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芝兰误

他长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王爷,奴婢不识字。」

他盯着我的脸:「从来没读过书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奴婢十二岁就被人牙子给卖了,从来没读过书的。」

他点着那两行字:「即便你没读过书,也能懂这句话的意思的。」

「什么意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虽然没读过书,却差不多明白了。

当天送走他,我便开始后悔,怎么能一时冲动便忘了身份有别呢?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呢?

可是,大约阿瑶的事实在是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太需要找个口子宣泄出来了,而他出现得是那么恰好。

之后,佟云琡进宫探视得频繁了起来,每次都要找我说上几句话,后来,这几句话变得越来越长。他虽是皇室中人,却和宫里这些人很不同,很能体察百姓疾苦。

渐渐的,其他宫女看我的眼神便奇怪了起来,她们觉得我想攀龙附凤,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自己知道,人家堂堂王爷怎么看得上我这样一个没读过书相貌平平的女子。我只要还能这样同他说说话,便心满意足。

我不怕别人的非议,可风声终究还是传到了陈太妃耳里。

她叫我陪她说话的时候,我战战兢兢的,生怕她要将我撵出宫去。但她却和善地说,芝兰,云琡与我说起过,说你很好,虽然没读过书,却很合他心意。你是我宫里的人,按理说,我做主把你指给云琡去侍奉,也无不可,可是他在外面做事情,闹不好是要连累你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陈太妃口中的「他在外面做事情」,指的竟然是密谋起兵造反。

我最后一次见到佟云琡,他说,芝兰,纵然我现在叫母妃将你指给我,也只是徒然连累你罢了。如果将来我能事成,我便风风光光迎娶你,可好?

他这一句话,我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询问他要做什么事,什么事成。

「芝兰,阿瑶的死,只怪苏才人,和那些流民么?」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啊,我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流民都是南方水患逃荒来的,或是北部被鞑子占了地给撵来的。表面上只是流民太多而已,可倘若天子脚下就有这么多流民,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不是吗?当今圣上不是雄君明主,如今内忧外患,凭他,只怕佟家三百年的江山要败在他手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要造反。

「你说皇上……不是明君吗?那现今内忧外患是因为他吗?」

他摇摇头:「这也不能全怪他,先皇给他留下的已经是烂摊子了,祖宗江山到如今风雨飘摇的局面,是数代人的积重难返,不全怪皇兄。至于他是不是明君……他有脑子,也有手腕,可只善弄权,不善治国,身为君主最应该有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怜人之心和高瞻远瞩,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觉悟……他都没有。他只会弄权而已。」

是了,我想起来了,当年明明是佟云琡更有可能继位的,却被当今圣上算计了下去。

这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事,我都是从他人耳里听闻的。

佟云琡起兵的当天夜里,寿安宫就被整个看管起来了。陈太妃日日为他念经祝祷,他带着兵长驱而入,一路打到帝京城门口。

那时我欣喜得无以复加。

林芳懿的哥哥林明煦,本来在北边和鞑子作战,被紧急调了回来,死守帝京血战十日,最终生擒了佟云琡。

我对未来的梦死在这一刻。

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入水牢,对他百般折磨,听说,他死在里头的时候,都没了人形。

而陈太妃被赐自尽,寿安堂诸人一夜之间作鸟兽散。她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搭,末了是我给收的尸。

她吊在房梁上,脸涨成青色,半根舌头吐在外头,涎水流了一地。

她自尽,尚且死相如此,佟云琡那样潇洒风流的人物,沦落水牢受尽百般折磨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我连想都不敢想。

多想半分都心痛。

我给皇上提出的方案是,由我跟着岫玉一同进入林府。岫玉曾差点就做了林明煦的姨娘,还诞下双生子,林明煦不会不信她,便不至于怀疑我。

到时我再寻机成事。

我知道,归根结底,皇上最想除去的还是林明煦。这次我心甘情愿做棋子,只因为我也同样恨他。

是他生擒了佟云琡。

如果没有他,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佟云琡真会风光迎娶我,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着做娘娘。但他起码会是个好皇帝,他心系天下,感念苍生,他不像现在这个病秧子皇帝一样只会玩弄权术,有他在将海晏河清,阿瑶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一切了。

可林明煦打破了我的梦,甚至妄图自己当皇帝?他也配?那个位置除了佟云琡,没有人可以坐!

纵使我明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道理,也轮不上他!

我带着出宫的令牌回到了寿安堂,我回去时,长信宫已经烧干净了。

听灭火的太监说,里头那么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岫玉缩在阴冷的宫室里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回去时,她倏忽惊醒,问我去了哪,结果如何。

我把出宫的令牌展示给她看:「想回林府吗?」

她的眼睛燃起光亮。

「就一个条件,带我一起去,我也要留在林府。」

我的目的不言自明,岫玉那么聪慧,不会看不懂。

可她不得不与我做这个交易。继续留在宫里,她是活不下来的。

她沉思片刻:「我怎么对将军解释我出宫的事?」

我挑挑眉:「长信宫大火,你我是唯二的幸存者,皇上知晓你是林家的家生子,下了恩旨让你回本家去。」

「本朝从没有进了宫的宫女儿再发还的先例。」

「现在有了,就是你我。」

「将军多疑。」

「他起码会信你。你可以说皇上非常宠爱皇贵妃娘娘,所以才放你回来的。你放心,林将军越是多疑,就越会信。」

岫玉想了想,神色恍然:「有道理。」

他越是生性多疑,就越会信。毕竟,如果事实不是如此,皇上怎么敢把岫玉放回来呢?

岫玉一笑,恍若无事:「好,既然都有话圆便好了,我带你回林府去。」

她先行一步往外走,我扯住她的手臂。

「你不问我跟你回林府要做什么?」

岫玉回头望我一眼,不悲不喜:「都与我无关。」

「是么?」

「将军把我给了娘娘,打从那一刻起,我便不是他的人。」

「毋宁说你恨他?」

岫玉神色黯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回到林府,这一路上,一个方脸的男人跟着我们跟得明目张胆。我猜那是皇上身边的人。

回了林府,岫玉按我的说法和林明煦解释,果不其然,林明煦相信了她,也同意收留我。不过是多一个下人罢了,林家不至于养不起。

而我当务之急要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缠住岫玉,不让她有和林明煦独处的机会。

我不信她。至少,不全然信她。林家是她入宫之前二十来年的主子,林明煦险些成了她的夫君,她生于斯长于斯。我不信她真能同林府切割得这么彻底。我不得不防她。

但某种程度上讲,我多虑了。

因为不止我对她不放心,府里那帮姬妾对她同样不放心。

她们都知道岫玉是长子的生母,还差点抬了姨娘。这么多人争林明煦一个人的宠爱,能争到手的那部分本就很稀薄,不能再多来一个人稀释这份宠爱了。

所以她们对岫玉严防死守,做得比我周密多了。

岫玉不气也不恼,每天只安分地做自己的活。那些女人看她本分,渐渐对她放下戒心。

她们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女人。

在长信宫的几个月,我日日观察她。她比蛇还能忍,出手就是一击致命。就连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她都能在林芳懿身边忍三年,一直忍到我出现,借我的手才报了仇。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另一个我。

被她纯良本分不起眼的外表骗了的话就完了。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最明白不过了。

谁也不知道岫玉是在什么时刻和林明煦重新牵上线的,总之她不声不响地就回到了林明煦身边,这次没了林芳懿的阻挠,她顺利地抬了姨娘,还帮着夫人管家。

而她管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赶我出府。我是她带着回来的,她一上位却要赶我走,来传话的小丫头看我的眼神不无怜悯。

我看准了她的怜悯,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告诉她我烧心的毛病犯了,能不能宽限我一日,我晚上去向玉姨娘谢恩告别后自会离府。

她同意了,我趁夜去了林明煦的书房附近,把当时从岫玉那拿来的玉佩远远抛了过去,离书房门口不远不近。地上突然多了这么个物件儿,挺显眼的。

那玉佩我可没用来打通关节,我早就知道皇上身边的人见我就要擒我,有什么好打通的?我留她的玉佩,为的就是这天。

我到岫玉房中时,她正秉烛绣一件小孩子的衣裳,一边绣一边问我有什么事。

我的手指抚过那件衣裳上头的兰草刺绣:「好精巧的手艺,果然没有岫玉姐姐不会的东西。」

她抬起头盯着我:「你深夜而来不是来同我闲聊的吧?」

「我们出宫的时候,我要了你一枚玉佩去打通关节,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那枚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头?」

岫玉重新低下头仔细地绣:「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那也就是说,就算那枚玉佩遗落在林将军的书房门口,也没关系了?」

她一向镇定,此刻却变了脸色,乍然抬起头。

当日,她周身上下都没一件好东西,只有那块玉佩成色不凡,没有来历就怪了。见她此刻反应,我便知我没猜错。

「……那玉佩是我诞下孩儿时将军赏我的!将军见了只会觉得我在书房附近窥视,你这是害我死!」

「是你先要赶我出去的,你明知道我出去一定没有活路,是你先要害我死。」

岫玉沉默了。

「你明明说你恨他,我相信你的确恨他,恨他薄情寡义,把你扔给皇贵妃,不去查孩子死亡的真相,给过你希望却又毁了你一辈子,可一旦有回来的机会,你还是想回来,你还把这里当成你的战场,当做你伸展的天地,你那样聪慧,却想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个地方……给人做小就是于你而言最好的结局?」

岫玉放下没绣完的衣裳,眉目冷淡地盯着我,反问道:「不然呢?」

「……嗯?」

「不然呢?除了林府,我难道还有别的栖身之地么?太平盛世里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好过,何况如今这样的世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么?到处都在起事,我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离了林府,要么沦落章台路,要么为乱军所掳,还有别的路可走么?你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我在林府出生,给将军生了孩子,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不顾一切也想留下也想守住的地方,你懂什么?你没有家,你不会懂的。

岫玉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怨恨,她很少如此直白地坦露情绪。

「那玉佩,将军不会认不出来。就算我把你的所作所为全盘供出,也摘不清我自己。你这么做,并不是想害我被疑,被抓,甚至被处置……你想把我逼到绝路上然后让我帮你,是么。」

「是啊。」我坦然承认,看向她的眼睛,「除了帮我,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林将军快出门了,他会看见那块玉佩的。你能见到他,你能杀了他。」

岫玉转开头,逃避我的视线:「将军对我是有情的……」

「那你呢?你对将军有情么?」

她痛苦地望着我,不言不语,我已经明白。

原来聪明人也会为情所困。

「情意还是活命,你选一个。」我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岫玉姐姐,我是在帮你,林府这艘船,快沉了。皇上容不得的人,还能活多久?你知道造反是怎样的罪名么?满门抄斩可属善终,株连九族不算重罚。到时男丁血洒刑场,女眷没为官奴……谁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如果将军死了——」我停顿了一下,「起码府上其余人等,能得以保全,还有你的儿子,他可是将军的长子,说不定皇上会对大公子额外加恩呢。你是要你和将军的情谊,还是要你儿子的前程,你选吧。你那么聪明,这选择很难做么?」

天刚亮的时候,岫玉被请去了林明煦的书房。她带去的还有我一早备好的毒药。

不出半个时辰,林府里乱成了一团。林明煦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岫玉被林明煦的近卫当场扣下。想必她对自己的下场已然心中有数,用自己的死换儿子一世富贵平安,她一定觉得很值得。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前夜就被玉姨娘给赶出府的无辜婢女罢了。

她借我手杀林芳懿,如今也该我借她手一次。如果她不对我赶尽杀绝,我何至于此。

可惜了一个玲珑心肠的女子。

我提着包袱出林府,我看见了熟面孔,我进林府时跟着我们的方脸男人。他的脸太有特点,我想记不住都不行。不过我走的时候,他却没拦。

我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我是皇上,应该会直接在宫外把我杀了。皇上的人没杀我,大约是皇上一瞬仁慈,又或者是他觉得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宫外也掀不起风浪。他从放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让我再回宫,没有谁能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潜藏在身边的,我随时会反口咬主人一口,而且这一口带着致命的剧毒。皇上如果不想杀我,就只能让我出宫,再也接触不到他。

可如岫玉所言,这世道,一个女人孤身在外想活下去,太难了。

北边鞑子已经打到了岭山关,过了岭山关就能长驱直入到帝京了;佟云琡死后,他的残部虽然不成气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依旧盘踞西南占山为王,伺机反扑;红莲教已经吸纳了百万教众,就连天子脚下都不乏红莲教的信徒,近日甚至要在帝京堂而皇之地办法会;南方河流决口,淹了无数农庄良田,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

可林明煦死后,朝中已经找不出良将。到处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朝廷又开始征兵了。

兵多了,用来养兵的军费和粮草也就多了,便又要加税。

为了挡北方的鞑子,要修更多的关隘和长城,又要抓人去徭役。

就连帝京,都已经看不见几个壮年男丁了,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往常女子是极少抛头露面的,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铺面倒都成了女人当家,因为男子都被征走了。

我走到哪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街边的流民和乞丐变多了,好在冬天已经过去了,不至于冻死人。

举目四望,乱世中遍地都是哀嚎,一双双麻木的眼中潜藏的是穷苦日子过久了的戾气。所有人的忍耐似乎都到了极限,抬眼望去,仿佛连天都是灰的。

我总要活下去,便挑了一个女子当家的当铺去找帮工的活儿做,女掌柜说她的丈夫儿子都当兵去了,这当铺也没生意,这世道谁还有东西可当呢?说她养不起伙计,叫我去别处谋生路。

我请女掌柜为我指条明路,女掌柜说,红莲教在水井胡同办法会,凡是穷苦人都可以去,即便不是教众也可以去,红莲教的教旨就是救穷苦人于水火,法会办三天,这三天里,吃喝都免费供应。

我去了。我不相信真有人能救穷苦人于水火,我只是去蹭三天的饭食罢了。

宣讲的是红莲教的教主,他自称是前朝的皇室后裔,别人敬称他为秦二皇子,可我从他身上没瞧出半分凤子龙孙的姿态,宫里那个病秧子纵然千般不好,气度可扎扎实实比秦二皇子强上许多,二者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秦二皇子的虎口甚至还有老茧,一看就知道是做农活留下的。

他痛斥当今皇上的罪状,将如今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都归罪于他,他许诺给穷苦的百姓一个吃饱穿暖没有战乱的未来,他说如果他当上皇帝,他将永不加赋,十年不兴兵,休养生息。许多人都盼着这样一个未来,都沉浸在他承诺的美梦里,成了他的信徒。

我不信他那套。十年不兴兵,问问鞑子肯不肯答应?

但我还是在他那蹭了三天的饭,三天的法会结束后,红莲教的人说,愿意入教的,缴纳一点点法金便能入教了,若想扶持秦二皇子建功立业,也可以加入红莲教的军队,他们迟早要夺了当今皇上的皇位。

我求见秦二皇子,我说我手里有他绝对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他问我手里有什么,又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手里有皇城的布防图。

在长信宫封宫的时日里,我在林芳懿的寝殿找到的东西,我就知道,它终有一日会变成我的筹码。

秦二皇子如得至宝,他用我提供的布防图开始制定战术,决定打进皇宫。

那张布防图其实并不完整,但我粗略估计,也有七成,林芳懿在宫中三年,才堪堪偷画了七成。可对秦二皇子来说,其实只有七成,也极为可贵。

经过漫长的筹备,红莲教教众同时在全国各地起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帝京城门口。说来可悲,除了林明煦,竟然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兵之人。就在红莲教打到帝京的时候,鞑子也攻破了岭山关,朝着帝京进发而来。

无论如何,佟家的祖宗江山都守不住了。

我以近侍的身份跟着红莲教的上将军打进皇宫,有我提供的布防图,加上他们长久以来的精密筹备,进攻异常顺利。

铁蹄踏过之处,哀哭震天。为了刺激战斗力,他不约束手下将士,他们走到哪抢到哪,抢尽了皇宫珍宝,带不走的便烧了,砸了。沿途遇见的宫女嫔妃,个个遭他们凌辱践踏,无一幸免。

我并不信这样的队伍接管了江山之后能创造出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来。

我只是没有办法。

林明煦生擒了佟云琡,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进了水牢百般折磨而死,我一定要为他报仇,一定。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想如果他还活着,如今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到了启元殿门口,上将军停下马,递给我一把长刀:「许姑娘,教主特许的,一定要满足你的条件,请吧。」

他语气轻佻,我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怎么尊重我,只是碍于秦二皇子的命令罢了。我翻身下马,凝视着启元殿的匾额。

当日,我对秦二皇子说,我手里有他一定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我答应把布防图给他,他说事成之后,他会封我做贵妃。我说我不要做什么贵妃,我甚至不要留在宫里,我只有一个要求。

打进皇宫的时候,我要见皇上最后一面,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亲手杀了他。

皇上的近侍护卫早在血战中死光了,皇宫几乎成了一片火海,启元殿门扉紧闭,似乎是宫中最后一片净土。

我推开殿门,殿内没点灯,皇上拥着大氅歪在榻上,天子剑横在膝上。他抬眼见是我,怔愣一瞬,随即自嘲地笑起来:「你果然是丧门星。」

「当年杀了端王的时候,你可想过有今日吗?」

皇上讶然望向我,半晌:「难怪只有陈太妃的死没查出与你相关的蛛丝马迹,你竟然对云琡暗生情意,你爱他爱到要杀了朕替他报仇?」

暗生情意。

不,不是我对他暗生情意,他对我也同样,他还说过他要风光迎娶我。

我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皇上冷笑一声:「风光迎娶你?怎么迎娶你?他十六岁便娶妻了,他同他的王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婚后琴瑟相谐,他侧妃侍妾加起来统共十三人,府中何来你的位置?」

这都是我所不知的。

「我本来也没有肖想过真能嫁与他,可你错就错在不该杀了他……不该将他折磨至死。」

「他动摇朕的江山,朕没株连他妻儿已是格外开恩了。」

「佟云珩,你扪心自问,你难道是个好皇帝?你见过皇城外面什么样么?你知道如今百姓过得有多苦么?可你依然征兵加税强征徭役——」

「那你告诉朕,还能怎么办。」

皇上似乎很冷,拥紧大氅,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表情很无力。

「你告诉朕,朕还能怎么办?你不是很聪明,很有主意的么?倘若不征兵,如何应对天下各处陆续而起的战争?不加税,又怎么养这么多兵士?不征徭役,怎么顶住鞑子?谁去修决堤的河口?难道朕全都放着不管,百姓就能过得更好了么?不征兵不加税,由着乱军肆虐,到处烧杀抢掠;不征徭役,放任决口淹田,江浙的粮田被淹,天下都要没粮了;就放任鞑子打过关隘,铁蹄踏进中原,让这帮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圈了我们的田地去养牛羊……到时,百姓就会过得更好了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理智告诉我,皇上说的是有道理的。

「朕没办法了,朕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你真当换个人来做皇帝,如今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朕自幼读史书,很小的时候朕就明白,任何王朝的覆灭都不是一朝一夕的祸孽,水滴石穿的工夫,你明白么?这天下不只是朕救不了,换任何人来,都救不了了。这皇帝,朕早就做累了。今日你便杀了朕,朕也没有力气反抗,朕只有最后一句话,就算朕不是好皇帝,那冒牌的秦二皇子,照样不会是。」

我沉默良久。佟云琡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如今的局面是积重难返,不是皇上一个人的过错。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为杀了他而愧疚。皇帝轮流做,这江山社稷千疮百孔,总会有人来收拾有人来补,天下总有安定的那天,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任他谁坐皇位,只要不是佟云琡,就都与我不相干。

我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皇上,他不躲,也不求饶,只是沉静地盯着我,在我离他只有几步远时,他开口了。

「朕还没来得及问你,是什么人教导着你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云琡么?」

我把阿瑶的故事讲与他听,讲阿瑶被赶出去,被流民奸污欺侮,她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我亲手杀了她。

「那年我不过十四岁,可从我记事起,这世道就没有太平过,起先和鞑子打仗,后来闹饥荒,逃荒中我死了父母双亲,我跟着人牙子被卖做奴婢,还要眼见着阿瑶死在那样的风雪里,天子脚下何以会有如此多的流民?他们的存在不正说明了世道乱,说明了你无能!这么多的流民却没人管理,由着他们为非作歹么……我就算杀你千次万次,也换不回我的阿瑶!」

皇上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他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他止住笑声,摆摆手,从榻上下来,走到架子旁,点起灯烛,举着烛台找了很久,找了一份折子出来。

他把折子扔给我:「看看。」

我接住了折子,但老老实实告诉他:「我不识字。」

皇上一怔:「你不识字也没关系,朕讲给你听便是了。是朕放任京城有如此多的流民,害了你的阿瑶,你便认朕做仇人,后来朕又杀了云琡……你是这么想的么?」

我不语,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当初是谁力主让流民入京城的么?」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滞。

「就是云琡。

「朕和丞相都主张在京郊搭棚施粥,暂且安置他们一冬,过了冬天再让他们回乡去。是云琡说冬日难熬,怕他们熬不过,要放他们入城自谋生计。他一力主张如此,有手足情谊在,朕不愿拂他面子,便应了,这便是当日他的折子。你若要深究下去,如果不是云琡让他们入城,那你的阿瑶也许就不会死。」

我翻开那份奏折,里面写满了字,还有红笔圈起来的部分,可是我看不懂,我不认识,我头一遭如此痛恨自己不识字。

「你真当云琡坐了皇位就会是个好皇帝?朕身体这样病弱,先皇却宁可选朕也不选他,因为先皇早就看透了他,他哪懂什么治国理政?他只会沽名钓誉说漂亮话罢了。就如同这封折子,他也是沽名钓誉求个贤王的名儿罢了。流民入京后到底能不能找到生计,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起事,动摇朕的江山,可他手底下的队伍每到一处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先抄了当地府县道台的家,财宝都送到他那去,朕为什么非杀云琡不可,因为不杀难以平民愤,你知道朕从端王府抄没出多少金银财宝么?这种沽名钓誉之辈若是做了皇帝,才真是江山不幸!」

我怔在原地。

我觉得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坍塌。

我拿着奏折跑出门,让候在门外的上将军给我念,他越念,我就越心凉,一直念到末尾的落款。

佟云琡。

他当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我讲完了阿瑶的故事?哪来的脸面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我失魂落魄地拿着奏折回到殿中,刚迈过门槛,皇上一手持天子剑,另一手拿着玉玺走了出来,身形有些摇晃。

上将军的视线在他与我之间来回游移,手扣在刀柄上。

皇上托起玉玺。

「有这东西,你那伪冒皇亲的主子想当皇帝还会容易些。他应该也嘱咐了你们要拿走朕的传国玉玺吧。」

上将军伸手要去拿,皇上的手高高举过头顶。

「朕与你谈个条件吧。放过宫里所有的嫔妃,即刻放她们出宫,更要善待不肯归降的朝臣,做得到,这玉玺你拿走,朕自刎于此,不用你动手。否则,朕当即摔了它。」

上将军赶紧叫人去传令,我望向皇上的眼睛,此时我才终于确定,他所言不虚,佟云琡只会说漂亮话沽名钓誉罢了,甚至不惜抹黑皇上,说他没有君王死社稷的风骨。

我就站在那望着他。秦二皇子赶来,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换来了佟家王朝三百年来的传国玉玺。确定所有嫔妃都出了宫之后,皇上反手将天子剑横在了脖颈上。

手腕一抹。

他在我眼前自刎。我的视线中只剩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多么可悲,大字不识一个,还学人顾念苍生,我所追求的我做不到,我所相信的,终究也不可信,我用尽了手段,害了那么多人,覆水难收时才惊觉错处,回首望去,已经没了回头路,讽刺得如同一个笑话。

上将军问那些拒不归降的旧臣怎么处置,是不是真像答应的一样善待,秦二皇子掂着玉玺,应答得没有半分迟疑:「那就杀了。过会儿随我……随朕去清点国库,我倒要看看这皇帝老儿藏了多少财宝!年年征那么多税,想必白花花的银子都漫出来了!」

他大约心情很好,说完看了我一眼:「芝兰也同去,你既然不愿留在宫中,挑几件好的赏了你,保你一生衣食无缺,算你辅佐有功!」

我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到府库。

库门开了。

只清点出了两万两白银,连官员一年的俸禄都不够。

他们怎样都无法相信,坚信皇上早早转移了财宝。

远方有兵士骑着马慌慌张张地奔来。

「教主!鞑子打进宫了!」

天下重新洗牌了。

四十岁的时候,我在京中的第三间酒楼开张了。

十七年前,鞑子打进皇城,红莲教的乌合之众不是这种马背民族的对手,秦二皇子还没来得及坐到龙椅上,就被斩在了内宫里。我在红莲教内本就没有身份,藏身宫女中间躲过一劫幸免于难。鞑子的头领登基后放了一批年长的宫女出宫,我由此得以离宫。

我用当年秦二皇子给我的钱开了间小酒馆。起初是没生意的,连年战乱天灾人祸,谁有心吃酒呢?

可鞑子打仗厉害,他们坐了皇位之后,端王残部和红莲教被迅速平定,天下迅速安定了下来。只一点,他们歧视汉人,为此士人多有不满,却无计可施。

但不管怎么说,人民也算有了喘息之机,我的酒馆渐渐赚了些钱,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

我始终没有嫁人。

他们曾大肆搜捕皇上的子女,怕他们卷土重来,只是始终没有找到。

当年离宫时,我路过阿瑶曾栖身的破庙,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在里头蜷着,旁边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长着一张方脸。

那是曾跟踪过我的人,他是皇上的人。

我便仔细打量起那孩子,他警惕着望着周遭的一切,我走进去对他伸出手,让他跟我走,他迟疑地看着我的手,不肯动。

我想起当时我为了和岫玉出宫,向皇上讨来了出宫令牌,那令牌还在我身上。

我把令牌拿给他看。

「这是你父皇的东西,你看。」

他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才九岁就被迫逃亡,皇上让那个方脸男人保护他,方脸男人尽忠职守,为护他而死,他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我带走他,让他从此喊我娘亲,我们统一口径,是南方决口时逃荒来的,我养着他,帮他躲过了无数次搜查。

我的酒楼成了情报交换的中心,也成了他联络前朝遗老和各路人马集会的老巢,暗室中始终供奉着皇上的牌位,酒楼赚的钱足够他用来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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