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依旧是很小一团,抱起来轻轻软软,闻起来香扑扑的。
我一看就可以看一整天。
这些日子,陆凌焱来的也少了,他的妻妾们也有几个怀了身孕,想必他近来是分身乏术了。
他不在,我便自在。
只是我不乐意在宫中闲逛罢了。
谁都知道我是谁,谁都能用一双鄙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
今日难得,正是西盈阿姐的生辰,我想出去折一枝桃花祭她,谁知碰见几个渣滓一样的畜生。
「嫂子这般好容颜,我哥哥不要,我要啊,哈哈哈哈!」
「啧啧啧,这相貌,这身段,肤若凝脂,手若柔荑,果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瞪什么!一个被璋国灭族的偷生之辈罢了!」
若是从前,管他是什么皇亲贵胄。我早就废了这几个人的双眼,割了他们的舌头喂狗。
可是现在,我连剑都拿不起了。
好在他们也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折了桃花,不急不缓地走。
西盈阿姐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哥哥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是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西盈阿姐赤身裸体地躺在寝宫的地面,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致命的一处在后脑。
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袭桃粉色衣裙,递给我一坛她亲自酿的桃花酒。
「卓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能感觉到兄长捂住我眼睛的手剧烈的颤抖。那是他的妻,他唯一认定的女人。
却被那群璋国的士兵凌辱致死。
我的眼睛里莫名又起了一层雾。
这时候,忽然一阵风,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桃枝上已经挂上了一块令牌。
是罗刀弗的令牌!
我立即抬头,却只是看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和宫墙。
这时候,一双绣花鞋停在我面前。
「你就是萧卓儿?」
我透过桃花,看见了她的脸。
许是所有人见到她都会屏住呼吸。不过美则美矣,开口却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是。」
「王上宫中的画像,也是你?」
「不知。」
「贱人!」
我差一点就冷笑出声,如此愚钝的模样,还真是白费了她这副好皮囊。
夜里,我祭完了西盈阿姐,便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跟着我的两个丫鬟,都任劳任怨的,跟着我,也算委屈了,我也犒劳犒劳她们。
她们塞得嘴巴满满的,冲我笑,「娘娘,你做的菜真好吃!」
「别叫我娘娘,」我微笑说:「若是可以,无人时候,叫我姐姐吧。」
她们重重点头,我看见泪水在她们眼里打转。
门外一阵吵闹,她们立刻站了起来。
我走了出去,看见陆凌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就他一个,身边一个内官,扶着他。
他饮酒了,饮得很醉。
他靠近的时候,满身酒气。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许久没见过他悲悯的神色。
他皱着眉,很深很深,手拂过我面庞的碎发。
我有些防备地躲开。
他却抓住我的手,「卓儿,你为何总是如此待我?」
明知故问,真有你的。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任由他醉倒昏睡在我床边。
夜,我举着那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
上头的花样变了,添了一个脸谱模样的刻纹。
还有一盏灯。
元宵时候,璋国会从宫外引进乐师和杂技。
那时候,罗刀弗会来吗?
陆凌焱翻身,抱住了我,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侧,「卓儿……我知道……我坏透了,你知道,我为何凌迟你兄长吗?」他并没有说下去。
我摸向枕头底下的匕首,多少次,我想用这匕首刺入陆凌焱的胸膛。
只是一命换一命,太便宜他了。
我不能让阿远孤苦伶仃。
这把匕首。是我父王赠予的。贴身携带多年,割过肉饮过血。
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萧国的女子,从来不会逆来顺受。
从不会,忘记仇恨。
这几日,后宫不得安宁的很。好在我并不在乎那些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争权夺位。有时候听着两个小丫头嚼舌根,倒也有趣。
这些女子。应该是真的爱陆凌焱的吧。
不然当日那位云夫人,也不会那样因妒成恨。
再等两日,也许元宵节的时候,我就能带着阿远,逃离这里。
元宵节那天,我忽然病了,毫无征兆地发高烧。
浑身起满了红点,太医来看,立即就说:「这是传染人的瘟疫,数年前发过一次,尸横遍野!快!速速把这个宫中的人遣散出去!」
阿远被奶娘抱走,我是要被连夜送出宫的。
宫中权贵都在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度佳节。
自然无人理睬我。
谁也没有上报,大家心照不宣。
阿远和两个小丫鬟待在一处,我即便担心得要命,也无能为力。
若是他也传染了我的病症,婴孩体弱,怕是挺不过去。
还在伤感惆怅之时,轿子已经出了皇宫。
不知走了多久。
只觉得人声越来越稀少。
终于,落轿。
我刚想下去,就被两个轿夫围住。
「娘娘,不是我们想杀你,是上头。你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们,去找云夫人吧」
「再说了,你本就得了瘟疫,了结了还得谢谢咱们。」
「哈哈哈哈!!笑话,太好笑了!」
是罗刀弗的声音?!
「这哪是瘟疫,不过是我使了点小花招让她出宫罢了。」
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影藏在夜色里,可是那样高大的身躯,一看就知道是他。他忽而从高处跳下,挡在我的面前。
「既然你们这么怕鬼,那就,自己去当鬼吧?」
罗刀弗只不过用刀背点了点那两人的脖颈,那两人就吓晕了过去。
他转而看向我,向我摊开手心:「喏,把解药吃了。」
他居然在令牌上下了毒!
我的阿远还在宫中呢!
我气恼得夺过他手中的药丸吞下去,一拳打到他的胸口。
他没有躲,我的手却疼得要命。
「丫头。是时候了。」
「什么?」
「你的家仇国恨,是时候要报了。」
月光中他认真的神色,居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几年前,在萧国的时候,我同陆凌焱出山打猎。
陆凌焱同我走散,我遇见一头黑熊。
连射数箭未能伤其要害。
以为性命要结果在那片林海。
那日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和罗刀弗很像。
大漠里,黄沙满天,萧卓儿骑着马跟在罗刀弗身侧。
「丫头,你害怕吗?」
罗刀弗转头望向她。
这女子却皱着眉问:「怕什么?」
「哈哈哈哈,真是平白的胆子。」他似乎在卖关子。「我们要借的兵,可不是中原那些细皮白肉的,这群蒙古兵,是生吃人肉的鬼啊。」
萧卓儿喝了口皮囊中的水笑道:「再如何英勇,也比不过你罗刀弗呀。」
她已经变得太多了。
一把软剑舞的虎虎生风。翻身下马,三下五除二就支起了火堆。
烤火的时候,她将干粮也在火边烘热了。
罗刀弗看着她被火光映衬的脸,依旧是那样美。像是一株茉莉的纯白模样。
可是那看似柔软的茉莉的心,已经硬如磐石。
「喏,给。」
被烤脆的饼,格外的香。
罗刀弗吃着饼,继续观察萧卓儿。初见时,她不过就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野丫头,如今,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那时候,他奉命暗杀她,却无意发现了那个总在她身侧的璋国太子的秘密。
罗刀弗当时本就是为璋国办事,本不乐意多管闲事。
可那日罗刀弗蹲在房梁之上,听着还是少年的陆凌焱碎碎念。他看着少年盯着那个荷包。
「你为什么那样傻?对我一点防备也没有?
冲我笑成那样。你是个榆木脑袋么,相信我装出来的痴傻。我只是为了利用你罢了。两国相争,不择手段也要赢的。」
「你以为我真的爱吃你的菜吗?不就是油盐酱醋混成一团,比我母亲做的差远了。」
说了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将那荷包贴身揣进了胸口。
罗刀弗居然看见他笑了一下,似乎在自嘲,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年心事,罗刀弗没经历过。
「最近那位公主,可否有什么动静?」线人来的时候,陆凌焱第一次没有交出去她给他的东西。
「没有。她精明得很,不容易。」
「王上等不及了,太子殿下也不必再费心了,王上已经安排好了。」
「姐姐。」他唤那位线人姐姐。
「这样,最后他们是不是都得死?」
「凌焱,你难道不记得,他们曾经是怎么凌辱我们璋国的吗?你难道不记得,」那个瘦削的女子顿了顿,「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线人走后。罗刀弗看见陆凌焱静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荷包。
思量了很久,终究是没能烧掉。
那时候,罗刀弗才明白,原来在萧卓儿身边的少年,打着这样的算盘。
许是璋国王上看透了自己儿子动了心,才叫他来结果这公主的性命。
若是自己当时真的下手,此刻的萧卓儿,就不会在自己面前,也不会给自己烤饼吃了。
近来我终于不再做噩梦。
居然能睡个安稳觉,是我之前奢望不来的。
之前的梦里,是血,是战争,是震天的哭喊。
是笑着的小结巴,忽然伸出刀贯穿了我的心脏。
浑身是汗哭着醒来时,我却总是希望那是事实。
今夜,我居然睡得安稳,若不是剑柄硌到我的背,我也许能睡到天明。
沙漠的夜空,星罗棋布,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
罗刀弗在一旁,看着火堆,时不时添些柴火。大漠有狼,是要防备的。
我望着那火堆出神。
想起十八岁国破家亡,我初次被带到璋国的时候,陆凌焱还是太子。
那个时候,我作为敌国王室,本是必死无疑的。
我在战争中被砍了一刀,几乎伤到要害,若不是陆凌焱把我击晕待去璋国,我早就失血过多而亡了。
那时,我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醒来的时候被灌着汤药和饭食。
我只是昏沉,铺天盖地的梦魇。
醒来的时候,又是痛的精神恍惚。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那时真的以为活不下去,心想就快些结束这痛苦。
只是有个人每天都来照顾我,喂我喝药吃饭。
我心中隐约知道,那是陆凌焱。
我趁着他喂我喝药,一口咬上他的掌侧。直到血腥味蔓延到口腔。他闷哼一声,没有动我。
「滚,再也不要来!」我当时气若游丝,也不知道口中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他还是每日都来。但我咬紧牙关死活不张口。
他还是轻易地叫我妥协了,「你兄长,此刻正在璋国天牢之中。活下去,他才有机会活。」
「陆凌焱,你干脆杀了我多好。把我医好了再杀,有必要吗?」
「萧卓儿,活下去。我等你来取我的命。」
也许正是那一句话,支撑着我撑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拼命咽下汤药和食物,只为了活下去,救兄长,报我的仇。
所以即便伤口时时刻刻都疼得让我发抖。
即便胸口也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
即便连梦中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还是静静地躺在陆凌焱的怀里,任由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
他是那样轻柔地抱着我,分明是那样暖的怀抱,那样暖的人。
那时我翻来覆去地想,为何竟能做出那样的事,为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对我演戏呢?
「最后一口,听话,就最后一口。」
每天,他都会说这句话。
他总是来去匆匆,我无力睁开眼,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只能闻见他身上不同的香气,知道他去了哪里。
「求求你,卓儿,活下去。」
似乎总有泪水滴落下来,又被抹去。我心中想,也许对一个将死之人,他所作所为,是真心实意吧。
我那时一定看起来了无生气,连陆凌焱也以为我要死了。
的确好累,可是我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我哥哥还在天牢里,我还要当面再问一问陆凌焱。
后来我渐渐好转,陆凌焱没再出现。
我被藏在璋国的角落,只要被发觉,就会和兄长一样,压入天牢。
那时候我听见丫鬟说,陆凌焱娶妻了,所以才许久未来,居然一口血直冲上胸口,吐了出来。
那时的我还是会为他伤心的。
我后来知道,兄长从未被捉拿,是源于那一次节日。我刚刚能下地不久,却也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被软禁下去。陪侍的丫头不聪明,我使个小手段就出去了。
那日是中秋,我扮作宫女,在宫中递菜。
陆凌焱在宴席上,我遥远地看着他。
他那样高兴,穿着华丽的衣衫,身旁是他的正妻。
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么,曾经狼吞虎咽吃着鹿肉的人,此刻却坐在这样精致的桌前,夹着这样极尽奢侈的菜肴。
他身边的女子,温婉贤淑,只是安静地笑。
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曾经说的母亲和姊妹。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其乐融融。
那我呢?我的家呢?
我的父王母后,我的兄长,西盈阿姐呢?
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我也这样快乐。
我咬紧了牙,恨不得立即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还没等我出手,突如其来的箭雨,直直地射向他们。
我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
璋国的王上被一支箭射中眉心当场暴毙。我认得那箭,是兄长独有的箭。
那时我欣喜若狂,兄长没被捉拿,他来救我了!他来接我回家了!
我看向宫门口,果然,一袭黑衣的兄长手持弓箭,身后无数萧国的士兵。
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兄长能带我离开的。
我大叫一声,「哥哥!」
兄长的目光触及我时,我看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慌张,果真,还未等我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冰冷的剑就抵在我的腰侧。
那个方才一直在我身边宫女打扮的人,居然一直在监视着我。
「萧堇容,你若是再敢上前一步,你妹妹,可就无命可活了!」
「哥哥,莫要管我,若是能报得灭国之仇,就是我粉身碎骨,也值得!」
「卓儿!」
我看见兄长皱起的眉,他冲我微笑说:「卓儿,是我无能,无复仇之力,我明知这已经是一场瓮中捉鳖的伎俩,却还是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瓮中捉鳖?璋国王上不已经死了么。。一个灰发的老朽,已经僵直了身子,再不动弹了啊。」
此时,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无数御林军,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丫头!你醒了?」
罗刀弗把我的思绪从过去牵扯回来。
我看向他,他正微笑看着我。火苗依旧跳动得欢快。
「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何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佣兵据点呢?」
况且,如何才能使得那群只认钱的雇佣兵,跟我们走呢?
罗刀弗却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客,大名鼎鼎。可是我总觉得他有些过于乐观。
我们要攻打的是璋国,是拥有百万铁骑的璋国。
陆凌焱十九岁生辰的时候,萧卓儿为他跳了一支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卓儿。
她居然也是善舞的。陆凌焱看过很多舞,那些舞大多为了取悦人而跳,腰肢柔软,神色艳俗,他本是不喜欢看的。
可是她不一样。
她从来未在他面前穿过这样的衣裙,樱桃口点了胭脂,雪白的双颊上一抹粉。
那样娇俏。似乎是春日的薄雪。
她很认真,似乎排练了多次,飘然旋转的时候,衣裙外的珰珮轻轻碰在一起,很清脆的声响。
她忽而靠近的时候,依旧是那熟悉的甜香。
「小结巴,娶我吧。」她在耳边轻声说。
陆凌焱啊陆凌焱,他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是要下地狱的。
叛国,是万劫不复。
他是一定要负她了。可是为什么,人心如此脆弱,他原本自信的自持,却可以在短短数月就溃不成军。
他一把抱住她,很紧很紧,这样,她就看不见他装满了愧疚的眼睛。
他一直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只要对她好,她终究会原谅他。
可是那天,他看见了她的眼神。
是绝望的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她毫不留情地用腰侧的剑砍向他。
「王上,今夜……」
陆凌焱从奏折抬眼,随手指了个花名。
「今晚是去芸夫人宫中。」
「太子可睡了?」
「回王上,已经让乳母哄睡了。」
陆凌焱去云溪殿前,还是去看了看阿远,她口中的阿远。如今已经白白胖胖,愈发叫人喜爱。
萧卓儿,如今你在何处呢。是否已经借到兵,要来灭我璋国呢。
他的手触了触婴孩的软嫩小脸。
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许只能对着他,才能真心笑一笑了。
云溪殿内,灯火通明,芸夫人似乎用尽一切来表示对王上的欢迎。
这个男人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看她一眼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下仆,本就是使了手段才能让王上多看两眼的人。
如今,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怀上孩子母凭子贵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把握。
之前各宫传来有孕的消息,她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此作罢,谁知一个个都不过三个月就流产。
「王上,您已经多日不曾尝过妾身口上的胭脂了。」
陆凌焱喝着酒,看着本来还算端庄的女子渐渐将衣衫褪下。
他顺势一搂,那女子便瘫软在他怀中,泪光点点,娇羞可人。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将袖中准备好的迷烟轻轻挥洒在她面前。
他抱着昏睡的女子走入床帐,把她放下。
「王上。」忽然有一黑衣女子入内,正是那天站在他身边的画师。
「照旧吗?」
「嗯。」陆凌焱说罢,走去外殿。
那女子熟练地将床上芸夫人的衣衫尽数褪下,又从手中变换出一刻药丸塞入她口中。
不多时,芸夫人便在床榻上扭动起来。
每一位妃子都以为,她们曾无数次和王上春宵一度。其实都只是幻象,就连怀孕也只是服药过多导致腹中瘀血,才诊出了喜脉。
到底为何如此,只有陆凌焱自己知道。
「长公主的忌辰快到了,王上是否要出宫祭拜?」
流瑛从芸妃的帐子里出来,看着陆凌焱给自己斟了杯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端着那杯茶,她看得呆了。
「姐姐那样寂寞,自然要去的。」陆凌焱放下杯子,摩挲起了身侧的佛珠。
姐姐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狠狠地报复了。让他千刀万剐般的死去,让他被乌鸦啄食。
为何璋国同萧国,就是天生的宿敌,要纠缠不休呢?
「凌焱,帮我杀了他,一刀一刀地刮了他。他怎么能娶别人?我们联姻在前,他分明说过爱我的。」
姐姐从城楼跃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父王母后因姐姐为情自裁,说是辱没了璋国体面,将姐姐葬在了山上,再不是璋国族人。
那个男人,是他在萧国做质子时,就认识的人。是在萧卓儿生辰时,逼着萧卓儿刺自己一剑的人。
也是萧卓儿的亲哥哥。
那个人曾挥舞着长鞭,将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于是那天,他就让萧卓儿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如何一刀一刀将她的兄长凌迟处死。
那时候的自己,如同发疯了一般。他恨萧卓儿的冷漠,于是亲手将这样的场景呈现在她眼前,看着她的痛哭哀求,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张脸浮现出表情。
可是那一瞬间他才清楚地知道,萧卓儿这一辈子,也许对自己,只会剩下恨了。
陆凌焱握了握拳。
「既然要去,那还是得照旧。」
「是,奴婢这就安排。」
那时候,萧卓儿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萧堇容刚刚封了太子。那年,也是萧国同璋国定了姻亲的一年。
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年方十六,送来千金聘礼,望与萧国太子殿下萧堇容结成秦晋之好。
萧堇容当年,不过十八岁。
无可挑剔的容貌身姿,配璋国长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璋国?他们长公主只配给我做妾罢了。」
萧卓儿记得,哥哥在和交好的友人下棋时说:「只不过人家上赶着来做我的妻,我也勉为其难应允罢了。」他说罢便将了对面人的军,「阿升,下回下围棋吧,象棋实在太无趣。」
那位名叫阿升的,便叹口气,「长公主你都不要,怕不是……」
萧卓儿没听清接下来他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他嘟囔「瘸脚鸡」之类的话。
兄长赢了棋,自然也在兴头上。
「走,哥带你吃宫外好吃的去!」
那天是元宵,萧卓儿第一次被带出宫去,看着眼花缭乱的花灯迷了眼。
萧堇容给她买了最贵的花灯,最贵的糖葫芦,桂花糕,她吃呀吃,笑呀笑。
最后,哥哥带她上了最高的琉璃塔。
她看见一条街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哥哥!」她趴在他的背上,都快忘了呼吸。
「卓儿,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萧国的好风光。」
「哥哥,璋国的长公主长什么样?和大姐一样漂亮吗?」大姐去年生了病,父王母后说送去看病了,再也没回来,卓儿好想大姐,想大姐做的梨花膏、桃花饼。想大姐香香的被窝、暖暖的手。
「呸呸呸,她也配和大姐比?」
萧卓儿听见哥哥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有水珠滴在了手背上。
「哥哥,你哭什么呀?」萧卓儿看见哥哥湿润了的眼睛。
「哥哥没哭,花灯太亮,闪了眼。」
萧卓儿心中闷闷的。却听见哥哥忽然朝着琉璃塔下大叫:「西盈!嘿!西盈!」
楼下有女子抬起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她看见他们时,那圆圆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
她用力地挥着手:「阿容!!」
萧堇容放下背上的小小人儿,「乖乖在这等一下我!千万别乱跑!」
哥哥的表情高兴极了,萧卓儿还没点头,他就冲下了楼,萧卓儿踮着脚尖看楼下。
哥哥站在了那个女子跟前。
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邀请她去琉璃塔。
当他们走动起来,萧卓儿才发觉,那个姑娘,是个坡子。虽说是像茉莉一般的女子,走起路来,却一高一低,像是刚才那个男子说的「瘸脚鸡」。
「西盈,这些天我太忙,都没有空从家中出来,你莫要怪我。」
那个姑娘挎着一个花篮,里头是她的绣品,有香囊,手绢,还有同心结。
「我哪里敢怪你呢,你能记得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少女低垂着头,萧堇容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一朵绒花。他送给她的绒花。
这是她唯一收下的东西。
「听说太子殿下和璋国长公主订婚了。今后……今后……」
她忽然抬头,笑着说:「今后,就把我忘了吧。」
此时,烟花忽然在夜空炸开,是皇城的烟花,若是今夜他们没出来,是可以看得更真切的。
那个叫阿升的少年光顾着在琉璃塔上把酒言欢,没注意到萧卓儿已经下了琉璃塔。
她戴着那个狐狸面具,跑向烟花的方向。
她跑呀跑,忽然有一只手臂拉住了她。
「前头是湖,莫要跌下去。」
萧卓儿回首,是一个和她一样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比他略微高一些的女子。
青色的衣裙,配以流珠,手上戴着四个玉戒指,晶莹透亮。
「小姑娘不要太冒失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摸了摸萧卓儿的头,萧卓儿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浓烈却又清澈的双眸微微上挑,正对着她微微的笑,一刹那,萧卓儿想起了大姐,虽说大姐和她长得不像,可那温暖的眼神和手掌,萧卓儿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
「瞧,这姑娘的面具同你的一样呢。」
「不过是萧国的破玩意儿,谁稀罕!」那个少年说着就要取下面具。
「别胡闹了。」女子笑着打落他的手,又看向萧卓儿:「你家大人呢?」
「我哥哥他……」
「卓儿!」
萧堇容跑来的时候,萧卓儿已经牵起了那个大姐姐的手。
萧堇容第一次见到陆悠臻,就是在这个元宵夜。
「你们做什么?」萧堇容将萧卓儿拉向身后,目光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被面前女子的美貌惊艳了。浓烈的眉眼,和西盈很不一样。
只是她的打扮,不像是萧国人。
「是你妹妹差点跌下去,不识好人心。」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开口说。
「阿焱,莫要失礼数。」
那个女子微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公子莫要怪,我们是璋国人,来此游历,相遇便是缘分。此乃我国最珍贵的玉石所制,送给令妹做礼物。」
陆悠臻一点也不恼,莫名其妙的,她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知何处见过。
这是使臣带来的画像上的男人,那天在宫中,她静静地端详着那张画像。却不知道,在萧国,这个男人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打开,而是随手丢进了炭火之中。
「璋国来的?觉得萧国的风光如何?」萧堇容觉得面前二人没有恶意,倒是随和起来。
「自然是好的,随不及璋国地大,小却有小的精致。」陆悠臻将玉佩递给萧卓儿,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过去。
那天元宵节,是陆悠臻一生也忘不掉的。在一轮圆月下,她认出了这个男子,就是她日后的夫君。她自诩骄横跋扈惯了,多少男人见了她连说话也说不利索。
原这萧国太子,倒也不错。居然样样都合她胃口。
「敢问姑娘芳名?也算交个朋友。」
「下次见面之时再告诉你,有缘自会相见。」
萧堇容心中藏着一些秘密。
那天,线人来报。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在城门一跃而下,血溅璋国时。
他知道,他总要还了这一笔债的。
闭上眼,眼前浮现的,竟全是陆悠臻的面容。她的眼睛、笑容、泪水、嗔怒。
他以为,她没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就像那天她通红着双眼咬着牙说的那样,「萧堇容,你以为你是谁!」
自问萧堇容是谁?
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连承认自己爱上另一个人都不敢的懦夫罢了。
他怎能不心动?
那样骄傲的长公主,满腹诗书的女子,连兵法都能说得令他拍案叫绝的女人。
世上再没第二个陆悠臻这样的人了。
只是,他又如何能抛下那个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女子?又如何能够承认,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居然走进了自己心中呢?
「太子殿下,若是有一日,你有了别的女人,西盈绝不会再活于这世上。」
可那样骄傲的女子,居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她说过她最怕高,竟然能那样就跳下去。
是他,是他害死了陆悠臻。
但是这个秘密会永久地深埋心底,有些事就应如此。就像萧卓儿永远不会知道,大姐早就不在人世一样。
又赶了几天的路,当我和罗刀弗终于汗流浃背地看到兵营时,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酒肉的香气,听到了雇佣兵喘着粗气的声音。
「嘿!看门儿的兄弟,麻烦通报你们大王一声,中原来的人想谈笔生意。」
我看着罗刀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真不知道一穷二白的我们,如何能和他们谈条件。
「哈!中原人!嗯?」
那个如同一头熊般壮硕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罗刀弗,却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目光里投射出令人作呕的光来。
「女人!中原女人!」
我一把软剑出窍,几乎打到他肥硕的脸颊。
他终于闭了嘴,额头上沁出冷汗。
瞬间,其余的兵将我和罗刀弗团团围住,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躯,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盔甲,面孔都隐藏在了盔甲之中。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黄沙弥漫,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鹰啼。抬起头,看见一只巨大的雄鹰在上空盘旋,不多时便朝着我与罗刀弗俯冲而来。
罗刀弗挥起刀阻挡住了它锋利的鹰爪。
那鹰似乎知道这个敌人不是善类,飞起后,却也没有飞远,而是朝着军队后面飞去。
等到那个马背上的大王出来,我才发觉,那只鹰,正乖巧地停在他的肩膀。
那个大王,是我见过最魁梧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似乎眉毛都同鬓发连在了一起,通红的脸颊,肥厚的嘴唇,似乎一只手就能将人的头骨捏碎一般。连那匹马,都不像是中原的马匹,几乎大了一倍。灰蒙蒙的鬃毛在风沙中飘动着,它却一步也不动。
他看见我们,目光略过我,直直地看向了罗刀弗。
一炷香后,我们坐进了大王的营帐。
原来,罗刀弗的师父去世后,将衣钵交与他,只是他出走未接,城主位置一直空着无人敢坐,永夜城便散了。
「你说!你是黑面鬼师兄???」罗刀弗几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城主,永夜城的易容术你是知道的,之前永夜城散,我潜了进来,杀了蒙古王,得个清闲,想不到,我们居然能在相见。」
我看着那手指如同萝卜一样粗的大王轻轻地拿起一杯茶水。那小巧的杯子在他手中显得预加的小。
他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这位小女子,我似乎见过的。」
罗刀弗笑着说道:「黑面鬼,若是你恢复了原样,让我放心,我便将来龙去脉都讲与你听。」
「哈哈哈哈,善。」
只不过一个晃神,那人周生升腾起几拢白烟。
再看时,竟是一个白面小生的模样。瘦而高,一袭黑色长袍,竟像个文弱书生。
罗刀弗看我呆了,不屑道:「别看他这样,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黑面鬼微微一笑,并不恼。
「城主,这下你可说了?」他一双桃花眼淡淡的瞥向我,又看向罗刀弗,我心中只是惊讶,罗刀弗口中杀人不见血的黑面鬼居然是这样一个玉面郎君么。
说明来意,黑面鬼逗着他的鹰,点头说。
「我如今只是在此清闲,兵权不在我处。这个军营中真正掌权的是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的方术极其厉害,制毒也举世无双。若是要说动她,必须得付出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