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难予你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被送去敌国当人质的那天,楚怀安来送我。
「等我,我会救你回来。」
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父亲临终前他拉我跪在床榻边,说我会是他唯一的皇后。
如今他佳人在怀,江山稳坐,何等意气风发。
当时年少的情郎,终究成了薄情的帝王。
1
宁安十二年腊月,大梁与骆越国交战,西南守卫军得胜归来,百姓夹道欢迎,满城欢喜。
我站在朝堂上,等着皇上给我论功行赏。
官居正二品,册封神威将军,作为女子,本就从无先例,再往上得是从龙之功才有的待遇了。
除了金银珠宝,他其实没有什么可赏赐我的。
「此役谢将军击退南蛮,虽大捷,却因此负伤,朕心深感痛惜。」
大殿之上,他的目光直直投过来,眼底暗色翻涌,情绪复杂。
我抬头望向他,时隔两年再见,他眉眼未变,只是褪去了一丝少年气,如今真正是个运筹帷幄的帝王了。
其实最好的赏赐就是兑现诺言,完成我们之间的誓言。
镇国公府的嫡长女谢允竹会是当今皇后,这是垂髫小儿都知道的事。
可这次交战负伤,不仅让我武功皆废,还让我失去了生育能力。
一个无后之人,如何能当梁国皇后?
他睥睨堂下,忽然缓和了神色。
「众爱卿都知道朕和谢将军的往事,如今谢将军凯旋归来,朕欲封谢将军为皇贵妃,择日大婚,众位可有异议?」
当今皇后绝不可能是个无法生育的女子,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皇贵妃虽低一级,却已是最大让步。
附和之声响起,大臣跪地拜服,称赞圣上贤明持重。
「陛下,臣有异议。」
周遭安静了一瞬,无数不可置信的眼神朝我看来。
我跨出一步,重复道:「陛下,臣不愿。」
「臣重伤难愈,今后无法为陛下诞下子嗣,听闻西夏公主徽音淑美,芳华蓉懿,待其入主后宫,定能事同政君,乃我大梁之幸。」
我拱手行了一礼,圣阶之上,他目光灼灼,仿佛要将我的背烧出个洞。
我武功皆废再难生育的消息传出,不过半月,他便下诏另娶西夏公主。
如今西夏公主的和亲队伍已在途中,又何必强留于我呢?
纵使出于万般无奈,我也不愿为此妥协。
良久,我才听到他开口,声音喑哑晦涩。
「谢将军,你可是怪朕?」
一丝酸涩浮上心头,我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御史大夫上前一步,对我怒目而视。
「谢将军,老夫知道你和陛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如今你无法延续皇室香火,封你为皇贵妃已是陛下宽仁守诺,你还有何不满?」
我直起身,摇了摇头,「程大人,我并非不满,只是陛下已有更好的良人相伴,而我习惯了征伐疆场,不如留我自由。陛下大婚之日,我必会送上厚礼,以示祝福。」
御史大夫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谢将军如今失了武功,谈什么征伐疆场。退居后宫仍能侍君,也成全了你和陛下的感情,岂不美谈?」
我攥起拳头,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我如今的现状。
没有了武功的将军,如猛虎失去利齿。
无论再大的荣誉,再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个空壳子。
「够了。」他终于出声。
大殿静得吓人,帝王的威压镇得众人再难开口。
我垂眸盯着自己的官袍上的花纹,感受到他的目光犹如实质落在我的脸上。
良久,他终于做了决断。
「既然谢将军不愿,此事便作罢。」
他下旨赏赐了我二十四抬珠宝绸缎和金银首饰,为表殊荣,允我剑履上殿,驰马城中。
只是这种殊荣,在我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显得有点可笑。
2
我跟着刘总管进了内殿,里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楚怀安正端坐在御桌后。
内侍都已退下,我和他共处一室,一时间没人说话。
我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便先开了口:「陛下宣臣过来是有何事?」
一声轻叹落地,他走了过来。
「阿竹,让我好好看看你。」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脸,正对上他盛满疼惜的目光。
好像在这时,他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模样,不再是个冷冰冰的帝王。
我始终忘不了第一次见他时,阿兄带着他的同窗来家里做客,说这位是太子殿下。
即使是最普通的锦袍,穿在他身上也能让人联想到天潢贵胄,少年风流。
身姿如松,容颜如玉,只是望过来的那一眼,就让我记了好多年。
谁曾想到当年的陛下其实也与寻常少年无二。
他和阿兄甩开大帮随从,带着我一起去郊外踏青骑马,一起在梅林赏雪作诗。
我们一起翻过墙淋过雨,一起蹚过水捉过鱼,像市井小儿,干了许多出格又不合规矩的事。
跟着他们,我体会了所有闺阁女子不曾有过的自由与畅快。
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和逝去的阿兄一样,都一去不复返了。
我别开脸,语调平静,「若陛下没有吩咐的话,臣就先行告退了。」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攒起眉头,像是很受不了我这样。
「阿竹,现在我不是在以君臣的身份跟你说话。」
「那是以什么身份?」
我反问他。
未婚夫的身份吗?
可我们之间没有婚约,除了那么几句诺言与誓约,什么也没剩下。
即使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却再也没人能宣之于口。
我不能,他也不能。
「阿竹,」他垂下眸,眼神紧紧盯着我,「我答应过你兄长,会好好照顾你。即使你做不成皇后,我也会给你无出其右的宠爱,没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那你记得在我父亲临终时,你拉着我跪在他面前,承诺我会是你唯一的皇后吗?」
「如今西夏公主已在和亲路上,如若反悔,你怎能保证她不会恼羞成怒,借机联合他国挑起战争?」
我慢慢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事已至此,已经不再是儿女情长,由不得我们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眸色深不见底。
「我父兄走的路,我会继续走下去。您安坐高台,早日诞下皇子,保江山社稷。」
3
大梁与南蛮向来积怨已久,摩擦不断。
镇国公守卫边疆多年,六年前负伤,命悬一线,退回京城养伤,不过半年便病逝。
大公子继承父亲衣钵,死守西南最后一道防线,带着全城五千多士兵壮烈殉国。
镇国公府一门忠烈,从祖父到父亲,乃至兄长,都已为国捐躯。
老一辈武将早已无法握剑,年轻武将对凶狠的南蛮难以招架。
至此,偌大一个梁国居然再找不出一个武将足以抵抗蛮夷。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楚怀安来府里找我,握着我的手,说希望我能代替父兄上战场。
谢家的儿女个个善武,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绝技。
父亲的长刀,兄长的银枪,还有我的双手剑。
但在武将家中长大的我,从小就浸泡在战事的生离死别中,早已恨透了打仗。
我只希望能嫁一个好人家,煮茶焚香,相夫教子,过着平和美满的生活。
他明白我的心愿,还是来求我。
可那个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第一次在我面前弯了脊背,展现出难得一见的颓丧。
那双凤眼里不再是温柔淡然,而是焦虑和不安。
我想,如果阿兄在的话,应该也不忍自己视为兄弟的太子殿下露出如此一面吧。
所以我心软了。
我重新拾起武艺,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了一夜,第二天便上了战场。
他在朝堂上,以太子之位作保,换得我金印紫绶,统帅十万大军,驰援边疆。
当朝从未有过女子为官的先例,何况是正三品的云麾将军。
我阿兄跟随父亲镇守边疆十几年,以身殉国时,也不过一个从三品。
没人相信一个小小的女娃能带兵打仗,只觉得荒唐。
三个月后,边疆传来消息,与西南蛮夷的首战告捷,彻底打了那些人的脸。
我冲在最前面,用硬生生的劈砍和血肉换来胜利与功勋。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谢家的女儿照样不比她的父兄差,她担得起这统帅的名号。
我用三年时间,用几十场战役,用无数的鲜血和人命,将梁国西南的边界守得固若金汤。
至此,再也没人说女子为将不堪大用。
他们只说,虎父无犬女,谢将军不愧为将门之后。
4
回到家中,晴岚在门口迎接我。
她走过来轻轻扶住我,「阿姊,身上的伤还好吧?」
我摇摇头,示意没事。
一个多月前与南蛮的交战虽然险胜,却是我受过最重的一次伤。
一支毒箭几乎射穿了我的腹部。
箭头是南蛮特有的倒钩型,强行取出只会搅烂伤口,更深地扣进血肉里。
等回到军营找军医剖腹取出时,毒药已深入体内,对身体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阿姊,他有没有给你解释?娶西夏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对不对?」
晴岚凑过头来问我,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当年我为他披甲上阵守卫边疆,他替我力排众议封帅出征,京城中人人皆议论此事,成了一桩佳话。
如今看来,不过是笑话罢了。
我继续往府内走,用手指轻轻推了一把她的脑袋。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别过问。」
她停住脚步,面上显出一丝不忿,眼睛瞪得溜圆。
「他没有找你解释对不对?楚怀安真不是个东西!亏我之前……唔。」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微微皱眉,「辱骂当今天子,你不要命了。」
晴岚拉下我的手,神色委屈,「阿姊,我只是替你不值。兄长平日里最疼你了,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会去找陛下给你讨个公道的。」
「可现在父亲和兄长都不在了,还要靠你背负骂名上阵杀敌来撑起这个家,我们镇国公府何时到过如此地步。」
眼里渐渐蓄起水汽,晴岚用力抹了抹眼睛。
我摸摸她的头,心里也有一丝酸涩。
「只要我还在一天,镇国公府就一天不会倒。晴岚,你记住,谢家的女儿照样能扛起家族门楣。」
我去了母亲的院子给她请安。
母亲的鬓角添了几缕华发,但依然难掩她雍容的气度。
自父亲走后,她便失了许多生气,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我们这些儿女了。
「允儿,你受苦了。」
我在母亲怀里,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鼻子泛酸,我用力眨眨眼,笑着说:「娘,这是我应该做的,谈不上什么苦不苦。」
怕母亲看出异样,我松开她,抱了一把她身边的小糯米团子,语调轻快。
「岁安今天有没有用功读书?阿姊可是会考你的哦。」
小团子抿着一张小嘴,偷偷将身子立起来一点,乖乖点头。
「有的,岁安今日正学到《越绝书》的第六卷,温习之后又练了一百张大字,背诵了《素书》和《忍经》。」
我忍不住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蛋,「岁安真棒。」
谢岁安是父亲的遗腹子,今年六岁。
当年父亲受伤卧病在床,不过半年便溘然离世,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未出世的儿子。
母亲悲痛过度,没过多久便产下一子。
由于还未足月,这个孩子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没能活下来。
于是母亲给他取名为岁安,希望他能顺利长大,岁岁平安。
他出生不久我便上了战场,从此甚少回家。
小家伙被教得知书达礼、嘉言善行,或许是多年未接触,对我始终还是不算太亲近。
不过没关系,岁安是镇国公府最后的血脉,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他平安长大。
5
一个月后,和亲队伍到达梁国,楚怀安在宫中宴请西夏公主及其使者。
西夏公主的席位就在我对面,一袭面纱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通过那双顾盼神飞的美目看来,模样应该是顶顶好的。
席间西夏使者大声赞扬梁国陛下仁厚礼贤,姿容不凡,引得西夏公主倾心,携大批奇珍异宝进献于梁国陛下,祝愿两国友谊能够万古长青。
我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西夏公主往我这看了一眼,曼声道:「早就听闻大梁有一传奇女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
我把杯子放下,直觉她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
「谢将军英姿飒爽,倒是与我们西夏女子更为相像,当为女子表率,孤仰慕已久。不知能否有这个殊荣见识一番谢将军的武艺?」
乐声渐弱,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都知我武功皆废,何谈展示武艺?
但西夏公主亲自开口,若是拒绝,又太过不给脸面。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有意为之。
或许是从哪道听途说了我和楚怀安的往事,想要试探,又或许是知道我早已武功皆废,让我难堪,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我抬眼向主座望去,楚怀安也正盯着我。
他沉默着,眼神晦暗不明。
圣上没答允,一时之间没人敢开口。
我轻笑一声,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比我抢先一步。
「臣的武艺乃谢将军亲授,若公主想要一览谢将军的武艺,臣斗胆替谢将军展示。」
我转眼看去,右侧席间一人站了起来,几步跨到大殿中央。
侍从递来两把剑,他两手随意地挽了个剑花,随着乐声响起,刷地亮开架势。
少年身着银丝雪袍,舞起剑来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又稳健又潇洒。
一双剑舞得游刃有余,他还有闲心瞥过来一眼,眼藏星辰,唇角惑人。
那剑越舞越快,剑上的红穗翻飞,如白蛇吐芯,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
音乐激荡至极致,突然戛然而止,少年一手收势,另一手握剑直指前方。
银剑倏地停在西夏公主眼前,剑气使她的面纱荡起涟漪。
她看着面前闪着光的银剑,白了面色。
6
「放肆!」
座上一声冷喝,少年收剑跪下。
「借献艺之名对公主不敬,季泽,你好大的胆子!」
楚怀安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座下跪着的少年。
季泽低着头,嘴角懒懒地勾着一抹笑。
「臣技艺不精,害公主受惊,实乃罪该万死。」
「既如此,罚你下去领五十军棍,可有异议?」
五十军棍!
平常人受五十军棍能直接被打死,就算季泽是习武之人,这样打下来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楚怀安这是发什么疯,下这么狠的手。
我没法再冷静,站起身几步走到大殿上,跪在季泽旁边。
「陛下,季统领是臣手下的兵,冒犯了公主是臣管教不严,何况他本是为了臣向公主献艺,臣恳请陛下允臣一同受罚。」
季泽侧脸看我,面上没了笑容。
我能感受到他暗中扯我的衣袖,想要阻止我,但我没顾他,依然说了下去。
楚怀安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任谁都看出他现在藏着怒气。
他知道我仗着他对我的情分想要保下季泽。
我旧伤未愈,根本受不住几十军棍。
若是受了罚,恐怕得去半条命。
季泽急忙开口:「陛下,臣之所为都是臣自己的错,与谢将军无关,臣自愿领罚,由臣一人承担。」
楚怀安怒极反笑,冷冷扯了一下嘴角,正要开口。
「既然季统领也不是有意为之,孤倒也不想做个恶人,伤了陛下和臣子之间的情分,孤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算了吧。」
西夏公主摇着一把丝绸扇,乜了一眼跪着的两人。
不过一瞬,楚怀安目光微敛,又重新回到之前冷淡的样子。
「季泽以下犯上行径可诛,但谅在公主大度不愿计较,便从轻处罚。自己去慎刑司领五十大板。」
我松了一口气,只是板子,总比军棍好。
季泽接旨下去领罚,临走之前回头望了我一眼,用口型告诉我不用担心。
我挂念着季泽的伤势,没注意到楚怀安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
7
宴会进行到末尾,我早已没了心思,提前溜走去看季泽。
我到慎刑司的时候刑罚还没结束,只能在门外等着。
听着门内棍棒砸在皮肤上的闷响,里面的人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刻钟后,季泽被侍从搀扶着走了出来。
侍从将季泽交给我,对我说:「谢将军,您放心,咱哥几个下手都有数的。」
我点点头,「有劳各位。」
我扶着季泽慢慢走着,看他出了一头冷汗还对着我吊儿郎当地笑。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自作主张替我上场的?还敢当众拿剑指着西夏公主。」
季泽把着我的肩膀,看起来完全没当回事,「我就是看她不爽,说是什么公主,心眼子可小得很。」
我没忍住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把你给能的。要不是人家松口,你今天就得横着出去了。」
季泽疼得龇牙咧嘴,还梗着脖子嘴硬,「小爷我今儿个就算横着出去,这个下马威我也得给。」
我俩拌着嘴往前走,季泽一个年轻小伙子真不算轻,压得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转过一个拐角,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我向上看去,龙袍金冠,漆眉墨眼,不是楚怀安还是谁。
他没带随从,身边只有刘总管一人。
我和季泽正了神色,各自站直了给他行礼。
楚怀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凉凉的,听不出情绪。
「谢将军对季统领倒是上心。」
我面不改色,「陛下爱民如子,应当也是理解臣的心情的。」
他沉默着,直到那双靴子从我面前走过。
我直起身,重新扶起季泽继续走。
季泽看了一眼我的神色,终究也没再开口。
8
之后我没去上朝,在家里安心养伤。
期间专门找了御医去给季泽看病,不过七八天,他便又回到之前活蹦乱跳的样子。
伤好了之后他经常带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或者吃食来国公府串门,没过多久,跟晴岚和岁安就搞好了关系。
我在家休养身体的半个月,每天除了煎茶作画,就时不时带着弟弟妹妹出去游玩,倒像是圆了我之前的梦,没有战争,只有家人在身边,宁静平和。
二月十五,帝后大婚,举行封后大典,行大礼,入宗庙,祭天地,大梁确立了第一位异族皇后。
我没去观礼,只送上祝福和礼物,做到了臣子的本分。
城外西山有一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城,过去不开心的时候,他和阿兄总能在那找到我。
我坐在最高处,看见宫门、殿门红灯高挂,御道上铺设红毯,民众都穿上了节庆盛服,到处张灯结彩。
我不止一次想过我和楚怀安的婚礼,举国同庆,万人空巷。
我会是个尽心的皇后,和他孕育几个孩子,彼此恩爱,生活美满。
只是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凤冠霞帔的新娘另有其人,而我孤零零地跑到山上来吹冷风。
真可笑啊。
我们仨的秘密基地,如今再来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
季泽一屁股坐到了我身边,语气轻快。
「喏。」他递给我一份热乎乎的红豆饼,自己也拿着一份大快朵颐。
阿兄走后,我和楚怀安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或许是不想被人遗忘,或许是为了留个念想,两年前离京时我带季泽来过。
但我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在这。
我怔怔接过,咬了一口,甜腻软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一如当年。
季泽跷着脚晃悠,转头状似无意道:「战事结束了,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若按我自己的心愿,如今我只想当个闲人游山玩水。
「我得继续立在朝堂上,晴岚未及笄,岁安还年幼,镇国公府得有人扛起来。」
季泽轻轻啧了一声,语气调笑,「那我也安心当个将军好了,免得你在朝堂上被人欺负。」
我也笑了,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走,回去了。」
季泽吊儿郎当地走在我前面,随手在路边摘了根草叼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我忽然福至心灵,回头看了一眼,总感觉晃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可那个人现在应该正享受着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真是傻得出现幻觉了。
9
我没有想到战事重燃得这么快。
殿外传来急报,骆越国大皇子亲自上阵,来势汹汹,带领大军攻城,而我负伤回京,无人招架得住,西南诸城节节败退。
之前我将骆越国最得力的大将斩于马下,自己也没讨到好处,身受重伤。
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又对我们谢家恨之入骨,知道无法轻易对我下手,听闻我有一胞妹,便要求将晴岚交出去,换得骆越大军退兵。
我在朝堂上听闻这个消息,当场摔了手里的玉笏。
我双眼发红地盯着楚怀安,他若胆敢答应,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他改口。
其他大臣吵吵嚷嚷,七嘴八舌说他们欺人太甚,唯独没有人敢提议把人交出去。
谢家世代赤胆忠心,保大梁江山近百年,成年男子战死,嫡长女及笄后便上了战场,如今的血脉除了谢岁安,只有一个十四岁的谢晴岚。
骆越国想将谢家赶尽杀绝,没人能担得起这个骂名。
下了朝我直奔养心殿,在周围侍从惊恐的目光中,狠狠将剑拍在楚怀安面前的御桌上。
「想将晴岚交出去,除非我死!」
楚怀安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皱起了眉,「阿竹,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晴岚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可能将她交给骆越国。他们最终目的其实不还是我吗?我亲自去当人质。」
「不行。」他一把攥住我的手,「你如今没了武功,落在他们的手上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不在乎,我只要家人能够平安。」
「可我在乎!」楚怀安将我拉进怀里,力道大到仿佛要将我融入骨血。
「你在乎什么?你在乎自己是否能保住明君的名声,还是在乎自己的皇位能不能坐稳?楚怀安,你到底在乎什么?!」
多日来被我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委屈、痛恨、愤怒、无助,这一切仿佛要将我撕碎。
楚怀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像是怒极,又像是哀恸。
我挣扎着推开了他,迅速从旁抽出那把剑,抵在了他的脖颈边。
我眼中含泪,手都在抖,却依然咬牙切齿,「当我得知你另娶西夏公主时,我的那个楚怀安就已经死了。你既然做不到救我妹妹,至少别阻止我。」
「若你还念着我俩的情分,便答应我唯一的要求。」
「晴岚和岁安,再不可妄动。」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我收了剑,从楚怀安身上站起来。
他理了理衣袍,声音又恢复了毫无波澜,「进。」
拓跋颜走进来,她的目光在我和楚怀安之间巡视了一圈,眼神沉静。
10
最后楚怀安还是没拗过我,答应让我代替晴岚去做人质。
我俩心照不宣,都暂时没把消息传出去。
三天后是上元节,我让弟弟妹妹提前在家里沐浴兰汤后,带他们出城游玩。
我骑着马,本想让晴岚和岁安坐马车,但晴岚闹着想跟我一起骑马,我便也由她去了。
城外有一条溪,从西山上引泉而下,溪水清澈见底,许多京中小姐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穿上漂亮的衣服,踏歌起舞,以驱除邪气。
上元节又叫女儿节,少女们一般在这个日子举行自己的及笄礼。
明年的今日,晴岚就该及笄了。
可惜我没机会看到了。
她从小就是个皮猴子,翻墙爬树、斗鸡走狗,把自己周围一圈的同龄人都打了个遍,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在学武的方面晴岚其实比我更有天赋,七岁便已习得一整套祖传武功,特别是一把神箭用得出神入化,能蒙眼穿透十丈外翻转的瓷瓶里的方孔铜钱。
我虽学武艺,但志不在此,心里终究向往平淡。
父亲总是说,可惜晴岚是个女子,若是男儿身,必定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可我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再步我们的后尘。
晴岚快活地奔跑在溪边的草地上,身后是高高的风筝,待风筝平稳地飞起来后,她轻轻将握把递到岁安手上。
岁安小心翼翼地接过,脸上带着新奇的神色。
他太少有机会出来游玩了,同龄人都在奔跑玩耍的时候,他只能在书房一遍遍背书练字。
岁安也想过融入他们,可那些孩子明明年纪比他还小,却仗着岁安体弱将他推倒在地。
「别跟这个书呆子玩,他跑几步都受不了,怎么能跟我们一起呀。」
「我娘说他姐姐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他也一点都没有男孩子的样子。」
「哈哈哈,怪不得是一家人。」
我走过去将岁安扶起来,盯了他们一眼,那群孩子便一哄而散。
我用手擦去岁安脸上的脏污,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心疼极了。
晴岚和我都很疼这个弟弟,岁安的身体注定他无法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习武,这让他在同龄孩子中总是被嘲笑欺负。
即使我如今已是大梁最负有盛名的将军,可那些世家依旧不认同我女子的身份。
如今失了武功,将军的头衔不过是个空架子,朝臣们表面上敬我,私下却把我没当回事,偌大的一个镇国公府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
岁安从没有给我讲过自己被欺负的事,他自己抹了抹眼泪,将身上的污迹拍走。
他眼神亮亮地看着我,小脸认真,「阿姊,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变得更强大,以后我来保护你和二姐,还有母亲。」
我几乎哽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岁安,阿姊相信你,你一定是最棒的男子汉。」
放心,无论如何,阿姊会保护你平安长大。
11
宁安十三年四月,神威将军谢允竹自愿作为人质将前往西南边境,交于骆越国。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谢将军武功皆失不是秘密,南蛮凶狠,对谢家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去了骆越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骆越国要晴岚做人质的事从朝中传了出来,我吩咐家中下人不准透露出一丝消息。
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将我叫到她房里。
她眼含热泪,嘴角微颤,却只是搂紧了我,说:「好孩子,娘为你感到骄傲。」
我沉默着抱紧她。
晴岚哭着来找我,「阿姊,让我去!我去当人质把那什么骆驼皇子给宰了!」
我觉得好笑,拿手帕擦去她的眼泪,「你这么厉害呀,随随便便就把别人皇子给宰了。」
晴岚抽噎着说:「阿姊你十五岁上战场,我也可以!我是谢家习武最有天赋的女儿,我能替你去。」
我把着她的肩,认真地说:「阿姊当然知道你将来肯定比阿姊更厉害,但现在不行。等阿姊离开后,你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镇国公府就要交给你了。」
晴岚面上还有些不服气,但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突然有人急急忙忙跑进来,「谢将军,季统领听闻消息大怒,去找陛下收回成命,如今已经在养心殿外跪了三四个时辰了,您赶快去看看吧。」
我没有犹豫,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天气阴沉沉的,有雷电在云层穿梭,快要下雨了。
我到养心殿外的时候,季泽依旧跪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面上没了一贯的笑容,只剩下严肃。
「季泽,别跪了,回去吧。」
他眼神未动,「今天见不到陛下,我不会回去。」
「这件事是我自愿的,陛下也同意,没有转圜余地了。」
季泽像是被这话刺到,他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泛着血丝,「你知道自己去了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吗?他同意了,他怎么会同意?他凭什么同意?!」
天边一声巨响,大雨倾盆而下,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
我俩一时都没说话,只余天地间轰响的雨声。
终于,我重新开口,声音艰涩,「是我逼他同意的。」
季泽那双桃花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不然他怎么可能放你去骆越国。」
我没有再多说,吩咐手下:「把季统领扶回去。」
季泽被人扶着从我身边走过,剧烈的雨声中,我好像听到一句话,轻若呓语。
「那我怎么办?」
12
三日后,押送人质的队伍准备出城。
许多百姓自愿前来送行,道路两旁影影绰绰,不时传来啜泣声。
我看见了城墙上的楚怀安,看见了人群里的母亲和晴岚,唯独不见季泽。
多半是怨我了吧。
我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楚怀安,他目光沉沉,似有暗流涌动,辨不出情绪。
许是我的错觉,竟觉得他眼中有一丝悲切与哀伤。
队伍行驶了月余,终于到了约定交人的地点。
骆越国大皇子亲自来接,看来是真的对我恨之入骨。
我被他一把从马车里拉出来,用绳索捆住,绑在马尾上。
起初我还能勉力跟着跑,但失去武功后我体力大不如前,没多久就双腿乏力,只能被拖行在地。
一路的沙砾和碎石划破衣袍,染上道道血痕,我咬紧了唇,没泄出一丝痛呼。
等到了王帐时,我已经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大皇子推了我一把,我踉跄跪倒在地,听见头顶传来大笑。
「哈哈哈哈,谢允竹,你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我抬头望去,是骆越国的可汗,蒙吉莫托。
大皇子俯身行礼,「父汗,谢允竹如今武功尽失,不足为惧,我们可以慢慢折磨。」
「将她关去地牢里,严加看管!」
我作为大梁统帅,掌管西南大军七年,知道太多军情与国事,哪怕从中获取一点情报,也抵过他们的探子太多。
大皇子来到地牢对我施加酷刑,势必要撬开我的嘴。
我被吊起来抽打,鞭子淋过辣椒水,一鞭下去,彻骨的痛伴着火辣辣的疼,疼得人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