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腹
爱意随风起:与你的黄昏与四季
连年饥荒,家里饿得走投无路。
为了活下去,为了这救命的半吊钱,骨瘦如柴的我争抢着去死囚牢做「借腹娘子」。
也就是用我的肚子,为明日即将被斩首的赵家少爷留种。
1
我同十余名「借腹娘子」尾随着牙花子妈妈走进了死囚牢。
我任务就是在今夜同赵家少爷「一夜借腹」,借我的肚子,为赵家 「留种」、「续后」。
赵家少爷明天就要被押去刑场砍头。他可是本地首富赵大户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赵家丝绸茶叶生意遍天下,祖上曾负责给宫里置办贡品,门庭显贵。可谁想这赵家少爷留洋读书昏了头,归国就加入乱党,竟然敢去行刺楚州都督孟光贵。
听说这楚州都督臬台大人孟总督还是赵少爷的嫡亲娘舅,这赵少爷简直六亲不认。
而我,一个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佃户女,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同这富贵鸟一样的赵少爷狱中结缘。
田地里寸草不生,开春以来,我的弟弟妹妹已经被饿死了两个。爹走投无路寒了心,偷来一包老鼠药逼我们一家人吃下。
只是我自己不甘心,拼死拼活挣扎逃生还咬伤了爹爹。我央求牙花子何妈妈卖了我,我不想死,卖掉我好歹也给弟弟妹妹们换口饭吃。
可我生得这模样真令何妈妈发愁,瘦骨嶙峋像具骷髅且不说,面黄肌瘦一头黄毛像田里干瘪的萝卜,怕是卖不出价钱。
偏巧赵家这「借腹」的买卖来得急,反是何妈妈口中的「肥缺」。油水大、回钱快,只不过去伺候死囚少爷一夜,就能挣到两吊钱。这钱若是拿来买些糠熬糊糊,一家人就能挨过半年了。这生意,划算!
只是我生得这副饿鬼投胎的模样,何妈妈说瞎眼鬼都不会挑上我同房。我正在沮丧,谁想天无绝人之路,何妈妈临时无法凑齐十个借腹娘子,只好就拿我去滥竽充数。
说好了不论事成与否,先给我半吊钱,我想,自当去死囚牢里见识一遭。
2
这死囚牢阴森森的,寒气隔着草鞋从脚心往心窝里蹿。我冷,准确说是饿!
可就在我饥肠辘辘时,鼻尖飘过一股食物诱人勾魂儿的香气,真香呀!
我忍不住深深咽口吐沫,鼻子寻找香气飘来的方向。
就在眼前,铁栅栏门里。
干草堆儿靠墙半坐半卧个人。我无心留意他,只是我一眼看到他身旁摆着一张小矮桌,上面摆着盘香喷喷油花花的酱肘子,还有白白冒尖儿的大米饭。那不是高粱米,是大米,城里财主才能吃上的细粮。一壶酒,四盘菜。我口水都要流出,想再多看两眼,却被一个肥胖的背影挡住视线。
貂皮帽马褂长衫的男人在我眼前哭哭啼啼的晃来晃去,他是赵府管家。忽然他「噗通」跪在地,「砰砰砰」地向牢门磕头,口中央告:「少爷,赵家三代单传,老爷花了重金打点,才求得这一夜的机会,你好歹给赵家留个种才好。」
牢房里囚服血迹模糊的人丢出两个嫌弃的字-「愚昧!」
我和那些候选的借腹娘子们站在阴森森的牢房栅栏边,一脸呆懵探头探脑看不明究竟,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借着昏暗的油灯光,我看到一张血污的脸,很年轻,斯斯文文的。他坐在枯草席上安静地擦眼镜。原来他就是赵少爷。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见过大世面。就连明天要被砍头,也丝毫看不出他有半点恐惧。
「太太眼都要哭瞎。后半辈子,她可指望谁?」赵府管家哭得肝肠寸断。
赵少爷这才叹息一声,徐徐竖出一支手指。
管家欣喜若狂,扬高声音应承:「一个,一个也行。少爷你相中哪个了?」
我身边的一众女子闻听都亢奋抬起头,那赵少爷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说一句:「随意!」
管家张张嘴,有些为难。
众人争先恐后涌向管家央求揪扯着,管家被推来搡去无从拿主意。
这时,求生的勇气让我一个箭步蹿上前,闪开纠缠管家的众人冲入牢笼,扑跪去少爷跟前。我也不顾他一身血污,一把抱住他的腿:「爷,求你留下俺吧。别赶走俺。俺缺钱。鸡鸣前只要能留下不走,俺爹就不会逼俺们一家吃老鼠药去死。俺实在饿得活不下去了,三天没吃了。」
我抽抽噎噎,蹩脚的楚州话一听就是外地逃难来的。但我说得可都是大实话。
管家慌忙掉头来对付我:「也不看看你这模样,瘦骨嶙峋没半两肉,也想给少爷留种?」
任管家拉拽,我死死抱住赵少爷的腿就是不肯松手。
就在这时,赵少爷发话了:「就她吧。」
他的手指向我,在场众人愕然。
女人们争相叫嚷着要伺候赵少爷,但赵少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就这么定了。
管家说:「也好,那我带了这些娘子在外面候着哦,这个完了事儿,我就喊下一个。」
于是就没有了下一个。
赵少爷蜷缩在牢房角落里叼着根枯草不语,我渐渐松开手,就这么尴尬的一阵僵持。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知说什么,这才有些后悔地为他掸掸被我弄褶皱的裤脚。
「少爷,俺,俺不会误了你的大事吧?」我问。
他打量我,一脸好奇,唇角勾出嘲讽的笑:「人生除死无大事,不过,有比死还要大的事。」
我眨眨眼好奇地问:「是,是管家说的,留种吗?」
他口中叼的稻草险些被他误吞进喉咙,急得咳嗽一阵,再看我,他眼眸里全是哀悯和无奈。
终于,我吞了口水问他:「少爷,俺能吃口东西吗?」
他点头说:「断头饭,若你不嫌弃,就吃了吧。」
嫌弃,我怎么会嫌弃?
连年洪灾,接连瘟疫,民不聊生,颗粒无收。方圆几里草根树叶都被啃光,我还会嫌弃白米饭?
我伸手抓了一大把白米饭,那饭竟然还热得烫手。我也不顾了许多,左手一把肉,右手一口米地往嘴里塞着,大嚼大咽,然后就被噎得险些窒息。于是我抓起旁边的壶几口灌下。
「咳咳咳咳……」
辣辣的,那是烧酒,不是水。
看着我被辣得涕泗横流的狼狈样,赵少爷反被我逗笑了。
「别哭,慢慢吃,都是你的。」他说。
我吮着手指抽噎着:「俺没哭,俺是高兴,俺能吃到肉。五年了,还是五年钱过年杨财主家杀猪,俺吃到过一口白水煮大肠。」
我继续啃着骨头,眼前可是香喷喷的酱香大肘子。
赵少爷看怪物似的打量我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要拖延时间,我不能轻易地被他赶走。管家交代过,只有被少爷留下过夜的,才给那借腹的半吊钱。
于是我同赵少爷诉说这几年乡下人的艰苦,哪里还有稼穑耕耘。百姓逃难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我最小的弟弟被人花了两个米团就买走,据说他被拿去炖了米肉。
「米肉?是什么?」
「米肉,就是人肉。俺爹本来要卖俺的,可俺身上都是骨头,不够肉。」
我大嚼大咽,说得轻松,仿佛这一切在我的世界如此平常。而赵少爷却愣愕了,渐渐地,他摘下眼镜擦拭,他竟然落泪了。
看来是个心软面善的。我忙央告他:「好心的少爷,求您别赶走俺。若不能天亮后回家,管家不会给阿爹那半吊钱。再饿下去,俺爹真的准备好老鼠药了。」
他惊愕了,拖着沉重的脚链凑近我,蹲身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借腹娘子?你知道什么是借腹娘子吗?」他声音柔柔的,真好听。
我摇摇头,又努力点点头。
我说我知道的。阿娘说,就是一切听从管家和少爷的吩咐,只要听话顺从,就能熬过今晚。幸运的话,还能生下个可爱的宝宝,全家人就都不用再挨饿了。
说到这里,我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或许是吃饱了肚子,我为赵少爷分析这买卖有多么的划算:五枚大子儿是来这里做「借腹娘子」的定钱,若被少爷看中有幸伺候,过了今夜就还能得半吊钱,并且能去赵府白吃白喝住上两个月,天天能吃上大鱼大肉过神仙日子。
若菩萨保佑我能怀了少爷的骨血,生个一男半女,那就可以在赵家白吃白住两年后再走。
他看着我,脸色渐渐黯然。
我见他不信,忙表忠心:「只要能吃上饭,能让全家人活下去,少爷让七月上刀山,下火海,七月都愿意!」我狠狠擦一把嘴角的油,黑花花的脸对他傻笑。
他笑看着我,像打量一个无知的傻丫头,他伸手为我擦掉唇边的米粒。
「少爷,听说赵家很有钱。当年还为左宗棠大人筹措军饷。你家有饭吃,还能天天吃上大鱼大肉,为什么还要去当乱党?」
「乱党?」他苦笑,「因为,我要看到的全天下的人都能吃饱。女孩子不会被轻贱,世间不再有『借腹娘子』这陋习。」
「为了同你一样的天下苍生的活路,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愿人人生来平等,世间没有疾苦,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列强凌辱,没有内部腐败。还吾国吾民一个清平世界。 」
他疯言疯语说了许多,似自言自语,而我,似懂非懂。
难怪外面都在传说,赵家这位少爷赵耀先是被驴子踢坏了头,自从他被赵老爷托人送去随朝廷贵族子弟西洋求学三年归来,就变成个疯言疯语的怪人。他竟然去刺杀他的舅舅,「楚州王」孟都督。
幸好他早被赵家家谱除名逐出家门,官府才未株连赵家满门。
可「借腹」这是我一家人的活路,我一家人为这个机会磕破了头才得来,就是给赵家生生世世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你叫七月?」
耳听了鸡鸣报晓,他忽然问我。
我点点头,解释着:「俺生在七月。娘说贱名好养活。」
他用手指沾酒在地上写了两个字问我:「可是?」
我摇头傻笑,我不认识字。
他捏起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我写得认真,那是我的名字-七月,于七月。后半夜的时间就这么默默流逝,大牢里寂静,有草虫寒蛙鸣叫,也有窗外那弯新月。
「少爷,你是好人,你真的要掉头吗?你不怕疼吗?」
我听到鸡叫,忽来莫名的恐惧,想到断头台,看着他青春透了稚嫩的面颊,就一阵揪心的痛,掉下眼泪抽噎起来。
他握住我的小手,打量我哭花的脸笑了摇头。忽然,他灵机一动向外看看,对我低声:「小七月,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少爷你吩咐。」
「时辰到了,快些走人吧!」外面狱卒开始催促,轰赶我离开。
少爷忽然道一声「得罪了。」突如其来将我扑压在身下。
那一刻,我惊乱了。少爷压在我身上,我们贴得那么的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和陌生男人接触。
我没有闭眼,他的面颊就在我眼前,那么大,那么清晰,尤其摘掉眼镜那双明澈如沉了寒星般的眼对我调皮眨眨,示意我噤声。
「闹市口昌君殿有间冯记香火铺子。门口挂了一串辣椒和一双草鞋。你去把辣椒取下,草鞋只挂一只。记得,一只。可能做到?」
我低声重复。他确认点头。
「不要让人发现你。否则你也会掉头。」他警告我。
「你有十足把握就帮我,若不敢,我不怪你。此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是你我的秘密。记得,快去!」
我狠命地点头,我一定为他办到。可是,少爷,你能不能不死?你是好人。
他起身,抱起我,为我掸着身上的枯草,对我温柔地说:「我在九泉下感激你。」
爹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我吃了赵家少爷一顿饱饭,拼死也要完成他所托之事。
管家带我上了马车,依照契约,我这借腹娘子自此要住进赵府。管家说我已经是少爷的人了。我却坚持说需要回家拿些女孩子家贴身换洗的衣物,他倒也没阻拦。
出了衙门,闹市口是必经之路。
半途,我大喊内急跳下马车,设法甩掉赵家的下人,从茅厕翻墙逃走,直奔去隔街的香烛店。
但那香烛店门板已落下,门缝里却透着灯光。我才要靠近,就听「汪汪~」的犬吠声,隔壁屋檐下卧着一头凶狠的大柴狗,炸开毛般怒视我。
我试探靠近,恶狗就穷凶极恶狂吠两声。
这可怎么办?若被这狗叫出人来,我就无法得手。
我急得原地转圈,左顾右盼,忽然摸到怀里包的那份肘子大棒骨。那是我舍不得吃,留给弟娃们的。
我咬咬牙,将骨头丢了过去。果然,柴狗比我嘴馋,安静下来。
店铺门上挂着辣椒和草鞋,和赵少爷说得一般无二。
我趁机奔去将草鞋扯下一只,当然还有那串辣椒,然后我拼命擂门。
门内有动静,柴狗也狂吠着转回头。
我慌忙闪去暗处。
屋内探出个头,带着毡帽看不清模样。他挑着灯笼,忽然看到那辣椒和草鞋的异样就惊慌退回关门。铺子里的灯火也骤然灭了。
我大功告成不辱使命,于是忙折返回去寻找管家和马车,由着管家派人送我去和爹娘见面。
我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几块儿点心,这简直是天上美食,弟弟妹妹们吃得狼吞虎咽。
我哄着他们说,乖乖在家,有姐姐一口饭吃,就一定有你们的。
离家去赵府的路上,街巷里人声鼎沸,人群叫嚷着向法场涌去。
听说楚州这法场已经一年多没有砍过罪犯脑袋了。
人山人海的法场,远远的 ,我看到少爷的囚车徐徐驶来。
他高昂着头,像说书人口中视死如归的大英雄。
我则哭得稀里哗啦。
我想挤去人前,想悄悄告诉他,我帮他办到了。
可是我根本就挤不进去。
赤膊红褡裢的刽子手扛着大刀走向少爷,一把揪起少爷的辫子,将他的头狠狠地按在木桩上。
少爷忽然竭尽气力大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我吓得闭眼,默默祷告:「阎王爷,求您心疼一下赵少爷,他是个好人。不要让他太受罪,在阎罗殿吃得饱,穿得暖。头颅能够接回身子吧。」
「砰!」一声枪响。我心头一抖。
「砰砰砰,」又几声枪响。
四周哭爹喊娘一片大乱。
「山匪乱党劫法场了!」
我被挤撞着跌坐在地。
人群你推我搡,四下逃窜。
一场混战,我蜷缩在角落里,被管家护着。
一片狼藉后,人如鸟兽散去。
赵少爷也不见了踪影。
赵府仆人坐地大哭失声,又放声大笑,说苍天有眼。
少爷,这是活了?
6.
我被带去了赵家。
赵家上下都夸我是福星。
因为我昨夜同少爷「圆房」,今天少爷就在法场捡回一条命。
虽然少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但这似乎给了全家人一丝期望。
我也自此开启了在赵家的新生活。
赵夫人是位韶华不减的美丽妇人,上下打量我两眼懒得多说一字,就吩咐人将我这「借腹娘子」带去了后院。
偏僻的小庭院,有些荒凉,荒草长满屋顶,青苔满径。
乳娘过来套话,只问我那夜少爷可同我做了什么。
「吃饭,少爷许俺吃了他的饭食,真香。」
「还有呢?」
「说话,陪少爷说话。」我一五一十地说。
乳娘又追问我几句,听罢满脸失望。
「我家少爷可是碰了你……摸了你身子,做了什么?」
我仔细一想,面颊绯红,支支吾吾。
「少爷,伊扑俺在地上,压得俺喘不过气来。伊……」
我不能再说,少爷他一再叮嘱,我和他之间的那个秘密,不能再告诉第二个人。
「俺不告诉你呢,少爷不许俺对外人说哩。」我羞红了脸低头。
乳娘听到这里惊得张大了嘴,在场的几位下人也瞠目结舌。
我听过到一阵窃笑声,低声议论。
「想不到大少爷好这一口。」
见我低头吞话羞答答的样子,乳娘的脸色稍微转晴,微微笑笑离去。
楚州孟都督竟然亲自登门造访,听说他曾经和赵老爷是同窗,结拜兄弟更是太太的亲哥哥。
我被带去孟都督面前,那可是大官,我不由心惊胆战。
「于氏,本官问你话,你要从实招来。」孟都督问。
我吓得噗通跪地。
戏文里官老爷审案子,都是这么开场的。
「起来回话。」孟都督吩咐。
「一个乡下丫头,臬台大人还真看得起她。」大夫人满脸不屑。
「那日你在牢里,耀先可是对你说了什么?」
这是我和大少爷的秘密,我故作懵懂地摇摇头。
「哦,那你从牢里出来,为什么去了那间窝藏乱党的香烛铺子?」
「什么铺子?」赵老爷和赵夫人都吓得面容失色。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我点头,知道瞒不住。孟都督露出惊喜。
「你去那里做什么?」
「俺……从牢里出来,吃光了大少爷的断头饭,撑得内急。去香火铺后面茅厕,解大手。」
周围传来窃笑声。在嘲笑我这个乡下丫头的粗鄙。
「你在香火铺门口做了什么?」
坏了,他们是发现了什么?
我不能慌,若出了任何破绽,我在赵家就待不下去了,也就没有两个月的饭吃。
我低头支吾:「俺路过香火铺,有条大柴狗扑咬俺,可凶了,那狗抢走俺给弟弟妹妹留的肉骨头。」
「你还做了什么?」孟都督紧逼。
「拿鞋子打狗,没打中。」我悻悻,忿忿不平。说到这里,我忽然开窍,「砰砰」叩头,胆战心惊地问,「大人,那狗俺真的没打中,是狗主人找大人告状了吗?俺命贱,没有狗命值钱的。」
四周窃笑声一片。
赵老爷实在看不过眼,咳嗽一声愠怒:「孟兄,那个孽障早已被赵家逐出家门。借腹取种不过是无奈之举,也是孟兄首肯。如今那孽障人到了法场,反被贼人劫持,死无全尸。孟兄还是设法寻到耀先的尸身才是。」
赵太太哭了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我儿的尸首可是在哥哥你的法场丢了的。」
孟都督一无所获,无趣而去。
赵太太敛了泪,赵老爷打量我几眼,似看出什么。
「既然大少爷看中这丫头,就让她住下吧。」赵老爷吩咐。
府里丫鬟定时给我送来一日三餐,隔几日会有郎中来为我诊脉。
看着那香喷喷的饭菜我格外满足,不由记挂起忍饥挨饿的父母。最好能让他们也吃上一些。
我日日吃得饭顶喉头才停口,而弟妹和爹娘肯定在吃糠咽野草。
眼见丫鬟彩虹过来收餐盘,将剩饭菜倒去一处。
我慌忙阻拦她:「姐姐,放着留给俺饿了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
彩虹一脸鄙夷瞪我一眼。
「若是饿了,再去厨房里给你拿新鲜的。这些剩菜剩饭倒去做泔水。」
「泔水?给猪吃吗?那要多可惜。」
彩虹没搭理我转身就走,我听到她在屋外同丫鬟们笑着嘲讽:「真是饿死鬼投胎的。大少爷糊涂了才看上她当借腹娘子。」
如何能将这好吃的吃食捎些给父母弟妹们?这成了我的难题。
高墙大院,我怎么能出府呢?
按照契约,借腹娘子出了府就不得再回来。我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保证有源源不断的吃食。
于是我打定了主意,多要了几碗饭,一只烧鸭。用油纸布包裹了,入夜爬上树翻墙而出。我早就看好了地形。
我连夜潜回山边的家里,这一路摸黑走得好艰难。父母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见我归来,弟弟妹妹们都惊喜地从草堆里爬起围上我。
我匆忙掏出食物给弟弟妹妹们饱餐。
这简直是天界美食,弟弟妹妹们吃得狼吞虎咽。
母亲上前制止,只分了一些出来给他们吃。粮食太珍贵,要留着细水长流度饥荒。
我心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宽慰她们说,赵家太太和老爷都是善人,家里有得是粮食。吃不完的饭食都倒泔水喂猪。
父母闻听都啧啧感慨,说我真是上辈子会投胎。
我听到父母从街头巷尾打探来的赵少爷的消息。
都说劫持赵少爷的山匪为了报仇,把他千刀万剐杀了挫骨扬灰。
我宁肯不信,心里却沉甸甸的为他惋惜。
此后,能让一家人有饭吃就是我生活的动机。
我每日都偷偷攒下些粮食,然后趁夜深人静偷偷翻墙而出。
但赵府有护院,这个事情还是蛮危险的。
几次我都险些露出马脚,幸好我还算应变机警。
这天,赵家送来的饭菜是肉包子,那种皮球大的肉包子。
白白胖胖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流出香喷喷的油花。那包子馅鼓鼓的,拳头大小,简直就是一个大肉球。真是神仙也吃不到的美味。
我下定决心一定带些给弟妹们尝尝鲜,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夜晚我潜入厨房,包裹了六个包子背在身上,一路翻墙要逃离赵府回家。
我爬上树,正要跨上墙头。
忽然,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同我面对。
黑夜里,惊诧间我只看到一双乌亮的眼,直勾勾同我四目对对。
我慌得要夺路而逃,而对面那人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
「七月,别喊,是我。」
这声音,似乎哪里听过。
我被他勒得动弹不得,但眨眼看着那双黑夜里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眼,少爷!我险些惊叫失声。他不是死了吗?
「你的眼镜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蹦出这么句话。但我望着他兴奋极了。少爷他没有死!他终于活了过来。
「嘘—」他低声。
他渐渐松手,却摸到了我背上的包裹。
「哪里去?」
「俺,俺可不是偷。俺就是想,给爹娘和弟弟妹妹,吃上肉包子。」
他笑笑,掀开我的包裹,熟练地摸出一个肉包子,几口吞下。
我看得直心疼,那可是我千辛万苦「偷」出来的。可看到少爷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却又美滋滋的。
「下次去偷……去拿我娘做的核桃腊肉酥,那才是喷香可口人间美味。」
有吃的竟然他还不知足。我无奈地望着他。
「够吗?厨房里,还有。」我指指厨房的方向。
「你每次都爬树翻墙出去?」他边吃边问,感慨着,「这多危险。」
我点点头,又摇头。
「还算方便的。俺深夜去,鸡鸣前就赶个来回。家里能吃口饱饭,俺开心还来不及呢。」
「跟我来吧。」他带我滑下树。
他拉我来到一个地方,扒拉开一丛乱草,墙根下有个狗洞。
「这里能钻出去,我小时候总在这里耍。」
好嘛,真正的贼在这里呢。我看着少爷又气又笑。此刻的他像个顽童。
「你在正好,我回来取东西,顺便看看爹娘,你帮我打个掩护。」
我巴望着回家,却又无法拒绝他此刻的请求。
就这样,他回到书房取东西,我在外面帮他望风。
夜阑人静。
我随着少爷摸去太太的小院。木鱼声诵经声阵阵在夜幕中萦回。房间灯光亮着,窗纱上投出太太的影子。
太太日夜为少爷祈祷,很少睡觉。
我看到少爷已是泪眼扑朔,他在窗前徘徊许久,欲进却退,生怕靠近被太太觉察。
「谁在外面?」太太警觉地扭头向窗外问,木鱼声歇。
少爷一把推我向前,自己却闪个没了踪影。
这个坏种!
我忙慌张地开口:「太太,是俺,七月,俺……俺适才梦到少爷给俺托梦,少爷说他想吃肉包子。让俺快来说给太太听。」
我看到花树后那笑抽的黑影,心里暗骂,恨不得踩死他!
门开了,出来的是太太身边的下人,她无奈地打发我说:「深更半夜,不许乱跑。」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却又不甘心。
少爷他一定是想见夫人一面。
于是我隔着那位妈妈向灯光深处嚷:「太太,真的是少爷吩咐七月禀告太太,他还说他想吃太太做的核桃腊肉酥。」
果然,大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她愣愕愕地打量我片刻,对旁边的妈妈嘀咕一句:「她怎么知道耀先爱吃核桃腊肉酥的?」
「阿弥陀佛,真是太太日日诵经,感动了佛祖,佛祖显灵,让少爷托梦回来了 吧?」
听了老妈子的话,太太黯然神伤,感慨一声:「这个没良心的娃,便是托梦,还是托给他的女人。」
「他的女人?」这词听来格外刺耳,我的心莫名的突突悸动一阵,低垂下头。
「别为难这孩子,她也是太思念耀先了。」大太太打量我宽慰,「夜里冷,给她拿件衣服披着回去吧。」
我千恩万谢地退下,口中嘀咕着:「大少爷,他是真的。」
真的假的?梦里还是现境?一切对太太似乎都没了意义。屋内木鱼声声继续响起。
少爷带我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拿上些吃食,又从夹道爬狗洞出了赵家大院。绕过两条巷子,我们跑得气喘吁吁。
巷子暗处放着一辆脚踏车,少爷招呼我上车,送我回家。
「搂紧我的腰!」他吩咐一声,就再没话。
我还在犹豫,他却蹬起车子飞奔而出。我身子一晃,慌得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腰,就这么迎着凉飕飕的夜风向前疾驰。渐渐的,我贴近他的后背。那后背宽阔紧实,温暖,大山般的可靠坚稳。搂着他,让人心里觉得踏实。
车在路上颠簸,曲曲绕绕一路奔向城郊方向。
渐渐的,我感觉到他炙热的后背却一直在抽搐,他在哭。
山路上,我听到他暗暗的呜咽,尽管他极力忍着,却难抑制男儿泪。终于,他开始大哭失声,无人的山路上,一路颠簸,洒下一路悲声,和着山林野兽的哀鸣声,听来凄凉。他在想娘,想家人。他为了他的所求,不得不放弃了这些。
我试着贴近他,抽出一手轻轻拍揉他的后背,如儿时娘拍哄哭闹不休的我们姐弟几人。少爷他到底图个什么?分明他有一个人人羡慕温暖的家,吃喝不愁。如今却要颠沛流离,有家难回。
终于,少爷带我回到父母身边。
弟弟妹妹们盼望我带回吃食,欢呼一路迎上来。
她们鼓弄着少爷和他的脚踏车,都觉得新奇。
少爷不肯同我进屋,只在村口树下等我。他怕给我招惹麻烦。
而我,匆匆交代了弟妹们几句,便和他一道折返。
送我回赵家的路上,他对我面授机宜。
应该多拿些干粮,比这些吃的更能饱腹。
比如厨娘做的咸肉腊肠很好吃,可以长放。更有初一、十五赵府进货当月粮食,有时候会洒一地的米浪费无度,我可以趁机去带走些粮食。
他说,拿他家的食物,他说了算,那也是梁山好汉劫富济贫,让我尽管拿。
我被他逗笑。他竟然如此幽默有趣。
他骑车带我来到巷子口,已是拂晓,启明星耀眼。
我向赵府跑去,我回身看他,他对我招招手,就此分别。
黎明前的黑暗,官府四处搜捕乱党。
这些日闹市口的法场连斩数人,他们可不像大少爷走运。
也曾有人效法劫法场,但是官府早有防备,设下陷阱,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一时间血流成河。
爹爹和阿娘说,不明白这些人是不是脑子进油,好端端的,为什么以卵击石去造反同朝廷作对。如今枉送了性命。
我只顾从赵家偷吃的给他们吃,哪里还管外面的事。
不过日子并非事事顺利,丫鬟彩虹发现了我的把戏。
比如我的兜里有油渍,比如我的鞋底有灰泥,是院墙上才有的。
比如厨房厨娘抱怨包子在夜里总被猫子偷吃。
有一次我偷偷藏好的肉馍馍,被彩虹发现。我只好骗她说,我易饿,等不及去厨房备吃的。为了让她信,我还生吃下两个肉馍,被她冷眼嘲笑。
我只能收敛,可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破绽,断了我这来之不易的「活路」。
可是天不从人愿,好景不长。
郎中几次来请脉,都对太太摇头叹气。
太太看我的目光里透着失望。
「肚子还没动静。再过十日,就打发她走吧。」
我心头一沉。这是说,我没怀上赵家的骨血,就要被遣出赵家了。
好日子怕是到了头,我又要为生计奔波,也不知一觉醒来,这一日的饭食在哪里呢?
此后少爷赵耀先偶尔回来几次,夜里钻洞而入,来到我房里。让我为他去厨房取食物,吃完去悄悄看望太太和老爷。
老爷病了,竟然吐血。郎中来过,说他忧思太重。一时间府里上下乱了方寸,仿佛塌了顶梁柱。
这天少爷偷偷回来,让我替他打掩护,想去病榻前看望病重的老爷。这太过冒险,可我也知道他思念父亲。
我设法引走了守夜的仆人,掩护少爷摸进了老爷的卧房。
我在门口望风,确认没有人来,不停在外面学野猫叫,才催促了少爷尽快出来。
虽然他没有被老爷发现,但是蛛丝马迹引起了府里上下的猜疑。
他不能再任性回府了。而我则担起了为他送粮的活儿。而且他要的食物也越来越多,拿起来格外引人注意。我们必须有个稳妥的法子「渡劫」。
我们便分工。由我白日里送吃食给他和他在地窖作坊里躲藏的兄弟们。而他夜里帮我将吃食分些送给我山里的爹娘弟妹。
为了能顺利地给少爷送食物,我想出个谎言。我对太太谎称少爷给我托梦,要我带了吃食去观音庙供奉给他和他身边的饿鬼。
太太是虔诚的释教信徒,一口应允,还打发丫鬟帮我。可是她身边的妈妈们却连口质疑,怀疑我「用心不纯」。更何况我一个即将被逐出府的「借腹娘子」,说出的话怎么可以轻信了去?
我正在为难,听着众人相持不下。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一声说:「就让七月去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真是鬼话,自当这些粮食周济灾民了。」
是赵老爷,他身子近来欠安,却拄着拐杖出来替我说话。于是,我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