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宋宛央再有理论,也手足无措到抓狂。从她并无时间来揽月宫就可见一斑。
不过吃食还是日日送来,都是她亲手做的,我都有点感动了。
我躺在外殿的贵妃榻上,抱着汤婆子望着窗外的梅花,只觉得尽管地龙烧到空气干燥,仍然骨子里透寒。
胡太医瞧了几次,也没什么毛病,只能归结于我幼时营养不足,需多补些。
我没有吃饭的欲望,凤鸾宫送来的食盒就摆在软几上。
真是我孕中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林贵嫔家中送来了江南的厨子,做出的菜别有一番风味,林贵嫔更是深谙厨道,也不白来揽月宫,总会带些吃食,让我开胃。
繁音吃得眼睛发亮,清烟打趣她这是想找新饭票了。
林贵嫔虚虚地出了一口气,「你们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们做。」
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十足像探出一丝爪尖的、怕生的花栗鼠。
好在我们都不吓人。
晚间的时候,绿萝搬来了几个藤编摇椅,我们围着暖炉说着悄悄话。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到了入宫前,我和宋宛央默契地缄默不语,催着她们三个快些讲些新鲜的听听。
清烟最先摆摆手,「能有什么有趣儿的,无非是和这宫中不同的自由。」
「我从前可不是这般性子,什么绣香囊养小孩,」清烟顿了顿,看向依旧吃得不亦乐乎的繁音,「都与我无关。」
「我是家中嫡长女,除了进宫这件事,都算随心所欲。我喜欢舞刀弄枪,纵马饮酒游欢,阿娘常说我这般到宫中是要给家中带来祸患的,她只求我不争不抢,平平安安。」
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仿佛故事中被困进宫墙、现今变得温和有礼的少女没有半分遗憾。
可我见她怅然若失,眼中有泪。
「小音儿要一直这样天真单纯,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望着繁音,守着这一点从未变过的真性情,希望她一直能这样快乐下去。
哪怕以后永远锁在宫中。
繁音傻乎乎地递给清烟一块点心。
她说:「我永远陪着烟姐姐。」
这是她最喜欢的点心,只剩下最后一块,亏嗜吃如命的她这般舍得。
林贵嫔慢吞吞地舀着一碗山楂羹喝,忽然问道:「你们有过喜欢的人吗?」
清烟笑道:「我最幸运的就是不曾喜欢上谁,否则进宫要么为了君主真心斗个你死我活,要么惦念着宫外之人郁郁寡欢,哪有如今这清闲日子好过。」
更不必提养在深闺、直接入宫的繁音。
我听了清烟的话,想到惊鸿一瞥的少年渐渐长成帝王江湛,点点头,又摇摇头。
宋宛央更直白,「但凡我对谁动心,也不该在这宫中给人笑话。」
她意有所指地白了我一眼。
敢情还在这里记着我当初入宫不光彩的那一笔。
我夸她真大方。
宋宛央这才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林贵嫔羡慕地看着我们。
「若我当年不对别人动心就好了。」她手盖在肚子上,「进了宫,什么都不一样了。 」
她说了很多。
她的意中人,会因一句她的玩笑话,夜半给她送萤火虫瞧个新鲜,会带着她一起去山上看星星,会满心满眼地看着她,约好在十八岁的时候来娶她。
可惜,那是个穷画师,除了至死不渝的浪漫,什么也没有。
她还是被送进了宫,为了家中锦绣前程。
而那画师三番四次找上门来,林贵嫔想过以死明志,在画师右手被踩碾残废后,她终于想明白了。
入宫不会死人,可不入宫,是一定会死人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家中适龄女儿只得我一个,我是个庶出女儿,无谓我的心意。只要他们开心,觉着能得到好处,我就不算是人。」
是一件工具。
她苍白地笑,摸着自己的肚子,脸色惨淡,连连道歉,不该与我们说这些。
暖融融的屋子里坐着几个人,都不够幸运。
除了我。
进宫这件事,我之蜜糖,汝之砒霜。
宋宛央对林贵嫔越来越上心,隔三岔五就要重新修饰一番她的宫室,江湛看了都啧啧称奇。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我圆滚滚的肚皮,「皇后贤惠。」
我懒洋洋答道:「那陛下还需多体恤皇后些。」
江湛翻身坐起。
「你长本事了,这些时日三番四次总想着将朕往别人那里推?」
我暧昧地贴着他。
「臣妾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呀。」
江湛黑了脸。
「容娘,你要朕说多少遍——」
「朕对你,与她们不同。」
我又把他气走了。
这回看起来是动了真怒。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觉得插科打诨装得没心没肺这个法子,再也不好用了。
哎,我早就故步自封,将自己关在一个壳子里面,不会受伤,不会期待。
林贵嫔怀了,还会有李贵嫔赵贵嫔。
我现在讨他喜欢,以后也会有王瑶光郑瑶光。
他是帝王,可他也是江云澈。
江湛,字云澈,大雍的君主,我曾经遥不可及的人。
我这般差劲,自私敏感又自卑,一度以为自己最好的归宿是成个宠妾。
可如今有多少人告诉我,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我要怎么敢信,怎么去信,生怕自己探出头来,最后的结局不过泯然众人矣。
晚上,我做了个真切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日。
那个冬天可真冷啊,我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一会儿是天上飘着的云,一会是水里游着的鱼,反正不是困在宋府里等死的宋家庶出二小姐。
谁都不会来这个破院子里。
在阿娘死后,我熬了四个春秋,早就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
还是一直跟着阿娘的嬷嬷,费心费力艰难地拉扯着我长大。
可我太没用了,这场高热眼见就要将我烧成了傻子,嬷嬷不知求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脸色,才给我抓了几服药来。
只我不但没用,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刚退了些热,我便觉得饿,迷糊呢喃着要吃甜糕。
我真蠢。
我再清醒的时候,桌上只有一碗冷得结了冰碴的药渣汁,屋内只有冻得脸色发青堪堪入睡的绿萝姐姐。
靠着床沿的地方,放着个半冷不热的汤婆子,证明这里还有别人来过。
我不忍吵醒绿萝姐姐,惜命地穿好衣服将自己裹紧,推门出去找嬷嬷,让她也来摸摸这汤婆子——我们院中的那个破破烂烂,不甚保暖。
说不得这场高热,终于让我那便宜父亲和嫡母大发慈悲。
我哑着嗓子四处去叫嬷嬷,去寻她,可直到黄昏,嬷嬷也没回来。
只有一个打扮得比我还精致的丫鬟,哆哆嗦嗦呵着白气,一脸自认倒霉地提着个冒着热气的汤婆子来院中,一把撂下食盒,便气昂昂地要走。
我问她嬷嬷去哪了,可曾见过她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我,仿佛终于找到点高高在上的底气。
「死了。」
她怕我不理解,还要再解释几句:「也不知是有什么毛病,要出府去买糕。回来的时候不看路,竟冲撞了府上贵客,直把人家撞得跌了个跟头。老爷算是心善,只打了她一顿扔出府去了。」
「这天寒地冻的,挨了那么重的打,怕是活不成了。」
「二小姐您呐,运气好,这不也是她犯此事,夫人才知您病得这么重。」
她点了点食盒,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发了疯地推开她,跑出院子,跑出宋府大门。
冰天雪地里,哪有嬷嬷的身影。
我又等了许久许久,直到门口的侍卫皱着眉头将我拎进府中。
我又在内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意识到嬷嬷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茫然地看向四周,最后在垂花门墙边角落,发现了一包滚落在雪尘里、和着暗红血迹的破碎糕点。
洁白的牛乳糕浸在血里,层层斑驳,半白半红,上面还有用力捏攥过的指印,油纸断成几截,掩在雪下,半藏半露。
——这些我音犹在耳,历历在目。
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挖出那些碎的糕点,裂的油纸,裹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带回院里,希望这些只是一场噩梦。
在梦中,指尖的冰冷麻木和身体的滚烫,都如此贴近记忆。
我从那之后,就连远远瞧见白色糕点都胃中痉挛,长大后稍强一些,却绝对吃不得。
连糕点都在提醒我,什么身份做什么事。
得到自己不该得的,是要还回去的。
那些来得太容易,优渥的生活、平静的后宫、好朋友,唾手可得。
我宁可费尽盘算、做尽恶事换来这些,也好过它们来得这般突然。
好像世上本该如此,大家都活得光明磊落。
但我挣扎着在泥泞尘埃里长大,被风一吹被光一照,所有不堪相形见绌。
我只是扒在宋府墙头,窝在破落院子里,野蛮生长的意外。
惊醒的时候,我浑身冷汗涔涔,绿萝为我倒来一杯热茶,心疼地替我拭去额上的汗水。
「绿萝姐姐,我怕。」我怕自己又跟七岁那年一样没用,回到院子里抱着鲜血浸染的油纸,无力地哭得撕心裂肺。
我很胆小的。
我也想,活在阳光下。
6
我再没见到江湛,直到我生阙儿那天。
那是暮春一个难得暖和的微醺夜晚。
我生得不顺利,透过门缝,我隐约听见江湛暴跳如雷地问,为何我会难产。
我想说还不是和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好在我儿子没忍心和我一命换一命。
不过尽管足了月,我畏寒的身底还是连累了他。
他是真正的小猫儿,小小一只,被接生嬷嬷狠拍了两下小屁股,才虚弱地哭了两声。
再醒来的时候,江湛虚虚握着我的手,眼底都是红血丝。
他说不该和我赌气,这般久不来看我。
他说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不要我再这般玩命。
我动了动手指,哆哆嗦嗦地,避重就轻,「我以为是个女儿。」
我告诉他,我还想要个女儿。
江湛陪着我,听我连着几天红着眼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我说我想要个女儿,给她梳最俏皮的花辫,穿最好看的衣裳,要将我所有不曾经历过的温柔都给她。
她会有朋友姐妹,会有一个嘴硬心软替她打点生活的姨母,会有一个活泼天真说不得长大还能玩到一起去的干娘,会有一个可以教她舞刀弄枪又可以教她知书达理的淑娘娘。
会有一个出身不光彩,但一直陪着她的娘亲。
……会有,疼爱她的父亲。
我讲了许多。
最后,我拽着江湛的衣角,小声地告诉他:「其实我在六岁那年就见过你了。」
「我喜欢你。」
我看不清江湛的表情。
我捂着眼睛,也不想看。
这是我能迈出最远的一步了。
良久,我才听见他低声道:「我以为,你这小没良心的早忘了。」
——那个矜贵优雅的少年,朝墙上望了一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桃花眸盈水,亮晶晶的。
那样澄澈,世所罕见。
后来他试着打探,查无此人,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差人将带给母后的栗蓉糕分了一包,再放到那墙头上。
没人再来拿。
白驹过隙,他几乎忘却了那样一双灵动的眼睛,迎娶父皇生前定下的皇后,以为就这般继续帝王三宫六院的一生。
直到他再次撞进一双狡黠生动的桃花眼,在烟熏火燎的小厨房里冲他笑,端出一盘卖相惨淡的栗蓉糕。
有一瞬间,他以为这是命定的相遇,兜兜转转,绕了回来。
她长开了,愈发勾人,靡颜腻理,媚骨天成,却不记得他是谁。
我没想到我和江湛的和好如此容易,容易到江湛轻描淡写地跟我讲笑话,告诉我林贵嫔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差点一口水呛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也不信他能容忍自己头顶绿油油。
「她那旧情郎,纵只有左手,依旧画的一手好画,若有机会,让他替你们画一幅像吧。」
想来是南巡时遇见的。
「阿湛不气吗?」
「你以为朕是什么样的人?」
他摸了摸阙儿的小脸蛋,坏心眼地戳了个坑。
我老实交代听见看见的,「英武的君主,不好对付,手腕毒心眼多,掌控欲强……」
江湛哭笑不得地打断我,「朕也是人。」
「会偏心某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看不顺眼谁。」
阙儿打了个奶嗝,似是应和。
这孩子就看不顺眼江湛,每每尿他一身。
「更会见不得一双有情人,相望泪眼,生离求不得。」
林贵嫔那般老实心眼的人,伤心到极致的时候,想来定是压抑苦痛。江湛发现了,却没有道破。
我凑过去和江湛一起逗阙儿。
无风无浪的日子过得飞快,唯独阙儿让后宫几位娘娘操碎了心。
三个月过去,他长开了些,虽白嫩,也较寻常婴儿瘦弱。
宋宛央一日三趟地往揽月宫跑,眼中对阙儿的喜爱怎么也掩不住,我笑她不如直接将阙儿抱去凤鸾宫养,倒是让阙儿更尊贵些。
宋宛央不乐意,说教了我几次。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
阙儿喝奶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愁坏了繁音,她每天都晃荡着阙儿最喜欢的小铃铛,叨叨咕咕。
「干娘再陪你玩一盏茶功夫,一会儿喝奶你可至少喝半碗。」
今日他又不喝奶,攥着拳头,气性极大地憋到小脸通红,力气不小,一拳将没拿稳的碗掀了出去。
清烟一个头两个大地寻着乳娘,焦头烂额地哄着。
我躺在贵妃榻上,看着一帮人仰马翻,认可道:「有暴君的天赋。」
宋宛央瞪我,「胡说八道,你个当娘的管生不管养,还好意思在这说风凉话。」
清烟无奈地又端了一碗奶来,数落我两句。
「你呀,还暴君。给别人听见了,指不定要说你多狂。祸从口出,还不呸呸几声?」
我识相地呸了几口。
「算算日子,林贵嫔要生了吧?」
林贵嫔有早产的迹象,按太医估算的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
「可不就是这几天。」
宋宛央最清楚这些,一直是她打点宫中诸事。
林贵嫔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白日生的。
可惜她不如我幸运,肚子里的孩子铁了心地要折磨她,足足一天一夜,她生了个壮实的小姑娘。
不似一般早产儿般虚弱。
我们围在一起看新鲜出炉的小公主,商量着晚些给林霜雪送些什么补汤,给小公主起个什么名字。
繁音抱着小公主不肯撒手,脸上都是傻乎乎的笑,「烟姐姐,她好软呀,比阙儿还要软。」
天渐昏黄,暮云低垂,雨停雾散。
夕阳透过窗棂,映得屋内暖烘烘的。清烟眉眼间难掩对小公主的喜爱,连着念叨:「这孩子一瞧便是个美人胚子。」
我更是羡慕不已。
「还是女儿好,香香软软,怎么都好。」
「你倒清闲。真是麻烦,绣给阙儿的小衣裳还没完,这又多了几件。」
宋宛央嘟囔着。
她惯是嘴上不饶人,却一个劲地偷偷瞟小公主,嘴角的笑也藏不住。
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女红最好,皇后娘娘能者多劳啊。」
宋宛央磨了磨后槽牙。
她也鲜活了许多,学会了很多从前明令禁止的言行举止。
我们正笑时,江湛亲自抱着阙儿来了,毫无帝王威仪。
「这么喜欢女儿?」
他当是听见了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抬头望向他,和他怀里抱着的阙儿。
依着我对我下的崽子的了解,这一脸舒爽的样子,定是刚换完尿布。江湛自以为十足从容,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上次阙儿闹起来,大逆不道尿湿了龙袍也就罢了,小家伙扑腾能闹,江湛不敢用力,又不会拿捏,差些摔着他。
是以江湛现在颇为谨慎,用最自信沉稳的语气,做着最神经紧绷小心翼翼的事。
宋宛央没忍住笑了出声。
热闹中只差一个霜雪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要办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宫中子嗣儿女双全。
我一直以为,我们余生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我们老了之后,孩子满院子地跑,我们就坐在一起嗑瓜子,打暖锅,一起感叹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可惜哪有那么多良辰美景,人世间总会有算不到的遗憾。
7
林霜雪血崩了。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争论是给她熬猪蹄汤还是杜仲茶的时候。
不知是孕中忧思过虑,心中压力如影随形,还是帝王迟迟不来的审判让她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她仍是老实胆小,为自己一生最出格的一件事付出了代价。
她吊命活了几天。
临终前,江湛去看了她。
我抱着小公主,在门口驻足,心脏紧得慌。
黑压压的天空透不出半分秋老虎的余威,只有刺骨的凉意。
「朕既已知晓,依旧允你回宫,自是心中有数,你不必如此。」
我不安地踱步,只觉得眼眶发酸。
很多年后,我也忘不了林霜雪的话。
她说——
皇上大恩大德,霜雪没齿难忘,只霜雪问心有愧。行一路便知自己身份,做出此等违德背道之事,于心不安,只情难自禁时一晌贪欢,霜雪愿用命偿还,能得皇上宽恕至今,已是不胜感激。
这个孩子,但凭,但求圣上,饶她一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间或有咯血的嘶哑。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又反复说了两句。
饶了她吧。
不是她自己,是现在裹着手指、人世不知的小公主。
霜雪停顿了很久,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但凭圣上发落,还是但求圣上饶了孩子一命。
小公主似有所感,要哭不哭地瘪了瘪嘴。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哄着她。
我认识林霜雪也有一年了,却好像头一次见真正的她。
她临死前仍然犹豫了几番,不敢轻易求君主留下孩子。哪怕君主并未苛责过她,她也只是嫁入宫中,并未成为江湛的女人。
依然如此。
有风骨的人,都不舍得犯错。
不是因为家族,只是为自己的错挣扎。
但为人母亲,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来那个腼腆下厨挽起袖子、眉眼弯弯的林霜雪。
她归去时,不是胆小的林贵嫔,还是林霜雪。
在宫中过得久了,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看见。
逝去不可追,谈笑一杯茶。
不知不觉,我成了容贵妃,繁音长成了大姑娘,清烟在岁月的沉淀中更加温婉,宋宛央也变得老练沉稳、八风不动。
阙儿则成了太子。
江湛留下了林贵嫔的小公主,起了霜雪早就选好却不敢奢求的名字,唤作琳琅。
七岁的琳琅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无忧无虑。
我看着她,有时会想,那个许诺过林贵嫔琳琅入画,佳期如梦的画师,过得如何?
这些年来,我越发了解江湛。
我随他游山玩水几次,恍惚回首,那个明雪澄岚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算是个,极温柔的人。
阙儿八岁那年,京城一个画师声名鹊起,只有左手作画,却栩栩如生,多少人一掷千金,也求不得那画师一幅随笔挥就。
江湛将人带进宫中时,琳琅正跟在阙儿屁股后面,要跟皇兄玩。
阙儿不理她,琳琅拉着他袖子气得嗷嗷叫。
而我正哄着我心心念念盼来的小女儿,要给她扎花辫。
明珠今年两岁有半,正是个鬼机灵。她随我随了个十成十,主意大,坏心眼多,桃花眼滴溜溜一转,就要把几个娘娘折腾得叫苦不迭。
她近来又觉着花辫不好看了,要跟我闹脾气。
宋宛央好说歹说才劝她消停会。
繁音抓了她,更是累得吭哧吭哧吃了几块糕点。
清烟又是为繁音递水,又是给明珠擦汗,又是扯下跟屁虫琳琅,转如陀螺。
她偶尔也会被逼急,露出以前的模样,叉着腰气吞山河:「江阙,江琳琅,江明珠,都给我站好!」
「一会儿看我罚你们一人半时辰扎马步。」
琳琅老老实实地垂头,但仍是蠢蠢欲动,知晓这位淑娘娘最疼他们。
明珠最小,又机灵,全然不怕清烟的威胁。
她撒个娇,踮着脚,讨巧献宝似的拉过清烟的袖子晃晃,奶声奶气地唤淑娘娘消气,清烟便毫无底线了。
只阙儿觉得冤枉。
于是这位鸡贼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姨母身边。
宋宛央老大不乐意地打开清烟的手,「怎么,连我乖乖外甥都要跟着罚?」
我捂着嘴笑。
瞧她们这样子,在外面的时候可一个比一个唬人。
正闹着,江湛重重清了清嗓子,今天的鸡飞狗跳才稍偃旗息鼓。
我们依次行了礼,这才好奇地看向跟在江湛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琳琅一向好奇心最强,但她怕生,一副要探不探的样子。
画师沉默地跟我们行了礼,左手紧紧攥着一块画板。
「这位想必是近来京城有名的画师,梦期先生吧。」
清烟率先开口,带着探究地打量他无力垂下的右手。
「草民有礼了。」
他倒是不卑不亢,只是过分沉默寡言。
江湛淡淡道:「便给她们作画吧。」
「待一会儿,再单独为朕和容贵妃画一幅。」
江湛没有打算现在入画。
我猜他觉着难以面对清烟和繁音,遑论宋宛央。
宋宛央说,她才是守活寡的那个。为了补偿她,我得让阙儿私底下心甘情愿叫她声娘亲。
阙儿懂事,奶里奶气喊了她一声。
她听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她说:宋瑶光,值了。
她含着一包眼泪的模样丑兮兮的。
再后来明珠会叫人,稀里糊涂地喊了我一声娘亲,又歪着头,也喊了一声宋宛央娘亲。
宋宛央日日来揽月宫,不比我少照看阙儿和明珠。
她也就是在那天泪如雨下,彻底卸下最后一点包袱,伏在桌上,抽噎着跟我说——
进宫也挺好的,都挺好的。
可清烟和繁音,又觉得好吗?
我看如今这般光景,清烟摩拳擦掌,繁音惯爱撒娇,好像大家又找到了从前口中的自己。
江湛不止一次跟我商量,等前朝再稳定些,若不然教她们寻一寻如意郎君,再送出宫去,不要白白蹉跎一生。
这后宫许多嫔妃都如此。
她们都喜欢来揽月宫打红泥暖锅,后来发现宋宛央心非口是,凤鸾宫地方大些,便改去了凤鸾宫热闹。
打牌吃茶看戏,个顶个的清闲。
如宋宛央所说,是挺好的。
我怀着无比感念的心情,落座在宋宛央身旁,繁音要和清烟挤做一团,清烟笑骂她多大的人了。
琳琅凑近梦期先生,小狗一样嗅了嗅,被阙儿拉了回来。
阙儿抱起明珠,安静地坐在我身前,我俯身,一人揽俩。
我想和她们,一直在一起。
梦期先生作画极快,他收起画布一抖,一卷其乐融融的场面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繁音嘟囔着,胖了胖了,画胖了。
清烟捏着她肥了一圈儿的脸:「是你贪吃了,今晚得看着你少吃几筷子红烧肉了。」
「烟姐姐忒过分,宛央姐姐,你可得给我做主!」
繁音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又起一片的吵吵嚷嚷中,跟着江湛走出内殿。
梦期先生仍旧跟在我们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忽然回头:「再看一眼吧。」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内殿中,正踮脚吃繁音投喂的点心的琳琅。
「琳琅入画,佳期如梦,林贵嫔已经去了多年了。」
江湛平静地揽着我。
一直如少了一魂般的梦期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画板交给一直跟着的李公公。
他扑通一声径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梦为期,佳人不再。柳寒生谢过圣上大恩大德,草民愿结草衔环,永记圣上仁慈。」
「免了。」
江湛淡淡摆手示意他起身,贵气天成。
我觉得眼眶泛酸。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柳寒生回神得比我还快。
我同江湛到了北极宫,这是帝王的寝居,不曾有嫔妃在此画像。
「你是例外。」
他温声道。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我依偎在他身边,柳寒生动笔飞快。
我想,我能遇见江湛,是我所有磨难的福报。
那年惊鸿一瞥,今岁长相厮守,从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着一块卖相欠佳的栗蓉糕,磨碎的杏仁粒儿不甚规整,随着江湛剥开的动作抖擞下来,落在一颗颗山楂绣样上,似是新鲜出炉的花生碎红果糖葫芦。
我一眼认出这是我人生中绣的第二块帕子,几年前被宋宛央指着鼻子骂,绣的什么狗屁东西。
我说幼时到了学女红的年纪,我一点儿也不急学不到。
因为我那时只顾想着宋府外面的糖葫芦垛子了。
宋宛央不吱声了。
当然这块绣得乱七八糟的、七拧八歪的帕子,也被扔掉了。
如今我手艺熟练许多,阙儿和明珠也终于能戴上亲娘给绣的小香包。
「容娘。」
江湛噙着笑,眉眼飞扬地指向门口,似要将所有我未曾经历过的温柔给我——
「你瞧。」
「生辰快乐。」
我顺着他的手瞧过去。
阙儿扛着比自己还高的糖葫芦垛子,明珠偷偷摸摸伸手要拈一口糖浆吃。琳琅抱着明珠,作势要去捉她的手。
冬日晴空一碧如洗,屋内烧着的银丝炭毕剥轻响。
清烟和繁音捂着嘴笑成一团,宋宛央虚扶着阙儿,生怕有个闪失。
我自己都忘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
原来被人惦记,被给予惊喜,是这样让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这么些年,她们当然没少给我过生辰,江湛也陪着我,可我从来没这样失态过,我接过江湛的贺礼,边擦眼泪边叨咕,他怎能用一块栗蓉糕打发我。
江湛轻轻贴着我的额头,替我擦去泪水。
「既然打发不得,我又没准备别的。」
「看样子,只能把自己赔给容娘了。」
原来喜极而泣是这种感觉。
繁音欢呼一声,乳燕投林般奔向我,「繁音没准备,也要把自己赔给瑶姐姐。」
清烟一把薅住她的袖子,正色告诉她少碍事。
……
她们真好。
大家都很好。
我尝着大雍君主亲自下厨做出来的栗蓉糕,意外地没有排斥。
绿萝悄悄扭过头去,眼泪打转。
「母亲若是看见了,会极高兴的。」
嬷嬷一定会很高兴的。
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的容娘,还活着,活得很好。
我是幸运的。
这年生辰,我偷偷许了个愿,难得文雅——
愿余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要永远相同,一直在一起。
这世上,永远值得眷念。
□ 月晚弥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