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与他竟然长谈了一整夜,我本以为自己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你要走?」他见我站起身便问我。
我点点头:「有点想念青州。」
「难道,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容拾,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感到意外:「好,你说。」
「可以让我亲手杀死他吗?」
容拾更意外了,不解而警惕地看着我。
我:「让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手里,总比被别人杀死好。」
他笑了:「当然可以,不过那时我必须在场。」
我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在三个月后,容执被蒙着眼睛五花大绑送到了我面前。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易姜。」
我解开容执眼睛上蒙着的黑布,他先是恍惚了一下,继而对我露出了满是欢喜的笑容。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他,我心中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容拾以后会以你的样子来代替你做皇帝,很不幸,你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会让你死个明白的。」
做反派真好啊,说话都可以这么嚣张。
容执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我,貌似还没有理清头绪。
容执:「我说呢,怪不得你长得不像姑姑。」
说了这么半天你竟然就只有这个感想?
对于他完全不害怕也不喊救命这个事儿令我一个绑票的丝毫没有成就感,他怎么就不慌呢?是觉得我舍不得杀他?还笑嘻嘻的。
「你笑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他注视着我的双眼,真诚地说:「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咳咳……」他这话说得我老脸通红,「就算讨好我,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容执淡淡一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久,「你知道,我在被打晕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
「啧,你该不会说想的是我吧?」这么肉麻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差不多,但我想的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那眸中的诚恳并不像在说谎。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其实我是想问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容执一副「你真的要我说吗」的样子,我又将匕首往他脖子上凑了凑,他才一脸惋惜地说:「不是我想打击你,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姑姑生不出来你这么清汤寡水的孩子的。」
诚心发问,我能现在杀了他吗?
「那你这么长时间就一直在陪我演戏?你不怕我哪天就杀了你?」我真是不懂他的脑回路。
「所以我经常让小羽去监视你啊。」
「……」
你知不知道他也是跟我一伙儿的。
「等等,所以你把在路上遇到的真正的周沅溪带回宫也是你故意的?」我有点无法相信。
容执在我的震惊下点了点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那晚你离开让我彻底想明白了……呵,说来可笑,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走,但那时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天下人都觉得是我霸占了二哥的人生,我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便有了一次次的自我怀疑,努力挺起胸膛假装自己可以担当帝王的角色,说到底,那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对于姑姑,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其实是我二哥,对我那一点温情也是确认我的存在不会威胁到他后才施舍给我的。」
我沉默良久,才道:「容拾的确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我叹口气站起来,「真是抱歉啊,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你如愿。」
「大概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吧……不过也不能说完全都不如意……」
他后面那句话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
「什么?」
「至少,我把『遥妃』留在了宫里,你可以毫无介怀地离开皇宫。」
他眸中柔情似水,我竟有些感动得要落了泪。
不过,想要让我放了你,你想都别想。
我打开屋门,旁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看好了,一会儿容拾来了,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容执很配合地探了探头,点头道:「嗯,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嘶——」
他怎么就不给我想要的反应呢?我靠近他:「你真的不怕死吗?」
「人总有死的那天,如果我的死能让你性命无忧,那很值得。」
他说得洒脱,但我可坐不住,这样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你有没有什么容易实现的愿望?」我问他,「我可以趁容拾来之前帮一帮你。」
「我想与你执手一生。」
好家伙,半个月没见都学会打直球了。
我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行吧,反正你的人生马上就要到头了,我就牵你一会儿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被绑了太久还是再次见到我感到生疏,他的手竟然僵硬地不敢握紧我,良久才轻轻握住。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说吧。」
「你……喜欢我二哥吗?」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
我叹气,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呢,我如实回答:「喜欢,曾经喜欢。」
在边境的那两年里,我终日陪伴在他左右,是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执笔绘画,也是他在我耳边告诉我他的所有雄心壮志,告诉我人生不该碌碌无为。我从没见过那样一个如春风般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是,再怎么爱慕喜欢,那也是以前了。
「那你喜欢我吗?」容执迫切问。
「我……」
木屋的门被突然打开,顶着容执脸的容拾不怒自威地站在我面前,他的脸已经很自然了,或许是想笑着和我打招呼,但是目光落在我与容执紧握的手时,他的笑容僵硬了起来。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意有所指问。
「不,」我把容执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对着容拾邪魅一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出了门我才知道,原来容拾还带了几个幕僚来,可能是怕我反悔吧。
「庄羽呢,他怎么没来?」我四下没有看到庄羽的身影,奇怪地问。
「你知道的,小羽他很重情义。」容拾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容执,容执也同样盯着他,这给我一种两个人在互照镜子的感觉。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动手吧。」
我二话不说就拉着容执跑到了悬崖边,风沙吹得人头痛,可能是老天也不忍心看容执去死,连天气也变得阴郁无常。
看向那深不见底的谷底,我竟生出想要和容执殉情的念头。
「等等。」容拾制止了我的行动,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容执愤怒地大喊:「你想让她的手沾上鲜血吗?」
容拾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动了动:「我是说,我来也可以。」
「不用。」
我从他手中夺过匕首,事情似乎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没想到容拾真的会这么狠心。
也对,不狠心那就不是他了。
我拿着匕首靠近容执,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要我对他下手是这么的难。
「易姜,我自己来好了,我不会让我的血溅到你的。」
容执在我耳边柔声安慰,自己一步一步向后方的悬崖退去。
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容执,我会去找你的。」我在他耳边轻声道。
「什……」
还未等容执反应我话里的意思,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鲜血染红了我的手,容执整个人冲着山崖倒了下去。
好痛。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没有悔恨嘶哑的呐喊,有的只是我的泪和他留在我手上的血。
我把那带血的匕首扔在了容拾脚下,淡淡道:「满意了吗?」
他笑了,和我最初见到他时那般如沐春风,他把我抱在怀里:「阿姜,现在我们一样了。」
是啊,你我如今都是手上沾了至亲至爱的鲜血的人,可是我们并不一样。
我挣脱他的怀抱,冷冷地望向他的双眸,想要镇静地说清楚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容拾,你必须和我做一个交易。」
容拾挑了挑眉:「这么自信?可是你拿什么和我交易?」
「真正的玉玺。」我道,「那晚我给你的是假的,我把真的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觉得,这值得让你和我做交易吗?」
容拾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震惊,以及被欺骗的愤怒,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阿姜,你果真长大了。」
容拾眼中尽是得意,估计是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女孩儿如今已经能够反将他一军,让他很有成就感。
「好,我跟你做交易,什么条件?」
「我要你这辈子都不许以任何方式踏入我今后的人生半步。」
我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容拾愣了愣,眼中似乎闪过转瞬即逝的痛苦,顷刻间,他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我的寝宫院子里,有一棵海棠树,西北方向十丈处,它埋在那里。」
容拾冲我笑了笑,坚决地转身离开,我相信他会信守他的承诺。
「那便祝愿陛下,与江山同寿万万年。」
尾声
「醒了?」
容执是被周身的振动颠醒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马车上,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我,随后用力地抱住了我。
「哎哟,疼疼疼……」
我手臂僵直,疼得龇牙咧嘴,容执这才看见我的左手上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而自己这个被捅了一刀并掉下山崖的人却完好无损。
「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庄羽,要不是他在崖底埋伏好了救你,你现在骨头都得被野兽啃得渣都不剩。」我嗔怪。
早在半个月前,我就与庄羽计划好了这一切——我杀人,他救人。
那半个月来,我没有回青州,而是一直在附近勘察地形,最终找到了一个看着凶险但并不陡峭的山崖。
至于庄羽为何帮我,大概就藏在池塘巧遇时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里吧。
「易姜,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容执轻轻握住我那替他挡了一刀而受伤的手,心疼不已。
「哼,那就请你好好报答我吧。」我不坦诚地别过脸,其实心里高兴得一塌糊涂。
容执无奈地笑了笑:「对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掀起车帘,四处都是林荫小路,怪不得如此颠簸。
「我家。」我回道。
「易姜,是不是我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容执轻轻地握住我受伤的手,试探地问道。
我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喜悦得一批,但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救他出来,总是自己主动也太不公平了,于是淡淡地说:「啊?我只是打算暂时收留你,而且你可别忘了……」我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咱俩可是结拜的异性兄妹啊!」
果然,自己造的孽到最后肯定要自己来偿还。
容执急了:「我和周沅溪结拜关你易姜什么事?」
我看着他急红了的脸,哈哈两声笑了出来,但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好吧,就算咱俩不是兄妹,可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难道你喜欢我?」
「我,我当然喜欢你了!」容执忙表真心,「你离宫的那晚我就已经向你表明心意了,是你一直没有回应我!」就在跳崖的一瞬间,他总算回想起那晚的事。
「蛤?」这下轮到我急了,「你那也算表白?一句喜欢都没有,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就是希望我陪你熬死在宫里!那种表白我听了都想插上翅膀连夜飞走!」
「真有那么差?」容执不好意思地问。
我点了点头。
「那……易姜,容执钟情于你,爱慕于你,此情此意苍天可鉴,你愿意与他执手一生吗?」
就这?太简洁了吧。
不过我心里嫌弃归嫌弃,本人还是口嫌体正地抱了上去。
「姜儿,以后说不定我们就要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了,我一定会好好练武,保护好你。」容执将我揽在怀中,目光坚定。
「我们不会颠沛流离的。」
「可是容拾他……」
「放心吧,他不会的。」我淡淡一笑,将自己与容拾交易的全过程和把玉玺偷梁换柱的事都告诉了他。
「……什么?你把我桌子里的玉玺给了他,把暗格里的藏起来了?」
容执大惊,我却一副「快来夸我」的嘴脸。
「傻丫头,我当初的确是为了混淆视听才弄了两个玉玺,但我桌子里的才是真的啊。」
???
我:「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桌子里?」
容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傻了,当时还那么自信地跟容拾谈条件,容拾要是知道自己手里的是假的,这会儿追兵都应该跟过来了。
「……我记得当年父皇在我们所有的皇子面前拿出了玉玺,还在底部用朱砂画了龙的爪子。」
等等,在所有的皇子面前?那也就是说,容拾他知道怎么分辨真假。
「那他还……」
我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与容执心照不宣地不再开口。
良久,我窝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皇帝容执和瑶妃已经永远留在了皇宫里,现在只有平民容执和平民易姜了。」
容执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正视我问:「我还不知道你那晚说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周游世界。」
「真的是这个吗?你告诉我吧,我们可以一起实现啊!」
「千真万确。」
「好吧,那我姑且相信。」
我不会告诉容执的,因为那个小小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容执,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会有未来。
番外篇
容拾接手大齐的第二年秋末,京城意外地迎来了第一场雪,虽然没有很盛大,却是稀稀薄薄地下了许久。
李公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当是皇帝资质开窍,所以才在仅一夜之间就能信手处理好所有的政务。
于是在容拾接替半年后,朝臣们便对他有了态度上的极大反转,任谁不称他一声「明君」,可容拾并不喜悦,因为他接手后所得来的所有荣誉,似乎都给了他所顶着的那张脸。
他所治理的国,百年后书他人所治;他所创下的功绩,千年后亦为他人所创。他所付出的,会被史官一笔一墨写在史书之上,却唯独不是他的名。
所以佛曰「有舍有得」,并不是毫无凭据。
「陛下,臣妾叫人熬了些安神汤,您趁热喝了吧。」
周沅溪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眼看年底就要临产,这将是他的第一个皇儿,容拾千叮万嘱叫她身边的宫人小心照料,此刻见她步履维艰端着汤碗走来御书房,更是急得上前扶她坐下。
「这让别人送来就好,你现在怀着孩子正辛苦,外面又下雪,何必亲自端来?万一有个意外伤到了身体,要朕如何向姑姑交代?」
容拾皱着眉头,眼中的忧虑与责备就要溢出来,语气也重了一些。周沅溪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心头一暖,娇嗔道:「让旁人来做,臣妾不放心嘛。」
闻言,容拾叹了口气,揽着她一同坐下,当着她的面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柔声问:「这下你可放心?」
周沅溪见如此,羞赧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公公见帝后恩爱,便示意一旁的宫人跟着自己出了门。
今日案牍甚少,容拾也算有空,两人沉默不语,相拥看着窗外的细雪,仿佛整个世界都静谧了下来。
「臣妾还记得,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我们在鹭源镇第一次见到易姜。」
听到「易姜」二字,容拾心中一滞,但会快恢复过来,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事?」
周沅溪抬眼望他,却见他表情并无变化,心下叹气,笑了笑:「说来羞涩,看见这雪,就想起来当年那个雪玩偶,本想也捏几个玩儿玩儿,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方才想到随手一捏就能捏得惟妙惟肖的她了。」
容拾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都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贪玩儿。」
周沅溪娇羞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知道他有意不提,便不再言语。
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后,周沅溪再没见过易姜,在这两年里甚至从没在容拾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也随死去的容执一样消失在了他们的生命里。
她本以为,他会执意带易姜回宫永远留在他身边,可是当日回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周沅溪本就与容拾亲密无间,再加上与他同床共枕两年之久,又怎会不知枕边人的心事,只是容拾不提,她也没办法开口问。
周沅溪爱容拾,但也不讨厌易姜,说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荒唐,她最大的愿望竟是希望他们三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她不得不承认,易姜留在鹭源镇那两年,是她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两年。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周沅溪因孕期劳累,每日在下午都要小睡一会儿,于是便与容拾告辞。
容拾站在门前目送周沅溪离开,直到不见她身影,才回到案前坐下,继续处理他未完成的事务。
虽说不多,不过等到全部完成也已经入了夜。
「陛下日日宵衣旰食,再这样下去老奴恐怕您身子吃不消啊,今日不如趁早些休息?」李公公担忧地说。
容拾摆了摆手,道:「往日都睡得晚,今天只是政务少了点方才完成得早,若今日早睡,身体惰怠了,只怕以后日日都要早睡了。」
李公公听此言论,不禁由衷敬佩:「大齐可得陛下如此明君,真乃齐天之福。」
容拾笑笑,又叫他趁今天早点歇一歇,自己则在书房中再读一读书。
这人一旦把正事忙完,心中不急不紧地就要想别的事了。
容拾并不会经常想起易姜,若是没有人提,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个名字。
当年她拿真假玉玺一事绊了他一脚,以此来交换她的后半生安稳。容拾不是傻子,他如何不懂分辨真假,但她如此决绝地走出了这一步,他就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脱离他,也是从那一刻他才想明白,容执或许还活着。
他本不想成全,却又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她前半生因自己而不得安稳,余生还她一个圆满又何妨?
不过,她的心可真狠啊,既叫他承诺余生不复相见,又祝他长寿万年。
想到这里,容拾竟自嘲地笑出了声。
其实假如重来一回,他还是会选择相同的路,他生来就是要坐拥江山的,他爱江山胜过于儿女情长,兴许易姜也早就看出这一点吧。
容拾翻开书,沉醉于前人书写的浩瀚文墨中。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他绝不会醉心于从前,亦不会后悔他所有的选择。
周沅溪第一次见到易姜时就在心里吐槽:为什么天底下会有相貌如此难言的女子?
「母亲,您说给我找的替代品就是她?」
彼时的周沅溪只有十二岁,但审美系统早已成熟,她不求母亲给她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绝色的女子来代替自己,起码也别相差太远吧,可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传出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她周沅溪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了!
容瑶之望了一眼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的易姜,无奈地笑了笑:「溪儿,她胆子大得很,而且长得也安全,替你进宫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周沅溪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瘦得像纸一样薄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胆大的人。
或许是出于看不顺眼抑或是想试探她是否真的如容瑶之所说的那般,当天晚上,周沅溪叫上丫鬟环儿,命人捉了只老鼠放在笼子里,打算在易姜洗澡时放进去吓她。
这大抵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所认为的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吧。
她在纸窗户上捅了一个小洞,然后幸灾乐祸地等待着易姜惊慌失措的喊叫,可惜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方才在浴桶里的易姜也不见了。
「小姐!你脚边有老鼠啊!」
环儿大叫一声,周沅溪向地上看去,只见那只黑黢黢的老鼠正悠哉地趴在她的缎绣鞋上,当即吓得魂都飞了,哭喊着在雪地上溜溜转,却听到了来自一旁的大笑声。
只见易姜早就穿好了衣裳,由于刚洗过澡,在这寒天里还能看到她身上仍未消弭的热气,她站在一旁看着偷鸡不成的周沅溪这般狼狈的样子放声大笑。
「你!你……」待老鼠跑掉后,周沅溪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指着她的鼻子又无话可说,谁让自己自讨苦吃。
易姜停止了大笑,目光凛冽向她走去,最后把她逼在墙角动弹不得,这才停住脚步。
周沅溪哪见过这架势,从小到大谁敢这样凶恶地盯着自己?此时两人距离又近,她还能闻到易姜身上飘来的淡淡墨兰香,望着她的眼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不许哭!」
易姜大喝一声,周沅溪吓得将眼泪憋了回去,委屈地嚷嚷:「我要去告诉母亲!你这个不懂礼数的竟然欺负本小姐!」
「是吗?」易姜冷冷道,「那你就去吧,反正之后你娘进宫把你扔在这里你可别赖我。」
「你什么意思?」周沅溪被她说得愣住了。
「我在来之前早就写了封告密信交给京城的友人,一旦我在这里住得不愉快,那封信就会被送去宫里,到时候大长公主肯定会被强行带走吧。」说完,易姜得意地挑了挑眉。
「你这个心机女,竟敢耍阴招!」周沅溪没想到此人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内心却如此有城府。
「听着大小姐,你要是再敢跟我玩儿这种小把戏,小心明天就让你娘亲变表嫂。」
易姜扔下这一句话就回了屋,留下周沅溪站在雪地里气得发抖。
「你刚才是被冻住了吗?就看着她欺负我!」周沅溪将气撒在了无辜的环儿身上,可小环儿又有什么坏心思呢,她也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子啊。
夜里,容瑶之还未就寝,听到女儿控诉了晚上发生的事,不由得失笑。
「母亲应趁夜色将那女人杀掉,这么有心思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周沅溪伏在母亲的膝头恨恨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就喊打喊杀的。」
「可是……」
「你放心吧,」容瑶之宽慰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就是诓骗你的,她家自青州,在帝京也不过只待了短短半月,哪来什么亲信。」
什么!
周沅溪更生气了,比起被捉弄,被欺骗更加可恨。
自此,周沅溪与易姜算是结下了梁子。
易姜明白为什么大长公主会找到自己,无非是觉得她是易清水的后人,怕自己掀起什么波澜,所以才放在身边看着。其实她错了,易姜根本就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甚至说压根儿就没想过复仇这件事。
容瑶之告诉她要替她父亲赎罪,可造成这一切的直接元凶明明是大皇子,要赎罪也应该是大皇子的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钱财了,又听她说包吃包住,这才答应下来,于是两人签订了协议,建立了长期的合作。
没错,不是雇佣关系,是合作伙伴。
「易姜,我听我娘说你从小就一直在种地,恐怕连字都不认几个吧。」
这一日,周沅溪照常见她就一番奚落。
彼时已经快要入春,易姜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悠哉悠哉,连眼皮都没掀起来看她一下,「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估计把你的脑子种在地里,恐怕明年秋天什么也长不出来。」
那时周沅溪已经跟易姜较劲许多次了,她话里的嘲讽也很快就能分辨出来,却还是忍着怒气,道:「哼,你现在对我逞口舌之快也无妨,我小拾哥哥身体马上就休养好了,你父亲可是害得他好惨,等他出来,你就别想好过了!」说罢,她便甩着长发离开了。
易姜这下可没心情躺着了。
在这座大宅里,有一处偏院,自她来时就终日大门紧闭,她也几次攀上那围墙,可就是不见里头有人。
宅里的管家说,里面住的是二皇子容拾。
自宫变被贬后,身子一直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下咒的后遗症所致。
易姜好奇之余开始后怕,恐怕这人不是什么善茬,说不准精神都会出什么问题,要是知道自己是易清水的女儿,非得把自己的头砍了。
可是鹭源镇离边境很近,自己也没什么钱,万一在路上碰到北狄人,自己的下场可就惨了。
是夜,易姜还是受到了好奇心的驱使,她偷偷来到偏院,再一次爬上了围墙,这次院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那人身着月白色衣袍,在月光下将纸墨铺在案上,认真细腻地勾勒每一个字。
易姜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月光衬得他如此清冷,却又温和无比,是如谪仙一般的人儿。
他好像是感受到了墙上的灼灼目光,转头看向她,唇角上扬了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扑通!」
还未等仔细回味那个笑容,易姜脚底一滑十分没出息地从墙顶掉了下来。
易姜忘却了摔下来的疼痛,愣愣地坐在地上,夜晚太过静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是掉下墙的惊吓所致吧。易姜觉得太过丢脸,就逃也似的回去了。
「易姜,我今天写了首诗,我娘说颇有大家女诗人风范呢。哎呀,我怎么忘了你没读过书,估计连什么是诗都不知道吧。」
翌日,周沅溪再次来找易姜消遣,手里还拿着她的诗章。
很奇怪,今天易姜并没有回嘲,还是躺在摇椅上,只是却不悠闲,眼睛盯着一处神游。
「咳咳,易姜——」
周沅溪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气得她拿起桌子上得一杯茶水泼了过去。
易姜正想着心事,忽觉手臂一热,痛感接踵而至,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烫烫烫……周沅溪你做什么?」
「谁叫你不搭理我!」周沅溪将茶杯扔回桌子上,「看你一脸思春的表情,也是,你都十六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呢。」
「哈?」周沅溪没理会,在一旁整理自己被打湿的衣裙。
「唉,你说你长得又不美,还目不识丁,性格也那么差,你说会有人娶你吗?」周沅溪继续自己的阴阳怪气。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易姜白了她一眼,脑海中却莫名闪过容拾的脸。
那张脸实在太有杀伤力了。
「……等事成之后,我会叫母亲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毕竟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肯定不会亏待你。」
周沅溪不禁想,自己可真是胸怀宽广啊,只是她那句「那可真谢谢你全家」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易姜无心理会她,周沅溪也自讨没趣,二人话不投机,此刻又相顾无言,周沅溪没过一会儿就离开了。
自从昨夜见过容拾后,易姜的心就没静下来过,她承认自己多多少少是馋他身子,但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才再次爬墙的,她只是想要再次确认这个人是否会对自己产生威胁而已,这叫观察,绝不是偷窥。
在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后,易姜毫无心理负担地爬了上去。
这一次她确认自己躲得很好,偷偷探头望去,果不其然,容拾还在院子里写字。
话说天气还未暖和起来,他天天半夜在外面写字不会冷吗?
易姜就这样偷偷地看着他,觉得他是那么美好,像那种只可远观的仙人。
于是易姜在这宅中不再无聊,每天夜里都会爬墙偷窥,很幸运,她爬墙的这些天,容拾都很给面子地出了场。
可光是望着他,有点没有办法满足她的心了。她想要去窥探他的内心世界,只是他写的那些她都看不懂。
忽然有一天,容拾不写字了,他开始作画。
易姜不由想,文化人的娱乐活动实在太枯燥了,不是写字就是画画。或许这几日她观察容拾观察得太晚了,导致她睡眠不足,还没过一会儿就开始哈欠连连了。
结果就在她打哈欠这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不见了。
易姜大惊,抻着脑袋四下张望,就是不见容拾的影子。
难道他「收摊」回去休息了?
「趴在高处不冷吗?」
正疑惑着,忽听下方传来声音,只见那消失的人此刻正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啊,这……
易姜慌了神,因「神仙也躲不过的脚下一滑」再次从墙上摔了下来。
她吃痛地揉了揉被摔得几乎要四分八裂的屁股,一抬头却看见容拾那比平常放大了好几倍的脸。
这也太近了。
容拾弯腰注视着她「我听说过梁上君子,却不知墙上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美女喽。」
旁人做坏事被发现会脸羞地低下头,而易姜做了坏事会生气地昂起她高傲的头颅,这就是恼羞成怒。
容拾笑出了声,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真是好看。
「这位美女,你在院外待了这么多个晚上,夜里寒风彻骨也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今日不如进去坐坐?」他笑问。
你不也是天天在外面写字。
易姜犹豫地看着他,装模作样道:「啊?这不好吧,咱俩孤男寡女的……」
容执:「想不到美女是这般良善之人,还担心起在下的名节。」
易姜:???
容拾转身走进了院子,易姜自然也赌气跟了进去,心想假如真的发生点什么,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负责。
走进院子,易姜这才看清那幅画,她一开始以为是他画的,不曾想却是女人。
「这难道是你的未婚妻?长得未免有些普通吧。」
易姜看着那画上的女人,其貌不扬,能让容拾深夜作画的女人,以他的身份,不是未婚妻是谁。只是这长得也太差强人意了,跟容拾一点儿也不般配啊。
容拾对此笑而不语。
易姜再仔细一看,嚯,画上这个女人不就是自己吗。
「我还想这画该起什么名字,现在就叫『墙上美女』吧。」论阴阳怪气,容拾这人真不输周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