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潇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和裴衍青梅竹马,为他在太子身边做了多年细作。
可他却在登基后问我,先当贵妃好不好?
我笑着说不用。
几年后,他又哭着求我做他的皇后。
我还是摇头。
他不懂,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1
第一次见到裴衍,是在七岁那年。
我们狠狠打了一架。
那天,我因为洗坏了一件宫装,被浣衣局的嬷嬷打肿了手心,在掖庭外罚跪。
冬夜的风在狭长的宫道里呼啸,刮在身上刺骨的冷。
黑暗中,我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扑倒在地上。
抬头一看,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身子单薄,两道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映着天上的月亮,像只在荒原里走失的幼狼。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后用奶凶的声音冲我嚷嚷起来:「哪来的臭丫头,大半夜的在这里吓人?」
他的话让我有点生气,因为就在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大将军府的千金。
爹娘疼爱,哥哥也不算太坏。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被指控通敌叛国,在宫里当贵妃的姑姑被赐了毒酒,紧接着,夷三族的圣旨就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段家不过是皇上用来制衡姜氏外戚的棋子,姜家一反击,我们就成了弃子。
我娘红着眼睛,给我换上哥哥的衣服,把我塞上了囚车。
一路上我哭得好大声,以为只要哭的声音够大,爹娘就会来救我。
直到听见押解的差役说,女眷充作官奴,男丁一律处死,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娘是要我替哥哥去死。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就不哭了,坐在牢房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掉脑袋。
可是几天后,有人把我带出了天牢。
崔皓那时不过二十七八岁,却已经做到了总管公公。
他把我领到净身房,一把扒下了我的裤子,看着我裸露的下半身,他一时愣住了。
「你不是段予泽?」他皱了一下眉,俯身下来看着我,「你是段予潇?」
我木然点了点头。
他轻声叹了口气,帮我把裤子重新系好,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叫暮春,是个哑巴。」
火气上头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应该是个哑巴。
「你又是哪来的小太监,走路不长眼睛!」我不甘示弱地冲面前的男孩叫起来。
他被激怒了,恶狠狠地冲上来把我推倒,骑在我身上揪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
我在他身下挥舞着胳膊,狠命地撕他的嘴,两条腿乱踢乱蹬。
我们像疯了一样扭打在一起,终于,我一记抬膝击中了他。
他一声惨叫,歪倒在一边,蜷着身子倒吸冷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嘛,先动手的倒还先哭上了,我也委屈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躺在漆黑无人的宫道上哭了半天,直到冻得牙齿打战。
「我叫裴衍,是……是二皇子,你,你叫什么?」他抽抽噎噎地打破了沉默。
「我叫段予潇。」
我大概是哭蒙了,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裴衍一下子弹了起来,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段予潇?你是我段家表妹?」
他激动得声音发抖,一把将我从地上扯起来,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我娘是段贵妃,你姑姑!我是你表哥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激动成这样。
连亲娘亲哥哥都靠不住,更何况是个从未见过的表亲。
「走!上我屋里暖和暖和去!」
我任由他拉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好远,终于进了一间小屋。
他点起一盏微弱的油灯,屋里的陈设比太监住的屋子好不到哪去。
他让我坐下,自己在角落里翻出一篓炭,那是宫人用的最下等的黑炭。
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两块,回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我,咬了咬牙又加了两块。
炉子烧了起来,浓重的烟尘呛得我咳出了眼泪,不过倒真是暖和了不少。
裴衍自己先脱掉外衣上了床,缩在被窝里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一会儿,他掀开被窝的一条缝,笑呵呵地冲我招手,「潇潇,我把被窝焐热了,你快进来!」
我们躺在铁板一样又冷又硬的被子下面,紧紧贴在一起互相取暖。
两个没了娘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的娘。
我的娘啊,她对我那么好,会做好吃的蜜桃酥,会给我梳好看的发髻,还会在我的小鞋子上绣漂亮的花。
可是啊,在她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哥哥。
我把被子蒙在脸上,眼泪打湿了被子,变得更冷更硬。
裴衍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伸过一条胳膊,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潇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最亲的人,我会保护你,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靠在他散发着皂荚香的颈窝里,轻轻点了点头。
他温热的脸颊贴着我的额头,在被子里握住了我冰冷的小手。
很多年后,我还会时常想起这天晚上。
可是他温暖的手,我却再也握不住了。
2
第二天,我在睡梦中被人揪出了被窝,冬日清晨刺骨的寒气把我生生冻醒了。
「哎哟——今儿我算长见识了,七八岁的丫头都学会爬床了!」
一个嬷嬷拖长了尾音,语气夸张地在我耳边叫起来。
我被她揪着耳朵,努力地思索「爬床」是什么意思。
「可惜爬错了床,落了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我顺着她鄙夷的眼神看去,裴衍被一个太监缚住了胳膊,一边大声嚷嚷一边乱踢乱蹬,「你放开她,放开她!」
「大清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千岁大人!」一屋子的嬷嬷太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是崔皓,他替我们解了围。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他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眯着眼呷了一口茶,「记住了,姓姜的都是你们的仇人。」
太后和皇后都姓姜,姜氏一族权倾朝野。
当朝宰相是太后的弟弟、皇后的父亲,而手握兵权的太尉是宰相的儿子、皇后的哥哥。
姓姜的不仅是我和裴衍的仇人,也是崔皓的仇人。
他告诉我们,他原本也是世家公子,与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还有我爹和姑姑,一起青梅竹马地长大。
后来,崔家被姜相陷害,十三岁的他就成了宫奴。
他狭长的凤眼流转着幽深的光亮,压低声音,凑到我和裴衍面前,「皇上也想扳倒姜家,你们若能出力,事成后,二皇子就是太子。」
听到太子两个字,裴衍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
我对人世已经没什么留恋,报仇倒算得上是一个能让我活下去的理由,况且还可以帮上裴衍。
所以当崔皓要我去皇后身边当细作的时候,我没有反对。
年底下了雪,我捧着刚洗完的衣服送去凤仪宫。
宫外的院子里,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骑在树杈上,把积雪从枝条上捋下来,朝下面的太子扔去,银铃般的笑声伴着细密的雪粒从树上扑簌簌地落下。
不远处的亭子里,裹着赤狐斗篷的皇后看着一双嬉笑打闹的儿女,眼中含笑。
半年前,我也像这样骑在我家院子里种的桃树上,把满树的桃子一颗颗摘下,朝树下的哥哥扔去。
他抖开衣袍下摆,来回跑着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就站在一旁的凉棚下笑着揉面团,到了晚上我们就能吃上香喷喷的蜜桃酥了。不过哥哥鸡贼得很,总能偷偷比我多吃上几块。
我这么想着路过树下的时候,看见裴衍躲在树丛里对我使了个眼色,拉开了弹弓。
树枝摇晃了一下,小公主一声惊叫栽倒下来。
我把衣服一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张开了双臂。
裴毓跟我一样大,那会儿才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多重呢?
嗯,也就压断我两根肋骨吧。
她跌在我身上,愣了一秒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脸色苍白的奶娘飞奔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朝皇后跑去。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检查她伤到哪儿了,皇后带着哭腔一迭声地传太医。
没有人看见我。
我躺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像一条蹦出水的鱼,在岸上徒劳地喘着气。
刺骨的寒风吹干了我的眼泪,我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探出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明亮的眼睛扑闪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耀眼得像两个小小的太阳。
「母后——她也受伤了!快让太医也给她看看吧!」
裴湛的声音很好听,在我痛昏过去之前,占据了我全部的意识。
我这个人没别的,就是记性好,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过了十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比如,我记得段予泽欠我一条命。
而我呢,又欠了裴湛一条命。
3
伤养好后,皇后把我留在了凤仪宫。
崔皓伪造了我的案牍,皇后身边的高公公也没查出什么不妥。
我知道崔皓为什么要让我装成哑巴了。
一个婢女,可以是一个衣架,一枚银针,一把扇子,但唯独不是一个人。
既然是个物件,就没必要会说话,或者最好不会说话。
碗里的元宵冒着热气,上面撒着桂花,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皇后杏眼微眯,朝我努了努嘴,我眨巴着眼睛没有明白。
裴毓笑得眼睛弯弯的,「暮春真笨!母后是让你试毒呀,嬷嬷没有教过你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条小腿在桌子下面来回地晃荡。
一双蜀锦虎头鞋上顶着两个红色的绒球,在她小巧的足尖上颤巍巍地雀跃着。
我想起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双漂亮的小鞋子,是娘做了给我过年的时候穿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穿,就连家也没有了。
元宵很好吃,就是有点烫,烫得在我嘴里滚了好几个来回,唇上登时起了个燎泡。
裴毓看我滑稽的样子,娇笑着拍起手来,歪倒在皇后怀里。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坏,就是有时候天真得有些残忍。
晚上,我顶着嘴角的燎泡给裴湛铺床。
他拉住我,小心翼翼地往我嘴上涂薄荷膏。
他凑得太近,两颗眼珠子挤在一起成了斗鸡眼,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是个善良的小太子,对所有下人都很和气。
明明是个淘气的九岁小孩,却能在他父皇面前装得像个小大人。
其实皇上除了初一和十五,平时并不常来凤仪宫。
在他来之前的晚上,一向对孩子们好脾气的皇后会拿着一把戒尺,逼着裴湛背书到深夜。
平日里,皇后的笑总是笼着淡淡的愁绪。她的眼睛和笑容只会在看到皇上的那一刻亮起来。
皇上穿着玄色常服,不到三十的年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微抿的唇角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在掠过我的刹那微微一滞,很快又自然地伸出手去抱起两个笑着扑向他的孩子。
皇上留宿在凤仪宫,有身边的大姑姑伺候,我难得偷闲。
夜深的时候,我揣着白天皇后赏我的糕点,偷偷溜出去找裴衍。
我们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口齿不清地低声说话。
裴衍身上总是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因为是罪妇之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欺负他,连带着宫人们也都看不起他。
可他习惯了装傻,别人怎样戏弄取笑他,他也只是憨笑着不吭声。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红了眼睛。
我抱着他的脑袋,温热的眼泪淌进我的颈窝。他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一下一下扫着我的脖子,挠得我心里也痒痒的。
可惜我不能多待,告诉他皇后的行踪让他转达给崔皓,就得马上赶回去。
冬去春来,我跟裴湛和裴毓愈发熟络,他俩经常带着我一块儿去上书房。
他们坐在头排,裴衍坐在最后。
太傅讲学的时候,裴衍低着头闭着眼假装打瞌睡。
有时太傅会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就作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擦擦口水,红着脸挠挠后脑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们都说,二皇子原本聪颖灵慧,可惜死了母妃以后悲伤过度成了傻子。
我想起他嘴边沾着点心屑,狡黠地笑着对我说:「没有人会对一个傻子有戒心。」
裴衍是装傻,可裴湛好像是真的有点傻。
他老是趁太傅不注意偷看闲书,还会转过头来冲我挤眉弄眼地做口型。
我眯着眼睛费劲地读着他的唇语,下学后……去……凌云阁。
凌云阁是宫里最高的楼,登上去能俯瞰整座京城,不过平时没人上去。
裴湛拉着我灵活地甩开一众奶娘太监,摸出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钥匙,趸进了凌云阁。
我们呼哧呼哧地爬上了最高层,迎着和煦的暖风张开双臂。
他眺望着宫墙外的远方,夕阳映得他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比他发冠上的宝石还要闪亮。
那时候我就想,这样明亮的少年不该被这座宫城困住。
裴湛从两根围栏中间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地对着天空叫喊起来。
忽然,他脚下一滑,一头往外栽去。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后领,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心!」
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拎了我一下,把我和裴湛拉了回来。
可是回头一看,什么人也没有。
我们吓得满头大汗,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半晌,裴湛突然瞪圆了眼睛看向我,「暮春,你会说话!」
眼看瞒不住了,我干脆破罐破摔,「是啊,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哑巴。」
他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眯起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怎么?你要去告诉皇后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好朋友,今天还救了我,我是不会出卖朋友的!」
他拍着胸脯,笑着咧出一口白牙。
我怔住了,皇后是我的仇人,可仇人的儿子却拿我当朋友。
「对了,你进宫前叫什么名字?」
「潇潇……」
「这个名字好听,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就叫你潇潇,你就叫我阿湛吧!」
「潇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他神神秘秘地看着我说:「我有个小暗卫,他叫阿柒,从不在人前露脸。」
我心下一惊,看来刚刚在背后拎住我的人就是这个阿柒。
「他是皇上派来保护你的吗?」
「不是,他是我舅舅的人。」他一脸坦诚地交代。
当了几个月的细作,我总算得到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姜太尉在宫里安插了暗卫。
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我心里想:
这么傻的太子,能活到几岁呢?
4
阿湛平平安安活到了十五岁。
我和毓儿一前一后过了十三岁生日,不过她的生日举宫欢庆,我的生日只有阿衍和阿湛送了礼物。
阿湛的礼物是在凤仪宫的院子里为我种了一棵桃树。
我凭着记忆里的味道,在这年夏天做出了蜜桃酥,大家都很喜欢。
揉面开酥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娘。她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宫中孤独的年月,让我对她和哥哥的思念渐渐盖过了怨恨。
段予泽他那么皮实,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想起来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楼梯上踩空摔下来,他抱着我一起往下滚,最后当了我的人肉垫子。
可是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以后,他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跑开了。
我还记得他那块跟我一样的红色胎记,我的长在锁骨下,他的长在手背上,要是再见面,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五六年间里,我按崔皓的吩咐,留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可一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连见父亲和哥哥的时候,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倒是有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躲在树丛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枝条,有板有眼地挥舞着,像是在练剑的样子,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我以为她会生气,她却只是走过来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皇后带着阿湛和毓儿去寿康宫里请安的时候,也会捎上我。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总是笑眯眯的,可惜身子不大好,长年累月躺在床上。
阿湛和毓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笑,她也会招招手让我过去,往我手里塞几个金瓜子。
太后也姓姜,她也是我的仇人吗?
我越长大越弄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对她们怎么都恨不起来。
可是有一天,皇后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夜深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来。
我端着热了好几遍的饭菜,跨进了皇后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空旷得有些冷清。
皇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沉甸甸的珠翠戴了一整天,她却还不肯卸下,只是扶着脖子,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皇上?」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惊喜地回头张望。
看见是我,她脸上的神采瞬间暗淡了下去。
我把饭菜放在桌台上,跪在她脚边望着她。
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华美的珠翠也遮不住鬓边几丝早生的白发。
她低头看了看我,忽然皱起眉,瞳孔惊骇地缩了一下。
「你……你这孩子,怎么长得越来越像……」话没说完,她就掩住了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每次皇上来凤仪宫,她都会提前把我支走。
其实我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我那死去的姑姑。
有一天夜里,我去找阿衍,他不在,过了会儿,却是崔皓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
我第一次看见他醉成那样,眼神迷离,面色潮红。
他踉踉跄跄地靠近我,突然把我扑倒在榻上,我被他压在身下,害怕得不敢动弹。
浓重的酒气扑在我脸上,他颤抖的双唇在离我一尺远的距离徘徊,似乎想凑近,却又犹豫地退开。
「缈缈,我好想你……」他湿了眼眶,喃喃地说着胡话。
「不要喜欢裴桓了好不好?他不配!」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姑姑叫段云缈,而裴桓是皇上的名字。
我这时才想起,那天是姑姑的忌日。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衍回来了,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当场。
十四岁的少年像拔节的竹子,个头已经跟崔皓差不多高,衣衫下鼓起的筋肉像他此时的表情一样狰狞。
他横眉怒目地冲过来,飞起一脚把崔皓狠狠踹倒,「臭阉狗!你敢动潇潇一个手指头试试!」
崔皓躺在地上,疯了似的颤着身子笑起来,笑得眼泪口水都淌了出来,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凄凉,「缈缈你听,你儿子他叫我阉狗……哈哈哈哈……」
阿衍把吓得发抖的我打横抱起,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宫道上。
月光下,少年线条硬朗的侧脸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峰峦迭起的眉骨和鼻梁好看得不像话。
我低头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阿衍,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像姑姑?」
他怔怔地看着我,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潇潇就是潇潇。」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落满了细碎的星光,我以为七岁那年就已经死掉的心,像诈尸一样狂跳起来。
少年的脸啊,多看一秒就会沦陷。
我只好用冰凉的双手捧住烧得发烫的脸。
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5
第二天,皇后身边的高公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纸灰,非说是阿衍烧的。
私自在宫里祭祀可是大罪,我不明白姜家为什么要对他这般赶尽杀绝。
我和阿湛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阿衍像条狗一样爬在皇后和高公公脚下,一个劲地磕着头,嘴里一遍遍说着「儿臣知错」。
阿衍他是皇子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在一个太监脚边摇尾乞怜。
他咬紧了后槽牙,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里面打转。
余光瞥见我和阿湛的时候,他嘴角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这样没有尊严的样子,他最不想让两个人看到,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阿湛。
阿湛跪在皇后面前替阿衍求情。
可一向和善的皇后此时却冷着脸眉头紧锁。
终于,崔皓领着皇上来了。
他对阿衍倒是一点也不记仇,面无表情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昨夜失态的痕迹。
皇上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阿衍,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衍儿思念生母,其情可悯,然其罪不可恕,此番小惩大戒,禁足三月吧。」
说完,他拂袖而去。皇后也领着众人散了,只剩阿衍一个人伏在地上。
「谢父皇开恩——」他沙哑的嗓音在萧瑟的秋风里传出好远,像一条细细的绳索一圈圈地缠绕着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阿衍这一禁足,就直接禁到了年末。
快三个月没见他,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这年的除夕宴上,毓儿喝多了酒,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大着舌头跟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暮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呐?」她一脸涎笑地凑过来。
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却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嘿嘿……我有,他,他叫阿柒……」
我愣住了,堂堂嫡公主,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不露痕迹地掩下眼中的惊讶,挑眉一笑,鼓励她继续说。
「你没见过他,也不会看见他……可他是个很好看也很可靠的人……」
毓儿表情微醺地眯起了眼,脸颊上升起一片绯红,平时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笑得异常娇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圆了眼睛,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暮春,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我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恍然大悟般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说话,嘻嘻……」
这小姑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气人。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所以我不忍心告诉她,现实跟话本不一样。
公主和暗卫之间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6
阿湛虽然有点傻气,但他是个好哥哥。
毓儿不管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比如,她想跟阿柒一起去逛灯会,他也满口答应了。
上元节刚好是阿衍禁足期满的日子,我本来想早些去看他,可是经不住阿湛软磨硬泡,只好答应陪他们兄妹一起逛完灯会再回来。
毓儿兴奋地翻出自己所有的衣裙和发饰,我们两个嘻嘻哈哈地给对方打扮了半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出了门。
我披着漂亮的红斗篷从阿湛面前走过去,他看得两眼发直,走路都顺拐了。
我和毓儿笑得肚子痛,他红着脸挠了挠头,又看着我咽了口唾沫。
上元夜的长安,火树银花、灯火通明,大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走街串巷的商贩叫卖着新奇的玩意儿,西域的胡姬扭动着腰肢,各色面具晃得人眼花。
上一次逛灯会还是六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如今再看这喧闹的繁华,只觉得恍如隔世般不真实。
阿湛还跟小时候一样灵活,拉着我和毓儿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甩开了跟着我们的宫女太监。
我们气喘吁吁地拐进了一条灯火寥落的窄巷,阿湛打了个响指,一道黑色的身影应声落到了屋檐下。
「阿柒,毓儿就交给你咯。」阿湛冲他妹妹挑眉一笑。
阴影里的少年点了点头,他半遮着面,一双眼睛木讷又空灵,直愣愣地盯着身边的少女。
毓儿红着脸低下头,牵住少年的衣袖,往拥挤的人群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我和阿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身边不时蛮横地钻过三五成群的孩子,把我们两个挤得紧紧贴在一起。
路两边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把阿湛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他看我的眼神变得躲闪起来。
小贩提着手里的花灯,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公子,给小娘子买个兔子灯吧!」
阿湛正要掏钱,我拦住他摇了摇头。
我指着街对面小摊上挂着的虎头灯对他说:「我要那个。」
远远地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我的眼眶酸涩起来。
我想起七年前的上元节,我和哥哥一起看上了这样一盏虎头灯。
可是最后,那仅剩的一盏还是归了他,爹娘给我买了两盏兔子灯做补偿,我却哭着把它们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阿湛侧过脸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潇潇喜欢男孩子玩的虎头灯?」
「嗯,我就要那个!」
我板着脸,直挺挺地伸着手臂,变得像小时候一样固执。
「好好好,给你买!」
他宠溺地笑着,拉着我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摇晃的灯火,穿过七年漫长的时光,终于把那盏虎头灯捧到了我面前。
拿到手里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因为我发现,其实这个灯它一点也不贵,一点也不稀罕,一点也不比兔子灯好看。
那时我想要的不过是爹娘的偏爱罢了,可是现在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阿湛陪我坐在路边摊上吃元宵,他一个个吹凉了喂给我,虽然没有宫里的好吃,但起码不会烫起燎泡。
忽然,我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个衣着单薄的妇人带着一双儿女,低眉垂眼地跪在那里。
那女孩儿脸色蜡黄,头上还插着一根草标。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好像突然被狠狠攥住了,指着那个妇人结结巴巴地说:「阿湛,你看,那里有人卖女儿,她,她为了养活儿子,要把女儿卖了……」
我心急如焚地拽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们快去,快给她钱!不要让她把女儿卖了!」
阿湛看我这副样子,有些被惊到了,却顺从地任由我拉着他走。
不过短短半条街的距离,却好像那么遥远,我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把那女孩带走,永远地离开自己的母亲。
阿湛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个干净,再三叮嘱那妇人以后再也不要卖女儿。
她千恩万谢地叩了好久的头,拉着两个豆芽菜一样瘦的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他们都离开了好久,我还泪水迷蒙地站在原地。
阿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7
我们没钱雇马车了,只好徒步往回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过朱雀门的时候,夜空中炸开了漫天绚烂的烟花。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阿湛凑在我耳边大声地说:「潇潇!许个愿吧!」
放在以前,我也许想要报仇,想要阿衍能如愿当上太子,甚至想要时光倒流回七年前,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烟花落下的时候,我双手合十望着天空说:「愿大周民富国强,四海升平,所有的母亲都不必被迫在她的儿女中做出选择。」
阿湛昂首叉腰,拍着胸脯说:「好,没问题,包在本太子身上!」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老说想做个自在闲人,不想当太子吗?」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我这不是怕自己做不好嘛。想当明君,光有学问和仁心可不够,还得会权术,这个我好像怎么也学不会……」
他脸色暗淡地低下头去,在这方面,阿衍大概真的比他强。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可以的,大周的百姓就拜托给你啦!」
烟火的余烬星星点点落在他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定定地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我们回宫的时候,毓儿早就已经回来了,阿湛偷偷把我放走,自己到皇后面前领罚。
我来不及放下虎头灯,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阿衍。
我推开门,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桌上放着两碗早就凉掉的元宵,手里捧着一盏做工粗糙的兔子灯。
看着那盏兔子灯,我有点想笑。
骨架扎得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出兔子的形状,彩绘也画得有点滑稽,只有那对红眼睛倒是有几分传神。
阿衍抬头看见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亮地对我笑。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虎头灯时,眼底的光彩瞬间熄灭了。
「潇潇,你……你出宫看灯了?」
我看着他手上被竹篾划出的斑驳血痕,愧疚地点了点头。
「是跟裴湛吗?」
他眼眶倏忽红了,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紧紧的,骨节微微发白。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狠命地把手里的兔子灯掷在地上,抬起脚用力地踩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它踩得散了架。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里屋,摔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来。
他亲手做的小兔子躺在地上,被他踩得支离破碎,红着眼睛看着我。
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
小兔子有什么错?小时候被我踩得稀巴烂,现在又被阿衍踩得稀巴烂。
我流着眼泪,把它一片一片拾起来放进怀里,就像拾起小时候的自己。
一定能拼回去的,对吧?
8
我不想报仇了,至少不是对皇后。
就算发现我长得像曾经的段贵妃,她也从未苛待我。
毕竟,能养出一双傻白甜儿女的母亲,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真要报仇的话,也应该是对姓姜的宰相和太尉,可那又是我力不能及的了。
可是崔皓不这么想,他觉得我应该更进一步。
他手里把玩着我沾了癸水的小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
「丫头大了,这般好模样做婢女太可惜,不如当个太子侍妾,年底跟着太子搬去东宫,也能得到更多情报。」
我跪在他下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千岁大人,奴婢怕是没这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还要本座教你如何勾引男人吗?」
他探身过来,捏起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
可片刻后,却是他先回避了我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松开手拂袖而去。
崔皓刚走,阿衍就推门进来了。
我知道他刚刚在门外偷听,自从上次崔皓对我发了酒疯,阿衍从不让我与他独处。
「可不可以不要去?」他绷着脸,低着头不看我。
「这样也许可以帮到你。」
「我不要你这样帮我!」
他声音激动,眼尾微红,撑开双臂把我抵到墙边。
我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潇潇,我不能没有你,裴湛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有你……只有你……潇潇,我求你了,不要去,好不好……」
看着他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在外人面前毫无尊严,可我知道,他内心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那么骄傲的二皇子,现在却流着泪,低声下气地求我。
我心痛得喘不上气,脑子一热,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贴上了他湿漉漉的唇。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得厉害,愣怔了片刻,伸手揽住我的腰,俯身回吻。
夏夜燥热的晚风吹进窗棂,带着花草微腥的气味,在纠缠的唇齿间流连。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只能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怀里挣脱。
走在那条初见的宫道上,我决定了,我要离开凤仪宫。
我不想再骗皇后和阿湛,更不想再让阿衍伤心,至于报仇,那是崔皓和皇上的事。
我不愿再被当作棋子,为自己无力承担的责任去犯下更多的错。
我要想办法惹恼皇后,让她赶我走。
一般的小事,若是阿湛求情,她定不会罚我。
所以,必须要触到她的底线。
9
夏日的午后热得让人发昏。
我穿着素纱薄衫,半跪在阿湛身边摇着扇子。
往日里他怕累着我,从不让我做这样的事,可是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扇风了。
阿湛躺在摇椅里睡得正香,胸口盖着一本策论。
自从上元节那天在我面前拍了胸脯,这半年来,他用功了不少,连一向对他不太满意的太傅都夸他进步神速。
我托腮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舍。
等他年底娶了太子妃,搬到东宫,想再见他就难了。
皇后会在每天的未时三刻来检查阿湛的功课,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快到门外了。
我掐准时间,深吸了一口气,探身过去在阿湛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皇后最恨婢女勾引太子,更何况是我,长着一张与她最厌恶的女人五分相似的脸。
可是,我没等到皇后进门撞破这一幕,阿湛却意料之外地提前醒了。
他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脸,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对我笑,「潇潇?」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我的设想,可是我已经听到皇后把门推开一条缝的声音了,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凑过去,又在阿湛脸上啄了一口。
他的脸登时烧得通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潇潇,你……你是喜欢我吗?」
他结结巴巴的,滚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想骗他,只好沉默着垂下头去。
「潇潇,你……你愿意做太子妃吗?」
我惊骇地抬起头,以前以为他只是有点傻,现在看来是彻底疯了。
他见我不说话,竟得寸进尺地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勺,探身吻了过来。
在接触到他柔软嘴唇的那一刻,我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皇后赶我走,为什么我偏偏想出了这么一个不可控又会伤害到阿湛的馊主意?
皇后终于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掀翻在地。
她的手掌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别过脸去不看我,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滚!」
我麻利地退了出去,留下阿湛还愣在原地。
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骗他了。
10
我又回到了浣衣局。
崔皓知道我被赶出了凤仪宫,只是责备了几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动怒。
这些年来我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气,对我和阿衍,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
其实我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七年前,他的势力还及不上皇后身边的高公公,可如今,宫里大半的太监都是他和皇上的人。
我回到浣衣局,最高兴的就是阿衍,连学都不上了,天天跑来陪我洗衣服。
美其名曰保护我,怕皇后给我穿小鞋。
他在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时不时给我搭把手,我捣衣,他拧水,倒也算配合默契。
浣衣局的嬷嬷丫鬟们看见他都绕着走,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浑不在意。
我拎着木槌敲打着搓衣板,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
阿衍趁我不注意,伸长脖子「吧唧」在我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吻去了几颗水珠。
我嗔笑着转身捶他,他却红着脸假装低头看书,两只手在裤腿上飞快地搓来搓去。
可是,我的笑容在抬头的一刹那彻底僵住了。
我看见阿湛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们,像个断了线的皮影人偶,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颤抖着,额头上竟有一大块血红的伤口。
阿衍也看见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跨过一步挡在我身前,脊背绷得笔直。
我垂下头去,心怦怦跳得厉害。
我想跟阿湛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我是崔皓的眼线,还是段氏的遗孤?就连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都是精心的安排。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等再抬起头,阿湛却已经不见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机会。
等到了年底,冰冷的洗衣水把我的手冻成红萝卜的时候,阿湛大婚了。
太子妃不出意外地还是姓姜,姜太尉的嫡女,他的表妹。
太子大婚连带着除夕和上元节,宫里一连热闹了一个月,换洗的衣物也堆成了山。
阿衍心疼地捂着我长满冻疮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潇潇,再等等,等我当上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一定会给你一场比这还盛大的婚礼!」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如果阿衍真的当上了太子,阿湛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
阿湛大婚后,搬到了东宫。
毓儿没了哥哥解闷,倒是经常跑过来找我说话。
她眼泪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说:「暮春,我再也见不到阿柒了。」
11
刚出了正月,寿康宫里就来了道旨意,点名要我去服侍太后。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竟然还记得我。
太后还是那么慈祥,只是她的病愈发重了,有时候还会失禁。
我给她擦身的时候,她总会抱歉地对我笑笑,「好孩子,难为你了。」
太后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我习惯性地在喂她药之前先喝上一口试毒,她却拦住了我。
「这药对小姑娘身体不好,用银针探过就行啦,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哀家头上!」
她笑得弯起了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神情。
太后整天都乐呵呵的,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哪怕病痛让她难受得脸色苍白,她也只是皱着眉轻哼几声。
她很喜欢我做的蜜桃酥,只可惜她肠胃不好,不能多吃。
二月开春,太子和太子妃来给太后请安。
半年多不见,阿湛长高了,沉稳了许多,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额头上还因为去年夏天的伤口留着淡淡的疤痕。
他规规矩矩地请安、叩头、回话,太后不问他的时候,他就紧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要知道,他以前来看太后,就像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我站在太后床前,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一眼都不往我这边瞧。
倒是太子妃,时不时朝我身上扫过来几个眼风。
她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双杏眼长得跟皇后有五分相似,说话也好听,把太后逗得咯咯笑。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出去。
太子妃忽然摸着发髻说:「湛哥哥,我好像把母后赏的簪子弄丢了!」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拉着阿湛的胳膊,娇声道:「我和暮春姐姐一块儿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阿湛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隐隐抽痛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又有些释怀。
他可是太子啊,不过就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耍了而已,就当被条狗咬了,顶多疼个一两天也就忘了。
太子妃是他的亲表妹,又生得这么可爱,哪里不比我好呢?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的愧疚好像也少了几分。
可是,当太子妃把我引到一口枯井边的时候,我又为他担心起来。
「就是你这个贱婢勾引我湛哥哥吧?」
她收起了温婉的假面,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姜家的女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恼羞成怒,让身边的嬷嬷从背后缚住了我的手,接着把发簪丢进了井口。
「暮春姐姐,辛苦你到井里帮我捡簪子吧!」
她狠命掐着我的后颈,把我摁在井沿上。
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对着漆黑幽深的井底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背后的嬷嬷一声惊叫松开了手,一道黑影飘然落下。
脖子上中了一记手刀,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躺在寿康宫里了。
太后难得下了床,坐在我身边,怜爱地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好孩子,别怕。」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好像看见我娘在对我笑。
小时候,只有在生病的日子里,娘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连哥哥也要任我差遣。
我努力地往太后身边蹭了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12
这年的夏天过去之前,宫里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姜老相爷突然中风了,连着几个月没来上朝。
朝堂上暗流涌动,皇上接连罢黜了好几个姜家的党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崔皓依旧不苟言笑,但我还是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没了姜相的阻挠,阿衍终于开府封王,开始暗暗结交寒门士人。
搬出宫的那天,他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潇潇,再等等,就快了。」
我明明应该为他高兴,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如果那天真的来了,阿湛会怎么样?毓儿和皇后、太后又会怎么样?
要是阿衍知道我在为这些仇人担心,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第二件事,是毓儿及笄。
可就在同一天,赐婚的旨意也下来了。
驸马是近几年最受皇上看重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已官居二品。
是皇后在皇上面前跪了三次才求来的,不是为了毓儿,而是为了阿湛。
姜相一病,曾经不可一世而如今后继乏力的姜家,竟要靠嫡公主来巴结寒门新贵。
「暮春,母后说,只要我嫁给他,他就能为我哥哥所用。」
毓儿笑着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是不是再受宠的女儿,也只配给儿子铺路啊?」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点,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低头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一个字也没提她的阿柒。
第三件事,是襄王病了,还病得挺严重。
宫里一半的太医围着太后,另一半去了姜府,愣是一个也拨不出来。
襄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太后曾经最疼爱的幺儿,当年先帝原本属意他当太子。
不过,当时还是庄王的皇上讨得了姜相的欢心,姜家唯一的嫡女也非他不嫁,靠着姜家的支持,他才得以坐上皇位。
登基后他就软禁了襄王,因为这个,他和太后母子间始终有着嫌隙。
自从听到襄王病重的那天起,太后就不肯喝药了。
皇上终于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坐到了太后的床边。
「母后,您这是在跟儿子置气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桓儿,母后求你,救救樾儿吧。」
我第一次看见太后这样低声下气,为了一个儿子,哀求另一个儿子。
这就是母子兄弟,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裴樾他不是第一次装病,母后何必担忧?」
「桓儿,以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樾儿他是你亲弟弟,你……」
「好啊!」皇上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把药碗递到太后面前。
「母后,这碗药里有剧毒,若你肯喝下,朕立刻就派太医去看他!」
我惊骇地抬起头,想去夺下药碗,可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太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秒,皇上一把夺过空碗掷在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疼。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红,活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母后,你就这么爱他?嗯?」
他脚步踉跄地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母亲。
「你不是说过,为了姜家的尊荣,再怎样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吗?怎么?现在为了他,你连姜家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太后并没有中毒,只是仰面靠在床柱上,浑身颤抖,闭着眼流泪。
「母后,我也是你儿子啊!为什么!你说话呀……」
皇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双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可太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皇上已经离开了。
我止不住地战栗,爬到太后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可她却好像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好孩子,吓着你了吧?」
13
崔皓给了我最好的祛疤膏,入秋的时候,我脸上的疤就淡得看不出来了。
中秋那天,毓儿出嫁了,十里红妆蜿蜒着铺满了整条朱雀街。
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在这天美得让我认不出来。
阿湛骑着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也不知道阿柒在不在,有没有看见他的小公主最美的样子。
我没什么好送她的,只能往她怀里塞了一盒蜜桃酥。
她把从小贴身戴的护身符摘了下来,放进了我的手心,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
「暮春,等你出了宫,一定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啦,可是,我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长安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暂,好像所有的树叶在一夕之间就落完了。
襄王病逝的消息传进寿康宫的时候,我正端着碗吹着刚煮好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