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女红最好,皇后娘娘能者多劳啊。」
宋宛央磨了磨后槽牙。
她也鲜活了许多,学会了很多从前明令禁止的言行举止。
我们正笑时,江湛亲自抱着阙儿来了,毫无帝王威仪。
「这么喜欢女儿?」
他当是听见了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抬头望向他,和他怀里抱着的阙儿。
依着我对我下的崽子的了解,这一脸舒爽的样子,定是刚换完尿布。江湛自以为十足从容,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上次阙儿闹起来,大逆不道尿湿了龙袍也就罢了,小家伙扑腾能闹,江湛不敢用力,又不会拿捏,差些摔着他。
是以江湛现在颇为谨慎,用最自信沉稳的语气,做着最神经紧绷小心翼翼的事。
宋宛央没忍住笑了出声。
热闹中只差一个霜雪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要办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宫中子嗣儿女双全。
我一直以为,我们余生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我们老了之后,孩子满院子地跑,我们就坐在一起嗑瓜子,打暖锅,一起感叹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可惜哪有那么多良辰美景,人世间总会有算不到的遗憾。
7
林霜雪血崩了。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争论是给她熬猪蹄汤还是杜仲茶的时候。
不知是孕中忧思过虑,心中压力如影随形,还是帝王迟迟不来的审判让她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她仍是老实胆小,为自己一生最出格的一件事付出了代价。
她吊命活了几天。
临终前,江湛去看了她。
我抱着小公主,在门口驻足,心脏紧得慌。
黑压压的天空透不出半分秋老虎的余威,只有刺骨的凉意。
「朕既已知晓,依旧允你回宫,自是心中有数,你不必如此。」
我不安地踱步,只觉得眼眶发酸。
很多年后,我也忘不了林霜雪的话。
她说——
皇上大恩大德,霜雪没齿难忘,只霜雪问心有愧。行一路便知自己身份,做出此等违德背道之事,于心不安,只情难自禁时一晌贪欢,霜雪愿用命偿还,能得皇上宽恕至今,已是不胜感激。
这个孩子,但凭,但求圣上,饶她一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间或有咯血的嘶哑。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又反复说了两句。
饶了她吧。
不是她自己,是现在裹着手指、人世不知的小公主。
霜雪停顿了很久,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但凭圣上发落,还是但求圣上饶了孩子一命。
小公主似有所感,要哭不哭地瘪了瘪嘴。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哄着她。
我认识林霜雪也有一年了,却好像头一次见真正的她。
她临死前仍然犹豫了几番,不敢轻易求君主留下孩子。哪怕君主并未苛责过她,她也只是嫁入宫中,并未成为江湛的女人。
依然如此。
有风骨的人,都不舍得犯错。
不是因为家族,只是为自己的错挣扎。
但为人母亲,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来那个腼腆下厨挽起袖子、眉眼弯弯的林霜雪。
她归去时,不是胆小的林贵嫔,还是林霜雪。
在宫中过得久了,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看见。
逝去不可追,谈笑一杯茶。
不知不觉,我成了容贵妃,繁音长成了大姑娘,清烟在岁月的沉淀中更加温婉,宋宛央也变得老练沉稳、八风不动。
阙儿则成了太子。
江湛留下了林贵嫔的小公主,起了霜雪早就选好却不敢奢求的名字,唤作琳琅。
七岁的琳琅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无忧无虑。
我看着她,有时会想,那个许诺过林贵嫔琳琅入画,佳期如梦的画师,过得如何?
这些年来,我越发了解江湛。
我随他游山玩水几次,恍惚回首,那个明雪澄岚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算是个,极温柔的人。
阙儿八岁那年,京城一个画师声名鹊起,只有左手作画,却栩栩如生,多少人一掷千金,也求不得那画师一幅随笔挥就。
江湛将人带进宫中时,琳琅正跟在阙儿屁股后面,要跟皇兄玩。
阙儿不理她,琳琅拉着他袖子气得嗷嗷叫。
而我正哄着我心心念念盼来的小女儿,要给她扎花辫。
明珠今年两岁有半,正是个鬼机灵。她随我随了个十成十,主意大,坏心眼多,桃花眼滴溜溜一转,就要把几个娘娘折腾得叫苦不迭。
她近来又觉着花辫不好看了,要跟我闹脾气。
宋宛央好说歹说才劝她消停会。
繁音抓了她,更是累得吭哧吭哧吃了几块糕点。
清烟又是为繁音递水,又是给明珠擦汗,又是扯下跟屁虫琳琅,转如陀螺。
她偶尔也会被逼急,露出以前的模样,叉着腰气吞山河:「江阙,江琳琅,江明珠,都给我站好!」
「一会儿看我罚你们一人半时辰扎马步。」
琳琅老老实实地垂头,但仍是蠢蠢欲动,知晓这位淑娘娘最疼他们。
明珠最小,又机灵,全然不怕清烟的威胁。
她撒个娇,踮着脚,讨巧献宝似的拉过清烟的袖子晃晃,奶声奶气地唤淑娘娘消气,清烟便毫无底线了。
只阙儿觉得冤枉。
于是这位鸡贼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姨母身边。
宋宛央老大不乐意地打开清烟的手,「怎么,连我乖乖外甥都要跟着罚?」
我捂着嘴笑。
瞧她们这样子,在外面的时候可一个比一个唬人。
正闹着,江湛重重清了清嗓子,今天的鸡飞狗跳才稍偃旗息鼓。
我们依次行了礼,这才好奇地看向跟在江湛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琳琅一向好奇心最强,但她怕生,一副要探不探的样子。
画师沉默地跟我们行了礼,左手紧紧攥着一块画板。
「这位想必是近来京城有名的画师,梦期先生吧。」
清烟率先开口,带着探究地打量他无力垂下的右手。
「草民有礼了。」
他倒是不卑不亢,只是过分沉默寡言。
江湛淡淡道:「便给她们作画吧。」
「待一会儿,再单独为朕和容贵妃画一幅。」
江湛没有打算现在入画。
我猜他觉着难以面对清烟和繁音,遑论宋宛央。
宋宛央说,她才是守活寡的那个。为了补偿她,我得让阙儿私底下心甘情愿叫她声娘亲。
阙儿懂事,奶里奶气喊了她一声。
她听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她说:宋瑶光,值了。
她含着一包眼泪的模样丑兮兮的。
再后来明珠会叫人,稀里糊涂地喊了我一声娘亲,又歪着头,也喊了一声宋宛央娘亲。
宋宛央日日来揽月宫,不比我少照看阙儿和明珠。
她也就是在那天泪如雨下,彻底卸下最后一点包袱,伏在桌上,抽噎着跟我说——
进宫也挺好的,都挺好的。
可清烟和繁音,又觉得好吗?
我看如今这般光景,清烟摩拳擦掌,繁音惯爱撒娇,好像大家又找到了从前口中的自己。
江湛不止一次跟我商量,等前朝再稳定些,若不然教她们寻一寻如意郎君,再送出宫去,不要白白蹉跎一生。
这后宫许多嫔妃都如此。
她们都喜欢来揽月宫打红泥暖锅,后来发现宋宛央心非口是,凤鸾宫地方大些,便改去了凤鸾宫热闹。
打牌吃茶看戏,个顶个的清闲。
如宋宛央所说,是挺好的。
我怀着无比感念的心情,落座在宋宛央身旁,繁音要和清烟挤做一团,清烟笑骂她多大的人了。
琳琅凑近梦期先生,小狗一样嗅了嗅,被阙儿拉了回来。
阙儿抱起明珠,安静地坐在我身前,我俯身,一人揽俩。
我想和她们,一直在一起。
梦期先生作画极快,他收起画布一抖,一卷其乐融融的场面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繁音嘟囔着,胖了胖了,画胖了。
清烟捏着她肥了一圈儿的脸:「是你贪吃了,今晚得看着你少吃几筷子红烧肉了。」
「烟姐姐忒过分,宛央姐姐,你可得给我做主!」
繁音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又起一片的吵吵嚷嚷中,跟着江湛走出内殿。
梦期先生仍旧跟在我们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忽然回头:「再看一眼吧。」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内殿中,正踮脚吃繁音投喂的点心的琳琅。
「琳琅入画,佳期如梦,林贵嫔已经去了多年了。」
江湛平静地揽着我。
一直如少了一魂般的梦期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画板交给一直跟着的李公公。
他扑通一声径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梦为期,佳人不再。柳寒生谢过圣上大恩大德,草民愿结草衔环,永记圣上仁慈。」
「免了。」
江湛淡淡摆手示意他起身,贵气天成。
我觉得眼眶泛酸。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柳寒生回神得比我还快。
我同江湛到了北极宫,这是帝王的寝居,不曾有嫔妃在此画像。
「你是例外。」
他温声道。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我依偎在他身边,柳寒生动笔飞快。
我想,我能遇见江湛,是我所有磨难的福报。
那年惊鸿一瞥,今岁长相厮守,从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着一块卖相欠佳的栗蓉糕,磨碎的杏仁粒儿不甚规整,随着江湛剥开的动作抖擞下来,落在一颗颗山楂绣样上,似是新鲜出炉的花生碎红果糖葫芦。
我一眼认出这是我人生中绣的第二块帕子,几年前被宋宛央指着鼻子骂,绣的什么狗屁东西。
我说幼时到了学女红的年纪,我一点儿也不急学不到。
因为我那时只顾想着宋府外面的糖葫芦垛子了。
宋宛央不吱声了。
当然这块绣得乱七八糟的、七拧八歪的帕子,也被扔掉了。
如今我手艺熟练许多,阙儿和明珠也终于能戴上亲娘给绣的小香包。
「容娘。」
江湛噙着笑,眉眼飞扬地指向门口,似要将所有我未曾经历过的温柔给我——
「你瞧。」
「生辰快乐。」
我顺着他的手瞧过去。
阙儿扛着比自己还高的糖葫芦垛子,明珠偷偷摸摸伸手要拈一口糖浆吃。琳琅抱着明珠,作势要去捉她的手。
冬日晴空一碧如洗,屋内烧着的银丝炭毕剥轻响。
清烟和繁音捂着嘴笑成一团,宋宛央虚扶着阙儿,生怕有个闪失。
我自己都忘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
原来被人惦记,被给予惊喜,是这样让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这么些年,她们当然没少给我过生辰,江湛也陪着我,可我从来没这样失态过,我接过江湛的贺礼,边擦眼泪边叨咕,他怎能用一块栗蓉糕打发我。
江湛轻轻贴着我的额头,替我擦去泪水。
「既然打发不得,我又没准备别的。」
「看样子,只能把自己赔给容娘了。」
原来喜极而泣是这种感觉。
繁音欢呼一声,乳燕投林般奔向我,「繁音没准备,也要把自己赔给瑶姐姐。」
清烟一把薅住她的袖子,正色告诉她少碍事。
……
她们真好。
大家都很好。
我尝着大雍君主亲自下厨做出来的栗蓉糕,意外地没有排斥。
绿萝悄悄扭过头去,眼泪打转。
「母亲若是看见了,会极高兴的。」
嬷嬷一定会很高兴的。
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的容娘,还活着,活得很好。
我是幸运的。
这年生辰,我偷偷许了个愿,难得文雅——
愿余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要永远相同,一直在一起。
这世上,永远值得眷念。
□ 月晚弥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