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就是你的父母?你为何称他们为皇上皇后?」
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因为我嫁给了你,从此以后就是匈奴人,得随着你去称呼。」
我望着那对夫妇。
我的父皇,我的母后。
21
自出生后,我就被养在小院中。
我知道我的父母是整座宫里最尊贵的人,但从未见过他们。
十岁那年,父皇的生日,我费尽心思躲开嬷嬷和守卫们,跑去最热闹的大殿。
我刚学会刺绣,做了个平安符,想送给父皇。
当我出现在大殿上那一刻,所有目光凝聚在我身上。
所有人像看到鬼怪般惊愕。
大殿上的男人神情厌恶,旁边的女人随意抓了个烛台朝我砸来。
女人怀里抱着个小女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打扮却云泥之别。
她满身锦绣,像个小仙童。我穿着宫女衣裳,袖口破旧。
父皇和母后大怒,要处死小院里所有奴才,责怪他们看守不力才会让我逃出来。
守卫和丫鬟们都被处死了。
我苦苦哀求他们放过嬷嬷,我从小由嬷嬷哺育照顾,她是我整个宫里唯一的温暖。
晴空忽然下起雨,我跪在父皇和母后的寝宫外磕头。
「父皇!母后!一切都是女儿的错,求你们饶嬷嬷一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没有人理我。
寝宫里温暖明亮,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时飘来饭菜的香味。
我不知自己磕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句饶命。
就记得,血水混着雨水,淌了满地,我的头又痛又昏。
一道惊雷劈过,我福如心至,高声大喊:「皇上!皇后娘娘!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您饶嬷嬷一命!」
门开了,母后走了出来,恍若神仙妃子。
这个美丽的女人,冷冷望着我,让我从此不准踏出小院半步。
嬷嬷的命保住了。
我千恩万谢,从此再没称他们为父皇母后。
「小猪,你怎么流泪了?」
伊勐邪指尖划过我的脸庞。
「我最近新学了个词,近乡情怯,所以你才哭了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幸福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
我透过朦胧的泪水,望着伊勐邪。
「夫君,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伊勐邪揽过我的肩,说,他亦是如此。
22
伊勐邪携我入宫,汉家礼仪极其周到,父皇和母后笑意盈盈。
人生里头一次,父皇和母后,对我笑了,一口一个我们明珠。
他们还特意安排了许多贵胄子弟陪伊勐邪解闷。骑马射箭,舞刀弄剑。
伊勐邪玩得很起兴,力压那些公子王孙,甚至在诗词歌赋上也不露怯。
他有空时会让汉语先生教他,经常让我陪着学。
活动结束,他满脸汗珠,凑到我跟前。
我拿出帕子,为他擦拭。
他眉里眼间,全是笑意。
夜里我们要回驿馆,母后说思女心切,让我留在宫中陪她一夜。
合情合理。
伊勐邪约好,明日再来接我。
他离开了。
花丛后似乎有道目光传来,我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我回头,明珠在花丛后,眼神直勾勾望着我。
她盯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母后看着我,眼里的温度逐渐散去。
她命人将我压去了那个小院里。
明珠在院子里,衣着华贵,眉眼间尽显高贵骄矜。
我俩长得一模一样,却不难辨认。
当初和亲,老单于见过明珠,我很害怕被认出来。
明珠受尽宠爱,眼神明媚,性格活泼。
我则眉目忧愁,用宫女们的话说,长了张不讨喜的脸。
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即使我们顶着同一张脸,我也从未觉着,我及得上她半分。
明珠冷笑。
「你这么个冒牌货,竟能得到如此宠爱。也不知是你演得好,还是伊勐邪没眼光。」
我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明珠,这一切,不都是他们自己的安排吗?我只是他们的工具,一切听从指示。
明珠瞪了我一眼,离开了。
母后告诉我,当初不知会如此发展,以为嫁给老单于会凶险万分。
方才明珠暗中看到伊勐邪,对他一见倾心,而且如今汉匈友好,也不再忧虑和亲公主的安全问题。
「明珠生性高傲,我们安排的亲事,她全看不上,偏偏瞧上伊勐邪,说自己要当匈奴王后,谁都劝不动。」
母后抱怨的话里,带着无限宠溺。
「她天生高贵,明媚鲜妍,谁见了都喜欢。伊勐邪既然喜欢你,必定会更加喜欢她。小燕,塞外苦寒,这次回来,你就不必再去了。」
她命人脱下我的阏氏衣裳,转身离开。
冷冷的冬,我一身素衣,缩在墙角坐了一夜,终是笑出声来。
伊勐邪能认出来吗?
又或者,他认出来了,发现这个明珠更好。
她不会眉间含愁,不会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更没有那缠绕一生的诅咒。
她才是大汉最美的国色天香,注定与繁华幸福为伴。
23
次日清晨,母后又来了,带来了一壶酒。
说,伊勐邪已经带明珠出宫了。她决定送我一程,免得节外生枝。
还说,父皇身体不好,年纪大了,经不起我克。
我还能说什么呢?
自己不体面,她就会帮我体面。
我叹口气。
我这短短的二十载年华,过得还算不错。
父皇和母后只是无视我,厌弃我罢了。至少他们没残害我,让我吃饱穿暖了。
如今,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们。
和亲的悲伤命运,也因遇到伊勐邪而改写,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与关怀,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年时光。
够了,够了。
连这一年,都是我从明珠那里偷来的啊。
伊勐邪会像爱我一样爱她吗?会带她去看金莲花,喝甘洌的泉水吗?会跟她说许许多多动听的情话吗?
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我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我早说过,我不是特别的。
「皇后娘娘,我死后,请您将我的墓碑朝向北方。青冢黄昏路,我也好找对家的方向。」
大汉不是我的家,这里容不下我。
她答应了。
「说完了,就上路吧。」
我举起酒杯,看着杯中物,心底其实还有不可明说的一个愿望。
愿,夫君伊勐邪岁岁平安,遇难成祥,永远是草原上最明亮的太阳。
24
我正要喝毒酒,一个侍卫突然窜进来,一掌打翻酒杯。
我疑惑望他,小兄弟胆子真大。
母后正要发怒,侍卫急忙禀报:「伊勐邪带着匈奴军闯入宫内,正跟皇上在大殿对峙!」
母后大骂:「废物,这么多禁军精兵还拦不住他们?」
侍卫急得快哭了。
「伊勐邪的刀架在明珠公主脖子上,一路挟持进宫的!他说咱们心怀不轨,绑架了他的阏氏。娘娘,您别说了,赶紧跟我走!再耽误,微臣怕出事啊!」
母后扯着我就往大殿跑。
伊勐邪怒火中烧,质问皇帝暗中换成赝品,是何居心。
明珠听到这话,气得破口大骂。
「我说了,她是赝品,我才是真正的明珠。让我冒充那个丧门星,她配吗!」
「你闭嘴!」
伊勐邪被明珠吵得头疼,忍无可忍,扯过下身边士兵的衣角,塞进明珠嘴里。
「再不把阏氏还给我,我就杀了她。」
伊勐邪的刀划破明珠细腻的脖子,渗出一条血线,痛得明珠直呜呜。
「你住手!敢动她,你们今天都别想活着出去!」
父皇担心明珠,急得大叫威胁。
伊勐邪一个眼神,匈奴军纷纷拔刀。
他一脚将明珠踹到敕日王那边,敕日王会意,抓住明珠锁喉。
下一秒,伊勐邪的刀就架在了父皇脖子上。
「我们匈奴人,从不怕死。今日我要不回阏氏,就血洗皇宫,杀一个赚一个。你放心,我保证你一定死在我前面。」
父皇何曾见过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劝伊勐邪冷静一下,万事好商量。
我跟母后赶到,母后赔笑,说明珠自小顽劣,因为仰慕大单于,才做出这种事,着实没安坏心。
她扯过我来,让伊勐邪放了父皇。
「你先放人。」
「可……」
伊勐邪刀更近了点,「你没资格讨价还价,大不了今日大家一个都别活。」
母后示意我过去。
我朝伊勐邪走去,等到了他控制的区域,立刻跑到他身后。
他挟持着父皇,跟匈奴军往宫外退去,命令所有人上马。
木和雅拉着我上马,带我先行离开。
伊勐邪直接将父皇拎上马,敕日王也带上明珠,等出了城才将二人扔下,率领部下迅速离开。
很快,他追上我,直接将我从木和雅的马上劫了过来,放在他身前,飞奔而去。
25
「你什么时候认出姐姐的?」
「一见面就感觉不对劲,但的确是这个人这张脸。」
伊勐邪同明珠刚说几句话,压根还没盘问,明珠自己就什么都说了,洋洋得意,自视甚高。
明珠觉得,自己肯跟着伊勐邪出塞,是他莫大的荣幸,也是匈奴的荣耀。
她还把我从前的事全倒出来,一口一个「丧门星」「卑贱」。
反正没一句伊勐邪爱听的,气得他满肚子火。
「真没想到,你这张脸,有朝一日也能这么烦人。那个明珠,真是聒噪赛蝉,蠢顿如猪。要不是赶时间,我非打她一顿不可。」
我听着不对劲。
「你知道猪是骂人的?」
「啊,这个……」
「那你还叫我小猪?」
「我从前觉着你可爱,连带着小猪也可爱嘛。以后不叫了,猪什么的,最讨厌了,以后改养小燕儿。」
他伏在我耳边,「原来我的阏氏不是小猪,是小燕。」
我哼一声,「反正就不能是个人。」
「小燕儿多可爱。」他想想又道,「不过,还是大雁更适合万丈苍穹。虽说大雁会南飞,但北方才是她真正的家。以后你就改名雁回,你觉着如何?」
「嗯……还行吧。」
其实我很喜欢。
「雁回。」
伊勐邪唤我名字,嗓音沉稳得令人心安。
「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别人说过什么,在我心里,你都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
「无论何种境地,我都会坚定地选你。
「你是我唯一的阏氏。」
我鼻尖酸涩,依偎在伊勐邪怀中,久久不语。
落日黄昏下,归雁入胡天。
故国是他乡,无边塞外才是我余生的归处。
因为,有他在。
(完)
□ 夏钦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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