一向沉稳的崔皓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旁敲侧击地提起,皇上却都顾左右而言他。

是啊,年长的皇子不止阿衍一个,但与皇上有心结的,却只有他。

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年幼时结下的仇怨有多么折磨,爱恨交织的纠缠会让人疯狂。

六月里,暑气蒸得人发晕,姜太尉的病还没有好,皇上却抱恙了。

阿衍终于不再装憨卖傻,他和三皇子、四皇子一样,常来乾阳殿侍疾。

只是他的演技再怎样精湛,到底也比不上两个弟弟那般情真意切。

「父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送他出去的时候,他扯住了我的袖子,沉着脸,眼底晦暗不明。

我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

他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三天后,护好自己。」

大热天,这一句话让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心,我刚想追问,他却已经匆匆离开了。

郁积了半个月的闷热,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化作了滚滚雷鸣。

闷雷声中,隐隐传来刀兵喊杀。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通报,说姜太尉带着禁军向宫里杀过来了。

皇上半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只是挥了挥手,平静得好像早有预料。

「放心,朕早安排了御林卫,他们进不了玄武门。」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炷香后,喊杀声夹杂着宫人的哭叫越来越近,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皓!崔皓!给朕把崔皓叫过来!」

他从摇椅上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踏步走去,打开门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闪电破空而下。

门外的台阶上七零八落地躺满了宫女太监的尸体,崔皓提着剑立于门外,如同鬼魅。

雨,终于落下了。

暴烈的雨点打在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跨过尸体,一步步逼近。

「姜太尉率禁军逼宫,臣赶来护驾之时,圣上已不幸被叛军所弑。」

崔皓面无表情地念着早已写好的台本,缓缓抬起手中的剑,雨水混着鲜血从剑尖滴落。

皇上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灰白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举起手臂指着面前这个多年的心腹。

「崔皓,你我二十多年的情谊,你……你竟然背叛我?」

「裴桓,从你害死缈缈的那天起,你我就再无情谊可言。」

又一道闪电落下,把昏暗的大殿照得惨白,把两张同样瘦削的脸映得狰狞可怖。

我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替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看这一场恩怨如何了结。

短暂的明亮后,大殿再次昏暗下来,一道身影突然飞快地闪入,刀兵撞击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荡开。

我眯起眼,看见一个衣衫凌乱披发跣足的女人挥剑挡在了皇上身前。

是皇后。

她紧紧抿着唇,脸色枯黄,眼睛却亮得像两簇跳跃的火焰。

「意柔……」

「阿桓,别怕。」

那两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呼唤彼此。

他们不再是没有名字的帝后,而是阿桓和意柔,就像阿衍和我,是表兄妹,是最亲的人。

姜意柔转动手腕,挽起一个凌厉的剑花向崔皓劈去。

她挥剑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在树丛后面看见她挥舞树枝的样子。

一招一式间,凛然的寒光在殿内飞快地游走。

裴桓从一瞬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返身折回桌案,抄起白玉镇纸向崔皓掷去。

砰!

一支利箭呼啸着破空飞来,正中裴桓胸口,镇纸应声落地。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扩散。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阿衍站在门外,侧身拉着弓弦。

暴雨如注,映着闪电的光亮,仿佛千万把银色的钢刀铺天盖地落下。

雨中的少年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流淌,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透过雨帘,那双眼睛又冷又空。

我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冬夜,他眼里映着冰冷的月光,那是一双属于幼狼的眼睛,而现在,幼狼已经长出了獠牙。

姜意柔一声惊呼,丢下手中的剑,抱住了裴桓倒下的身体。

而下一刻,崔皓已提剑刺入了她的背心。

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闷雷滚滚,雨声如鼓,像是要将整个世间淹没。

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走向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爱人。

视线开始旋转模糊,刺目的殷红涨满了眼帘。

失去意识前,我倒进了阿衍湿冷的怀抱。

年少情意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

阿衍啊……

这样的轮回,我们就不要再开始了,好吗?

16

再次睁眼已经是十天后。

有陌生的宫女说,我高烧昏睡了十天,阿衍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我身边。

又有陌生的太监告诉我,姜太尉谋反,姜氏诛灭九族,先帝被叛军所弑,临终前传位于赶来救驾的二皇子,御林卫林将军护驾有功,已擢升太尉。

我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崔皓和阿衍事先收服了林将军,让他假意做姜太尉的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后将其围剿,又借叛军之名弑君夺位。

可林将军是先帝的心腹,我不明白什么样的筹码可以让他背叛知遇之恩。

新帝登基的那天,我得到了答案。

登基大典与册后仪式同日举行,阿衍的皇后是林将军的女儿。

「潇潇,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现在还需要那个姓林的。」

七月的天,连风都粘稠,空气里还淡淡地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阿衍没来得及脱掉典礼上厚重的衮服,汗水浸透了层叠的衣领,垂落的冕旒摇晃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潇潇,先当贵妃好不好?我现在真的没办法……」

我发现他越来越像被他杀死的父皇,连说的话都一样。

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他摇了摇头,「阿衍,真的不用了,你看先帝和先皇后,他们也是表兄妹,可是最后怎么样?」

「只要你不娶我,我就永远是你的表妹,是你最亲的人,这样不好吗?」

我疲倦地抬起头朝他微笑,却对上了他阴鸷的目光。

「是因为裴湛吗?」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昏沉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阿湛和毓儿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呼吸开始急促。

「姜家的人,留着做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像在念出一句恶毒的咒语。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惊怒交加地看着我,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冕冠,抽去腰带,褪下衮服,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白绸中衣。

他发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打架一样跨坐上来,将我的两条胳膊举过头顶,牢牢地扼住我的手腕。

我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看着他涨红的耳尖和滚动的喉结,半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浓稠的情欲。

在他俯身下来的瞬间,我扭过头偏向一边,滚烫的唇烙在了我的耳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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