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摇光

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女红最好,皇后娘娘能者多劳啊。」

宋宛央磨了磨后槽牙。

她也鲜活了许多,学会了很多从前明令禁止的言行举止。

我们正笑时,江湛亲自抱着阙儿来了,毫无帝王威仪。

「这么喜欢女儿?」

他当是听见了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抬头望向他,和他怀里抱着的阙儿。

依着我对我下的崽子的了解,这一脸舒爽的样子,定是刚换完尿布。江湛自以为十足从容,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上次阙儿闹起来,大逆不道尿湿了龙袍也就罢了,小家伙扑腾能闹,江湛不敢用力,又不会拿捏,差些摔着他。

是以江湛现在颇为谨慎,用最自信沉稳的语气,做着最神经紧绷小心翼翼的事。

宋宛央没忍住笑了出声。

热闹中只差一个霜雪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要办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宫中子嗣儿女双全。

我一直以为,我们余生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我们老了之后,孩子满院子地跑,我们就坐在一起嗑瓜子,打暖锅,一起感叹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可惜哪有那么多良辰美景,人世间总会有算不到的遗憾。

7

林霜雪血崩了。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争论是给她熬猪蹄汤还是杜仲茶的时候。

不知是孕中忧思过虑,心中压力如影随形,还是帝王迟迟不来的审判让她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她仍是老实胆小,为自己一生最出格的一件事付出了代价。

她吊命活了几天。

临终前,江湛去看了她。

我抱着小公主,在门口驻足,心脏紧得慌。

黑压压的天空透不出半分秋老虎的余威,只有刺骨的凉意。

「朕既已知晓,依旧允你回宫,自是心中有数,你不必如此。」

我不安地踱步,只觉得眼眶发酸。

很多年后,我也忘不了林霜雪的话。

她说——

皇上大恩大德,霜雪没齿难忘,只霜雪问心有愧。行一路便知自己身份,做出此等违德背道之事,于心不安,只情难自禁时一晌贪欢,霜雪愿用命偿还,能得皇上宽恕至今,已是不胜感激。

这个孩子,但凭,但求圣上,饶她一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间或有咯血的嘶哑。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又反复说了两句。

饶了她吧。

不是她自己,是现在裹着手指、人世不知的小公主。

霜雪停顿了很久,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但凭圣上发落,还是但求圣上饶了孩子一命。

小公主似有所感,要哭不哭地瘪了瘪嘴。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哄着她。

我认识林霜雪也有一年了,却好像头一次见真正的她。

她临死前仍然犹豫了几番,不敢轻易求君主留下孩子。哪怕君主并未苛责过她,她也只是嫁入宫中,并未成为江湛的女人。

依然如此。

有风骨的人,都不舍得犯错。

不是因为家族,只是为自己的错挣扎。

但为人母亲,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来那个腼腆下厨挽起袖子、眉眼弯弯的林霜雪。

她归去时,不是胆小的林贵嫔,还是林霜雪。

在宫中过得久了,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看见。

逝去不可追,谈笑一杯茶。

不知不觉,我成了容贵妃,繁音长成了大姑娘,清烟在岁月的沉淀中更加温婉,宋宛央也变得老练沉稳、八风不动。

阙儿则成了太子。

江湛留下了林贵嫔的小公主,起了霜雪早就选好却不敢奢求的名字,唤作琳琅。

七岁的琳琅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无忧无虑。

我看着她,有时会想,那个许诺过林贵嫔琳琅入画,佳期如梦的画师,过得如何?

这些年来,我越发了解江湛。

我随他游山玩水几次,恍惚回首,那个明雪澄岚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算是个,极温柔的人。

阙儿八岁那年,京城一个画师声名鹊起,只有左手作画,却栩栩如生,多少人一掷千金,也求不得那画师一幅随笔挥就。

江湛将人带进宫中时,琳琅正跟在阙儿屁股后面,要跟皇兄玩。

阙儿不理她,琳琅拉着他袖子气得嗷嗷叫。

而我正哄着我心心念念盼来的小女儿,要给她扎花辫。

明珠今年两岁有半,正是个鬼机灵。她随我随了个十成十,主意大,坏心眼多,桃花眼滴溜溜一转,就要把几个娘娘折腾得叫苦不迭。

她近来又觉着花辫不好看了,要跟我闹脾气。

宋宛央好说歹说才劝她消停会。

繁音抓了她,更是累得吭哧吭哧吃了几块糕点。

清烟又是为繁音递水,又是给明珠擦汗,又是扯下跟屁虫琳琅,转如陀螺。

她偶尔也会被逼急,露出以前的模样,叉着腰气吞山河:「江阙,江琳琅,江明珠,都给我站好!」

「一会儿看我罚你们一人半时辰扎马步。」

琳琅老老实实地垂头,但仍是蠢蠢欲动,知晓这位淑娘娘最疼他们。

明珠最小,又机灵,全然不怕清烟的威胁。

她撒个娇,踮着脚,讨巧献宝似的拉过清烟的袖子晃晃,奶声奶气地唤淑娘娘消气,清烟便毫无底线了。

只阙儿觉得冤枉。

于是这位鸡贼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姨母身边。

宋宛央老大不乐意地打开清烟的手,「怎么,连我乖乖外甥都要跟着罚?」

我捂着嘴笑。

瞧她们这样子,在外面的时候可一个比一个唬人。

正闹着,江湛重重清了清嗓子,今天的鸡飞狗跳才稍偃旗息鼓。

我们依次行了礼,这才好奇地看向跟在江湛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琳琅一向好奇心最强,但她怕生,一副要探不探的样子。

画师沉默地跟我们行了礼,左手紧紧攥着一块画板。

「这位想必是近来京城有名的画师,梦期先生吧。」

清烟率先开口,带着探究地打量他无力垂下的右手。

「草民有礼了。」

他倒是不卑不亢,只是过分沉默寡言。

江湛淡淡道:「便给她们作画吧。」

「待一会儿,再单独为朕和容贵妃画一幅。」

江湛没有打算现在入画。

我猜他觉着难以面对清烟和繁音,遑论宋宛央。

宋宛央说,她才是守活寡的那个。为了补偿她,我得让阙儿私底下心甘情愿叫她声娘亲。

阙儿懂事,奶里奶气喊了她一声。

她听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她说:宋瑶光,值了。

她含着一包眼泪的模样丑兮兮的。

再后来明珠会叫人,稀里糊涂地喊了我一声娘亲,又歪着头,也喊了一声宋宛央娘亲。

宋宛央日日来揽月宫,不比我少照看阙儿和明珠。

她也就是在那天泪如雨下,彻底卸下最后一点包袱,伏在桌上,抽噎着跟我说——

进宫也挺好的,都挺好的。

可清烟和繁音,又觉得好吗?

我看如今这般光景,清烟摩拳擦掌,繁音惯爱撒娇,好像大家又找到了从前口中的自己。

江湛不止一次跟我商量,等前朝再稳定些,若不然教她们寻一寻如意郎君,再送出宫去,不要白白蹉跎一生。

这后宫许多嫔妃都如此。

她们都喜欢来揽月宫打红泥暖锅,后来发现宋宛央心非口是,凤鸾宫地方大些,便改去了凤鸾宫热闹。

打牌吃茶看戏,个顶个的清闲。

如宋宛央所说,是挺好的。

我怀着无比感念的心情,落座在宋宛央身旁,繁音要和清烟挤做一团,清烟笑骂她多大的人了。

琳琅凑近梦期先生,小狗一样嗅了嗅,被阙儿拉了回来。

阙儿抱起明珠,安静地坐在我身前,我俯身,一人揽俩。

我想和她们,一直在一起。

梦期先生作画极快,他收起画布一抖,一卷其乐融融的场面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繁音嘟囔着,胖了胖了,画胖了。

清烟捏着她肥了一圈儿的脸:「是你贪吃了,今晚得看着你少吃几筷子红烧肉了。」

「烟姐姐忒过分,宛央姐姐,你可得给我做主!」

繁音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又起一片的吵吵嚷嚷中,跟着江湛走出内殿。

梦期先生仍旧跟在我们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忽然回头:「再看一眼吧。」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内殿中,正踮脚吃繁音投喂的点心的琳琅。

「琳琅入画,佳期如梦,林贵嫔已经去了多年了。」

江湛平静地揽着我。

一直如少了一魂般的梦期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画板交给一直跟着的李公公。

他扑通一声径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梦为期,佳人不再。柳寒生谢过圣上大恩大德,草民愿结草衔环,永记圣上仁慈。」

「免了。」

江湛淡淡摆手示意他起身,贵气天成。

我觉得眼眶泛酸。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柳寒生回神得比我还快。

我同江湛到了北极宫,这是帝王的寝居,不曾有嫔妃在此画像。

「你是例外。」

他温声道。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我依偎在他身边,柳寒生动笔飞快。

我想,我能遇见江湛,是我所有磨难的福报。

那年惊鸿一瞥,今岁长相厮守,从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着一块卖相欠佳的栗蓉糕,磨碎的杏仁粒儿不甚规整,随着江湛剥开的动作抖擞下来,落在一颗颗山楂绣样上,似是新鲜出炉的花生碎红果糖葫芦。

我一眼认出这是我人生中绣的第二块帕子,几年前被宋宛央指着鼻子骂,绣的什么狗屁东西。

我说幼时到了学女红的年纪,我一点儿也不急学不到。

因为我那时只顾想着宋府外面的糖葫芦垛子了。

宋宛央不吱声了。

当然这块绣得乱七八糟的、七拧八歪的帕子,也被扔掉了。

如今我手艺熟练许多,阙儿和明珠也终于能戴上亲娘给绣的小香包。

「容娘。」

江湛噙着笑,眉眼飞扬地指向门口,似要将所有我未曾经历过的温柔给我——

「你瞧。」

「生辰快乐。」

我顺着他的手瞧过去。

阙儿扛着比自己还高的糖葫芦垛子,明珠偷偷摸摸伸手要拈一口糖浆吃。琳琅抱着明珠,作势要去捉她的手。

冬日晴空一碧如洗,屋内烧着的银丝炭毕剥轻响。

清烟和繁音捂着嘴笑成一团,宋宛央虚扶着阙儿,生怕有个闪失。

我自己都忘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

原来被人惦记,被给予惊喜,是这样让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这么些年,她们当然没少给我过生辰,江湛也陪着我,可我从来没这样失态过,我接过江湛的贺礼,边擦眼泪边叨咕,他怎能用一块栗蓉糕打发我。

江湛轻轻贴着我的额头,替我擦去泪水。

「既然打发不得,我又没准备别的。」

「看样子,只能把自己赔给容娘了。」

原来喜极而泣是这种感觉。

繁音欢呼一声,乳燕投林般奔向我,「繁音没准备,也要把自己赔给瑶姐姐。」

清烟一把薅住她的袖子,正色告诉她少碍事。

……

她们真好。

大家都很好。

我尝着大雍君主亲自下厨做出来的栗蓉糕,意外地没有排斥。

绿萝悄悄扭过头去,眼泪打转。

「母亲若是看见了,会极高兴的。」

嬷嬷一定会很高兴的。

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的容娘,还活着,活得很好。

我是幸运的。

这年生辰,我偷偷许了个愿,难得文雅——

愿余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要永远相同,一直在一起。

这世上,永远值得眷念。

□ 月晚弥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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