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的心兀地一痛。
「他叫容执,是我三弟,可惜因他生母身份卑贱,又是父皇醉酒乱性所作,他自小就不怎么受宠,除了教给他书塾中的知识,父皇就没再教给他什么了,自然在处理政事上十分吃力了。」
「我不是非要做这个皇帝之位,那只是一把椅子而已,只是父皇从小就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想将大齐治理昌盛,让举国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成为一个明君……」
「阿姜,你知道,所有努力都在一夜之间付诸一炬是什么感觉吗?」
容拾间隔不断地喝着酒,时而苦笑。她知道他很痛苦,或许周沅溪如果在的话可以去安慰容拾,并与他痛骂罪魁祸首,可是易姜不可以,她甚至连安慰容拾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密谋一切的大皇子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那么易清水就是那把刀,作为易清水之女的易姜在受害者面前也是有罪的。
她终于知道心里变了的是什么了,是她的态度。
她从前不觉这所有的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可是她和容拾相处得越久,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在梦中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场景,而是她的不安、愧疚与负罪感在警醒着她,周围的一切都在时刻告诉她——易姜并不无辜。
「阿姜,我给你背几首诗吧,你记一下……」
兴许真的是喝多了,容拾开始断断续续地在易姜的耳边背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
「……」
后面他说了什么易姜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不知道背了多少诗后又找来了笔墨,非要写两句诗送给她。
容拾醉得睡着了,易姜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吹灭了烛灯后才离开。
刚走出偏院的门,易姜感受到脸上温温热热,抬手一碰,原来是泪。紧接着那梦魇中的痛苦再次袭来,叫她直不起腰来。
那个她一直以来用来维系自己无畏的那根弦,在这一刻,断了。
翌日,她被容拾的小厮告知今日不必去他院中学习了。
大概是因为宿醉头疼吧,或者,是他真的不想见自己。
易姜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她在昨晚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危险与否,她都会用生命帮助容拾,哪怕她只是绵薄之力。
「小拾哥哥终于忍受不了你把你扔回来了吧!」
周沅溪本就看不上她,听说易姜今天没去偏院学习,自然第一时间就来奚落她。
只是易姜已无心跟她吵嘴,或是说已经无力与她吵下去。
周沅溪一拳打在棉花上,面上尴尬又不想表露出来,便假装在易姜的屋子里转了转,忽看到桌上的一幅诗句,便将它拿起来细细观望。
说起来,易姜看了容拾送她的诗,可以她的资质还没到能读出其中意思的地步。
那两句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谁写给你的?」
易姜回过头,只见周沅溪拿着那句诗冷冷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周沅溪为何生气。
「这句诗是谁写给你的?!」
周沅溪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眼泪汪汪地怒视她:「是容拾写的,对吗?」
「周沅溪,你别激动,你可能误会了……」易姜见她情绪激动,急忙解释,可要说是容拾喝醉了写的不就说明自己昨晚与他待在一起了吗,只怕会让她情绪更加失控。
「误会什么!」周沅溪拿着纸张与她步步逼近,眼里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你知道,这诗的前两句是什么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周沅溪自顾自地念出来,脸上泪痕斑驳,「你可知这诗是作者为悼念亡妻所作,他为什么会写给你!」
周沅溪将手中的诗句揉碎丢在了地上,一边流泪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易姜,你太过分了!」说完,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姜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直到周沅溪跑出去她才发现自己惹了大祸。
这丫头该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易姜心中恐慌,急忙跑了出去,听丫鬟说周沅溪跑去府外,易姜更害怕了,前几日还听管家说镇上近日有北狄流兵出没,周沅溪一个弱女子,长得又美,千万别被掳了去啊。
这样担忧着,易姜连忙去镇子里找人。
周沅溪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觉得嗓子干燥得要冒了烟,好像把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一样。
天已经黑了,可她不想回去,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小拾哥哥会出来寻找自己吗?
周沅溪忽生出一个想法,不如就自己进宫去好了,让母亲把易姜放走,这样她再也不会跟自己的小拾哥哥见面了。这个想法一生,她又不由得笑自己太傻,放走又能怎样,那只会让容拾更加思念她吧。
周沅溪从出生就是注定要做皇后的人,但其实,她更觉得自己是要做容拾妻子的人,毕竟这个天下,只有像她一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小拾哥哥,她有过无数个假想敌,什么这个尚书家的女儿,那个将军家的小姐,可到最后,为什么是那个其貌不扬还没有家世的易姜?
难道容拾不知道她是易清水的女儿吗?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她?
难道帅哥的眼神不好使吗?
周沅溪擦了擦眼泪,忽听一阵吵闹,紧接着街上的百姓通通关门闭户。
这,这是怎么了?
周沅溪心里发毛,抬脚就要往家走,却在转过小巷时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就在转角的不远处,两个狄人模样的男子坐在面铺摊上,吃相豪放地大口嗦着面条,在他们的脚下血流一片,地上躺着的面摊老板已经失去了呼吸。
周沅溪吓得缩回身体,蹲在角落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周沅溪是贵女,虽总是喊打喊杀,却并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她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离家出走,如果被他们发现,她一个女子,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两个狄人吃饱喝足后,开始说一些北狄的方言,大概是北方汉子的粗鲁,他们每说一句话的哈哈笑声都让周沅溪觉得可怕。
这样蹲下去不是办法,自己还是找个机会溜掉吧。
周沅溪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没走几步却踢到了石子。
「啪嗒。」
「谁?」
那两个狄人听力甚好,竟还彪出了中原话。
周沅溪眼见着那两人向自己走来,可她却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完了,难道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别叫。」
忽然听到耳边一句警告,紧接着她被捂住了嘴巴,整个人被拖进了黑暗中,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墨兰香。
脚步声步步紧逼,周沅溪屏住呼吸,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
脚步声停了,只听那两个狄人说了什么,估计是在说可能听错了之类的话。脚步声越来越远。
直到听不见,确认走远了后,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从箱子里出来。
「管家的话你真是从来不听,都说外面危险你还往出跑!」易姜把刚才给二人藏身的箱子轻轻放到一边,声音小却能听出她在生气。
「明明就是怪你……」周沅溪的声音更小,可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而且就在刚刚,易姜还救了她。
「我们走吧,尽快回去比较安全。」易姜严肃道。
她拉着周沅溪的手向巷子外走,还没等走出两步,只见巷口两边各跳出一人,笑声震天。
「我就说肯定有人吧!」左面的狄人用他蹩脚的中原话得意地说道。
「中原姑娘……美得很!」右面的见到周沅溪眼睛都直了,一副不肯放过的样子。
周沅溪看二人越来越近,颤抖着声音道:「易姜,我们该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
易姜一直在寻找逃出去的办法,可只有一个巷口,那两个狄人人高马大,她们两个肯定胳膊拧不过大腿。
「能跑吗?」易姜问她。
「能!」此刻就别说跑了,就是问她能不能飞她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插上翅膀。
「一会儿我数一二咱俩就跑,千万别回头知道吗。」易姜握着周沅溪的手也冒出冷汗,在她耳边小声嘱咐。
「一、二、跑!」
只见红色的粉末在空中飞扬,易姜拉着周沅溪拼尽吃奶的力气往外跑,身后传来狄人们痛苦的叫喊。
「你对他们做了……做了什么啊?」周沅溪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易姜嘻嘻一笑,伸出另一只略红的手:「辣椒粉。」
周沅溪刚要笑出声,却听身后的狄人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
到底是在战场上过活的人,武力值就是比她们高,双眼都被辣得看不清路了还是能追过来。
「易姜,我,我有点跑不动了……」周沅溪长期缺乏运动,此刻早就体力不支,速度也慢了下来。
狄人紧追不舍,易姜哪敢停啊,扯着周沅溪就是跑:「马上就到你家了,现在北狄与大齐还尚未开战,他们不敢太放肆,我们快……」
周沅溪正听着那头却没了声音,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一支箭射中了易姜的胸膛!
「易姜,易姜你没事吧!」
周沅溪看着她汩汩流出的鲜血急得哭了出来,但易姜仍旧拽着她不肯慢下脚步。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前方宅子的影子。
就差几步,就只差几步,她们就安全了……
易姜这样想着,脚步却不自主地停了下来,摔了一个趔趄。
「周沅溪,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昏死过去。
容拾醉酒直至晚上才醒,头还是有些难受,简单吃了些饭,才想起来今日没有给易姜上课。
昨日与她喝酒,但愿自己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才好。
闲步走到中庭,听管家说易姜与周沅溪上午就出了家门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正担心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周沅溪扶着满身是血的易姜走了进来。
「表哥,快找大夫救救易姜啊……」
周沅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上沾满了易姜的血迹。
容拾在看到浑身是血的易姜时,大脑一片空白,那殷红的颜色好似他屠宫那晚的大片血红,紧接着攀上他心头的是无尽的恐惧。
他害怕易姜和自己的兄弟是同样的下场。
「管家,快去找大夫!」
容拾从周沅溪怀里接过易姜,径直向最近的厢房走去。
易姜的呼吸声浅浅的,如果不仔细听甚至听不到,她真的流了好多血,连他浅白色的衣衫都染了个鲜红。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再没有易姜了。
管家一连找了好些个大夫,大多都是看见箭的位置后不敢动手。
那儿离心脏可太近了,在拔箭的时候手一抖这姑娘可就没命了啊。
周沅溪第一次见到容拾发这么大的火,他叫人把镇子里所有的大夫都找来,还是不敢就去别的镇子里找,直到找到一个敢拔箭的大夫来。
其他的大夫先暂时将易姜的血止住,只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时间一长,箭头与血肉长合在一起,到时候拔只会更难。
终于在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找到了一位靠谱的医生,此人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围着满屋的人,淡定地洗了手,将银刀放在烛火上烤了一烤,还未等其他大夫嘱咐些什么,只听「咣当」一声,带血的箭头掉在地上,大夫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流血的伤口。
容拾在外面等得焦急,听到里面箭头掉落的声音急着想要进去看,却被容瑶之拦住了。
「人家姑娘伤的隐私部位,你进去不合适。」
又过了大概两个钟头,大夫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来。
「回公子,伤者已无大碍,只是接下来还得好生疗养伤口才好。」
容拾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才终于落下,忙不迭地走进了厢房。
易姜躺在榻上,脸上还是那么没有血色,但是她微弱的呼吸声在告诉容拾,她还活着。
周沅溪换过衣服后,听闻易姜已经被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她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顷刻间放声大哭。
「大小姐,公子请您过去呢。」
前厅传人来唤,周沅溪心中一沉,她害怕容拾因她牵连了易姜而生她的气。只是容拾并无此意,他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伤害了易姜。
周沅溪对易姜受伤一事心怀愧疚,不敢有任何隐瞒,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表哥,沅溪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自己跑出去,这样就不会连累易姜了……」周沅溪小声啜泣起来,只是她等来的不是责怪,而是头顶那容拾宽大温厚的手掌。
「表哥不会责怪沅溪的,你不必自责。」容拾柔声安慰道。
周沅溪哭得更厉害了。
之后,容拾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易姜,自己则独自出门去了。
周沅溪也能猜到他去做什么了,可是她突然好难过,又好羡慕,羡慕易姜可以得到容拾的所有偏爱,又难过自己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与她争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管家都没有再听到有关北狄流兵的消息了,想来可能是跑回自己的国家了吧。
周沅溪经常会在府中看到的一个景象,自易姜昏迷以来,容拾一直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白天拿着书籍念给她听,晚上就在一旁铺纸写字。
「阿姜,我今后再不会喝醉让你陷入危机。」
周沅溪看到容拾握着熟睡中的易姜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真是败给你了。」她苦笑着对易姜说。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易姜才终于醒来,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阎王爷而是在一旁拄着脑袋睡觉的容拾,她多少有些庆幸。
「容——」她刚想起身叫他,却牵动了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
容拾睡眠本就很浅,精神自易姜受伤以来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此刻听到了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望向易姜,只见她正眨巴着眼睛冲他干笑了两声:「好,好久不见啊,容拾。」
容拾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为什么明知道外面危险还要孤身一人去?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当时你哪怕多带上一个人你都不会在这里躺这么久!」
多日以来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作怒气,容拾的声音较之前变得沙哑。易姜愣愣地看着他,她还从没见过容拾这般失态,本来想再抖个机灵,却发现这不是她打个趣就能混过去的气氛,只好乖乖认错:「下次不会了,你别生气嘛。」
易姜的顺从出乎意料,容拾一肚子火也消了不少,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还好,你没事。」
这是咋了?易姜仍处于发蒙状态,她当然不知道这个人为她担惊受怕了日日夜夜。
「易姜!你醒了!」
周沅溪听说易姜醒了便风风火火从外面跑了进来,不过看起来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呢。
易姜连忙把容拾推开,她可不想周沅溪再跑出去出什么意外。
「呜呜呜,易姜你终于没事了,我都要吓死了,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沅溪抱着易姜就是一顿痛哭流涕,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害死了易姜。
易姜疑惑地用眼神询问容拾,这丫头性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软了?
容拾则只回给她一个无奈的笑容。
醒来后易姜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虽然容拾还是不让她轻易走动。
但是易姜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已经退化了,比如今早她趁容拾没来的时候偷偷下床,脚刚沾地就差点摔下去,好一会儿才有了知觉。
「我在你昏迷期间为你读了不少的史书典故,也不知道你听见没有。」
容拾如往常一样来看望她,拿着书本坐下来就是这句话。
「我觉得抄经文会比你念书更有用一些呢。」易姜耸了耸肩。
让他给她抄经文?想得倒挺美。
「学习知识不可一日怠惰,可是你都已经懈怠了半个月了,我看你还有精力和我开玩笑,不如从今天开始补课吧。」
易姜:容拾你是魔鬼吗?
可容拾又一副不容她拒绝的样子,开始跟她讲孟子孔子老子。
一大堆的「子曰」听得易姜头都大了,只好投降服软,「容拾我求你了,别再念了,我头都要炸掉了,咱们聊点别的行吗?」说着她还送上了她乖巧谄媚的笑容。
容拾右腿搭在左腿上,一心一意地念着书,听她这样一说,便将书合上,道:「好啊,那我们就聊点别的吧。」
易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过她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别样意思。
「沅溪已经告诉我了,她那天跑出去的原因……」
易姜忽觉不妙。
「她跟我说,她已经告诉过你那句诗的典故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易姜深吸了一口气,她都要把这件事忘了,而且这算是在向她示爱吗?她也没被表白过啊,该怎么回应?
「阿姜,你不能一直吊着我。」
容拾走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注视着她。
「我可没吊着你,那句诗是你喝醉的时候写的,怎么可能让我相信啊?」易姜连忙解释。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在要你的答案。」
容拾贴近她的脸,两人呼吸相温,气氛实在太过暧昧。
易姜看着他优越高挺的鼻梁,问道:「你是在用美男计来诱惑我吗?」
「嗯……有这个想法。」
易姜顿了顿,冲他哈哈一笑:「怎么办,我还真上钩了……」
下一秒,容拾的唇就贴了上来,二人呼吸相通,易姜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他,容拾见她已然默允,扶着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一吻。
新春临近,易姜的伤已经痊愈了,不知不觉她竟然在这里待了快两年了。
「阿姜!我们堆雪人吧!」
周沅溪披着毛茸茸的大氅来到她的院中大喊,自从那件事后,两人的关系相较之前越来越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堆雪人有什么意思,我给你弄点别的!」
易姜从屋里出来,将门前落的清雪放在手中摆弄,又捡了两片叶子做装饰,不一会儿就捏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雪兔。
「你这个怎么弄的啊?教教我呗!」周沅溪接过雪兔,饶有兴趣地放在手中翻看。
「那你可看好了哈!」易姜说着便撸起了袖子,忽然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回头一看竟是容拾给自己披了一件外套。
周沅溪对二人这般早就见怪不怪了,道:「你的确应该多穿一点,万一伤风了怎么办?大过年的生病多不好。」
「你身体刚好,可别病上加病了。」容拾柔声道。
「放心吧,不会的。」易姜叫他安心,随手又用雪团了个猫咪。
周沅溪到底还是年龄小,就是对这些可爱的小东西特别感兴趣,非要拉着易姜玩儿。
夜里爆竹声声,管家买了些烟花回来,老一辈的人总是对这样的隆重仪式特别看重。
烟花腾空而上,在夜空中绚丽十分,易姜望着那烟花,心中酸涩。
如果爹还在的话,也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容拾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说道:「阿姜,这是我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我们未来还会一起度过很多的新年,对吗?」
易姜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嗯,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彼时他们都觉得能够此生相守一辈子,可命运的齿轮并不会停止转动,他们的感情注定是要分崩离析。
容瑶之后悔带易姜回来,因为她似乎感受到那鸠占鹊巢的危险感。
她的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人,是必须与容拾并肩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容得下第三个人呢?周沅溪受得了,她却忍不了。纵然她是周沅溪的救命恩人,她也不允许有人来破坏自己女儿的幸福。
「易姜,沅溪这孩子在你这儿吗?」
大概是初七的时候,易姜罕见地看到容瑶之来找自己。
「她又不见了?不会又出去了吧。」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易姜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应该不会,没听管家说有人出去,易姜,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找找她啊?」
易姜觉得奇怪,府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又不会丢,但既然是大长公主找她帮忙,她当然不会拒绝了。
「周沅溪!」
易姜分别去了花园和前厅,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厨房门口见到了她的丫鬟环儿。
「环儿,你家小姐呢?」易姜问。
「这……小姐今天没让我跟着,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要去什么书房?」
书房?府里一共只有两个书房,一个在大长公主的别院,一个在容拾那儿,大长公主既然来问自己,就说明不在她那儿喽。
易姜推开书房的门,却并没有发现周沅溪,容拾也不在。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见了啊。」
易姜在心中吐槽,四下看了看觉得没劲便要离开,可却被桌子上的几封信引起了注意。
看信封的颜色也有些褪色。
等等,这信封外的署名怎么是自己父亲的名字?
……
容拾昨日便听说自己曾经一位友人来访鹭源镇,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去,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还未换过衣服便率先去了易姜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想必是又跑去哪里玩儿了吧。
可是他回到书房,看见易姜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阿姜,我刚才还去了你的院子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等我。」
「容拾,你真不该教我识字。」
容拾对她的话感到不解,但目光触及桌上被拆开的信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容拾明明记得自己将它藏了起来。
易姜抬眼,容拾这才发现她哭得厉害。
「你应该把它烧掉的……」
易姜紧紧地攥着那几封书信,一共三封,无一例外全是易清水寄给他的。
「阿姜……」容拾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当年父亲要帮助的人,不是大皇子,而是你对不对?」
易姜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事情的原委,本不是大皇子要陷害你,而是你想要陷害大皇子所以才找来我父亲,想利用玄术来除掉他,是吗?」
「阿姜,这都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说……」容拾想要去抓住易姜的手臂,但被她躲开了。
「我猜,当时是你想要加害大皇子不成反被他发现,于是你只得杀了他,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你便将计就计,陆续杀了你另外几个兄弟,然后把它推脱在了我父亲的咒术身上是不是!」
易姜声嘶力竭,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含着泪望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发、自己深爱的男人,只觉得心脏像炸裂了一样痛苦。
「你根本没有中什么摄魂术,我爹他…..是替你背了黑锅。」
容拾的双眼如深渊,倒映着易姜歇斯底里的模样,他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易姜笑了,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嫁祸给了她父亲。
「中摄魂术者,脖颈下方会留有一块红色印记,终生无法消去……」易姜抬头,冷冷道:「二殿下,我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容拾的眼中这才变得动容,他变得生气:「你不是说你不懂玄术吗。」
易姜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在互相欺骗。
「我不明白,你那时已经是最得宠的皇子了,储君之位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谋害其他人?」
「阿姜,我教你读了这么多历史圣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容拾抓着易姜的肩膀命她直视自己,「皇帝的宠爱是有时限的,那时大哥刚好破获瑜州银两造假一案,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父亲既是答应为我做事,便已经是深陷泥潭,就算我不把罪责都推给他,东窗事发时他也是死路一条。」
「阿姜,我们忘掉这件事好吗?」
易姜摇着脑袋,不想再多听他说一个字。
「是你害了我爹,是你害了我……」易姜颤抖着身体,她多日以来的噩梦与痛苦竟一朝成了笑话,「是你让我一直活在罪责中!你给我希望让我得到爱,又亲手把它摧毁了!」
「容拾,我宁可你做的决绝一些,让我永远活在谎言里!」
易姜捂着胸口,那里是她难以言状的痛,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个连喝醉酒只知道在你耳边背诗的人,怎么会在清醒时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我不会再帮你了,若你觉得我已经毫无用处,杀了我便是。」易姜心灰意冷,看向容拾的眼神再也不是充满爱意。
「阿姜,易先生用死亡保住了我,亦是保住了整个大齐,你忍心看那昏君让百姓受苦?你忍心叫你的父亲白白牺牲吗?」
容拾的话让易姜恍然,她看着容拾良久,最终还是哭了出来。
容拾抱着怀中啜泣的她,此时却温情不在,两个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如同隔了一座山。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周沅溪不明白为什么她昨天只是睡了一觉,今早起来易姜就要走。
「阿姜,你也不用走得这么快吧。」周沅溪依依不舍,但也从容拾与易姜之间看出了点端倪。
「早去早完事嘛。」易姜坐在马车里,从窗户中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大长公主,事成之后要像合约里说的那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放心,绝对不会。」
容瑶之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目送易姜的容拾,心中偷偷得意。
车轮开始转动,周沅溪不舍易姜,却不明白容拾为何如此冷漠。
「阿姜!」
就在易姜即将放下帘子的时候,容拾还是叫住了她,露出了她最熟悉的笑容:「好好保重。」
易姜的心如同那晚第一次见到容拾时倏地一停,紧接着也回给他一个笑,「你也是。」
马车离宅子越来越远,易姜与容拾也越来越远,这两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梦里的事就变得荒唐起来。
那个月色下握着她的手写他名字的爱人,就永远留在那个美好而荒诞的梦里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