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们提议,既然我一心向佛,不如就留我在寺院日夜为少爷祈福。
我慌忙制止:「佛院潮寒,人杂,出入不便。再说,俺还要亲手为少爷烹制糕点。」
不等众人异议,又是赵老爷点头首肯。此事依我的意思而行。
少爷在城里用来藏身隐蔽的作坊在地下,是个做爆竹的作坊。离年节还远,这里却是热火朝天。只是这里不许点火烛,显得格外神秘。在这里我还认识了少爷生死之交的一个好友- 黑自立先生。黑先生十分有趣,说话风趣幽默,而且平易近人。少爷同他干得热火朝天。
黑先生神秘兮兮地说,他在做一颗大爆竹,能炸开城门的那种,威力无比。
黑先生豁达开朗,仗义豪迈,他曾经留洋读书,有时候和少爷用洋文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有时又开心的饮酒一醉方休。
我则帮他们送饭,打扫住处,就是要小心谨慎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为了我来往方便,少爷决定教我学骑单车。
我又慌又怕,却有些暗暗欢喜。
我坐在高高的车座上,双手紧紧握住车把不肯放松,整个身子都是僵硬。少爷在后面扶着我的车,一直鼓励我:「目光向前看,放松,别害怕。」
我的单车摇摇摆摆,但我放心身后有个他在扶持。起先那车还摇摆不定四处乱撞,险些撞倒回来的黑先生。但不久,我熟悉那车子,放心地在少爷的督促下骑了起来。少爷就跟了我的车子一路小跑追赶。我看到两旁向后奔去的树木房舍庄稼,我开心的叫嚷:「俺要飞起来了呢!」
我听到身后声音高喊:「很不错!继续!」
我一回头,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经撒手不管。
「少爷!」我惊呼一声,车子失去方向,向前面大树撞去。
「小心!」少爷飞冲过来。
就在我倒地的瞬间,我被一股力气懒腰抱住,一道翻滚去坡下。
停住时,我惊魂未定,却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熠熠发亮的眼。那是少爷,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少爷,俺……」
「别再叫我少爷。叫我耀先。人人生而平等。」他说。
我被他拉起,窘迫不安,我怯怯地极低声音喊一句:「耀……耀先~少爷」
他无奈地「噗嗤」笑了。
就这样,一连几日过去,作坊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日夜在开会商议对策。
我看着少爷那指点乾坤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觉得他神气活现。他留起了胡须,故意将自己扮成一副邋遢的模样,却掩饰不住眼里那炯炯的光芒。
我猜测他们要做一场大事,只是我心里期盼他平安不要出事。
渐渐的,我离开赵府的日子将近,我只能拿少爷托梦来做搪塞,拖延一日是一日。
府里下人们风言风语对我多有不屑。但老爷太太没有发话,我就还能赖在赵府。
这几日赵老爷下令府里不许外出,说外面兵荒马乱。
许多人为了朝廷将铁路卖给了洋人而去府衙请愿闹事,朝廷从外州省调兵来驰援。
赵老爷仰天叹气:「这世道呀!」
我怯怯地问一声:「是要打仗了吗?乱军不会抢粮吧?」
赵太太瞪我一眼,我听到姨奶奶在我身旁窃笑:「穷竿子,可不只知道吃嘛。」
赵太爷赞许地看我一眼,说我想得对,旋即安排管家将府里的粮食钱财分批运走。
而少爷也给我捎信,告诉我不必再回作坊。那里已经被官兵发现,危险!他们已经撤离。让我保重。
我守在空空的庭院里,心想着饥肠辘辘的家人,下决心今晚再冒险钻狗洞为家人们送一回粮。
深秋,气温骤降。天上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赵老爷拄着拐杖立在庭院里望着天,大雪将他几乎埋成雪人。
我打了油纸伞跑来劝他回房:「老爷,雪大,回廊子下赏雪吧?」
赵老爷打量我看了看,问我一句:「耀先,没再给你托梦,讨吃食?」
我愣了愣,慌忙摇了摇头。
赵老爷慨叹一声,骂一句:「这不省心的孽障!」
深夜,我总算冒雪偷偷摸回了家,躲过街巷宵禁后的层层哨卡。为了赶路,我忍不住悄悄去作坊旁不远处的干草垛,推出少爷平日藏在里面的单车。骑上车子一路飞驰奔向家里。
我叮嘱爹娘和弟妹们小心,近来兵荒马乱乱匪横行,千万不要外出。
回程时,爹娘塞给我两块儿才出炉的烤红薯,香喷喷,用马粪纸包裹好。
我匆匆赶路,那两块儿红薯在我怀里热腾腾的,整个身子都是暖暖的。
骑回城时,大雪纷飞遮挡视线。
我想将车子骑回赵家,可是又怕露了行踪被人觉察。想了想,只能冒雪将车子送回原处。
就在我接近作坊时。忽然,地动山摇一声炸响,震耳欲聋。
我脚下的地在颤抖,车子一抖将我甩出丢去雪地里。
周身麻木错愕的我爬起来,那一瞬间,我看到腾空而起的黑烟,耳边听到哭喊声叫嚷声。黎明从睡梦里惊醒的左邻右舍相继向那爆炸声传来的地方赶去。
「少爷!」
我惊呼一声,忍痛爬起,登上车子向作坊奔去。
黑烟大火,哭喊声叫嚷声。
我奋力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冲进火海。
「少爷,少爷,黑大哥~」我撕裂喉咙在叫嚷,头顶开始坍塌。
幸亏我用包头巾捧了一捧雪冲进来,那雪已化作水,我用那湿漉漉的巾帕掩住了口鼻。
就在我失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炸得面目全非。他手指上的戒指,是黑大哥!
我瘫坐在地,欲哭无泪,惊恐难过,我掉头再去搜寻,却一无所获。
就在我向外冲去的时候,脚腕忽然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我慌得惊叫跳脚,惊呼着「鬼呀!」
我拼命打喷嚏,因为阿娘说过,鬼怕听喷嚏声。
我却看到一个血糊糊的身影。
那面容满是血腥泥污不可辨,但那双灿若晨星的眼令我认出他,大少爷赵耀先。
「七,七月~」
少爷,是少爷!我又惊又喜,不顾一切地想要去搀起他。
「别,别管我,去救,老黑!」他气息微弱地对我说。
可是,黑大哥他已经……
踉踉跄跄向外冲,火舌吞没了我们,冲出倒塌的房子那一瞬,我不顾自己慌忙刨雪压去他身上,扑灭那熊熊火苗。
而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他竭尽全力地嚎叫:「快躲开!要爆炸!」
少爷竭尽周身的气力一把将我推开。
「轰隆隆」又是几声巨响,热浪将我抛出,我再醒来时,四周一旁鬼哭狼嚎般的惨景。
官兵来了,叫嚣着驱赶众人。
不过那一刻,我觉得大事不妙。
我急中生智,奋力将少爷推滚去坍塌的断墙角落,迅速用积雪将他掩埋,再掩饰了地上痕迹。
所幸现场一片混乱,哭爹喊娘。
官兵包围了着火的作坊也因怕爆炸不敢向前。
我则紧张的想着法子。我该怎么把少爷从墙根儿挪走?看着官兵就在我眼前往来搜寻,我吓得心跳如擂鼓,这可怎么逃?
慌乱的人群你推我搡哭喊着寻找亲人,受伤的邻居浑身是血在我眼前被抬走。
拂晓前的黑暗最是瘆人,又是那么难捱。天上飘雪,星月隐形。
不能这么等死!便是少爷不被发现,也会被冻死,况且他一身重伤。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我挣扎起身,溜着墙根儿向冒着灰烟的作坊后的小河摸去。那里悬着一个石磨盘,是平日里黑先生晨练打太极练推手用的。用辘轳麻绳高高吊在河堤旁。我奋力推动那石磨盘让他晃动起来,再解开绳索。那石磨盘就滚落砸下,在岸上跳了几下滚落河水里。「咚」的一声巨响溅起水花,也引来官兵们的回头。
「有人跳水逃跑啦!」我大声喊着,指点着水面涟漪,火光下依然看得清晰。
闻讯包抄过来的官兵纷纷卷起裤腿就要下水去追拿逃犯。
我趁人不备逃回断墙处,用帕子蒙脸,又从雪堆里刨出少爷。我寻个破麻袋将他包裹遮挡,掩饰他一身的血肉模糊。快呀,快些逃!否则官兵查来,就插翅难飞了。就当我把少爷拖出来的那一刻,仿佛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回头看看,惊得要吓瘫过去。少爷,他,他怎么少了一条腿?
空荡荡的裤管里满是血,那一条左腿不见了。
我后背发麻,周身抽搐,但是此刻我已经顾不得许多,逃命要紧。
我咬咬牙,用裤带拼命勒紧少爷那条断腿,让他不再流血。
我背起少爷,跌跌撞撞地随着抬伤员的众人离开火场。不敢让人发现,更不敢让人帮忙。
我跌倒又爬起来,再背起少爷,继续向前。
手脚冻得麻木,已经不觉疼痛。我低声呼唤着他:「少爷,醒醒,就要到医馆了。就在前面。」
前面,是个医馆,
少爷的伤势瞒不过郎中的眼。郎中简单的为少爷处理伤口,又不时打量我几眼,那眸光令我不安。
但看着我心急如焚欲哭无泪的样子,郎中低声叮嘱我:「官兵很快就要搜来。你快走吧。」
消息一旦透露,少爷将有杀身之祸。
我千恩万谢过后,趁乱将简单清洗伤口包扎后的少爷偷偷背走。
我寻回那辆单车,将少爷挂在车大梁上,像他当初载我回家时那样,但地滑不平,几次我连车同他摔倒在雪地里。
我的膝盖出血,手也破了。
我咬牙爬起,解下腰带将他绑在我身上,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冲向我山上的家。
「少爷,就快到了,少爷你忍忍。」
我咬破了唇,自己毫不觉察,一股莫名的意志让我冲向战场般勇往无敌。
终于,我看到了山坡上那破旧的房子,看到了村口的大树,看到了希望。
天光也渐渐放亮。
我几乎爬去家门,双腿无力,我拼命擂门。
家人闻讯开门,惊慌过后,就帮我把大少爷拖进去。
一番擦洗后,我确定需要给少爷上药医治。
少爷一息尚存却拒绝寻找郎中,因为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我急得跺脚,倒是阿爹提醒了我。
邻村的顾阿伯是郎中,如今贫困潦倒食不果腹,这些日子一直是靠我家接济。
阿爹相信顾阿伯的人品,于是让三弟偷偷去喊人。
顾阿伯为大少爷料理了伤口,为他剜出了腐肉,更要命的是,少爷的一条腿已经被炸断,膝盖上大腿处空荡荡的一截。
赵少爷很坚强,咬了布不吭一声。
他昏厥了,伺候他的活儿就理所应当交给了我。
阿娘说我既然已经是赵少爷的人了,无论死活就该追随赵少爷一生一世。再说,做了借腹娘子的女子是不祥之人,一生不会有人再娶。若没能为东家留下子嗣,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寺庙里出家做尼姑。我不要,我要守着少爷。
而爹爹去打探消息回来,吓得脸色惨白。是官兵设计引燃了爆竹铺的炸药,将乱党一网打尽。为此孟都督立了奇功。
被炸死的乱党尸首六具挂在了城门楼,还有三名重伤的乱党被推去法场砍头。
想想前几日我还做点心给他们吃,同他们谈笑风生,而顷刻间便已是人鬼殊途,好不悲凉。我揉搓着帕子里黑大哥留下的那枚戒指,心在滴血。少爷,他若醒来知道了这一切,可能受得了?
少爷高烧不退,我则衣不解带在窗前守着他伺候了三天三夜。
终于,我熬到少爷他醒了。
全家人惊喜过望,熬了面汤让我喂他。
「他们呢?老黑呢?」他醒来挣扎了要下床,「我去找他们。」
不顾我劝阻,少爷坚持要下床出去寻找伙伴们。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如木头一段愕然不动。
我气急败坏,一把将他推倒回床上。
他怒视着我,渐渐的,他在我含泪的目光中似发现了什么。
他颤抖着唇,不再说话。但那涣散的目光中,我看出他的绝望和悲哀。
我将从黑先生手指上摘下的戒指递给他,抽搐唇角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接过戒指只是苦笑,从此再没了声息。
少爷不吃不喝,不许人靠近换药。
凭了家里谁来劝,都会被他骂走。
他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可有时又懦弱无助,蜷缩做一团不许人靠近。
郎中顾阿伯看了都叹气摇头:「不懂事的学生仔,生养他的父母可要多伤心。这伤势再耽搁下去,怕是要丢了性命。」
我正在焦急,偏偏赵家派人来。
见我躲在家里,传话的二管家颐指气使地说:「太太吩咐来寻上一寻,即便七月姑娘不再回赵府,总该说一声。既然你如今安然无恙,太太也就放心了 。也不必再回赵府。太太仁慈,赏一吊钱。自此两清了。」
我反是无比的失落,我捏着那吊钱,想着藏在地窖里的少爷。
爹爹上前求告二管家:「好歹让七月在赵家,当牛做马做个粗使的奴婢都是好的。一家人指望她糊口呢。」
二管家奚落说:「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怪得了谁?」
「可是,人人皆知她是赵家少爷的借腹娘子。赵少爷『死了』,媒婆说她是『不吉之人』,这辈子怕是没人家敢娶她了。」阿娘哭求着,「就让七月回赵府吧。」
二管家懒得废话,上车走了。
我孤零零地回到地窖。
阳光从地窖罅隙洒在少爷的病床上,照亮他苍白的脸,颓废,毫无生气,更了无生趣。
少爷他该是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他对我说:「我死后,你让我家里人来收尸,就说是我说的,让你一辈子住在赵府。」
听了他的话,我丝毫没有感动,反是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我上前一把揪起他,抡起胳膊,一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我手上麻麻的,那感觉真是难言。
我破口痛骂:「去死吧!废物!除去和娘们一样寻死觅活,你还能做什么?黑大哥他们若地下有知,想你这副鬼样子吗?」
我吼得气喘吁吁,眼睛似要瞪裂般怒视他。
他头一遭见我如此凶狠的模样,吃惊望着我,一言不发。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跌倒了哪里再爬起来!向前看!不就是少了一条腿吗?不能骑车俺带你,不能回家钻狗洞,俺背着你。黑大哥他们未了的心愿,还有你活着呢,你要替他们所有人活着!」
我一口气痛骂后,觉得周身被抽掉底气,瘫软坐在地上。
几日来支撑我的一口气散去,我也形同枯蒿,昏死过去。
我再醒来时,看到眼前一张曾经熟悉的脸。
不再是胡子拉碴饱经风霜,不再是颓废苍白毫无血气。那刮去胡须白净斯文的面颊,奕奕有神的双眸里含了几分久违的调皮。
耀先,他对我说:「七月,你睡了整整一天。谢谢你,你醒了,我也醒了。」
耀先不再提过往的事情,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他让我去城里帮他捎信,告诉我如何摆脱被官府跟踪。
我和少爷都是身体虚弱,需要补养身子。
耀先悄声告诉我,赵府里有药,让我依着他所说的法子回府里去偷药。
我不仅要偷药,还要为他偷补品补养身子。阿娘说失血过多要吃鸡,要吃人参等补品。可我家哪里能有?
如今只能在赵家打主意。
我该如何骗来一只人参鸡?
我回到赵府,当然,太太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又请来郎中为我诊脉。诊脉后郎中依旧摇头。
太太这回彻底死心塌地。赵家怕是无后了。
「少爷没死。」我脱口而出。
这回不止是赵太太和身边的仆妇震惊,就连赵老爷都惊愕了。
「胡说!」赵老爷申斥。
「俺做梦梦到少爷了。耀先少爷说,他没死,就是留洋出趟远门。让俺乖乖在府里等他回来。少爷还说了,想吃人参炖鸡。让俺炖鸡给他吃。」
大太太将信将疑,但这些食材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既然我提到了大少爷,也触及了 她的伤心事。
她吩咐乳娘,给我寻来了食材。
我在厨房里在乳娘指点下炖鸡,虽然笨拙,但那鸡总算炖好了。
我像模像样的将鸡供奉在少爷书房,仿佛他能吃到的样子。
夜里,我偷偷来取走了鸡,背着炖鸡的罐子,我爬狗洞潜回了家里。
少爷醒了,虚弱地靠在床上喝着鸡汤。弟弟妹妹们早已馋得咽口水。
我狠了狠心,没有再惯弟弟妹妹们,我逼了少爷将鸡吃下,不能给其他人吃。那鸡是我和乳娘炖给他的。
「好吃吗?」我咽口唾沫问他。
他掰个鸡腿递给我:「你们也吃。」
我摇摇头,也制止弟妹们去这补品。这可是我学了大半天才学会的炖鸡。可耀先执意将鸡肉分给弟弟妹妹们吃。
「姐姐,什么是借腹娘子呀?」小弟忍不住开口问。
我一惊,仿佛做贼被意外抓住,措不及防的尴尬。
我上前一把抢过小弟手中的鸡腿训斥:「吃饭还堵不住嘴!」
小弟「哇」的一声大哭。
「是村里学堂的孩子们笑话俺的,说阿姐是最不值钱的『借腹娘子』。」
「那是他们嫉妒你有鸡腿儿吃。」耀先夺过我手中的鸡腿,递还给阿弟,责怪地望我一眼转移了话题,「想听实话吗?」
我点点头。
「味道比我娘炖的差远了。我娘炖的鸡汤鲜美,里面放了滇南的松茸菌。」他搅合着汤盅说,「还缺了蜀南竹海的竹荪。」
少爷笑着,虚弱地点评。
我夺过他手中汤盅赌气:「有的吃就不错了。」
「你们几个出去玩儿。」少爷将一碗鸡架子鸡肉都递给了阿弟,打发他们离去。
我正要制止,他却回身一把拦腰抱住了我。我身子向后一倾跌坐在他的床沿。他的脸就凑贴在我的脸旁轻声戏逗我问:「还真的恼了?逗你玩儿的。」
我噘嘴赌气地甩开他懊恼道:「嫌弃汤不好喝,你自己去同太太讲。」
我起身欲走,他却一把拉拽住我。仿佛有意同我逗趣,就爱看我恼怒的样子。
「别闹!」我甩脱他。
冷不防他松开我的手瞬间,忽然亲吻了我的手背。
我慌得夺路而逃。我出了门,立在煦暖的日头下,端详那湿润的手背,仿佛还有他的唇柔软的触觉。我臊红了脸。我的心突突地跳,脸颊滚烫。
这是怎么了?
仿佛我和他有些怪怪的,仿佛有只小爪不停地搔挠我的心。
我回到赵府,依旧演戏,旧话重提说是少爷梦里打发我回来觅食的。
仿佛我的演技太过拙劣,太太和下人们都懒得再理会我,只当我是个打着大少爷的幌子骗吃骗喝的小叫花子。
我大模大样地说:「少爷托梦说了。汤没有太太做的好吃。缺了什么蜀南的……,什么孙子?」
「是竹荪。」太太一惊回头望向我。
「是,是那个蜀南竹荪。还有,还要滇南的松茸。」
大太太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诧异地打量我,张张口竟然一时无语。
她喜极而涕,她哭了,对了天上喊:「儿呀,你别只顾了你的媳妇,你也给娘托个梦呀。」
一家人唏嘘不已。
赵老爷吩咐说,调派给马车供我驱使,随我回娘家探亲,去寺院祈福。自当是替少爷完成生前未了的心愿。府里上下对此议论纷纷,都不知道我是如何蛊惑了太太和老爷,如此善待我。
太太亲自下厨,为儿子煲汤。
汤出锅时,我忍不住试吃,果然那汤味道鲜美之极。太太还破例为少爷做了核桃腊肉酥饼。叮嘱我说,这供品隔了一日就可以取来吃。吃了供品的人会添福消灾。
我欢欢喜喜将酥饼和汤装去食盒里,就听太太慨叹一声:「天可怜见的个姑娘。耀先要是体谅你,怎么就没能让你怀上个一男半女,也好让你名正言顺留在赵家。」
我低头不语,我也想,可是我并没这个福分。
回家后,看着大快朵颐吃核桃酥的少爷,看着他将核桃酥分给弟妹们享用。我将热好的鸡汤轻轻吹凉,一口口用勺子喂他。
「七月,你怎么了?不开心?」他细心地问,「可是有人甩闲话了?」
我摇摇头,但终究忍不住将太太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他。
看我低头静静地用勺子搅拌鸡汤,他打量我吞了口唾沫问我:「七月,你想嫁给我吗?」
我一愕,不知如何答。旋即,我不假思索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但瞬间,我察觉不对,忙自嘲道:「七月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做梦。少爷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天。七月是贫民小户,配不上少爷。就连做『借腹娘子』都不配的。」
「我说你配,你就配。」他一把拉我在怀里,汤泼洒在被褥上,他也不顾了这些。
他搂着我在怀里,凝视我的眼认真问:「后悔吗?」
我拼命摇头。
他捧起我的脸,渐渐靠近,渐渐的,亲吻上我的唇。
直到阿娘推门进来,这才惊到鸳鸯衾中的我们二人。
「哎哟,娘呀。」阿娘又惊又羞慌忙夺路而逃,门被反带上。
我惊羞欲起,被耀先一把揽在怀里。
「我会对你负责,你是我的夫人。名正言顺。世间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谁说你配不上我?谁说你无法进赵家?」
我们的额头轻轻碰去一处,就这么交颈而眠,如一对儿鸳鸯。
耀先的断腿丝毫不阻碍他的锐气,不久,他便可以拄拐下地,恢复如初。
而我也同他度过了最温情开心的半个多月。直到大雪封山。
那天,我依旧从赵府赶回家里去寻耀先团聚,而耀先却留下一纸书信悄然离去。他同谁都没有打招呼,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纸书信只写着「七月,等我回来」聊聊几字。
楚州城一声炮响变了天。
看着街头百姓奔走相告,看着革命军进城。仿佛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皇帝逊位了,男人们争先恐后去剃头剪脑后的「猪尾巴」辫子。放在过往,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而我,已经是身怀六甲,身子笨重。
我托着腰立在庭院里看着仆人们跑进跑出的忙碌,太太心疼地喊我回房去,不要被撞到。
当郎中初诊出我怀孕时,府里一片质疑声。这掐指算来日子不对,我究竟怀的是谁的野种?
而赵老爷毅然出来说:「古人就有『贵人来迟』的说法。七月在牢狱里受了惊吓,这胎相晚些显现,也是正常的。」
这骗人的鬼话,倒也堵住了下人们的嘴。服与不服,如今我肚子里怀的也是耀先的骨肉。
「娘,不孝孩儿耀先,回来了。」一声哽咽的呼唤,我猛然循声回头。
不知何时,耀先他立在了门口。
他手拄文明杖,一身西装,头戴礼帽,奇怪的装束。更重要的是,他脑后的辫子剪了。
震惊的不止是我,太太也是目瞪口呆,好久才恍过神,哭喊着奔来,一把抱住了耀先捶打,搂着他不肯放手。而太太奔来得急,掉了脚上一只绣鞋,竟然毫不觉察。
「少爷。」我怯怯地向前,在他责备的目光下,改口低声,「耀先。」
他一把搂住我在怀里。
「仔细孩子!」太太同我异口同声提醒。
在他开朗的哈哈大笑声中,我忽然意识到,他装了义肢,得以让他行走如初,只是缓慢。
少爷,他终于回来了!
「我们胜利了。」他搂着我哽咽道,「黑大哥,他们地下有灵该倍感欣慰,我终于达成了他们的夙愿。」
是的,变天了。楚州变天了,天下也变天了。
寒暄过后,太太拉着耀先要向屋里去。
迎面,却看到赵老爷立在游廊下,肃然打量着耀先。
「父亲!」耀先松开我和太太,拄着拐上前。
他打量着父亲,用拐支撑着身体,徐徐跪下。
「孽障!」赵老爷痛斥一声,几步上前,抢过耀先手中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你知道家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那拐杖一下下打在少爷身上。他一动不动。可我受不了,仿佛那棍子打在我身上,生疼。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将少爷紧紧抱住,用身体替他遮挡那无情的棍棒。
「老爷,不能打的。少爷他的腿,炸断了。」我哭求着,四周一片肃然。
老爷手中的拐杖脱落坠地,那一声响,似砸在众人心头。
赵老爷不顾耀先的推拦,扒开耀先的裤管,看到那截冷冰冰的木头。
大太太和众人吓得失声痛哭,而老爷无语起身,转身捂脸掩面逃回房去,不让大家看到他的老泪纵横。
「爹,儿子知道,您从始至终就知道儿子没死,知道儿子回过府中。不然,七月没有那么容易留在府里替儿子遮掩,替儿子偷送吃食。那夜儿子去房里看您,您是醒着的,可您在装睡。」
悲戚声连成一片,那苦雨凄风的岁月总算是过去。
赵府重回往日风光的岁月。
而我和耀先的婚事也被重提。
毕竟我寒门小户的女儿,配不上耀先如今的身份。于是太太提议让耀先迎娶她娘家的外甥女做正室嫡妻,而让我做小妾,名正言顺留在赵府。
可在耀先的坚持下,他执意只娶我一个妻子。耀先不要声势浩大的婚礼,却给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洞房花烛。我穿上大红喜服,同他拜天地,拜高堂,挺着累赘的肚子进了洞房。
满床的枣子、栗子、花生。此刻我仿佛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婚礼后,耀先就急于北上开会。这一走就是两年。
两年来,楚州的变化也是天翻地覆。而当耀先再回府时,孩子已经会开口喊「爹爹」,绕床玩耍。
耀先给儿子起名叫「盼儿」。
耀先日日忙碌,我则去他的行营照顾他的起居。
我不再是以前的黄毛丫头「七月」,我成为名正言顺的「赵太太」,仿佛一切幸福来得都那么的不真实。
几次梦里醒来,我都紧紧抱住耀先的臂,生怕他会不辞而别,再次跑掉,丢下我一个人。
他笑着宽慰我:他不再属于他自己,也不属于我和任何人。他属于这个民族和国家,他身上流着黑大哥和无数爱国志士的血。
可是,怕什么,终究是来了什么。
耀先又跑掉了,走得无影无踪。
这下子我不再收到他的家书,也不得而知他的音讯和下落。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等着他,苦苦等着他。我相信,他忙完他所说的事业,迟早会来寻我们母子,重回他的家。
秋天,白露结霜。
我带着盼儿在廊子下晒瓜子,听到院外传来一阵热闹声。
丫鬟彩虹跑来说:「少奶奶,快去看吧。大少爷衣锦还乡了。听说他做了大官儿,好大好大的官儿。被总督大人亲自送来的呢。」
楚州革命变天后,孟都督又摇身一变成为楚州新政府的领袖。我虽然不懂时政,但似乎变来变去,又什么都没有变。
我不敢相信,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才抱起盼儿,追了彩虹向二门去。
少爷果然回来了 。
他带着西式的礼帽,穿了中山装,手里提着文明棍。那样子气派又威风。
我在人群后远远望着他。
盼儿在我怀里问:「娘,他是谁?」
「他是,爹爹。」我眼里泛着泪光。
「七月,来。」少爷竟然在众人中看到了微不足道的我,向我招手。
我忙分开人群出去。
我动动唇,喊了一声:「少爷。」
他呵呵地笑着,指了身旁一短发干练的旗袍女子对我引荐:「来,见一见,这是我的妻子,林放。」
「妻……」我震惊了,我听错了吗?不,少爷温煦的笑容,一手紧紧拉着林放的手。
「大……少奶奶?」我吱吱呜呜,她没出现前,这名号属于我。她身边的男人也曾属于我。
不过片刻间,我都开始讥讽自己的懦弱,随后是自卑。
你一个乡下野丫头,如今不愁吃不愁喝,都是大少爷给你的。你还胡思乱想真要当赵府大少奶奶吗?看眼前这女先生,落落大方的模样,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叫我林姐姐,或者叫我林先生都可以。」
「林,林先生。」我觉得这个称谓更贴切些。
先生都是受人尊敬的。我羡慕她们这些文化人。
「这个是,盼儿?」大少爷拍拍手,接过我手中的盼儿。
「喊爹爹。」大少爷豪爽地说,拿胡茬去扎盼儿的小脸。
盼儿被吓哭了,我忙抱回来搂在怀里拍哄。
我怯怯的躲在人后,耳边汹涌着潮水般的欢笑迎奉声,目送他们走远。
我日夜祷告翘首盼回的男人,如今挽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手回来。并且,这个女人取代了我的位置。
或者,那个位置本不该属于我。
我极力安慰着自己,在院子里拼命洗被单,片刻不停息。
我让忙碌占满我脑子的所有,我扮出笑脸为他和林先生收拾出新房。
公公是个明白人,丝毫没有因儿子的衣锦还乡而骄傲,也没有过多的责怪他。
但是因为我,公公终于说出公道话。
「你不能对不起七月。她是个好媳妇。贫贱糟糠,也是你的选择,就如当年你执意抛家舍业要去革命。赌赢了,是你的造化,输了,也是你的命。这个林放,我并不看好。」
「爹,如今都是自由婚姻。我的婚事,我做主。」
「那七月和孩子算什么?唉,算了,和她好好商量,让她做妾。」
「爹,一夫一妻。我只娶林放。至于七月,都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什么借腹娘子。我和林放讲过了,她也同情七月的遭遇。林放愿意收养盼儿,至于七月,她还年轻,放她自由吧。」
公公气得差点咳出血来,拐杖挥起就要打向儿子。
「你做再大的官儿,不能不负责。你当初……你们有孩子了。」
「那不过是那个黑暗年代被逼无奈,我别无选择。我也是同情七月,我们各取所需。」
我在屋外听得周身发抖,却不肯离去。直到婆婆到来发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