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叹浮生且如梦

刘执对晋阳真的是爱不释手,每日下朝便会来我宫里看他女儿。嫌弃路程远,又想着让我搬到离他的乾清宫最近的宁心殿。

我并不愿,听雨轩虽远,但是离阿姐和祥嫔姐姐近,更远离那些个莺莺燕燕,我在这日子也过得舒坦。

「朕的晋阳又重了些许。」

他逗着孩子,看着才真真像个慈父。

「景文和哲儿这么大的时候朕竟是没抱过几回。」他嘟囔着,似乎有些遗憾,转而又对着我道,「哲儿的生母祥嫔,母家不得势,朕对他的关注也是少了许多,那孩子志不在读书,我想着过两年他再大些,请个功夫好的老师给他开蒙,将来做个闲散亲王,辅佐他的兄长也不错。

「景文这孩子天赋不高,但胜在刻苦,我时常说过几遍他便也记住了,而且他心地善良,对待所有人都谦卑有礼,他是嫡子,若立为储君也是名正言顺,阿瑛,你觉得如何?」

我心中一惊,不懂他对我说这话意欲何为。难道前堂发生了什么,刘执故意来敲打我,借此打探谢家的想法?君心叵测,我只能恭敬下跪,故作惶恐道:「后宫不得干政,您是天子,此事该由您做决定。臣妾还是最初的想法,您正值壮年,考虑此事为时尚早。」

「阿瑛,你倒是和其他人极不相同。」

他把孩子放在小床上轻轻晃着,没一会儿晋阳便睡了。

「这些日子前堂几个老臣一直在提立储的事,朕也在思考。」

「乾儿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个聪明的,朕时常也觉得他能堪大任,可他那母妃心思太重免不了生出别的心思,朕想着他到年岁了,给他个亲王,批个封地就出宫罢。

「越儿是朕几个儿子当中最聪慧的,很多事不用我多言他自己便能领悟,可他虽天赋极高,却是被秋月教养得极其暴戾,对着宫奴也是动辄打骂,我对他本是寄予厚望的,但这些年我对她们母子极尽宠爱,却是害了越儿。」

我不明白他对我说这话有几层意义,难道是他与郑秋月之间发生了什么?

「阿瑛,朕喜欢你直言不讳的性格,人一旦有了欲望便没有那么纯粹,朕只希望你能一直这般。」

我是在第二日才知道郑秋月被降为嫔位的消息,不仅我,整个后宫都是极其意外。问了阿姐才知,这蠢女人见皇上愈加重视景文便坐不住了,闹着让皇上立她儿子为储君,为此和刘执大吵了一架。刘执这次并没有放任她,而是直接降了她的位分,连带着儿子都给了虞婕妤抚养。

虞婕妤,不,现在应该叫虞妃了,因着这层关系顺理成章得晋了位。

我原先觉得孟雨嫣不过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小人物,现在想来,却是我小看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最聪慧的皇子,看来她这是要效仿郑太后啊。

刘执昨日来找我,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他的心思我向来猜不透,看上去确实极其宠幸我,就譬如他宠幸郑秋月。但将余生倚仗于男人的真心是极其愚蠢的事,特别是这个不缺女人的地方……

原先觉得这宫里最大的对手,是郑秋月、是郑太后、是这宫里的所有女人。现在才发现,是礼法、是规矩、是命,也是刘执。

16

景文 10 岁了,渐渐有了少年的模样,话还没说利索的晋阳总是像个小跟班一直跟在他身后。

没个公主的样子,倒像个野丫头。阿姐和祥嫔姐姐倒时常笑话我,说晋阳简直是我的翻版。

正和 10 年春天,雨就没有停过。

郑秋月自从失了势,我便鲜少再见她。这段日子磋磨掉了她的自信心,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但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郑太后倒是手快,往宫里又塞进了另一个郑家女郑落雁,据说是旁支的庶女,样貌比之郑秋月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的心思太过明显,这一次刘执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收入宫中,而是随手指给了恭亲王当侧妃。

没多久,太后便薨逝了,连带着消散的,还有她曾经的荣宠。这里头是否有刘执的一份力我不知,可是我却看到他在太后的葬礼上暗暗扬起的嘴角。

我莫名觉得,我好似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他。

琴妃原先以为郑秋月倒了自己能就此一跃冲天,但自去年叶太傅过世后她也渐渐失了宠。帝王的宠爱,本就是短暂的。

这两年阿爹年纪大了,交了兵权和皇上告病养老。阿睿已经长成了 13 岁的毛头小子了,上次得到消息是跟着李小二一起从了军。

相国府势力锐减,朝堂也是大洗盘,30 岁的刘执已然达到了权力顶峰。

他不再频繁进入后宫,反而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政治,我觉得他不是个合格的夫君和父亲,但至少是个好皇帝。

「阿瑛,陪朕去马场走走。」

睡了会儿午觉的工夫,许久未见的刘执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竟也没让人喊我。我打了个哈欠忙不迭地行礼。

「怎还像小猫儿一样。」他笑着拉起我,弹了弹我的脑门,「还不赶紧起来,朕可是为你准备了惊喜。」

一听到惊喜,我可是来了兴致,换了身轻便的衣裙就跟着去了。

马场内到处是食着草的马儿,可我还是一眼便看到了我的穿云。

「穿云~」

那一瞬间无数个曾经的画面在我脑中转瞬即逝,我跑过去揉着它的鬃毛,眼泪止不住地流。

「皇上,您怎么会把它接进宫来。」

我内心是感激的,看皇上的眼神也多了许多激动。也顾不得什么礼法,直接扑过去揽住他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我真的太开心了。」

这是我入宫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只要是阿瑛喜欢的,朕都能满足,」他很受用地揽住我的腰,笑道,「还不去和你的老朋友叙叙旧。」

我点点头,熟练地跨步上马,拎着马绳在马场内驰骋,熟悉的感觉让我此刻分外愉悦。

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北疆送公主来和亲,换两国交好,不日将入宫为妃。阿瑛,朕并不想瞒你,如今边境战乱频发,云合的百姓已经经不起战争了。」刘执看着我,脸上带着几分严峻,我一怔,却像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般。

我的兄长弟弟都死在北疆,如今却是要用和亲换两国交好?那我死去的兄弟又算什么?

「此事,皇上与我父亲说过吗?」我语气尽量平和,抓着马绳,远远地站着。

「谢国公体恤,朕只怕朕的阿瑛不高兴。」

不高兴?

我当然不会高兴,我们谢家与北疆有血海深仇,北疆太子将我兄长们的头颅挂在墙上,我 13 岁的弟弟被万箭穿心。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亲手报这个仇,却阴错阳差入宫成了刘执的妃子。

如今北疆的公主还要堂而皇之地入宫,与我日日相见,平起平坐,和我共享一个丈夫,这让我如何能平静下来。

「臣妾以为皇上带穿云来是为了让我开心的,原来不过是补偿罢了,谢瑛的心情能补偿,我兄长和弟弟的心情谁来安抚呢?」

皇上不语,冷峻的脸色表达出了他的心情。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任何结局,若是寻常妃嫔,肯定借势下坡,还能得皇上一点愧疚心软。

但我不行,我们谢家人没有软骨头,我做不到这般云淡风轻。

17

正和 10 年秋。

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冷宫里的邓美人复了宠,他的父亲去往敌国谈判有功,升了归德将军,她也跟着升了位分,成了邓嫔。

二是北疆的娑达公主入了宫,皇上大手一挥,还未侍寝便封了她为丽妃。

她入宫那天,宫门外十里飘红,到处是喜炮轰鸣,我和阿姐站在城楼上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满是苦涩。

「阿瑛,前堂是战场,后宫亦是。」

我才 19 岁,阿姐亦才 27,在这后宫挣扎着,却像是过了半生。

那娑达生得艳丽,且年轻有朝气。怕她住不习惯,刘执特地辟了个院子给她,顺道免了一切晨昏定省,给足了一切特权。

我并不嫉妒她得到的,却分外厌恶刘执的做法。然而在这里我做不了什么,只得心中祈求此生与她别要有任何交集。

祥嫔姐姐最近心情不错,时常往我的听雨轩跑。听说刘执给哲儿请了个开蒙师父,教他习武。

孩子一早便在一旁的马场等候着了,祥嫔姐姐想来看看热闹,就来了我这,听雨轩有个三楼窗户正对着马场,位置极佳。

我听着也起了兴趣,便跟着上了楼。

哲儿是四个孩子中最顽劣的,他不善读书,最是喜欢舞刀弄枪,和晋阳倒是能玩到一起。

我时常玩笑,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祥嫔姐姐能生出来的,反而更像我生的。教他的师父怕是要头疼了。

正想着,一个黑色的人影由远而近,胯下骑着的正是我的穿云。

那张熟悉的脸上不再有年少时的纨绔,他的五官挺拔深邃,一道长长的疤从右脸径直穿到衣襟深处,看着有些触目惊心,却又有些成熟的韵味。

「李……」

我张了张嘴,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嘴巴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始终没有落下。

「那便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李朗了,他现在是最年轻的忠武将军,前途不可估量。听闻他在漠北的时候孤身突围入敌营取了对面将军的首级,立了大功。受了重伤这才回家休养,皇上看中他的才能,让他给哲儿开蒙。」

祥嫔姐姐看着那个身影,细细介绍着,言语中满是称赞。

「早些年还听说兵部侍郎头疼,说是自己的幼子不学无术,整日在京都拉帮结派,组了个叫什么……?」

「京安社。」

我接过话,祥嫔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笑道:「对对对,据说都是几个世家子弟,不过这两年倒是都陆续参了军,除了李将军,其他几位也是立了功,倒也是热血儿郎。」

京安社是我与几个好友创的,志在京都锄强扶弱,我们志同道合约定一起参军,他们从不因为我是女子便轻看我,也坚信我会成为女将军。

当年和我一起斗蛐蛐、偷地瓜的纨绔小子竟然都建功立业了,他们真的完成我们的夙愿了。

真好呀,京安社。还有……

李小二。

我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他却像是听到了一般看了过来,与我对视时,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谢二妹。」

他的嘴唇动了动,喊着我的名字,我俩遥遥望着,隔着四年的风霜,隔着银河星月,隔着山川大海。

终究是不会再会合。

祥嫔关了窗户,她的脸色认真而又严肃。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后妃私会男子,是死罪。」

我笑得苦涩,却也能了解祥嫔此刻的震惊?

「陌荷阿姐,我与那李朗自小一同长大,他亦是我的兄长,我与他之间,坦荡分明。」

从前的谢瑛未曾与他有过什么,将来也不会有,只一眼,知道彼此安好,足矣。

她见我眼中坦荡,终是松了口气。

18

我本以为这事已经到此为止,却没想到,第二日邓瑶就在刘执面前告发我私通外臣。

这个罪名太过严重,接到皇上传唤我的消息,我心中无比震惊。我与邓瑶并无多少交集,当年她害我早产被打入冷宫也是咎由自取,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恨我。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

我规矩行礼,皇上和阿姐坐在上座,阿姐满是担心,刘执脸色不善,他闭目沉思着,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碧玉手串。

「怡贵妃,邓嫔告发你与李朗有私情,你可认?」

他睁开眼,眼中清明,看着我时,竟也有一丝动摇。

李小二?

昨日我只与他遥遥见过一面,话都不曾说过,今日私通的帽子倒是扣了上来。

我坚信祥嫔姐姐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事来的,却也意外这个宫里,到处是见不得光的陷阱。

「她既然告发臣妾,不应当是她拿出证据吗?怎需要臣妾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内心极度不悦,连带着回话时也满是怨气。刘执似乎是年纪越大越糊涂了,先前为着娑达的事,我俩有了隔阂,我原以为他对我和阿姐心中会有愧疚,没想到等来的是愈加离谱的指控。

「谢瑛,你敢说你与那忠武将军不是旧识?当年你还未入宫时,可是与他日日厮混在一起,满京都的人谁不知你谢瑛与李朗是焦不离孟。」

邓瑶跪在我身侧,笑得讥讽,似乎是认定了我和李朗有私情。

「昨日你借着看皇子哲练功的名头,与李朗私下会面时,不是郎情妾意得很吗?你们二人身上戴着相同的玉珏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脸上写着明晃晃的恨意,还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不等我反应过来,邓瑶继续说道:

「皇上,若非实情,臣妾万不敢污蔑,妾敢以整个邓家起誓所言非虚。」

好一个拿全家起誓。

想来这邓瑶是做好了拖我下水的准备,我与李小二相识是真,厮混也是真,昨日见过一面更是真。

而这玉珏是我进宫唯一戴着的东西,那是我们京安社的证明,是我们五人友情的信物,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定情信物。

可这些事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完全变了味道。

「皇上,阿瑛的性子你最是了解,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阿姐有些焦急地替我解释,得到的却是刘执更为恼怒的斥责。

「说起来,当初还在谢府时,这李二公子的确经常来找阿瑛妹妹……」

孟雨嫣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又慌忙地遮住了嘴。刘执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当年知道阿瑛入宫时,妾还有些惊讶,毕竟李二公子可是不止一次说过要娶阿瑛妹妹的。

「不过那时皇后娘娘也是卧病许久,想来,阿瑛也是谢家送进来照顾皇后姐姐的吧……」

她好似替我解释,却又是给我坐实了罪名,顺带着抹黑了阿姐一番。刘执多疑,不难猜出她话中有话。

此刻我却一个辩解的字也说不出来。

刘执的脸色青得可怕,我看着周围人看笑话的嘴脸,笑得苦涩。

什么叫百口莫辩,这不便是。

「皇上,外头忠武将军求见。」

太监传话进来,刘执看了我一眼,冷哼出声:「好啊,胆子倒是挺大,朕给了他宫中行走的特权,他倒是全然不顾规矩了,让他进来,朕倒是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戏码上演。」

刘执用力一拍,手串散落一地,我抬头望他,想来他心里已经给我判了罪。

我满心满眼皆是失望,这个我日夜相伴的人,此刻却是如此陌生。

男人风尘仆仆地进来,径直下跪作揖,没有半个动作是多余的。

「微臣从未想过进宫,唯这一次也是因着陛下的旨意,没想到却是惹得旁人妄加猜测,是臣罪该万死。」他看了我一眼,又是恭敬行礼,转而对着刘执继续道,「微臣与娘娘的确是旧识,但并无越矩,谢家几个兄长皆是战死沙场的血性男儿,娘娘亦是生性刚烈,若非她愿,她万不可能进宫为妃。」

「她若对臣有情,臣亦不可能将她推给旁人。」

李小二,这么多年了,原来还是你最懂我。

看着他替我求情,我不禁潸然泪下。

「臣妾年少时也曾志在参军,妾身是女子,但是家中叔伯都赞阿瑛会是云合最好的女将军。谢瑛曾与几个小友在京都创了京安社,玉珏便是信物,如今却是让人误会了,这是臣妾的不是。」

扯下胸口的玉珏,放在手中仔细摩挲,我看着李小二,俯身端端正正地推了过去。

「谢瑛今日将此物交给李将军,还望将军能带着谢瑛的这份,同昔日京安社的好友一同完成我们的夙愿。」

我答得卑微,也明白自己的梦再也不会实现了:「臣的双手还要替皇上守卫边疆,断指只为自证清白。」他接过玉珏放入怀中,然后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的两截手指,冷漠地扯下一节衣料包扎止血,却是连面色都不曾改动。

边上胆小的女眷早已惊呼出声,一个个从座上弹了出去。

他是有血性的军人,碰过后妃之物的手指尚且说断就断,又岂会和皇上的女人私相授受,这怕是对他的侮辱。李朗,这是用他的方式证明自己,也是为了救我。

「皇上,嫔妾给怡贵妃做证!」祥嫔推开内侍的阻拦在门口大声喊着,她惯是不喜人多,今日为了我,竟是直接壮着胆子闯了进来。

「李将军教授哲儿学武,是嫔妾求着怡贵妃让妾身远远看一眼的,贵妃娘娘整日都与嫔妾在一起,与李将军更是从未有交集,又何来私通一说?皇上若不信,问问听雨轩的内侍和嫔妾身边的侍女便知。」

她说得有理有据,到底是聪明人,说的话极具信服力。仔细一想,那邓瑶说的话的确经不起推敲。

李朗看着邓瑶,语气不善。

「邓嫔娘娘,昔日还在府邸时你我曾有过几面之缘,您当年自荐枕席被臣拒绝,昨日又故伎重演,微臣食君之禄,万不可能做这般有辱皇上的事,您今日便想至臣于死地。」

他双手抱拳,对着刘执便是一拜:「皇上圣明,臣敢以项上人头起誓,今日所言非虚。」

皇上暴怒,拿起手中的茶盏朝邓瑶头上砸去,后者瞬间头破血流,刘执大骂其贱人,随后下了道旨意,将邓嫔处死,连带着撤了她父亲的职。

被拖走的邓瑶望着李朗,笑得疯魔。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谢瑛?!李朗!!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刘执面上挂不住,自己的女人竟如此痴迷自己的臣子,而他又对自己另一个女人爱慕多年,发生这种事对于皇室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深知惹祸上身的李朗直接跪地叩首。

「微臣有负皇恩,怕是无法再教授三皇子。此生愿以身许国,终生留在漠北,非死不回,还望皇上成全。」

我内心无比震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朗谢恩,退下,与我擦肩而过。

在这,他的下场只有死,留在漠北尚有一线生机。

原先我一直跟着他后面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了,终于也让我欠了他一次人情。

只是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还了。

李小二,此后天南地北,再无相见时了。

19

人的心中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它便会生根发芽。

「阿瑛,告诉朕,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入宫?为了什么留在朕的身边?

「谢瑛,你究竟爱朕吗?」

刘执问了我许多问题,却让我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为了阿姐进宫?为了谢家争宠?为了保命在这深宫中苦苦挣扎。

我爱刘执吗?

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谎言。

「你做的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为了保全你谢家的后位?

「谢瑛,这么久了,朕发现,朕竟从未了解过你。」

他的眼神冷漠凌厉,右手钳住了我的脖子,我甚至相信,只要我点头承认,他下一刻便会要了我的命。

「皇上,这重要吗?」

半晌,我低声开口,带着些许自嘲。

「从你不顾我和阿姐,让那娑达公主进宫,到听信别人的谗言,污蔑我与李朗有染。这桩桩件件,又有哪一件是爱呢?」

「大胆!」他大声呵斥,转而给了我一个耳光,「谢瑛!不要仗着朕宠幸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从前,他说他爱我的直言不讳,纵容我的娇蛮任性,允我喊他的名字,做尽所有大不韪之事。

如今,却是多说一句皆是错。

「皇上,这么多年了,我亦是才发现自己看不透你。你看上去对所有人都有情。实则,对谁也没有爱。」

帝王之爱,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呢?又怎么配得到真心呢?

「怡贵妃谢氏,以下犯上,恃宠而骄,褫夺封号,降为嫔,即日起非召不得面圣。」

我失宠了,连带着失去的,还有抚养晋阳的权利。

小小的孩子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我跪在地上祈求他们不要带走我的孩子,可是于事无补。

最后还是阿姐出面,将晋阳养在自己名下,听说她在御书房和刘执大吵了一架,刘执大为气恼,将砚台砸得阿姐满头是血才收尾。

我听到后心中无比酸涩和自责,这世上只有阿姐会替我遮风挡雨。

可是,我欠阿姐的也更多了……

20

正和 12 年。

下月便是新岁,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除了冷宫和我的听雨轩。

我是罪妃,自从失势后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我便也心安理得地在听雨轩做着缩头乌龟,小院很安静,阿姐拨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女照顾我的起居,平日里阿姐与祥嫔姐姐倒是常来看我,也不至于受委屈。

因着三皇子逐渐长大的关系,祥嫔姐姐跟着晋了位分,成了祥妃。

孟雨嫣最近收敛了许多,对孩子还算上心,刘越在她的教导下性格也是沉稳了许多,连带着刘执对她也多有照拂。

晋阳正是顽皮的年纪,时常跟着哲儿一起惹是生非,景文和二皇子刘越书读得好,还未开府已经破格去太和殿听政了,四皇子刘乾年岁小一些,也有了少年的模样。

父亲身体还算硬朗,阿睿已经长成了 15 岁的毛头小伙,在军营历练了几年,听阿姐说那小子在营中表现不错,没有丢父亲和谢家的脸。

这几年后宫又多了许多新面孔。

圣眷正浓的是辰妃傅柔,她是傅太尉的亲妹,那傅太尉傅崇年纪轻轻却是手段雷厉风行,很得刘执的心,连带着他妹妹也在宫中一路晋升。

其次便是梅妃、竹妃,她俩原是边境小国进贡的舞姬。入宫便得了宠,先后生下了二公主刘莹和五皇子刘祈后更是风光无限。

丽妃娑达是个坏脾气的,到底是公主出生,忍不得被几个舞姬踩在头上。刘执怜香惜玉,对她也算宠爱。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怀了三个孩子都小产了。

为此娑达对生了孩子的梅妃、竹妃分外厌恶,几人相见,必要吵闹一番。

听着阿姐说的那番场景,我不由得想起当初的郑秋月和叶昭兰。

真是有意思。

「阿瑛,皇上偶尔还会向我问起你,想来也是气消了,不管为了什么,已经这么久了,也该放下了。」

他气消了?

听着阿姐的话我反而气笑了。

我与刘执其实并无矛盾,只是我们都无法跨越心中的鸿沟。他执着于我的真心,我执着于他的真心。

不,我忘了,帝王是没有心的。

「阿姐,罢了,如今你身体安好,景文争气,晋阳养在你名下我也放心,阿睿大了也能承继家业,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只想平凡过完此生,如同祥妃姐姐一般。

「阿瑛!」

「我去喂喂穿云……阿姐,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随便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我看着天,脚步却沉重。

这两年瞬息万变,我容颜未改,心却日渐衰老。

来到马场,习惯性地吹了声口哨,却没有看到穿云,心中莫名有股不安。

「穿云!」

我不断呼喊,找了几圈,却再没有听到它回应我的马蹄声。

「别喊了,谢小主」

扫洒的太监低头清理着马草,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

「丽妃娘娘今日来马场,看中了您那穿云,那马儿太烈不服管束,伤了丽妃娘娘,叫人打断了脊梁,没两下就活不成了。」

我这才看到地上有一摊红色的血迹,他脸上带着讥笑,头都未曾抬起,说着的话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那是我的马,那娑达有什么资格处置它?」

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想到穿云无辜的眼眸,我只觉内心一阵刺痛。

娑达,又是娑达。

我谢家的马,那娑达怎配骑?她北疆与我有血海深仇,如今他们的公主堂而皇之地杀了我的穿云。

「你们是死人吗?竟不阻拦,也不来通报!」

我气急,哪怕有人来告诉我,我都不会让穿云受伤,这一瞬间我无比怨恨自己没有早点来。

「谢嫔,从前您是贵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现在您不过是罪妃,别看还是嫔位,比之宫里的内侍,也没高上多少。」

太监抖了抖扫帚,冷哼一声。

「您现在若跑得快些,指不定还能看到那马儿的尸首,晚了估计被内侍拖去外头乱葬岗埋了。」

耳中听不到其他声音,慌乱地牵了匹马,我不断往宫外飞奔。

我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回家,可是我还没有跑出几步路,就被宫中的禁卫给拦了下来。

他们把我从马上扯了下来,用剑指着我的喉咙,我像疯了一般不断撞开他们,想走出那扇大门。

后来,门又关了。

我看着娑达挽着刘执高高在上地从我面前走过,刘执面色沉着没有给我一个眼神,娑达的脸上满是笑意。

「皇上,那便是谢家的女儿?

「哼,她好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她将手帕放在鼻子前,好似十分嫌恶,

我的手指在地上磨出一条条血痕,被人拖拽着回去,眼中只剩下一道道紧闭的门。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再次睁开眼已是几日后,阿姐和祥妃不眠不休地在我床头照顾我,令我好生愧疚。

「阿瑛,你是疯迷了吗?宫内骑马冒犯天颜,若非皇上仁慈,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阿姐有些后怕,握着我的手满是不解,她脸上没有血色,一看就是辛苦了好几日。

「娑达杀了我的穿云,我要她的命!」

我嘶声喊着,嗓子干涩得不像话,像是涌出血来。可是那股子恨意,却同那血液一般在我身上游走。

「不可胡说。」

祥妃姐姐捂着我的嘴,身子往外探了探,确定无人后低声道:「丽妃是北疆公主,两国关系方才缓和,不到万不得已皇上必不会动她,这几年你失了宠,我与婉姐姐亦不得势,这宫中多是踩高捧低的人。

「阿瑛,若是想要报仇,你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万不可再如现在这般颓靡,知道吗。」

阿爹曾说,我是高飞的鹰,我比许多男儿都要强。可是我现在却是他人口中——

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呵,如此可笑。

李小二走了,现在,连穿云也没了。

我仿佛失了斗气的鸡,整个人再没有以往的朝气。

见我这一阵子浑浑噩噩,陌荷姐姐提议晚上去守岁,今夜是大年夜,宫中照例会放烟火与民同乐。左右我们三人不得宠,也没人会来找我们。

我本不愿,阿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又开始频繁咳嗽,我心里隐隐不安。

但是看阿姐也很是欢喜的模样,还是无法推托。

记得前几年我还得宠的时候,每年岁末刘执必会在登燕楼摆一桌家宴,那儿赏景位置极佳。

失宠后,别说大年夜了,我却是连门都不大爱出。

子时锣声敲响,万千烟火齐鸣。

「真美呀,阿瑛,还记得年少时二哥偷带我们出门,那时你与阿洛还小,珏哥哥便将你俩放在肩头,我们也是这样一般,看着烟火灿烂。」

阿姐脚步有些踉跄,扶着城墙望着远处,微微笑着,像是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候的家里真热闹呀。」

幼时有记忆开始,大哥谢安与父亲便常年驻守边塞,但是家中人多,有阿娘、有二哥谢珏、阿姐谢婉和我,还有小我一岁的小弟谢洛。

彼时我不过像现在的晋阳这般大,却是几人中最不让阿娘省心的。

没过几年大哥娶了妻,生下了阿睿又重返军营,阿姐也嫁了人,成了太子妃,二哥则追寻父兄从了军。

谢家,彻底没有往日的烟火气息了。

又过了几年,阿姐成了皇后,我成了京中的女纨绔,12 岁的小弟不顾母亲阻拦,留了封家书偷偷去了北疆历练。

再后来……

我的兄长和弟弟都成了祠堂里的小木牌。

倚在城楼一角,我看得欢喜,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笑容还在脸上,转头却只看见捂着嘴不断咳嗽的阿姐。

身旁的陌荷姐姐慌忙伸出手,阿姐像是破碎的蝶,直直地倒了下去。

「阿姐!」

「阿婉!」

急急上前,我抱着阿姐,方才发现她此时瘦得可怕,身上的骨头膈得我生疼。

「真的太……累了,我该走了。」

她呢喃着,口中不断涌着鲜血,瘫软着像是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

「婉姐姐,我去请太医过来!你莫要说胡话!」

耳边是陌荷姐姐惊慌的声音,她慌乱地跑了出去,口中满是祈求。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不冷静,也没见过阿姐这般痛苦,整个人只能坐在原地不断发抖。

「多活这几年已是上天垂怜……看着景文长大阿姐已无憾了,接下去就靠你了……阿瑛。

「你要……好……好……活下去……」

火炮的声音太大,我看着阿姐的嘴张了又合,心中的悲伤被无限扩大。

「求求你,阿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阿瑛不行的,阿瑛真的不行的。」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我阿姐啊。」

我的声音喊哑了,阿姐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

「阿瑛……兄长和弟弟……来接我了……」

我抱着阿姐,呆呆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感觉她的温度一点点消散。

烟花散尽,耳边是他人的欢声笑语。

而我却没有阿姐了,这世上我最后的手足在这年远去了。

21

正和 13 年,皇后薨逝。

国丧钟声响彻宫内外,红色的锦缎窗花陆续被撤下,换上了丧幡,没有新年的喜气,一时间整个皇宫都是白色,人人脸上皆是哀容。

阿姐躺在梓宫中,她身上穿着云合皇后的朝服,头上戴着代表后位的凤冠,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皇后,那是多少女人挤破头都想坐上的位子,却是成了我阿姐一辈子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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