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摇光

1

我是宋府最见不得人的女儿,但我狗胆包天,睡了我的妹夫。

江湛将唇附在我耳畔,低沉喑哑的声音中满是情欲,和我胡乱裹在一起。

我咯咯地笑,眸含春水地望着他,要多情深就有多情深。

第二日天泛鱼肚白的时候,江湛早早就走了,只丢给我一句让我等着,这些时日就纳我入宫。

他是当今圣上。

今日休沐,这人真没意思,偏要假正经。

还不是怕让人白日撞见,他从我这破落小院中出来。

因为我是当今皇后的姐姐。

严格来说,我睡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次数,可能比我那妹妹还多,毕竟帝后一月前才大婚,三朝回门的时候,我就和江湛勾搭上了。

还是干柴烈火,抵死缠绵的那种。

我早就过了年纪,可谁都不稀罕操持我的婚事,故而那嫡出尊贵的妹妹都比我先出了阁。

我生母福薄,除了一个清倌女儿的身份,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哦,可能还有我这幅狐媚艳丽的皮囊。

江湛夸我靡颜腻理,妍姿妖艳,不似那些贵女般矜持到让人倒尽胃口。

我这人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资格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想过得好罢了。

若不是这位主子一眼瞧上了我,我都准备收拾收拾看看勾引哪个世家公子,给人家做妾了。

入宫最好,虽也是妾,怎么不比寻常权贵的妾体面风光些。

斗一斗,我说不得还是个宠妃。

满后宫的嫔妃,哪个不是家里有权有势,身份尊贵,呼风唤雨的厉害。

等我进去搅和一番,也争个好日子过过。

君主一言九鼎,不待一月,便有一道皇后懿旨送到宋府,美其名曰深宫寂寞,要寻个自家姐妹做伴。

我跪在地上听旨,瞧着周围乌泱泱跪了一遭人,差些笑出声来。

想来宋宛央拟旨时应该不是滋味。毕竟连我那向来自诩春风和煦的嫡母白氏,脸色都不大好。

我泰然自若地磕头谢恩,一派乖巧。

管他们心中上下如何,现在还不是要陪我跪着。

只是钦差刚走盏茶的工夫,白氏就在众目睽睽一片死寂沉默中,扬手赏了我一个巴掌。

她怒容凌厉,额上青筋暴起,「宋瑶光!我就知道你早晚要闹出大事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丢人就罢了,还要带着整个宋府一起丢人不成?」

她恨恨地看着我,任谁都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愧有个勾栏院出身的亲娘,一派狐媚样子,定是什么时候勾引了圣上。

好像没错,没法反驳。

宋府的老太君敲了下拐杖,老态龙钟地站定,呵斥了几句白氏的失态。

我猜她肯定是不想让这些仆人看笑话。

我可太知道她们奇怪的体面了。

于是我被拎到主屋内,来了场无甚波澜的兴师问罪。

左不过是白氏歇斯底里地恨不能将我浸猪笼沉塘。

我百无聊赖地跪在地上听着,想着宫中光景如何。

白氏见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彻底破了功,一股脑地咒骂我,反复都是养活我就是个祸害,最后哭天抢地,「我的央儿才入宫两月有余,帝王如何狠心,让她沦为笑柄!」

我心想,若你掌持中馈就算养活我,那还不如说我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细心打听一下,谁还能不知道我是清倌的女儿,不受待见,死皮赖脸地活着。

所以江湛贼得很,让宋宛央来请我入宫,妥帖得很。

谁管背地里多少人笑话她。

我小人得志,「这话可说不得。您这样编派圣上,私底下偷偷说几句便罢了,小心隔墙有耳啊,母亲。」

我一本正经、颇不委婉地提醒她。

我这是为了她好。

白氏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

因着这么几句阴阳怪气,我讨了一顿家法。就算我不久要入宫,她们也没客气,我身上不少淤青伤到入宫都没消下去。

2

一晃半个月,我被一顶赭红小轿抬着,光明正大地从玄武门进,入了揽月宫。

待清了场后,我一把揭开红盖头,踱步打量我的新居室,不时满意地点点头。

这比我那老破小的院子好多了,看着就夏日避暑冬岁防寒。

绿萝抓起被我随手搁置的红纱,「小姐,您怎能自揭了盖头?」

我在宋府就只有一个丫鬟,带来宫中的也就这么一个,寒酸极了。

当初我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绿萝是她唯一的女儿,长我五岁。自嬷嬷去后,我们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

绿萝最怕我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生怕我哪天把自己作死。

「嗐。」我叹了一口气,「江湛白日不会来的。这里只有你我,小声点谁知道什么。」

我可不想自讨没趣儿,穿着这一身,傻乎乎地从白等到黑。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对男人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起码江湛不能随时随地来,我也不能青天白日去勾搭他了,倒是没有偷来的自在。

按着规矩,后宫纳妃当天,帝王白日只能宿在金龙殿或皇后处。

算是给后妃一个下马威,省得脑子拎不清楚,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我猜江湛去了凤鸾宫,当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不过,江湛对我尚且不错,天堪堪擦黑的时候,他便来了揽月宫。

我特意又换上了我的嫁衣,盖上红盖头,等着他来揭。

「你穿红色好看些。」他看了个新鲜,给了个中肯的评价,挑开了盖头。

我冲他眨眨眼睛。

他要是也穿红色就好看了。

不过哪怕只有腰上系了条小小的红色丝绦,他也真的像是一个新婚夜的俊俏郎君,端着两杯酒向我而来。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合卺酒。

我默认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我哪配。

没想到还挺正式,我感觉不错。

我一饮而尽,心想,我也算有了个有个寻常洞房。

我酒量不好,喝了一杯就有些醉,我本来就没什么规矩,胆子也大,软绵绵地往他身上贴。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我微醺着脸,一件件解开衣裳,炫耀般娇嗔:「好看吧?打从我娘教会我刺绣女工,我就偷摸绣着这件嫁衣呢。」

我撒谎成性,眼神都不会乱转。

我生母在我三岁那年就死了,我懂个屁。

江湛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他煞风景地嗤笑一声:「绣了十几年,就绣出来两条金边?」

我这身嫁衣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绣出来的,我拙劣的绣工只能添两条金绣镶边意思意思,用的材料都出自送到宋府的皇家礼聘。

我干笑了两声,权当没听见,褪去了最后一件衣裳,身上未好的淤青难看,一片片的唬人。

我手上动作不停,伸向了他的腰间。

江湛没有拒绝我帮着宽衣解带,顺带一把扛起我,朝着温泉池子去。

我撒娇似的缠着他的脖子,「阿湛,湛郎……」

将我放进池子里,他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容娘。」

啊。

我搓搓胳膊,有点僵硬。

怎么说呢?

他真能够查底细的。

我在哪个层面,都在江湛面前剥得寸缕不着。

我有点害怕在进宫第一天就失宠了。

若是淤青让他倒胃口也就罢了,养养就好了。

——可我那乏善可陈的恶劣心机和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却抹不掉。

改了个名字,我也还是那个没上族谱的,与妹夫浑搅在一起的宋容娘。

江湛眸色沉沉,「你怕什么?」

「臣妾怕这名字上不得台面,太丢份了。」一听就是个随口诌的小名,我还顶着活了十数年。

江湛叹了一口气,泡进温泉里,揽过我,食指一点点擦过我身上的淤青,「会耍些小聪明是好事,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惹人怜爱。」

我暗自松了口气,委屈地转头和他说我那好嫡母如何不讲道理。

他这么骄矜恣睢一个人,定不喜别人算计他,可对我这种争怜献媚的小手段却格外容忍。

我是看准了他吃这一套,拿捏好分寸,投怀送抱。

翌日清晨我被绿萝叫醒的时候,浑身散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江湛早便上朝去了。

我暗骂他昨晚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什么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暗地编排别人的不是,自己早晚要遭点殃。

我揉着酸软难耐的腰,起身梳洗。

好在我抗摔打。

宫女要替我梳洗打扮,我受不得她们伺候,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下绿萝。

她手最巧。

镜中人乌发雪肤,秋波微转。媚眼含羞,丹唇逐笑。

我掂量好最大的资本,左照照,右看看,长吁一口气。

也不知宋宛央看见我,会是什么脸色。

别再跟小时候一样,被人家欺负了还哭鼻子。

但是我多虑了,我更需要担心自己。

我堪堪踏入凤鸾宫内殿的门槛,里面此起彼伏的嗡嗡声就停下了。

好像我是个什么煞神一样。

我行了个规整的大礼,觉着被宫里教导嬷嬷一顿恶补,总算没白学。

我不知道她们带着怎样含蓄的探究眼神。宋宛央不作声,冷着脸存心要我难看,那我就随她喜欢。

反正传出去不识大体的不是我。

她大抵没想到我能沉得住气,一时之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在某个娘娘开口解了围,言笑晏晏地扶我起来。有带头的,就有另外胆子大的。

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丫头,嚷嚷着要皇后姐姐趁着人多热闹办个后宫宴,多备些好吃的点心,逗得嫔妃忍俊不禁。

满堂欢笑之间,我抬起头看宋宛央,她笑得勉强。

从来都是她众星拱月,受的委屈少了,自然见不得一点违逆。

所有暗流涌动都消弭在嫔妃们的闲聊琐碎中,意外的轻松。

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儿迷茫。

好像除了宋宛央,这宫中看起来没谁对我有恶意。

这不行,我是要来宫斗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准背后如何呢。我这人遇恶更恶,却没想过乍然被人给予善意该如何。

凤鸾宫外种着一片云霓花,暮春时节正泛着清甜香远,适才替我解围的两人,此时正商量着一起去揽月宫蹭顿饭。

走在前面活力十足、杏眼圆脸的,是阖宫年纪最小的凌昭仪,身世显赫,是家中几个哥哥盼来的小妹,将军府娇惯的掌上明珠。

与我一行婀娜生莲、柔桡轻曼的美人,则是同样显贵的裴淑妃。

淑妃一开口就是打趣,「若带着繁音过去,可得多让御膳房备些菜。妹妹不知道,别看她娇小一个,实则胃大如斗呢。」

凌繁音红着脸,作势要去拉她袖子。

「烟姐姐就知道笑话我。」

「长身体嘛,不丢人。」我一本正经地保证,「保准你们今日吃好。」

裴清烟笑意更甚,拍了拍我的手,「这阖宫上下,总算又来了个合心意的。」

我觉着入宫之后,运气变好了很多。且不说吃穿用住飞跃了多少档次,我还交到了朋友,实属难得。

一晃三个月过去,我闲得长毛。

宋宛央倒是想找我麻烦,时不常就来揽月宫挑刺。

可惜江湛挺宠爱我这个祸水,她次次都被我顶得怄气而归。宫中其他人一团和气不争不抢,太后浸于沉香礼佛,月前去了皇家礼佛寺要静心几年。

这宫中连个能拿捏我,让我燃起熊熊斗志的都没有。

我叹了一声,觉得这和我进宫之前想的不一样。

在我今日叹了第二十六口气的时候,繁音吃光了一盘扎实的点心,还要举着小手再来一盘。

清烟抿了口茶,好奇地拈起一块糕饼,「瑶瑶是真喜欢栗蓉糕,几乎日日都有。」

我摆摆手,「哪里是我喜欢吃。江湛次次来都要寻这味,我嫌麻烦,就让绿萝一直备着了。」

清烟颇为诧异地掸掸手上残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栗蓉糕。

她说:「许是圣上不喜口味甜腻。」

我只当她是感叹江湛口味独特。

左右我是什么糕饼都不吃的,随江湛喜欢什么,我备着就好了。

3

晚间的时候,江湛不出意外地又来了揽月宫,餍足厮磨一阵后,离着晚膳尚早,他又要惯例寻些点心垫垫。

我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撑着下巴瞧着他吃。

许是福至心灵,我问他:「阿湛为什么喜欢吃栗蓉糕?」

「是喜欢糕饼吗?」

「朕不吃甜点。」

「臣妾见您吃得挺香的呀。」

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起身跟他腻到一块,贴着他的耳朵再问他。

热气呼出,他耳朵难得染上嫣红。

江湛受不得我这模样,扔下咬了一半的栗蓉糕,擦了擦手。

他长臂一捞,将我人禁锢到怀里,无比熟络地伸手捏捏我无处安放的脚,「地上凉。」

「这都夏日了。」我不服气地嘟囔,「不要说我,阿湛为什么喜欢吃栗蓉糕?」

他无奈地加劲捏了我一下,「因为你第一次做给朕吃的栗蓉糕味道尚可。」

我不老实的手停下了。

容我想想。

那应是我刚和江湛勾搭上的时候。

我没资格去前厅,还是江湛晃晃悠悠独身一人到了偏苑后厨与我偶遇。

我看见他浑身冒着非富即贵的气场,当场定下了这个冤大头。

我没什么本事,厨房大概是唯一能搞出点动静引人注目的地方,于是我胡乱鼓捣出了一味栗蓉糕。

味道大概只有江湛知道。

他吃的时候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不会难看。

但我可不敢吃那卖相丑陋的糕点,在他走后就整盘扔掉了。

他口味确实奇特。

也不妨碍我心跳快了两下。

思绪飘回来,我抚了抚心口,「我娘就教会我那点儿。不过,」

我正色道:「我那是秀色可餐。」

其实这是当年嬷嬷最拿手的点心,我笨拙,只学了丁点,绿萝才得了嬷嬷全套手艺。

其实好吃与否,现在回想并不重要。

江湛当时没直接砍了我都算人道,亏他吃得下去。

果然是个色胚。

他啧了一声,「你那时候脸上沾的都是灰屑,黑乎乎的,只能算有趣。」

我颇为心虚,那也不知江湛如何看得上我的,还跟我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我扭来扭去的,江湛忽然掰正我,「容娘,不要跟朕撒谎。」

他状似不经意,满是漫不经心。

我的笑都僵硬在了脸上。

纵然平日和他嘻嘻哈哈,我还是要全盘仰仗江湛的。这句话就和我刚进宫那晚一样,带着不容置喙的淡薄。

他到底是君王。

我怕我总这样藏着掖着的打马虎眼,早晚他失了新鲜,会厌倦我。

所以我讷讷道:「可是我在宋府这些年,已经习惯逃避了,也只能逃避了。」

用玩世不恭浑不在意地逃避筑起开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困顿但安全。

我这辈子都不想这样跟别人说的。

会显得我更差劲。

希望他能吃软。

他审视了我一番,最后化成一声长叹,「你可以和我讲讲。」

「你是皇帝。」我第一次委屈得要哭了。

「也可以是你的夫君。」

我一个激灵,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有生之年听到这话,「你别骗我。」

江湛只是亲亲我的额头,「讲讲吧,时候还早。」

但我还是在熄了灯后的一片乌漆麻黑中,跟他讲了一切。

我第一次觉得月光这么讨厌,我想将自己裹进黑暗中,谁都看不清我现在什么样子。

我好像有很多委屈要讲,可真要说出口时又再三缄默,觉得也不算什么。

我想到很多,比如幼时宋宛央只要说我好看,我就会倒霉。那时她夸我头发好看,没几天就有几个世家的混世小霸王来宋府玩,笑嘻嘻地揪断了我不少头发。

可我头发长得快,长得好。

气不死她。

这些不提也罢。

最后我只挑了几件颇为轻松的,像是旁观者一样叙述。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糕点,经常偷偷去厨房摸几块吃,那时候我长得瘦小,跟个泥猴子一样四处窜,厨房那个灵活的胖师傅都抓不到我,我跟他斗智斗勇,自学成才,爬树溜得飞快。

「后来,不爱吃了。都是些剩下的渣滓,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贪吃了。一直照顾我的嬷嬷死后,我就一块不碰了。谁都做不出她的手艺,绿萝姐姐再得真传,也失了些什么。

「不提这个了。」

我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提起糕点,总是要想起嬷嬷,原想讲些松快的童年小事,不想说到最后,还是喉咙紧涩。

「其实我这个名字是自己改的。」

我捡出这件最让我骄傲的事。

我本不叫宋瑶光。

准确来说,我没有名字。

「我爹都不管我,谁稀罕给我取个名字。只我娘没什么墨水,一直容娘容娘的叫我,我便叫容娘咯。」

我坐正耸耸肩,浑然不在意。

「长大后我自己读了些书,觉着破军星好,有权有势,一往无前。不会像我这样,五六岁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偷来嫡母那流溢辉光的红珊瑚宝钏戴戴。」

「可我总不能给自己改名叫宋破军吧。」我无奈摊手。

「所以我觉着摇光这名字太好了,可又怕太惹眼,惹得她们不快,给我诸多麻烦,索性就成了瑶光。」

我长吁一口气,冲他笑笑,「都说改名换命,从容娘到瑶光,我这不是气派了许多。」

江湛没再说话,我也沉默下来,觉得自己搞砸了。

事实上,这夜后,江湛来揽月宫的次数越发频繁,宝钏玉钗不要钱似的往库里进。

一晃又几个月过去,我从最开始的吃不惯精脍,到现在顿顿胃口大开,恨不能多长一张嘴。

所以我的肚子一日日变大。

清烟望着我和红烧肘子难舍难分的样子,「瞧着你这样子,像是怀了。」

我忍痛放下一筷子炖得软烂香酥的肘子肉。

后宫子嗣不丰,若我真怀了,这可能是江湛登基后第一个孩子。繁音本被清烟一句话气得不轻,这会儿也过来好奇地摸摸我的肚子,与有荣焉地去寻了太医来。

她在一旁监工似的蹲着,眨巴着眼睛看,「胡太医,瑶姐姐肚子里真有一个小宝宝吗?」

她在家中也是最小的,早就想当姐姐,享受一下当长辈的感觉。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脸上堆笑如包子褶,诊出了我的喜脉。

清烟欣喜攥着我的手,紧张得指尖发汗。

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稳了。

4

揽月宫一跃成了后宫中最热闹的宫室,我也成了瑶嫔娘娘。太后尚在礼佛寺,闻讯大手一挥,比江湛还大方。

凤鸾宫门可罗雀,唯有白氏着急上火地来回几趟,催着宋宛央诞育龙种。

这哪是宋宛央想要就能有的。

正是闷热的时候,岭南发了洪水,随之而来的便是时疫,江湛忙得焦头烂额,许久不曾来后宫。偶尔一次,也就来揽月宫陪我坐会。

因此,皇后理应担起照顾龙胎的重任。

看得出宋宛央最近休息不好,眼眶下套着青黑。

她这个皇后,活生生成了个空闺笑话,还是出身低微的姐姐先怀了孩子。

不过好在后宫其他嫔妃亦是如此,否则宋宛央就绷不住如今面上工夫了。

她亲自带着婢女来揽月宫送滋补生津的药膳,正巧碰见清烟和繁音在我这打红泥暖锅。我礼貌性地招呼她一起,宋宛央犹豫了半晌,还是入了席。

我不能饮酒,她们却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欢快。许是宋宛央心情不佳,她来者不拒,竟不计较与我在同一桌面上共食。

她很快喝得面红耳赤。

宋宛央一把揭开食盒,露出下面一层的点心,她恶劣地咬牙,「宋瑶光,你不是最厌恶点心,看了都要做噩梦吗?我偏要给你送,这都是特制的糕饼,十全大补,可是为了你腹中龙胎好!」

我就知道她要扑腾两下,说话也还是这样有意思,恶劣都摆在明面上,又蠢又笨。

「皇后娘娘,您醉了。」清烟还算清醒,盖过食盒,将之推远。

「我看了好些医书,记了好多安胎方子,这些糕点都是难得做出来的……嗝……」

她尚未说完,就打了个酒嗝。

我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若说看医术是寻些生子秘方,我还信些。

红泥暖锅谁不爱,我胃口近来刁钻些,最是喜欢,哪怕宋宛央在这里,也不影响我的好食欲。

我唯独没想到,宋宛央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赖在这里,毫无仪态地趴在桌上,脸红扑扑的,睁着水盈的杏眼看我。

「宋瑶光,你真讨厌。」

「我最讨厌你了。」

我嗯嗯两声。

倒是她的陪嫁丫鬟茯苓吓得哆嗦,忙要架着宋宛央走。

「可是,」宋宛央迷迷瞪瞪的,胡乱讲,「母亲让我先抢你的孩子,我不想。我肯定讨厌那个孩子,抱过来非要晾着,可我又怕他太可爱了。」

「你就不可爱,讨厌鬼,你不跟我玩,你长得好看,别人都看你,你欺负我跑不快,总说不过你。」

她颠三倒四,很多醉话,开始数起小时候的事。

茯苓差点儿没扑通一声给我跪下,还是绿萝带着茯苓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不过这也就导致宋宛央在我这里留宿了一晚上。

我发誓,我不想的。

我甚至想过直接将宋宛央一脚踹出去。

但她真的喝多了,褪去了平日那也讨我厌的样子,傻不拉几地摸着我的肚子喊小外甥。

我一把拍掉她的手。

她是皇后,我是嫔妃。

这不差辈了吗。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约莫是人怀了孕会有些母性,见了那日真情流露、不端着揣着的宋宛央,我和她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许多。

反正她又骂不过我。

我不吃亏。

在宋宛央别别扭扭地向我表达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休想看我笑话」「讨厌你有些浪费精力」这些意思后,我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言。

被宠爱长大的小孩真好,可以如此天真地一笔带过对我的恶劣。

我对宋宛央的恶意来自她的恶意,同根同源。

她收敛些,我这里自然少些。

值得一提的是,好歹叶子牌能凑齐四个人了。

我从最开始的豪情壮志渐渐变得懒散怠惰,后宫安静得就像那边关长满的狗尾巴草。

日居月诸,眼见就到了冬月。

我肚子越发大,前些时候的好胃口一溜烟地跑走,我苦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捏着鼻子喝完一碗又一碗安胎药,嘴里酸涩,极度畏寒,吃不下睡不着。

清烟是不落忍我这般难受,便熬了几天的夜,绣了个精致的香包给我,里面填了不少名贵香料,安神养气。

我收到香包的时候觉得稀奇,在手上转悠来转悠去的,把玩了好一会都不舍得撒手。

我娘没给我绣过。嬷嬷绣过一个,后来因为布料不好,渐渐发霉烂了,绿萝不会女红,我还没带过这般精致的小玩意。

繁音见我对清烟的香囊情有独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个劲地说我偏心。

于是她跟个过冬储粮的松鼠一样,一趟又一趟地往返揽月宫,每次都要捎来新鲜猎奇的玩意,拍着胸脯说这是干娘备的礼物。

更多,更大气。

是的,繁音任性一回,直接拍板要做这孩子的第一个干娘,将清烟和宋宛央逗得哈哈大笑。

我当然满口答应。

还能有几个?

宋宛央说:「你放心,这是我小外甥,我不跟你抢什么干娘。」

清烟板着脸,「我就能抢了,小音儿可小心点,若是瑶瑶夜晚发作,你还在呼呼大睡……」

她连唬带吓得,繁音气得哇哇大叫,赌气再也不要跟她天下第一好。

不过最后临走时,繁音憧憬地盯着我的肚子看,一脸向往,「时间真快呀。」

「过了年,我就十五岁了,到时候在及笄礼上,我定要抱着这个宝贝跟爹娘兄长炫耀,我可长大了呢。」

我笑着应是,教绿萝给她多带些杏仁酪走。

江湛月前南巡安抚民心去了,不在宫中,传是要到腊月才赶在年关前回。因南方时疫刚过,他就点了两个嫔妃走,都是眉眼如画的美人。

我有点酸溜溜的贪心,不过很快释然了。

宋宛央仍旧每日亲力亲为地送膳来揽月宫,再留在揽月宫大吃大喝一顿。

我觉着她就是馋我小厨房做的红泥暖锅,吃了上瘾。

不过昨日她竟送了点心来,尽管做成了甜汤饼,我还是中气十足地阴阳怪气了她一顿,作势还要绿萝收了她的蘸碟。

宋宛央就骂我狗屁性子。

我也骂她只知道瞎搞。

繁音跟着凑热闹,举着酸梅汁,时不时插几句话。

最后我俩在清烟的调停下相视一笑,又坐下来四人吃得暖乎乎。

罢了。

我知道她是变着花样琢磨吃的,只为了让我多用些养好身子。

江湛在冬月底的时候便回来了,洗净了风尘便来揽月宫瞧瞧我的肚子。

他掐了掐我胳膊上的软肉。

「我在岭南担忧着你,你倒好,养得这般珠圆玉润。」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自是皇后将我养得好,都是为了龙胎嘛。」

我与江湛依偎了一会,听他讲南巡的趣事和游历。

我听得津津有味,江湛脸色却越来越臭。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朕的吗?」

「嗯?」

我很疑惑。

随即恍然大悟,「他们官商勾结逼良为娼,救出来的女子怎么样了?」

江湛气得牙痒痒。

「宋,瑶,光。」

「你不想问问林贵嫔的手艺如何吗?」

林贵嫔是他带去南巡之中的一个。

我夸他真有口福。

眼见江湛隐约有要拂袖而去的意思,我忙不迭地补道:「不如臣妾去林贵嫔那讨教一下手艺?」

江湛走了。

我撑着额头摊在贵妃榻上,觉得不切实际。

绿萝小心翼翼地问我:「容娘啊。」

我知道她这一开口,是以绿萝姐姐的身份关切我,于是我蔫蔫地应是。

「你怎么糊涂了?圣上可能不过想听你一句欢喜和醋意。」

「可我不想说。」

绿萝叹了一口气,一缕缕地帮我理好有些乱了的头发。

「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

「一入宫门深似海,有一个人能喜欢,就是大好事。」

我垂头丧气,「绿萝姐姐,江湛登基几年了?」

「新皇登基已两载有半。」

「可你说,这满后宫出身显赫的嫔妃,怎么就等到我来生这第一个孩子?」

「……」

「他可以是我的夫君,可以是我腻歪唤着的阿湛,但首先,他是皇帝。」

先皇亲自教导出来的,稳坐东宫二十三年的储君。

我虽不懂政治,但喜欢听墙角。仗着幼时瘦小,偷听到了不少。

我那便宜右相老爹和他的同僚高谈阔论,话里话外都是新君不好搞。

后宫平静,不代表前朝平静。若是后宫有了皇子,前朝势必暗流涌动。

清烟也曾和我私语,家中让她不要争宠,万不可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她担忧地摸摸我的肚子,沉默地在每次餐前抢着先试一口。

我笑笑,「若是有真心就好了。」

「可是在宫中对皇帝掏真心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我没有说,还奢望帝王真心的,那才是真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我十分平静。

我想到第一次见江湛,我有多狼狈。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府的厨房是我们的初见。

5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六岁冬日那年。

那时我上房揭瓦无所不能,一次我不小心溜进主屋,打碎了一件御赐花瓶,当场就要跑路,结果被抓了个正形。

我知道被逮住就是一顿狠揍,不想叫嬷嬷担心,我拔足狂奔,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可我到底是个小孩,最后实在跑不过。我被逼急了,窜上了树,冒险地一跃,攀到宋府的墙头上。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宋府外的世界。

外面的空气都泛着甜香。

卖糖人的小贩推着车,慢悠悠正转到了宋府边;卖烧饼的店家就在不远处吆喝着新出炉的油盐烧饼;卖烟花的贩子点着了个哔哔响的爆竹。

稻草垛子上的糖山楂红通通圆滚滚,车马喧闹的繁华大街是另一种美好。

打马而过的少年清贵矜雅地微微颔首,周身疏离,遥不可及。

我像个滑稽的猴子,贼头贼脑地蹲坐在墙头上,贪婪而艳羡地盯着形形色色。

……

和绿萝聊了一会儿,我反倒有些困了。

孕中多梦,大数纷杂,摸不着边际。

几天后,后宫传出了喜事,林贵嫔也诊出了喜脉。

宋宛央来揽月宫的时候愁眉苦脸,「好不容易一个见到了头,另一个又开始了,本宫这皇后,忒不容易。」

我附和地点头,「一回生,二回熟,就当给自己打样板了。」

宋宛央摆手,见四下无外人,直接说了大实话:「若说我开始还想自己生一个,现如今看你这模样,只觉着累,一点儿不想了。」

清烟见我有些出神,忍不住低声劝慰道:「林贵嫔的母家乃江南巨贾林家,恰逢天灾,林家出钱出力功不可没,给点儿好处也是应该的。」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

「后宫子嗣丰盈是好事。」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四个凑在一起,岁月静好。

我已怀胎六月有半,胃口却始终不见好。

连江湛每日都要问一遍我想吃些什么。

遗憾的是,我什么都不想吃,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只显得肚子愈发大。

但姐妹们陪在我身边,也不算难熬。

如果林贵嫔不来我这里蹭吃蹭喝就好了。

她一派老实模样,低着个脑袋吃个不停,比我怀孕初还要能吃。

我头一次见绿萝愁得捏着揽月宫的账目。

于是等江湛再来揽月宫的时候,我就气呼呼和他好一通嘀咕,揽月宫迟早被一群人吃穷。

他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次日内务府喜笑颜开地抬来几箱子赏赐。

在我怀胎七月整时,就将近年关了,宫中人忙得脚打脑后勺,宋宛央也是第一年操持年关事宜。

太后交权,静心礼佛。宫中三位高位嫔妃,一个淑妃无意涉及,两个昭仪只会嗑瓜子看画本,剩下低位嫔妃无所事事混日子,人微言轻,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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