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暮雨潇

太后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碗,让我替她去取一块蜜桃酥。

我端着碟子转身,却看见她把银针掰成了两截,手指用力地碾碎了半枚撒进药里,一饮而尽。

然后,她开口了。

「潇潇,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眯着眼对我笑,我却把手里的碟子打翻在了地上。

「别怕,你的事除了我和皇上没人知道。你姑姑是个好孩子,你也是,难为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哑巴。」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眼眶一热,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潇潇啊,你知道皇上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吗?他小时候,我还没当上皇后,为了争宠让他受了不少磋磨,等后来再想弥补,却已经太晚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把眼泪都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孩子,你也还在怨你娘,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吗,一个母亲愿意为了她的任何一个孩子豁出命去,只是有时候……真是不得已啊……」

「哎,我当然不是要你原谅她,这世上没人有资格让你原谅她,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爱你的……咳咳咳……」

我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却看见她面如金纸,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根每天用来探毒的银针就是毒药本身,就是她缠绵病榻的原因,而她对亲生儿子安排的这一切心知肚明。

「太后……我,我去找太医,找皇上……」

我慌乱地想要站起来,她却一把拉住了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桓儿害死了樾儿,我不想见他……」

「他们两个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我终于……不用再活着了……」

她微笑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想见的儿子来了。

皇上惊恐地看着太后没了生息的脸,抓起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

「母后,儿臣派太医去看樾儿了!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娘!桓儿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他趴在母亲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听不见了。

不是所有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就像不是所有过错都能被原谅。

太后薨逝的当天,姜相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初冬的长安,两支蜿蜒的仪仗在朱雀门相遇,白色的经幡和纷扬的飞雪在阴沉的天空下盘桓。

被宫墙隔开了大半辈子的姐弟,终于在黄泉路上并肩而行。

也许在很多年前,年幼的他们也曾在某个下雪天牵着手走在这条街上。

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那样,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打着雪仗。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又想起了家乡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每到暮春三月,无数花瓣像轻柔的雨丝一样落下,哥哥就站在漫天的桃花雨里对我笑。

喂,段予泽,你现在在哪里呀?

你还记不记得弄丢了我的竹蜻蜓,你说借去玩,可到头来却再也没有还给我。

哎,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你也不用为了这个躲着我。

我都不怪你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14

皇上把我留在了乾安宫,让我在深夜一遍遍复述着太后临死前的话。

可是白天,他却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地清理着姜家的门生故吏。

姜相一死,姜家失去了主心骨,再没什么可让他忌惮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太后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不仅是为了保住姜家的富贵荣华,更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等他羽翼渐丰、步步为营,等姜家颓势渐显、大厦将倾。

那年的除夕宴格外冷清,连烟花也没有放。

宴席上,只有满目的缟素和刺耳的钟磬。

往年,阿湛和毓儿会一左一右簇拥在帝后身边说笑,可如今,他们坐在各自的伴侣身边,却如泥塑木偶般沉默。

阿衍倒是不再坐在末席了,他挪到了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脸上却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崔皓肃然立在皇上身后,薄唇微抿,眸色如墨。

一丝不安蓦地从心头闪过,我提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刀兵相击之声,杂乱的脚步从屋顶落下,逐渐逼近。

一阵风猛然推开了殿门,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飞雪灌入殿内,一时间所有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灯影明灭间,我看见殿外有数十御林卫正在围攻三个黑衣人。

皇后、阿湛和毓儿几乎同时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

我认出了阿柒那双空灵又木讷的眼睛。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飘然起落。

另外两个黑衣人已被生擒,只有他还在左支右绌,可片刻后终究寡不敌众,渐渐被缩小的包围圈压制。

一蓬鲜血从他右臂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阿柒——」

毓儿惊呼出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驸马错愕的眼神中,跨过桌案上的珍馐佳肴,向殿外跑去。

她像疯了一样,跑进纷纷扬扬的大雪,奔向那个受伤的黑衣少年。

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飘卷,像一团在雪地里跳跃的火焰。

御林卫见她这般疯魔的样子,纷纷退让开来。

她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连绣鞋也掉在了路上,金凤步摇歪斜地垂在鬓边,裙摆上还沾着汤汁菜叶,全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可她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夺过阿柒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睁得通红。

「放他走!父皇,毓儿求您了!」

她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泛滥的泪水在脸上结起一层白霜。

皇上长叹了口气,终于闭上眼,挥了挥手。

御林卫松开了包围。阿柒却没有动,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

「快走!」毓儿狠狠推了他一把。

犹疑片刻后,阿柒转头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姜太尉在宫中私蓄暗卫,罪同谋反。

阿湛在年幼时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终于在这一天让他失去了一切。

废后和废太子的诏书在同一天下达,母子二人囚于宫中禁苑,毓儿也被褫夺公主封号,软禁在驸马府中。

姜太尉并没有被赐死,只是流放,那是皇上留给姜家最后的体面。

这年的上元节,没有灯会。

姜家倒了,家仇得报,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衍倒是心情不错,托崔皓送了一盏兔子灯给我,宫里的手艺,漂亮得找不出一点瑕疵。

可是,我却更喜欢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给我扎的那只丑兔子。

皇上喝醉了,他像当年的崔皓一样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缈缈,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樾儿的,我也不想让你和你哥哥死……」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是吗?没办法?

我好笑地看着他,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睡着了。

我艰难地抽出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走到殿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我抱着胳膊,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和小时候一样圆的月亮。

想起好多年前,娘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哥哥,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嫦娥的故事。

哥哥听了一会儿就走神了,趴到草地上去捉蛐蛐。

我一个人躺在娘的腿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温柔。

所以娘啊,当年把我送上囚车的时候。

你也是真的没办法,对吗?

15

开春了,满园的花开得好像忘记了冬天发生的一切。

太子已经废了三个月,皇上却没有立新的。

姜太尉推脱病重,迟迟没有出发去柳州。

一向沉稳的崔皓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旁敲侧击地提起,皇上却都顾左右而言他。

是啊,年长的皇子不止阿衍一个,但与皇上有心结的,却只有他。

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年幼时结下的仇怨有多么折磨,爱恨交织的纠缠会让人疯狂。

六月里,暑气蒸得人发晕,姜太尉的病还没有好,皇上却抱恙了。

阿衍终于不再装憨卖傻,他和三皇子、四皇子一样,常来乾阳殿侍疾。

只是他的演技再怎样精湛,到底也比不上两个弟弟那般情真意切。

「父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送他出去的时候,他扯住了我的袖子,沉着脸,眼底晦暗不明。

我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

他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三天后,护好自己。」

大热天,这一句话让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心,我刚想追问,他却已经匆匆离开了。

郁积了半个月的闷热,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化作了滚滚雷鸣。

闷雷声中,隐隐传来刀兵喊杀。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通报,说姜太尉带着禁军向宫里杀过来了。

皇上半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只是挥了挥手,平静得好像早有预料。

「放心,朕早安排了御林卫,他们进不了玄武门。」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炷香后,喊杀声夹杂着宫人的哭叫越来越近,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皓!崔皓!给朕把崔皓叫过来!」

他从摇椅上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踏步走去,打开门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闪电破空而下。

门外的台阶上七零八落地躺满了宫女太监的尸体,崔皓提着剑立于门外,如同鬼魅。

雨,终于落下了。

暴烈的雨点打在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跨过尸体,一步步逼近。

「姜太尉率禁军逼宫,臣赶来护驾之时,圣上已不幸被叛军所弑。」

崔皓面无表情地念着早已写好的台本,缓缓抬起手中的剑,雨水混着鲜血从剑尖滴落。

皇上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灰白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举起手臂指着面前这个多年的心腹。

「崔皓,你我二十多年的情谊,你……你竟然背叛我?」

「裴桓,从你害死缈缈的那天起,你我就再无情谊可言。」

又一道闪电落下,把昏暗的大殿照得惨白,把两张同样瘦削的脸映得狰狞可怖。

我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替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看这一场恩怨如何了结。

短暂的明亮后,大殿再次昏暗下来,一道身影突然飞快地闪入,刀兵撞击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荡开。

我眯起眼,看见一个衣衫凌乱披发跣足的女人挥剑挡在了皇上身前。

是皇后。

她紧紧抿着唇,脸色枯黄,眼睛却亮得像两簇跳跃的火焰。

「意柔……」

「阿桓,别怕。」

那两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呼唤彼此。

他们不再是没有名字的帝后,而是阿桓和意柔,就像阿衍和我,是表兄妹,是最亲的人。

姜意柔转动手腕,挽起一个凌厉的剑花向崔皓劈去。

她挥剑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在树丛后面看见她挥舞树枝的样子。

一招一式间,凛然的寒光在殿内飞快地游走。

裴桓从一瞬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返身折回桌案,抄起白玉镇纸向崔皓掷去。

砰!

一支利箭呼啸着破空飞来,正中裴桓胸口,镇纸应声落地。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扩散。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阿衍站在门外,侧身拉着弓弦。

暴雨如注,映着闪电的光亮,仿佛千万把银色的钢刀铺天盖地落下。

雨中的少年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流淌,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透过雨帘,那双眼睛又冷又空。

我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冬夜,他眼里映着冰冷的月光,那是一双属于幼狼的眼睛,而现在,幼狼已经长出了獠牙。

姜意柔一声惊呼,丢下手中的剑,抱住了裴桓倒下的身体。

而下一刻,崔皓已提剑刺入了她的背心。

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闷雷滚滚,雨声如鼓,像是要将整个世间淹没。

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走向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爱人。

视线开始旋转模糊,刺目的殷红涨满了眼帘。

失去意识前,我倒进了阿衍湿冷的怀抱。

年少情意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

阿衍啊……

这样的轮回,我们就不要再开始了,好吗?

16

再次睁眼已经是十天后。

有陌生的宫女说,我高烧昏睡了十天,阿衍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我身边。

又有陌生的太监告诉我,姜太尉谋反,姜氏诛灭九族,先帝被叛军所弑,临终前传位于赶来救驾的二皇子,御林卫林将军护驾有功,已擢升太尉。

我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崔皓和阿衍事先收服了林将军,让他假意做姜太尉的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后将其围剿,又借叛军之名弑君夺位。

可林将军是先帝的心腹,我不明白什么样的筹码可以让他背叛知遇之恩。

新帝登基的那天,我得到了答案。

登基大典与册后仪式同日举行,阿衍的皇后是林将军的女儿。

「潇潇,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现在还需要那个姓林的。」

七月的天,连风都粘稠,空气里还淡淡地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阿衍没来得及脱掉典礼上厚重的衮服,汗水浸透了层叠的衣领,垂落的冕旒摇晃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潇潇,先当贵妃好不好?我现在真的没办法……」

我发现他越来越像被他杀死的父皇,连说的话都一样。

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他摇了摇头,「阿衍,真的不用了,你看先帝和先皇后,他们也是表兄妹,可是最后怎么样?」

「只要你不娶我,我就永远是你的表妹,是你最亲的人,这样不好吗?」

我疲倦地抬起头朝他微笑,却对上了他阴鸷的目光。

「是因为裴湛吗?」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昏沉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阿湛和毓儿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呼吸开始急促。

「姜家的人,留着做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像在念出一句恶毒的咒语。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惊怒交加地看着我,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冕冠,抽去腰带,褪下衮服,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白绸中衣。

他发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打架一样跨坐上来,将我的两条胳膊举过头顶,牢牢地扼住我的手腕。

我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看着他涨红的耳尖和滚动的喉结,半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浓稠的情欲。

在他俯身下来的瞬间,我扭过头偏向一边,滚烫的唇烙在了我的耳垂上。

他僵了一下,把头埋进了我的颈窝,粗重的喘息在片刻后变成了哽咽。

「他没死,你满意了吧?」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锁骨上。

他红着眼睛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下床,把散落在地上的衣冠一件件穿回身上。

新帝裴衍推开门,去继续他的表演。

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胸口一阵阵抽痛。

夜里,崔皓来看我,他说他把裴湛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只要裴湛一天活着,裴衍就得听命于他,否则,他随时可以让皇位易主。

除了阿湛,其他人的下场全由阿衍做主。

皇后的心腹高公公,那个曾经让他像狗一样趴在脚边的太监,被判了凌迟。

阿湛的太子妃,那个想把我扔到井里的姑娘,阿衍专门为她安排了腰斩,两截血糊糊的身子被丢进了乱葬岗的枯井里。

至于毓儿,阿衍赐了她一杯毒酒。我不明白,一个嫁了人的公主对他有什么威胁。

毓儿的驸马不愿把一个赐死的罪妇迁入祖坟。于是崔皓偷偷把她从乱葬岗带了回来,埋进了先帝的陵园。

我摸着颈间她送我的护身符,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毓儿她那么胆小,又怕黑,晚上睡觉还不老实,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她父皇。

那晚的梦里,我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踢着两条小腿对我咯咯地笑。

毓儿啊,如果有来世的话,做我妹妹吧。

17

上一个段贵妃死了十年后,宫里又封了一个段贵妃。

我被一群太监连人带床扛进了姑姑住过的锦瑟宫。

新皇后来看我,将门虎女生得明艳张扬,还舞得一手好鞭子。

她拉我去御花园看她舞鞭,假装不小心把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她紧张地跑过来一个劲地道歉,不过可惜我伸手挡了一下,没打到脸上,看得出她有些失望。

她目光躲闪地观察着我,暗暗地把自己跟我做着比较,我突然有点可怜她。

这傻姑娘爱上了裴衍,最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死呢。

晚上来看我的还是崔皓,他心疼地皱着眉,轻手轻脚地给我上药。

多年来,我一直试图在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搜寻父亲的样貌,可是不管多么努力地回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始终是崔皓的模样。

十年的时光漫长得像掖庭外的那条宫道,我长大了,他也变老了。

看着他眉心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鼻尖有些发酸。

以他的才能,本可出将入相,可如今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过被人在背地里骂一句权宦阉狗罢了。

「千岁大人,求你让我见见裴湛吧。」

我吸了吸鼻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裴衍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答应了。

天还没擦亮,我穿上寻常的布衣,仔细地盖住手上破溃的伤口,薄涂一层脂粉遮掩病容,提上了一篮新鲜出炉的蜜桃酥。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塞进一辆马车,七拐八绕地往宫外驶去。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沉默地前行,我留意着每一处拐弯和上坡,隐约猜到那是京郊的亭山。

摘下黑布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荒败的寺院。

推开门,我看见地上用铁链栓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下巴上长了一层淡淡的青须,破旧的长袍沾满尘土。

门外的日光骤然泻入昏暗的室内,他侧过脸躲避,不适应地抬手遮住眼睛。

等终于认出了我,他笑了起来。

「贵妃娘娘,好久不见。」

他刻意强调了贵妃两个字,想来是笑我自幼费尽心机,到头来也没能当上皇后。

「我替外祖向你们段家道歉,不过姜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咱们也算扯平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对他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打开食盒,伸手拎到他面前。

「阿湛,你饿不饿,这是我四更起来新做的,你尝尝?」

他敛去了笑意,瞳孔收缩了一下,目光阴沉地盯着我。

「是裴衍让你来送我上路吗?」

烧了十天的脑子有点钝,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拿出一块蜜桃酥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的半块举到他眼前,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没毒!」

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额头伤疤下的青筋鼓了起来。

他抬起手把食盒狠狠打落在地上,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香喷喷的蜜桃酥全滚到了土里。

「段予潇,耍我很有意思吗?」

他梗着涨红的脖子,声音嘶哑地咆哮,我吓得缩回了手。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自己之前是有多猪油蒙心,才会觉得在骗了他这么多年后,在眼睁睁看着他家破人亡后,还能假装无事发生。

早就回不去了。

我抱歉地对他笑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趴在地上把沾了土的蜜桃酥全都捡起来放进食盒,然后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在微微发抖。

转身离开前,我感到屋梁的阴影里有一丝熟悉的杀气。

胸前的护身符好像在隐隐发烫。

毓儿啊,是你的阿柒,他活下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光,想起好多年前那双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其实我知道,在我被摁到井口的那天,是阿湛让阿柒救下了我。

我一直都记得,我欠他一条命。

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18

装了那么多年的哑巴,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哑巴。

阿衍一开始还经常来看我,对我说好多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微笑,一言不发。

第一个月,他恼羞成怒。

第二个月,他哭着求我。

第三个月,他只是愣愣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然后他就不再来了。

我知道他在忙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忙着架空崔皓和林太尉。

那些在年少时每个孤独的夜晚默默记诵的策论,在每个受辱的时刻暗暗习得的权术,都在这个时候成了他的盔甲和爪牙。

所有人都对印象中憨傻的二皇子刮目相看。曾经被踩在泥里的少年长成了帝王,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家都劝我不要跟他置气,就连崔皓和林皇后都几次三番来当说客。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陪他继续走下去了。

这座宫城用执念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要的不过是平淡心安的生活,我和他注定会走上歧路。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散着头发赤着脚在永巷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过第一次见到阿衍的那条宫道,走过阿湛带我偷偷爬上去的那座高阁,走过凤仪宫外接住毓儿的那棵大树。

偶尔迎面撞见阿衍,我不行礼也不避让,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径直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

宫人们都说,段贵妃疯了,在那场宫变中被吓傻了。

我微笑着默认,从不反驳。

所以,就连林皇后怀了三个月的孩子掉了,满后宫追查元凶的时候,也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不会是你。」

不过才半年,那个举着鞭子顾盼神飞的姑娘就瘦得脱了相,她空洞怨念的目光扫过我,让我想起了先皇后。

可她明明才跟我一样大,过了年不过十七而已。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锦瑟宫里点起了银丝炭。

这是宫里最好的炭火,烧起来没有一点烟尘,可我总觉得还没有当年阿衍在他的小屋里给我烧的黑炭暖和。

我手脚冰凉地钻进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却感到浑身暖烘烘的。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自己的一只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

是十年前的阿衍又来给我暖被窝了。

趁他睡得正香,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在他脸上偷偷亲了一下。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像把羽扇一样,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扫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天不亮他就会悄悄离开,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君王不能有弱点。

就像他曾经告诉我,没有人会对一个傻子有戒心。

那么,应该也没人会相信一个疯子会是他的软肋吧。

我的阿衍啊,一定很辛苦。

可是我能为他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19

天气渐渐暖和了,前朝的事陆陆续续从宫人口中传进来。

说匈奴可汗趁新帝根基未稳南下作乱,镇北军中一位姓李的将军打退了来犯的敌军,麾下还有个作战勇猛的年轻小将崭露头角。

我知道这位李将军,他是我爹当年最信任的部下,因为我爹的事受到牵连,被埋没至今方才重新出头。

要是段予泽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嚷嚷着求李将军带他上阵杀敌吧。

等开了春,李将军就要领着麾下精锐来长安接受封赏,日子都定下了,三月十五。

宫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让我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场暴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衍和崔皓,林皇后也把自己关在凤仪宫里不出来,就连平日最碎嘴的宫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

好像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一场疾风骤雨,只是谁也没料到,日子被提前了。

三月初三,阳光很好,我把旧时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打算摆到院子里去去霉气。

两个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太监尖声哭叫着跑进来,扑倒在我脚下。

我还没听清他们口中说的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两个提着带血长刀的士兵,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御林卫的军服,那种令人胆寒的杀气,只会来自北疆喋血的军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冲我拱了拱手,一人揪住一个太监提到门外,像杀鸡放血一样划开了他们的喉咙。

看来,阿衍终于找到了一把称手的刀,要在今天替他除去那两个最后的阻碍。

我跨过门口太监的尸体,朝乾阳殿跑去。

一路上,措手不及的御林卫和宦官们还在拼命组织着零星的抵抗,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我好几次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血沾在身上,还是这么难闻。

乾阳殿的门敞开着,镇北军的士兵整齐地围成一圈,闪着寒光的刀锋稳稳指向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人。

我拼命扒拉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士兵,站在一边的李将军挥了挥手,把我放了进去。

第一眼,我没有认出他。

他低头拄着断剑半跪在地上,浑身数不清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渗血,把青碧的长袍染成了深紫。

我轻轻地走过去跪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唤了声:「崔皓。」

他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沉重地倒进了我怀里,温热的血从我指缝间涌出来。

「缈缈,」他定定地看着我,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阿衍他,出息了……」

他艰难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拜托我的事,我终于做完啦……」

我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啦,皓哥哥。」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突然手臂发力勾住我的脖子,把嘴唇凑到我耳边,用微如游丝的声音对我说:「丫头,他们去找裴湛了,快……」

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手里被塞进了一把钥匙,我不动声色地把它藏入了腰带。

李将军带着士兵抬走了崔皓的尸体。

等四周没了人,我立刻脱下身上的血衣,换上了晕倒在一边的丫鬟的衣服,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到冷宫后院,从一个狗洞里钻了出去。

我在街市上用金簪向路人换了一匹马,避开搜街的士兵,飞快地向亭山疾驰而去。

从来没骑过马的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心急如焚地抽着鞭子,带着寒意的春风灌进嗓子,像砂纸一样磨着胸口,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

到了山脚,我从马背上跌下来,扶着树干呕吐不止。

好在镇北军还没搜到这里,还来得及。

我凭着记忆里的路线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终于在力气用尽之前找到了那座寺院。

20

「你又来做什么?」

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阿湛嘴里骂骂咧咧,胳膊倒是稳稳接住了虚脱的我。

我大口喘着气从他怀里挣扎起来,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锁链。

「段予潇,你这是干什么?」

「阿湛,崔皓死了,裴衍要来杀你了,你换上我的衣服赶紧走!」

我着急忙慌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和裙子,又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要走一起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两个手腕,胡子拉碴的脸涨得通红,原本阴沉的眼睛忽然亮得可怕。

没时间了,我急得浑身冒汗,大声喊起来:「阿柒!阿柒你快出来!」

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年轻男子从屋梁上跳了下来,他没有蒙面,清俊消瘦,只有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睛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一个手刀下来劈晕了阿湛。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脱掉他的衣服,胡乱地给他套上了我的衣裙,阿柒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扛在了肩上。

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塞到阿柒手里。

「阿柒,这是毓儿的东西,你留着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抿着唇对我点了点头。

我伸手抚了抚阿湛散乱的额发,最后看了他一眼。

再见了阿湛,替我去过平淡自由的生活吧。

阿柒对我鞠了一躬,转身扛着阿湛向后山跑去。

我像当年娘给我套上哥哥的衣服那样,穿上了阿湛的长袍,束起了头发,安静地坐下。

一炷香后,外面响起了整肃的脚步声,门被踢开了。

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将军站定在门口,朝身后的传令兵抬手示意,然后快步向我走来。

他的力气好大,铁钳一样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皮肤黝黑,但眉眼清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脖子。

要不是看到了他手背上那块熟悉的红色胎记,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恼怒地皱起了眉,「女的?」

我被扔在了地上,看着他转身离去,我从内衣缝里取出太后当年剩下的半枚银针,含进了嘴里,然后喊住了他。

「段予泽,你回来!」

他的脚步僵住了,身体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他大踏步地走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

我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好像比小时候更暴躁了,眼睛里像有一团火。

我的哥哥还活着,真好。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神色慌乱地扒开我的前襟,露出锁骨下的胎记。

一瞬间,他的眼泪像融化的雪水一样涌了出来,声音颤抖得厉害。

「潇潇?真的是你吗潇潇?你还活着?」

胸口开始痛起来,我有些站不稳,扑倒在他身上。

「哥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呀,潇潇想回家了……」

我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伸出手去抚摸他粗糙的脸颊和蜿蜒的伤疤。

这十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扑通跪倒在地上,两条胳膊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潇潇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了……」

铁骨铮铮的小将军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要知道,小时候他可是从来都不会哭的。

他是我的亲哥哥啊,我虽然喜欢跟他赌气,可也是真的很爱他。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娘问一下我的意见,说不定我真的会愿意替他去死。

「哥哥,你还记得吗?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欠我一盏虎头灯,十八块蜜桃酥,还有,还有一只竹蜻蜓……你,你今天……全都还给我,好不好?」

胸口痛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搅碎了,一股血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好,好……潇潇,你这是怎么了?啊?军医!快叫军医!」

他脸色煞白,心急如焚地朝门外喊起来。

我抓住他汗津津的手,挣扎着挺起身子贴近他的耳朵。

「我欠了裴湛一条命,你放他走,我们就算……就算扯平了,好不好,答应我……」

他泪眼蒙眬地看着我,一张好看的脸皱得一塌糊涂,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顿时感觉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了,原来死是这么难受。

门又被哐啷撞了一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潇潇?你怎么在这儿?我已经把姓林的全杀了,你来做皇后,好不好?」

我费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阿衍惊慌失措的脸。

「不好,」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不要嫁给你了……」

要是知道我放走了阿湛,他一定会很生气吧,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替他惩罚了自己。

又一大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阿衍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留恋他手心的温度。

「潇潇,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哭得两眼通红,像极了当年他送我的那只丑兔子。

我突然就心软了,说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谎话。

「阿衍,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嫁给你……」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旋转起来。

一会儿是和哥哥一起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会儿是和阿衍挤在冰冷的被窝里说悄悄话,一会儿又是和阿湛走在上元节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最后我看见娘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流着眼泪对我笑。

在把我送上囚车前,她紧紧地抱了抱我,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潇潇别怕,娘在下面等你。」

娘啊,潇潇想了十年,终于还是决定原谅你啦。

虽然比不上哥哥,但娘也是很爱我的,对吧?

就像我爱阿衍,也爱阿湛和毓儿一样。

我的阿衍下辈子一定要找一个比我厉害的女孩。

潇潇是个没用的姑娘,要早些回家去了……

娘啊,你还在等我吗?

番外 姜意柔

认识裴桓那年,我才七岁,被选进宫做皇子公主的伴读。

说是伴读,其实就是在一群孩子里面挑选未来的王妃驸马。

阿桓那时并不受宠,除了我和崔御史家的小公子、段将军家的兄妹俩,没有别的朋友。

我们五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阿桓才会露出笑容。

崔皓那个傻子整天围着段云缈转,耍宝一样变着法地逗她笑。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注定会嫁给未来的太子,我也是。

论出身和品貌,我和段云缈是这批女孩里最出色的。

我俩一文一武,别误会,武的是我,文的是她。

大人们都开玩笑说,将军家的女儿温柔文弱,尚书家的姑娘反倒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嫁了同一个夫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爹说,表弟裴樾聪颖灵秀,更得皇上青睐,让我多与他亲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

阿桓没有姑娘喜欢,正好,没人跟我抢,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我每天都与他形影不离,要是有人欺负他,我就挥着树枝挡在他面前对他说:「阿桓,别怕。」

他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叫我意柔,说我是他的表妹,是他最亲的人。

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好像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进了他眼里。

那时候我就觉得,为了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我爹扳倒了宰相,姑姑也当上了皇后。

崔御史受牵连被判了死罪,可怜的崔皓从我们的小伙伴变成了伺候我们的小太监。

段云缈为他哭了三天,我看见阿桓蹲在她身边安慰她,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问题,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阿桓说他喜欢我,只有当了太子才能跟我在一起。

于是我跪在爹的书房里绝食了三天,告诉他我非阿桓不嫁,求他帮阿桓当上太子。

我爹叹了口气,同意了。

我知道,他不仅是为了我,更因为阿桓比裴樾听话。

几年后,我和段云缈一起嫁给了阿桓。

我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变成皇后,段云缈也做了贵妃,不过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跟她才不一样呢,我是阿桓最亲的人。

阿桓对我很好,我们有了阿湛和毓儿,他们是两个善良可爱的好孩子,阿湛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我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这样平淡地幸福下去。

可是,随着阿桓在朝堂上对我爹的逐渐疏远,他留宿锦瑟宫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从段云缈看向他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也爱上了他,我终于开始控制不住地嫉妒。

段家的人渐渐从军队渗透到前朝,阿桓在不动声色地脱离我爹的掌控。

爹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权旁落,所以一出手便是通敌灭族的罪名。

阿桓有心想保,奈何三司言官轮番施压,他终于败下阵来,段氏一门顷刻覆灭。

他让崔皓暗中救下段云峰的一双儿女,却终究救不下段云缈。

喝下毒酒前,她流着泪跪在我脚下,求我照顾她的儿子。

可她不会知道,在她死后苛待阿衍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的枕边人。

阿桓为了不让我爹心生猜忌,对阿衍极尽冷待。

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宫人给他多加些饮食,在冬天添上几篓炭。

我渐渐发现,阿桓既不喜欢阿湛,也不喜欢阿衍,因为两个孩子一个不像他,一个又太像他。

段云缈死后,我和阿桓再也回不去从前,初一和十五成了我日夜的苦盼。

我知道他恨透了我爹,虽然还若无其事地对我微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冷得让我害怕。

阿湛和毓儿渐渐长大,都淘气得很,不爱读书。

毓儿便罢了,可阿湛是太子,我只能逼他用功,因为我不想看见阿桓失望的样子。

有一天,阿湛好像突然转了性,开始苦学策论。

在他认真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跟段云缈很像的姑娘。

我隐约猜到了几分,或许她就是段云峰的女儿。

这个叫暮春的丫头,是个沉默乖顺的孩子,却成了阿湛第一次忤逆我的原因。

他哭着跪在我面前,把地板磕得砰砰响,额头的皮磕破了一块,渗出的血刺痛我的眼睛。

他求我给她一个姜氏旁支的身份,嫁给他做太子妃。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哀求变成威胁,最后他说若不能娶她,他就不愿再做太子。

我忍不住苦笑出声,阿桓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却视之如敝屣。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天真到以为自己有谈判的筹码。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如果他再敢与那丫头有半点瓜葛,我就让阿柒杀了她。

我忘不了他怨恨绝望的眼神,可我必须让他明白生在皇家的代价。

很快,姑姑为阿湛赐婚的懿旨就下来了。

阿湛求我让他去浣衣局见暮春最后一面,答应从此不再看她一眼,只希望我保她平安无虞。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默许。

从浣衣局回来后,他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从一个活泼的少年变成了一副安静的傀儡。

我兑现了保护暮春的承诺,让她去寿康宫服侍姑姑,打算过几年为她指个好人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我没想到,阿爹病倒后,姜家的败落竟会如此迅速。

阿桓步步紧逼,而我再也没有了保护任何人的能力。

为了巩固阿湛的太子之位,也为了给毓儿寻个依靠,我求阿桓把她嫁给那个炙手可热的新贵。

出嫁前的晚上,毓儿流了一夜的眼泪,听着她在梦里一遍遍唤着阿柒,我心痛得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终究成了徒劳,姑姑死后不到三个月,姜家彻底倒了,我知道阿桓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在禁苑每个阴冷的夜晚,我终于不得不面对兰因絮果的结局。

也许在多年的猜忌后,年少时的情意早已荡然无存。

所以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当得知哥哥领着禁军攻入玄武门时,我心里本能出现的念头竟还是想要保护他。

几个太监救走了阿湛,我没有跟他们离开。

我从尸体堆中捡起一把沾血的剑,快二十年没有握剑的手起了一丝兴奋的战栗。

乾阳殿里,指着阿桓的人竟是崔皓,我瞬间明了,闯入殿中挥剑挡在他面前。

他又温柔地唤起了我的名字,意柔。

眼眶一阵酸涩,所有怨怼在这一刻瓦解。

二十年的时光轰然倒塌,千般柔情再次决堤而下。

阿桓,别怕。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与君初相见,两小无猜嫌。

只是这一次我没能再护住他。

血从我们的胸口涌出,融在了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脸又映在他那明亮如初的眼睛里。

原来,我依旧是他最亲的人。

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番外 段予泽

妹妹出生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初的两年,我不太喜欢她。

爹常年不在家,娘整天都围着这个小粉团子转。

我那时暗暗地想,要是没有她就好了,娘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可是,当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攥住我大拇指的时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被击中了。

嗯,小粉团子还蛮可爱的。

等她学会了走路,就整天像只小鸭子一样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我带着她放风筝打雪仗,看她仰着粉扑扑的小脸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我忽然就觉得,有个妹妹好像也挺不错的。

可是再长大些,她开始变得烦人,老是喜欢和我抢东西。

她总抱怨爹娘偏袒我,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反倒是经常听大人们说起男尊女卑的话,越发觉得她不懂事。

明明我才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子,她不过是个早晚要嫁人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跟我争?

于是我开始故意跟她对着干,有时候欺负她欺负得狠了,她就会抽抽搭搭地哭着跑开。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还是会顶着哭肿的眼睛来叫我起床。

看着她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心口突然起了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什么男尊女卑,我只知道我爱她,她是我妹妹,是我应该用生命来保护的女孩。

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永远都记得九岁秋天的那个下午。

全副武装的官兵杀气腾腾地冲进了家门,妹妹不见了。

娘慌乱地给我穿上了妹妹的衣服。衣服太小,勒得我伸不开胳膊。

「潇潇呢?」我问。

娘红着眼睛对我说:「阿泽,你这条命是潇潇换来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还淡淡地散发着妹妹的味道,一时有些愣怔。

官兵踢开了院门,娘唰地抽出挂在墙上的短剑,用力把我推出了房间。

我看见一蓬殷红的鲜血溅起在窗纱上,接着,两个官兵拖着娘的尸体从里面出来,她没有合上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

押往教坊司的路上,有人暗中把我劫走,带到了镇北军中。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没有家了,爹娘和妹妹都死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

我隐姓埋名,在李将军手下做了一名小卒。

十年沙场喋血,漫长得像没有尽头,记不清有多少次遍体鳞伤,死里逃生。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也一直记得,自己的这条命是潇潇给的,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等到能报仇的那一天。

终于在一个初秋的早晨,从长安传来消息,表弟裴衍登基,段家终于沉冤得雪。

我们收到了裴衍的密诏,李将军是我爹最忠诚的部下,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打退匈奴后,我们终于有了进军长安的理由。

阳春三月,柔和的暖风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血腥。

我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见到她。

当她锁骨下那抹熟悉的红色闯入视线,过于强烈的悲喜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的潇潇,她还活着。

十年的岁月让她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也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亏欠。

老天待我不薄,把潇潇还给了我。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欠她的一条命,要用余生来偿还。

可是下一刻,她却脸色苍白地跌进了我怀里。

她一件件数着小时候我欠她的东西,小丫头的记性可真好,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全都忘了,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嘴里流着血,求我放了裴湛,她要像小时候换我的命一样,换另一个男人的命。

我答应了,那是我欠她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我怀里,在阔别十年后,她没有给我片刻补偿的机会。

得而复失,欲还不待,世间至悲,莫过于此。

下属来报说,宣德门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扛着一个看着像男人的姑娘要出城,我挥了挥手放走了他们。

我跟着裴衍走在尸横遍野的永巷,在她住过的房间里,我打开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放着一只做工拙劣的兔子灯,上面还有胶布粘贴的痕迹,像是摔碎后又被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拼起。

裴衍抱着那只兔子放声大哭,我坐在门外等了他一夜,晚风中的悲泣听着叫人肝肠寸断。

五更的时候他终于出来了,面如死灰,满腮青须,整整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我带潇潇回了家,在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把她和爹娘埋在了一起,又在她的坟头新栽了一棵桃树,放上了一盏虎头灯、一只竹蜻蜓和十八块蜜桃酥。

裴衍把亏欠潇潇的东西都补偿给了我,李将军做了太尉,而我成了最年轻的大将军,可自由出入宫禁。

四下无人时,裴衍喊我大哥,我替潇潇成了他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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