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帝京,都已经看不见几个壮年男丁了,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往常女子是极少抛头露面的,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铺面倒都成了女人当家,因为男子都被征走了。
我走到哪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街边的流民和乞丐变多了,好在冬天已经过去了,不至于冻死人。
举目四望,乱世中遍地都是哀嚎,一双双麻木的眼中潜藏的是穷苦日子过久了的戾气。所有人的忍耐似乎都到了极限,抬眼望去,仿佛连天都是灰的。
我总要活下去,便挑了一个女子当家的当铺去找帮工的活儿做,女掌柜说她的丈夫儿子都当兵去了,这当铺也没生意,这世道谁还有东西可当呢?说她养不起伙计,叫我去别处谋生路。
我请女掌柜为我指条明路,女掌柜说,红莲教在水井胡同办法会,凡是穷苦人都可以去,即便不是教众也可以去,红莲教的教旨就是救穷苦人于水火,法会办三天,这三天里,吃喝都免费供应。
我去了。我不相信真有人能救穷苦人于水火,我只是去蹭三天的饭食罢了。
宣讲的是红莲教的教主,他自称是前朝的皇室后裔,别人敬称他为秦二皇子,可我从他身上没瞧出半分凤子龙孙的姿态,宫里那个病秧子纵然千般不好,气度可扎扎实实比秦二皇子强上许多,二者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秦二皇子的虎口甚至还有老茧,一看就知道是做农活留下的。
他痛斥当今皇上的罪状,将如今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都归罪于他,他许诺给穷苦的百姓一个吃饱穿暖没有战乱的未来,他说如果他当上皇帝,他将永不加赋,十年不兴兵,休养生息。许多人都盼着这样一个未来,都沉浸在他承诺的美梦里,成了他的信徒。
我不信他那套。十年不兴兵,问问鞑子肯不肯答应?
但我还是在他那蹭了三天的饭,三天的法会结束后,红莲教的人说,愿意入教的,缴纳一点点法金便能入教了,若想扶持秦二皇子建功立业,也可以加入红莲教的军队,他们迟早要夺了当今皇上的皇位。
我求见秦二皇子,我说我手里有他绝对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他问我手里有什么,又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手里有皇城的布防图。
在长信宫封宫的时日里,我在林芳懿的寝殿找到的东西,我就知道,它终有一日会变成我的筹码。
秦二皇子如得至宝,他用我提供的布防图开始制定战术,决定打进皇宫。
那张布防图其实并不完整,但我粗略估计,也有七成,林芳懿在宫中三年,才堪堪偷画了七成。可对秦二皇子来说,其实只有七成,也极为可贵。
经过漫长的筹备,红莲教教众同时在全国各地起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到了帝京城门口。说来可悲,除了林明煦,竟然再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统兵之人。就在红莲教打到帝京的时候,鞑子也攻破了岭山关,朝着帝京进发而来。
无论如何,佟家的祖宗江山都守不住了。
我以近侍的身份跟着红莲教的上将军打进皇宫,有我提供的布防图,加上他们长久以来的精密筹备,进攻异常顺利。
铁蹄踏过之处,哀哭震天。为了刺激战斗力,他不约束手下将士,他们走到哪抢到哪,抢尽了皇宫珍宝,带不走的便烧了,砸了。沿途遇见的宫女嫔妃,个个遭他们凌辱践踏,无一幸免。
我并不信这样的队伍接管了江山之后能创造出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来。
我只是没有办法。
林明煦生擒了佟云琡,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进了水牢百般折磨而死,我一定要为他报仇,一定。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想如果他还活着,如今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到了启元殿门口,上将军停下马,递给我一把长刀:「许姑娘,教主特许的,一定要满足你的条件,请吧。」
他语气轻佻,我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怎么尊重我,只是碍于秦二皇子的命令罢了。我翻身下马,凝视着启元殿的匾额。
当日,我对秦二皇子说,我手里有他一定感兴趣的东西,我要一个条件做交换。
我答应把布防图给他,他说事成之后,他会封我做贵妃。我说我不要做什么贵妃,我甚至不要留在宫里,我只有一个要求。
打进皇宫的时候,我要见皇上最后一面,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亲手杀了他。
皇上的近侍护卫早在血战中死光了,皇宫几乎成了一片火海,启元殿门扉紧闭,似乎是宫中最后一片净土。
我推开殿门,殿内没点灯,皇上拥着大氅歪在榻上,天子剑横在膝上。他抬眼见是我,怔愣一瞬,随即自嘲地笑起来:「你果然是丧门星。」
「当年杀了端王的时候,你可想过有今日吗?」
皇上讶然望向我,半晌:「难怪只有陈太妃的死没查出与你相关的蛛丝马迹,你竟然对云琡暗生情意,你爱他爱到要杀了朕替他报仇?」
暗生情意。
不,不是我对他暗生情意,他对我也同样,他还说过他要风光迎娶我。
我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皇上冷笑一声:「风光迎娶你?怎么迎娶你?他十六岁便娶妻了,他同他的王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婚后琴瑟相谐,他侧妃侍妾加起来统共十三人,府中何来你的位置?」
这都是我所不知的。
「我本来也没有肖想过真能嫁与他,可你错就错在不该杀了他……不该将他折磨至死。」
「他动摇朕的江山,朕没株连他妻儿已是格外开恩了。」
「佟云珩,你扪心自问,你难道是个好皇帝?你见过皇城外面什么样么?你知道如今百姓过得有多苦么?可你依然征兵加税强征徭役——」
「那你告诉朕,还能怎么办。」
皇上似乎很冷,拥紧大氅,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表情很无力。
「你告诉朕,朕还能怎么办?你不是很聪明,很有主意的么?倘若不征兵,如何应对天下各处陆续而起的战争?不加税,又怎么养这么多兵士?不征徭役,怎么顶住鞑子?谁去修决堤的河口?难道朕全都放着不管,百姓就能过得更好了么?不征兵不加税,由着乱军肆虐,到处烧杀抢掠;不征徭役,放任决口淹田,江浙的粮田被淹,天下都要没粮了;就放任鞑子打过关隘,铁蹄踏进中原,让这帮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圈了我们的田地去养牛羊……到时,百姓就会过得更好了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理智告诉我,皇上说的是有道理的。
「朕没办法了,朕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你真当换个人来做皇帝,如今就是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朕自幼读史书,很小的时候朕就明白,任何王朝的覆灭都不是一朝一夕的祸孽,水滴石穿的工夫,你明白么?这天下不只是朕救不了,换任何人来,都救不了了。这皇帝,朕早就做累了。今日你便杀了朕,朕也没有力气反抗,朕只有最后一句话,就算朕不是好皇帝,那冒牌的秦二皇子,照样不会是。」
我沉默良久。佟云琡也说过同样的话,说如今的局面是积重难返,不是皇上一个人的过错。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为杀了他而愧疚。皇帝轮流做,这江山社稷千疮百孔,总会有人来收拾有人来补,天下总有安定的那天,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任他谁坐皇位,只要不是佟云琡,就都与我不相干。
我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皇上,他不躲,也不求饶,只是沉静地盯着我,在我离他只有几步远时,他开口了。
「朕还没来得及问你,是什么人教导着你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云琡么?」
我把阿瑶的故事讲与他听,讲阿瑶被赶出去,被流民奸污欺侮,她在破庙里冻得瑟瑟发抖,我亲手杀了她。
「那年我不过十四岁,可从我记事起,这世道就没有太平过,起先和鞑子打仗,后来闹饥荒,逃荒中我死了父母双亲,我跟着人牙子被卖做奴婢,还要眼见着阿瑶死在那样的风雪里,天子脚下何以会有如此多的流民?他们的存在不正说明了世道乱,说明了你无能!这么多的流民却没人管理,由着他们为非作歹么……我就算杀你千次万次,也换不回我的阿瑶!」
皇上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他猛烈地咳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他止住笑声,摆摆手,从榻上下来,走到架子旁,点起灯烛,举着烛台找了很久,找了一份折子出来。
他把折子扔给我:「看看。」
我接住了折子,但老老实实告诉他:「我不识字。」
皇上一怔:「你不识字也没关系,朕讲给你听便是了。是朕放任京城有如此多的流民,害了你的阿瑶,你便认朕做仇人,后来朕又杀了云琡……你是这么想的么?」
我不语,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当初是谁力主让流民入京城的么?」
这一刻,我忽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滞。
「就是云琡。
「朕和丞相都主张在京郊搭棚施粥,暂且安置他们一冬,过了冬天再让他们回乡去。是云琡说冬日难熬,怕他们熬不过,要放他们入城自谋生计。他一力主张如此,有手足情谊在,朕不愿拂他面子,便应了,这便是当日他的折子。你若要深究下去,如果不是云琡让他们入城,那你的阿瑶也许就不会死。」
我翻开那份奏折,里面写满了字,还有红笔圈起来的部分,可是我看不懂,我不认识,我头一遭如此痛恨自己不识字。
「你真当云琡坐了皇位就会是个好皇帝?朕身体这样病弱,先皇却宁可选朕也不选他,因为先皇早就看透了他,他哪懂什么治国理政?他只会沽名钓誉说漂亮话罢了。就如同这封折子,他也是沽名钓誉求个贤王的名儿罢了。流民入京后到底能不能找到生计,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起事,动摇朕的江山,可他手底下的队伍每到一处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先抄了当地府县道台的家,财宝都送到他那去,朕为什么非杀云琡不可,因为不杀难以平民愤,你知道朕从端王府抄没出多少金银财宝么?这种沽名钓誉之辈若是做了皇帝,才真是江山不幸!」
我怔在原地。
我觉得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坍塌。
我拿着奏折跑出门,让候在门外的上将军给我念,他越念,我就越心凉,一直念到末尾的落款。
佟云琡。
他当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我讲完了阿瑶的故事?哪来的脸面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我失魂落魄地拿着奏折回到殿中,刚迈过门槛,皇上一手持天子剑,另一手拿着玉玺走了出来,身形有些摇晃。
上将军的视线在他与我之间来回游移,手扣在刀柄上。
皇上托起玉玺。
「有这东西,你那伪冒皇亲的主子想当皇帝还会容易些。他应该也嘱咐了你们要拿走朕的传国玉玺吧。」
上将军伸手要去拿,皇上的手高高举过头顶。
「朕与你谈个条件吧。放过宫里所有的嫔妃,即刻放她们出宫,更要善待不肯归降的朝臣,做得到,这玉玺你拿走,朕自刎于此,不用你动手。否则,朕当即摔了它。」
上将军赶紧叫人去传令,我望向皇上的眼睛,此时我才终于确定,他所言不虚,佟云琡只会说漂亮话沽名钓誉罢了,甚至不惜抹黑皇上,说他没有君王死社稷的风骨。
我就站在那望着他。秦二皇子赶来,答应了他的所有条件,换来了佟家王朝三百年来的传国玉玺。确定所有嫔妃都出了宫之后,皇上反手将天子剑横在了脖颈上。
手腕一抹。
他在我眼前自刎。我的视线中只剩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多么可悲,大字不识一个,还学人顾念苍生,我所追求的我做不到,我所相信的,终究也不可信,我用尽了手段,害了那么多人,覆水难收时才惊觉错处,回首望去,已经没了回头路,讽刺得如同一个笑话。
上将军问那些拒不归降的旧臣怎么处置,是不是真像答应的一样善待,秦二皇子掂着玉玺,应答得没有半分迟疑:「那就杀了。过会儿随我……随朕去清点国库,我倒要看看这皇帝老儿藏了多少财宝!年年征那么多税,想必白花花的银子都漫出来了!」
他大约心情很好,说完看了我一眼:「芝兰也同去,你既然不愿留在宫中,挑几件好的赏了你,保你一生衣食无缺,算你辅佐有功!」
我沉默地跟着他们走到府库。
库门开了。
只清点出了两万两白银,连官员一年的俸禄都不够。
他们怎样都无法相信,坚信皇上早早转移了财宝。
远方有兵士骑着马慌慌张张地奔来。
「教主!鞑子打进宫了!」
天下重新洗牌了。
四十岁的时候,我在京中的第三间酒楼开张了。
十七年前,鞑子打进皇城,红莲教的乌合之众不是这种马背民族的对手,秦二皇子还没来得及坐到龙椅上,就被斩在了内宫里。我在红莲教内本就没有身份,藏身宫女中间躲过一劫幸免于难。鞑子的头领登基后放了一批年长的宫女出宫,我由此得以离宫。
我用当年秦二皇子给我的钱开了间小酒馆。起初是没生意的,连年战乱天灾人祸,谁有心吃酒呢?
可鞑子打仗厉害,他们坐了皇位之后,端王残部和红莲教被迅速平定,天下迅速安定了下来。只一点,他们歧视汉人,为此士人多有不满,却无计可施。
但不管怎么说,人民也算有了喘息之机,我的酒馆渐渐赚了些钱,到如今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
我始终没有嫁人。
他们曾大肆搜捕皇上的子女,怕他们卷土重来,只是始终没有找到。
当年离宫时,我路过阿瑶曾栖身的破庙,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在里头蜷着,旁边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长着一张方脸。
那是曾跟踪过我的人,他是皇上的人。
我便仔细打量起那孩子,他警惕着望着周遭的一切,我走进去对他伸出手,让他跟我走,他迟疑地看着我的手,不肯动。
我想起当时我为了和岫玉出宫,向皇上讨来了出宫令牌,那令牌还在我身上。
我把令牌拿给他看。
「这是你父皇的东西,你看。」
他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才九岁就被迫逃亡,皇上让那个方脸男人保护他,方脸男人尽忠职守,为护他而死,他便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我带走他,让他从此喊我娘亲,我们统一口径,是南方决口时逃荒来的,我养着他,帮他躲过了无数次搜查。
我的酒楼成了情报交换的中心,也成了他联络前朝遗老和各路人马集会的老巢,暗室中始终供奉着皇上的牌位,酒楼赚的钱足够他用来活动。
他筹备已足有七年,始终也不知道,当年是我害他的父皇自刎而死。
我还是大字不识一个,从来也没想过学着认字。他长大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肯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他,为什么肯帮他做这些。
我没有回答。
这是我的赎罪。
(全文完)
作者:百里风
备案号:YXX1MaKvMNxsoMXk19U69y0
凤舞天下,我为凰
Vn夜葵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