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误
凤舞天下,我为凰
身为宫女,我在宫中却恶名远扬。我伺候谁,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被派去伺候才人,才人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被派去服侍太妃,太妃因为儿子造反被赐自尽了。
一时间宫中盛传我是丧门星。
因为「克死」了太多人,我被皇上赐给了功高震主的林大将军……
我是个宫女。
并且是个命途多舛的宫女。
说来颇有些凄惨。十六岁的时候,我跟着我十六岁的主子苏才人进宫了。后来苏才人怀了孕,又流产,十八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御花园的假山里。
本朝从没有把进宫的宫女儿再发还这一说,因此我就到了内务府,和其他宫女一起等着就业再分配。我被送去陈太妃宫里侍奉。然后陈太妃的儿子端王爷起兵谋逆,陈太妃受牵连,皇上赐她自尽。
我又回到了内务府。内务府的唐总管见我好歹伺候过正经主子,懂得宫里的规矩,人也算乖觉,识趣不多话,因此把我分去带新进的秀女。
然后归我负责的一个秀女在学规矩时就闹出了私下拦住皇上献媚争宠的事儿,被毓贵妃下令给活活打死了。
我被这个秀女连累,被发落去浣衣局,扎扎实实洗了三年的衣裳。
攒了三年的钱,我都送给了总管,总管看我可怜也懂事,有心拉我一把,可是他也开始犯嘀咕了,我听见他跟人闲聊说,这个芝兰不会是丧门星吧,怎么伺候谁谁出事儿呢?
但是当今圣上最厌烦神鬼迷信之言,所以这话总管也不敢明着说,总管想,既然我伺候人不行,那不伺候人,去侍奉物件儿不就行了么?于是他送我去司珍局串珠子了。
然后方司珍被揭发曾经在苏才人的首饰上动手脚害她流产,被处死了。
我这算是给苏才人报仇了吗?
至此,我的人生经历已经几乎传遍后宫了,继任司珍的人说,如果不把我弄出司珍局,她就不当这份差。司珍局的所有人都躲着我,满宫里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我。
唐总管不得不把我领回了内务府。我看得出来,他也很怕我,但他还是执着坚强地站在我面前,然后对我说,芝兰姑娘,不是咱为难你,这宫里确实没人愿意收留你了,你太出名了。我看只有送你去冷宫伺候那些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嫔妃才能解决问题了。
我说,好啊,没关系,我去。
然后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就来了,找唐总管说了几句话,他回来之后,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芝兰,你走运了。」
「怎么说?」
「皇上要见你。」
我换了身新衣裳被带去见皇上了。
他长得和端王有六分像。
皇上病弱,打娘胎里就不足,这么些年始终没养好,他登基以来内忧外患,朝政更是累得他没得好歇,瘦得手腕只有细细一把,仿佛还没我粗,露出来的肌肤有一种病态的白皙。他歪倚在靠枕上时,我一眼望过去有种错觉,仿佛他下一刻就会破碎。
照理说,他这样的病秧子,皇位是轮不上他的,可他的兄弟们,要么过世,要么失了先皇欢心,最后竟然只剩两个有继位可能的人,一个是他,一个是端王。
所有人都以为先皇会把皇位传给端王,而最后继位的却是他。
而后来,端王造反了。只不过下场不太好就是了。
皇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慢悠悠地喝一碗汤药,我在地上跪得腿都麻了,他才开口:「抬起头来。」
我抬头,他端详我片刻,又低下头:「我要是送你去伺候皇贵妃,你能克死她吗?」
我惶恐地低下头:「皇上,那不过都是巧合,奴婢并没有那样的本事……」
「你有。」皇上放下汤碗,「苏才人在府里的时候,把你的好姐妹打了一顿赶出去,后来你的姐妹被奸污又冻死在破庙里。然后你把苏才人引到假山中,她踩了苔藓摔死了。
「你带的那个秀女是个拜高踩低之辈,看你年轻好欺负,仗着自己日后是主子就刁难你,把你当牛做马的使唤,所以你故意告诉她朕喜欢新鲜刺激的,让她来勾引朕,最后她被毓贵妃活活打死,你也受牵连去了浣衣局。
「但你不甘心一生沦落在浣衣局,待了三年又出来了。毓贵妃被丽妃指证和当年苏才人流产之事有关,甚至直指她是苏才人之死的凶手。她眼看洗不脱罪名了,想用你这个苏才人昔日的陪嫁宫女来顶罪。你为了自保,平安了结这件事,就陷害了方司珍。但究其根本,是方司珍有虐待手下人的恶习,大约也虐待了你,你一石二鸟。朕说得都对么?」
我沉默不语,惊异得不敢抬头。
皇上每一件事都说中了。
不能小看这个病秧子。
「朕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会有什么传说中的丧门星,待在谁身边,谁就要倒大霉。倘若真有这样的人,世间诸人都不要什么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了,只要找来这些个丧门星送给对手不就行了?朕从来都只相信事在人为。但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这丧门星的身份,是个不错的伪装。」
话说到这,我已经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想动手除了皇贵妃,又不想落人口实,恰在此时听说了我这个丧门星的存在,深究之下又发现那些人出事根本就是我算计的,所以他让我去除了皇贵妃,而所有人都只会觉得是我又克死了一个人。
借刀杀人这一手,皇上玩得真熟稔。
我有拒绝的余地么?我的生死就捏在他掌心里。
于是我乖觉地伏身叩头:「奴婢…但听皇上吩咐。」
我进了皇贵妃宫中。
我许芝兰在宫中算是恶名远扬,出了名的丧门星,光辉事迹人尽皆知,皇贵妃宫里的所有人都躲着我走,也没人敢给我派活儿。我跟掌灯的如雪随便搭了一句话,当天晚上她就吓得发了高热,嘴里念念有词,每一句都在说她不想死。听说她平时还跋扈得很呢,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
所有人都这么怕我,只有一个人例外。
皇贵妃。
作为我此行的任务目标,最应该怕我的人,她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
她天真得出乎我的意料。她名叫林芳懿,比我还小四岁。我入宫七年,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她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仰仗的还是家世。
她家世代骁勇,父亲在五年前战死沙场,她的哥哥子承父业,征战沙场也十余年了,如今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太平年代的武将不值钱,非得乱世才能凸显武将的价值。先皇留给皇上的是一个烂摊子,北边有蛮族入侵,南边有端王造反的乱军,更有个什么红莲教,到处吸纳教众,祸乱天下。其他起事的乱军,势力大大小小更是数不胜数了。
端王的军队打到了帝京城门口,是林明煦在乱战中生擒了端王,端王死在了地牢里。那之后,虽然这支乱军还在,甚至还挂着端王的名头,但已经不成气候。
为了嘉奖林明煦的功劳,林芳懿入了宫,初入宫就封妃,又连续两次晋升,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
她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为了嘉奖她哥哥林明煦的战功,到如今已经升无可升,毕竟再往上就是皇后了。
皇上就在这种情况下想除掉她。我猜皇上是怕林明煦功高震主,毕竟已有传闻林明煦要弑君自立,这流言就连我这深宫中的宫女都听闻,可知外界传得该有多么沸沸扬扬,只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觉得皇上这是个昏招。倘若林明煦真要谋反,皇上留着林芳懿还能做个人质。他杀了林芳懿又能怎么样?除了激怒林明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啊。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干嘛。
并且到时候顶罪的会是我,毕竟肯定所有人都会觉得,林芳懿是被我克死的。估计到那时候,我不是被皇上杀了灭口,就是被林明煦杀了报仇泄愤。反正无论如何,下场都不会好。
林芳懿应该是从小在家被保护得太好,她同样不信鬼神之说,而且压根没意识到末路将至,闲时甚至还问问我过去那些主子的事,那被活活打死的秀女,那摔死在假山里的苏才人,那被逼上吊的陈太妃。她一点都不嫌这些故事晦气,不仅让我反复讲,甚至还要问细节,问她们死的时候我在哪,我伺候了她们多久她们才出事,死相如何,诸如此类。
她总是一脸明媚与崇拜地围在皇上身边,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的枕边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时不时就提着点心往启元殿跑,只是许多时候,皇上都借口忙于政务或是身体抱恙不肯见她。她往往失落地回来,下次再兴致勃勃地去,曾在雨中淋得发高热,双眼叫风吹得流眼泪,可她都不在乎,风雨无阻。连我看在眼里都有几分心疼了。
不过也就只是几分罢了。宫里头摸爬滚打七年,是人是鬼我都见过,我敢对天发誓,她林芳懿要是真心爱皇上,我明天出门就叫天打五雷轰。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会做戏的人,我看林芳懿就是其中一个。
我迟迟没对林芳懿动手。在宫里,一个低贱的宫女想要无声无息除掉一个主子并平安脱身,需要漫长的时间做好万全准备。害死那个我连名字都记不得的秀女,只用了两天;但是让苏才人死于非命,我用了两年。林芳懿显然是不好杀的那种。
我不知道她天真痴情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
她的贴身宫女叫岫玉,其貌不扬,精明干练,周到妥帖,缄默安静。哪怕把我这七年见过的人都算上,这位岫玉姑娘的谨慎和聪慧也是当中数一数二的。
但她怕林芳懿。
皇宫这样的大染缸,浮浮沉沉七年间,恩怨是非人心勾斗我见得多,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自认揣度人心还算有几分准。岫玉对林芳懿不完全是忠心,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惧怕。那种惧怕不仅仅出于地位差异,更带着一种对厄运降临己身的恐惧。
她一定见过林芳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们不会对我完全没有提防。皇上把我送进长信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给我改,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丧门星。如果背后没人授意,谁敢把一个丧门星塞进最显赫的皇贵妃宫里?林芳懿和岫玉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想必她们就在暗里盯着我,等我露出狐狸尾巴。她们本可以无声无息地了结我,却放我多活了这么久,谁知道她们是想了利用我做些什么文章?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岫玉趁夜摸进了我的房间。
她进来时我正熟睡,她轻轻把我推醒,我吓了一跳。
她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噤声:「芝兰姑娘,听我说。」
我安静地点点头。
「我从不信有什么丧门星。我不知道你前头侍奉的主子都是怎么死的,我想,要么是你运气真的不好,要么,便跟你脱不了关系了。」
「我……」
「听我说。」
我再度安静。
「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但一定有人。你也别不承认,如果没人指使,谁也不敢把你这样的人送进长信宫伺候,我说得对么?
「我不管是谁要你对娘娘不利,总之你可小心些,娘娘就等着你和外头互传消息,她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会反过来利用你。」
我只是憨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岫玉姐姐什么意思。」
这狡辩很干瘪,对我们彼此都没有说服力,我当然没指望这就能骗过她,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毕竟眼前人尚且敌友难分。这宫里从来少见明枪易挡,往往是暗箭难防,行差踏错一步,就是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皇上把我送进来就是一步死棋,他根本也没有联系我的必要。我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死在这里对他又有什么损失?
岫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吟许久,缓慢开口。
「芝兰姑娘,我会助你。」
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助我什么?你我本就都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应当同心同……」
「杀了她。」岫玉没再给我演下去的机会,强硬地扳住我双肩,在黑暗中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屋内没有掌灯,借着渗进来的点滴月光,我只看见她的双眼,有种异常的晶亮。
「杀了她,我会帮你的,只要杀了她。」
我从来没见岫玉这么强硬这么激动过。
似乎,不是在试探我。
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咽了口唾沫。
「岫玉姐姐,进长信宫的所有东西都要你先经手过一遍,娘娘入口的所有饮食都要你先动筷尝一口,凡娘娘出行,必是你随侍左右,你动手更方便些。我越不过你。」
她黯然垂下眼:「我有苦衷。」
岫玉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比林芳懿大了七岁。其实她和林明煦年岁更相仿,只比林明煦小两岁。
她从七岁开始在林明煦身边服侍,虽然模样不出众,胜在温柔妥帖,伶俐机敏,早早就被林明煦收了通房。二十一岁的时候,她给林明煦诞下了一对儿双生子。
虽然她只是通房,也不是林明煦最宠爱的,但却是最早诞下孩子的。林明煦很高兴,要抬她做侧室。
那年林芳懿十四岁,状似无心说了一句「家生子做个通房都算抬举了,还想当姨娘么?」
岫玉抬侧室的事儿吹了。
通房也还是奴才,只不过是能陪睡的奴才,这很难说是福还是祸。可岫玉是个忠诚的奴才,从未对这位还未及笄的小主子有二心,只当她是心直口快。但很快,林明煦从外头青楼里抬了个姨娘进门,林芳懿笑眯眯地对岫玉说:「你爹你娘是奴才,你爷爷也是奴才,你也是一辈子的奴才,能做个通房已经算你的福气了,就算哥哥要顾及孩子往后的日子好不好过,那自然还是给孩子换个荣耀的娘更省事,而不是把你抬上来。烟花女子都配得上,但你配不上。」
那是岫玉第一次知道林芳懿根本就不想她好过。她用最天真的表情说最残忍的话,有些人打从落生骨子里就是恶鬼,只是披了张无邪的美人画皮罢了。林芳懿即如是。
后来如林芳懿所说,林明煦把岫玉的孩子过给了正室夫人,她依旧是个通房。
可后来,林明煦也抬了别的家生子做姨娘,她们和岫玉没什么分别,却再没见林芳懿说三道四。
一直到林芳懿十六岁,林明煦要送她入宫,她耍赖说自己的贴身侍婢不得力,入宫之后必定受人算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最妥帖的奴才入宫才放心。
她要走了岫玉。
岫玉不愿入宫与孩子永别,去求林明煦。林明煦虽然并不多宠爱岫玉,但总归有十余年相伴又替他诞下孩子的情分在,一度心软。
然后岫玉那对儿双生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
时值严冬,弟弟受了寒,咳得厉害,用着炙甘草汤,突然有一晚止不住地上吐下泻,哭了整夜,哭到最后没了声息。
岫玉几乎疯了。后来翻药渣时查出来,有人往炙甘草汤里加了一味芫花,二者相克,大人尚且无法承受,幼儿用了必死无疑。
这件事最终承担责任的是一个熬药的小厮,但岫玉直觉此事与林芳懿脱不了干系。还不等她求证,林芳懿先找上了她。
「你聪慧敏锐细致周到,我很需要你,以我的容貌家世,入宫必定出人头地,你的日子也不会差,总好过在府里没名没分做个通房。你意下如何呢?」
岫玉犹豫片刻,说她愿意留在府里,只要能时时看见孩子,她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没了另一个。
林芳懿笑得天真,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在谈论衣料珠花:「你继续留在府里,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孩子都是两说了,你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想再没了另一个吧?」
岫玉仅剩的孩子成了人质。
太优秀出挑成了岫玉的错处。林芳懿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懂得早早为自己筹谋,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的人作为自己的帮手,所以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岫玉抬侧室的念想,让岫玉一辈子为奴为婢,因为只有一辈子为奴为婢,以后才能被她带走。
于是她没有反抗,没有辩驳,顺从地从林明煦的奴才变成了林芳懿的奴才。诞下孩子的喜悦,希望能成为侧室的期待,至今想来都像是一场梦,如此不真实。她从伶俐机敏变得缄默安静,只在一夜之间。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杀了林芳懿,可谁也不知道林芳懿有没有留在府里的后手,她见识过林芳懿的狠毒,她怕自己的孩子会给林芳懿陪葬。她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她愿用一生的委曲求全和忠心不二来换取孩子的平安。
只是,她也心有不甘。
所以才找上了我。
「我是一辈子的奴才,可就算是奴才,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林芳懿骨子里有达官显贵的傲慢。
纵使她毁了岫玉的一生,也没有自己会被岫玉报复的自觉,凭着手中有孩子做人质,很是相信岫玉的能力和忠心。
我是所有人眼里的丧门星,但她坚信自己不会被一个区区奴才克死。
林芳懿每天早上要饮一碗山楂鲫鱼汤,雷打不动,还非要岫玉亲手做。这汤要炖一个半时辰,为这一小碗汤,岫玉每天寅时就爬起来忙活,算上前半晚值夜,她每日至多也就能睡上三个时辰。
我们趁这时在小厨房见面,她会向我通报林芳懿每日的行止,或是对我讲讲林芳懿的过去。随着我对她了解的加深,和我在长信宫越发得她信任,再加上有岫玉相助,杀掉她已经变得不是难事。
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岫玉端上林芳懿日日都喝的山楂鲫鱼汤,并按惯例试膳。经她试了确认无事之后,林芳懿才会喝。
可今日这碗,是我趁着去内务府拿料子的时机,向唐总管要来的。
唐总管明白我在给皇上做事,我要什么自然都是要给的。那碗底是有夹层的,并不是实心。碗底有道机关,轻轻一扳动,夹层中的东西就会漏入碗中。
我在那夹层里放了足量的朝颜种子研磨而成的粉末。少用些有镇痛之效,可是用多了,却会平白无故生出幻觉,不辩人事,状若疯魔。
可是发作是需要时间的。
岫玉尝毒时尝的是普通的羹,轮到林芳懿,喝下的就是掺了朝颜种子的汤羹了。
约莫两个小时后,林芳懿发了疯,可那时候,岫玉早处理掉了有问题的碗,顺便用预先留好的没问题的汤羹当做林芳懿喝剩的碗底。纵使找了太医来,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诊来诊去,只说皇贵妃突然犯了癔症。
林芳懿把自己淹死在了莲花缸里。
岫玉封了宫门,不许所有人出入,独独放了我出去。
我到启元殿求见皇上,告诉皇上事儿已经了了。皇上说之后对我另有安排,叫我先回宫去。
我回了长信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却叫人钉死了宫门。
岫玉仰头望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竟是皇上叫你杀了娘娘,她一直寻机偷画皇宫的布防图,想必是叫皇上发觉了,是么?如今事成了,皇上要瞒娘娘的死讯,要封口了,咱们都得死在这。」
皇宫的布防图……
传言不是假的,林明煦真的要造反。
他想当皇帝,我不允许。我不能原谅他。
我跟岫玉一起望向天空。
许久没见过完整的天空了。
这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往长信宫送饭食炭火,所有人都当我们死了,我们确实迟早会死。封宫的第三天夜里,就冻死了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帝心难测,我深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长信宫仿佛成了不存在的地方,而我们都成了活着的孤魂野鬼。长信宫已经没了主事的人,我在林芳懿的寝殿中游荡,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感受她曾享受过的繁华,在她曾经存活的地方寻找任何能用得上的东西。
我相信总有东西日后能变成我的筹码。
长信宫的西北角是口水井,水井旁栽了一棵杏树。杏树后的那面宫墙,出去是一条幽窄的宫道,宫道出去不远,就是过去陈太妃所居的寿安堂。
四年前,陈太妃受儿子端王连累而自缢,寿安堂再无人去,这条宫道也罕有人至。
我在杏树后挖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这是我的后手。
长信宫被封的第七日,存粮见底,所有人都饿得眼冒绿光。我在主殿配殿和几间厢房以及主路上都倒上桐油,趁夜带着岫玉钻到杏树后,嘱咐她:「你先爬出去,然后直接去寿安堂,那里不会有人。」
岫玉愣了一下,问我:「那你呢?」
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我们本应死在这,插翅难飞,却突然不见了踪影,铁定会有人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如果不灭口灭得干净些,岂不是等着别人来追杀我们?所以他们非得现在死不可。」
岫玉瞪大了眼睛:「你要杀了所有人……」
「不是我要杀了所有人。」我淡然望着她,「是她们本就要死的,有没有我都是要死的。可是我得活下去。」
我把岫玉推出去,火折子燃起抖动的亮红火光,我从洞口钻出去,跑到寿安堂,回首望去,夜色中,长信宫火光冲天,宫人呼喊着「走水了!」
岫玉不安地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因为寒冷而抱着双臂。
「就算跑出了长信宫……然后呢?我们是不该存在的人,难道这辈子都不出寿安堂了么?那和活活饿死在长信宫里有什么区别?」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临出门,我又回过头,朝她伸出手:「你身上有什么稀罕物件么,我要拿去打通关节的。」
她常年在林芳懿之下,吃穿用度都和苦行僧一般,身上没有半件好东西,也就腰间一个玉佩。
她纠结许久,到底还是解下玉佩给我。
我问她:「对你很重要?」
她摇摇头:「寻常物件罢了。」
寻常物件?我看不见得。
我要的就是这个。
天亮时,我去了启元殿。
御前的大太监一见我就变了脸色,叫侍卫捉拿我。我被一左一右架起来,高声呼喊:「皇上!即便是死,奴婢也有最后一言进于皇上!恳求皇上听奴婢最后一言!皇上!」
殿门开了,皇上拢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内,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放开我,随即走了回去。
大太监见势,把我领了进去,关上殿门。
殿内弥漫着药气,没有点灯,被一种迷蒙的暗蓝笼罩,皇上端着小碗,表情隐没在这种雾蒙蒙的光线中,晦暗不明。
他始终自顾自喝药,一句话都不说。我扑通跪了下去,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面上:「皇上,奴婢知道奴婢从长信宫私逃是死罪!今日进最后一言,之后生死随皇上处置!」
皇上依旧没有说话。
「皇上,奴婢不敢揣测皇贵妃为何为您所不喜,也不会去揣测,但奴婢知道,虽然皇贵妃娘娘薨逝,可皇上的忧虑未平。奴婢斗胆,愿为圣上分忧!」
「是么?你准备如何为朕分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奴婢从长信宫带出一个有用的人,皇贵妃的贴身侍女,是林家的家生子,更为林将军生下了长子,奴婢和她一同出宫,一定能进林府,到林将军跟前去。到时,奴婢会和克了前头那些主子一样,再克了……」
皇上把汤碗放下,轻轻一声响。可此刻我紧张,一点点响动都像是打在我心上。我也不知道我是自作聪明还是绝处逢生,我能不能活下来,都在皇上转念之间。凭着我这些年积下的识人断计的本事,赌一把罢了。
他轻笑一声:「是么。所以你就在长信宫燃了一把火?你知道你坏事了么?」
我知道。皇上封了长信宫就是要瞒住林芳懿身亡的事,让我们这些知情人活活饿死。现在长信宫起了大火,宫里这么多条舌头,总会有人传出去,是瞒不住的。
但纵使知道,我也不得不这么做。我要活下去。
「奴婢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坏了皇上大计,正因此才请皇上放过奴婢这条贱命,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上没有断然拒绝,他在考虑。我要再添一把火,即使有可能过犹不及,在性命安危面前,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奴婢别的都不知道,奴婢只知道您就是这皇城的天,宫里没人敢收留奴婢,是皇上给了奴婢差使,奴婢只想为皇上分忧!奴婢没什么长处,唯有这条贱命还能为皇上效力。求皇上给奴婢一个机会,为皇上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皇上轻笑一声,站起身。
「朕要上朝去,你便留在此处等朕。」
我松了一口气,跪送皇上出了殿门。
在声情并茂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什么特殊的情绪。踩低自己的屈辱?不得不逢迎他人的厌恶?什么都没有,我娴熟得如同在背书。
类似的话,我曾经对很多人说过,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真心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大灾年,闹饥荒,爹娘哥哥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为了求个活路,自愿跟着人牙子走了。人牙子把我卖进苏府当个粗使丫头。
我在苏府时,交下了一个好姐妹阿瑶。阿瑶和我不同,我相貌平平,她却生得很美丽,又心地善良,处处照顾我。苏府世交家的公子过府来,眼里没有苏家小姐,却看见了阿瑶。
没过几天,苏家小姐连同贴身侍婢一起诬她偷东西,把她痛打了一顿又赶了出去。
她无父无母,没处投靠,腿被打得血淋淋的。时值隆冬,她在破庙栖身,却被流民奸污。等我终于找到了出府的借口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衣裳早被撕烂了,乱七八糟地盖在身上,腿上的伤口成了烂肉,发出腐臭味。她身边散落着半个冷掉的窝头,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我好想救她。
可是我才十五岁,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哀哀地哭着,抓住我的手,但却不是求我救她。
「芝兰,芝兰,求求你杀了我吧,别让我再活着受罪,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求你……」
她重复了很多很多遍,我拿下佛像前供长明灯的铜烛台,那烛台上没有香烛,我把烛台尖捅进了她腹部。她因为疼痛不自觉地挣扎扭动着,露出裸露的肌肤,昔日白皙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没有个人样了。
可最后她是笑着的。
我把烛台放回原位,仰望正中漆色斑驳的佛像。我不知这供的是哪路佛,宝相庄严无悲无喜,垂眸望着死在他脚下的少女。
佛渡苦厄,却不渡我们这些苦命人。
我花了漫长的时间把苏家小姐的贴身侍婢赶出了府,赢得了她的信任,成了她的贴身侍婢,当时我似乎也是说了一番相同的话吧,肝脑涂地什么的。可还没等我有机会对她下手,她进了宫。
于是我也跟着她进了宫。宫里是个同苏府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更危险,也更方便浑水摸鱼。即便如此,为了完全把自己择出去,我还是等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里,我看着她在宫里哭,在宫里笑,在那些算计中疲于奔命,直到我觉得合适的时机,我引她摔死在了假山里。
这是她应得的。倘若不是她,我的阿瑶就不会孤单地死在破庙里。
引得苏才人摔死之后,我就如同着了魔。我厌恶上位者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的颐指气使生杀予夺,就像岫玉说的一样,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所以我算计那个把我当牛做马地使唤的秀女,谁想到她蠢得送了命;我算计那个虐待手下人的方司珍,她怎么就忘了,她曾经也是奴婢?至今我手臂上还有她用簪子划出的痕迹。
在苏才人死了之后,我回到内务府,内务府把我送到寿安堂伺候陈太妃。
我跟过的那些主子里,唯独陈太妃,她不是我害的。那时候我想的的的确确是在宫里过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便完了。陈太妃是个顶好的人,温柔娴静,纵使年老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容颜绝色。她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友善,闲时往往捧一卷书在窗边读。
她的儿子端王佟云琡来探望她时,我遥遥一望,从未见过这般伟岸潇洒的男子。可若说因此便动心,却也太儿戏。
一日他再来时,我们这些粗使宫女正在侍弄寿安堂的园子,其他宫女三三两两或是搬盆或是种苗的时候,我却对着落了满地的衰败残菊出了神。
雪白的菊花花瓣落进泥土中,让我想起阿瑶临死前的样子。
佟云琡背着手走了过来,阴影投到我面前的泥土上。他问我:「旁人都去侍奉新苗,怎么独你在这望残菊?」
我慌忙回身见礼,而后才回答:「奴婢想起奴婢入宫前的好姐妹,下场凄惨,比此花尤甚。」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道:「好好的花入了泥,难怪你触景伤情。只是她若在天有灵——」
我揣测着,他是否想说,倘若阿瑶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我如此悲切。
「只是她若在天有灵,知晓有人还记得她,一定会开心。」
我很难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我把阿瑶怎样被赶出去,怎样死在了破庙里一一说与他听。他听得很认真,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一刻,我不是婢女,他也不是王爷,我们只是一对一见如故的老友,而我正把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说与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