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卓儿。
她居然也是善舞的。陆凌焱看过很多舞,那些舞大多为了取悦人而跳,腰肢柔软,神色艳俗,他本是不喜欢看的。
可是她不一样。
她从来未在他面前穿过这样的衣裙,樱桃口点了胭脂,雪白的双颊上一抹粉。
那样娇俏。似乎是春日的薄雪。
她很认真,似乎排练了多次,飘然旋转的时候,衣裙外的珰珮轻轻碰在一起,很清脆的声响。
她忽而靠近的时候,依旧是那熟悉的甜香。
「小结巴,娶我吧。」她在耳边轻声说。
陆凌焱啊陆凌焱,他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是要下地狱的。
叛国,是万劫不复。
他是一定要负她了。可是为什么,人心如此脆弱,他原本自信的自持,却可以在短短数月就溃不成军。
他一把抱住她,很紧很紧,这样,她就看不见他装满了愧疚的眼睛。
他一直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只要对她好,她终究会原谅他。
可是那天,他看见了她的眼神。
是绝望的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她毫不留情地用腰侧的剑砍向他。
「王上,今夜……」
陆凌焱从奏折抬眼,随手指了个花名。
「今晚是去芸夫人宫中。」
「太子可睡了?」
「回王上,已经让乳母哄睡了。」
陆凌焱去云溪殿前,还是去看了看阿远,她口中的阿远。如今已经白白胖胖,愈发叫人喜爱。
萧卓儿,如今你在何处呢。是否已经借到兵,要来灭我璋国呢。
他的手触了触婴孩的软嫩小脸。
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许只能对着他,才能真心笑一笑了。
云溪殿内,灯火通明,芸夫人似乎用尽一切来表示对王上的欢迎。
这个男人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看她一眼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下仆,本就是使了手段才能让王上多看两眼的人。
如今,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怀上孩子母凭子贵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把握。
之前各宫传来有孕的消息,她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此作罢,谁知一个个都不过三个月就流产。
「王上,您已经多日不曾尝过妾身口上的胭脂了。」
陆凌焱喝着酒,看着本来还算端庄的女子渐渐将衣衫褪下。
他顺势一搂,那女子便瘫软在他怀中,泪光点点,娇羞可人。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将袖中准备好的迷烟轻轻挥洒在她面前。
他抱着昏睡的女子走入床帐,把她放下。
「王上。」忽然有一黑衣女子入内,正是那天站在他身边的画师。
「照旧吗?」
「嗯。」陆凌焱说罢,走去外殿。
那女子熟练地将床上芸夫人的衣衫尽数褪下,又从手中变换出一刻药丸塞入她口中。
不多时,芸夫人便在床榻上扭动起来。
每一位妃子都以为,她们曾无数次和王上春宵一度。其实都只是幻象,就连怀孕也只是服药过多导致腹中瘀血,才诊出了喜脉。
到底为何如此,只有陆凌焱自己知道。
「长公主的忌辰快到了,王上是否要出宫祭拜?」
流瑛从芸妃的帐子里出来,看着陆凌焱给自己斟了杯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端着那杯茶,她看得呆了。
「姐姐那样寂寞,自然要去的。」陆凌焱放下杯子,摩挲起了身侧的佛珠。
姐姐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狠狠地报复了。让他千刀万剐般的死去,让他被乌鸦啄食。
为何璋国同萧国,就是天生的宿敌,要纠缠不休呢?
「凌焱,帮我杀了他,一刀一刀地刮了他。他怎么能娶别人?我们联姻在前,他分明说过爱我的。」
姐姐从城楼跃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父王母后因姐姐为情自裁,说是辱没了璋国体面,将姐姐葬在了山上,再不是璋国族人。
那个男人,是他在萧国做质子时,就认识的人。是在萧卓儿生辰时,逼着萧卓儿刺自己一剑的人。
也是萧卓儿的亲哥哥。
那个人曾挥舞着长鞭,将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于是那天,他就让萧卓儿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如何一刀一刀将她的兄长凌迟处死。
那时候的自己,如同发疯了一般。他恨萧卓儿的冷漠,于是亲手将这样的场景呈现在她眼前,看着她的痛哭哀求,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张脸浮现出表情。
可是那一瞬间他才清楚地知道,萧卓儿这一辈子,也许对自己,只会剩下恨了。
陆凌焱握了握拳。
「既然要去,那还是得照旧。」
「是,奴婢这就安排。」
那时候,萧卓儿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萧堇容刚刚封了太子。那年,也是萧国同璋国定了姻亲的一年。
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年方十六,送来千金聘礼,望与萧国太子殿下萧堇容结成秦晋之好。
萧堇容当年,不过十八岁。
无可挑剔的容貌身姿,配璋国长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璋国?他们长公主只配给我做妾罢了。」
萧卓儿记得,哥哥在和交好的友人下棋时说:「只不过人家上赶着来做我的妻,我也勉为其难应允罢了。」他说罢便将了对面人的军,「阿升,下回下围棋吧,象棋实在太无趣。」
那位名叫阿升的,便叹口气,「长公主你都不要,怕不是……」
萧卓儿没听清接下来他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他嘟囔「瘸脚鸡」之类的话。
兄长赢了棋,自然也在兴头上。
「走,哥带你吃宫外好吃的去!」
那天是元宵,萧卓儿第一次被带出宫去,看着眼花缭乱的花灯迷了眼。
萧堇容给她买了最贵的花灯,最贵的糖葫芦,桂花糕,她吃呀吃,笑呀笑。
最后,哥哥带她上了最高的琉璃塔。
她看见一条街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哥哥!」她趴在他的背上,都快忘了呼吸。
「卓儿,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萧国的好风光。」
「哥哥,璋国的长公主长什么样?和大姐一样漂亮吗?」大姐去年生了病,父王母后说送去看病了,再也没回来,卓儿好想大姐,想大姐做的梨花膏、桃花饼。想大姐香香的被窝、暖暖的手。
「呸呸呸,她也配和大姐比?」
萧卓儿听见哥哥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有水珠滴在了手背上。
「哥哥,你哭什么呀?」萧卓儿看见哥哥湿润了的眼睛。
「哥哥没哭,花灯太亮,闪了眼。」
萧卓儿心中闷闷的。却听见哥哥忽然朝着琉璃塔下大叫:「西盈!嘿!西盈!」
楼下有女子抬起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她看见他们时,那圆圆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
她用力地挥着手:「阿容!!」
萧堇容放下背上的小小人儿,「乖乖在这等一下我!千万别乱跑!」
哥哥的表情高兴极了,萧卓儿还没点头,他就冲下了楼,萧卓儿踮着脚尖看楼下。
哥哥站在了那个女子跟前。
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邀请她去琉璃塔。
当他们走动起来,萧卓儿才发觉,那个姑娘,是个坡子。虽说是像茉莉一般的女子,走起路来,却一高一低,像是刚才那个男子说的「瘸脚鸡」。
「西盈,这些天我太忙,都没有空从家中出来,你莫要怪我。」
那个姑娘挎着一个花篮,里头是她的绣品,有香囊,手绢,还有同心结。
「我哪里敢怪你呢,你能记得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少女低垂着头,萧堇容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一朵绒花。他送给她的绒花。
这是她唯一收下的东西。
「听说太子殿下和璋国长公主订婚了。今后……今后……」
她忽然抬头,笑着说:「今后,就把我忘了吧。」
此时,烟花忽然在夜空炸开,是皇城的烟花,若是今夜他们没出来,是可以看得更真切的。
那个叫阿升的少年光顾着在琉璃塔上把酒言欢,没注意到萧卓儿已经下了琉璃塔。
她戴着那个狐狸面具,跑向烟花的方向。
她跑呀跑,忽然有一只手臂拉住了她。
「前头是湖,莫要跌下去。」
萧卓儿回首,是一个和她一样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比他略微高一些的女子。
青色的衣裙,配以流珠,手上戴着四个玉戒指,晶莹透亮。
「小姑娘不要太冒失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摸了摸萧卓儿的头,萧卓儿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浓烈却又清澈的双眸微微上挑,正对着她微微的笑,一刹那,萧卓儿想起了大姐,虽说大姐和她长得不像,可那温暖的眼神和手掌,萧卓儿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
「瞧,这姑娘的面具同你的一样呢。」
「不过是萧国的破玩意儿,谁稀罕!」那个少年说着就要取下面具。
「别胡闹了。」女子笑着打落他的手,又看向萧卓儿:「你家大人呢?」
「我哥哥他……」
「卓儿!」
萧堇容跑来的时候,萧卓儿已经牵起了那个大姐姐的手。
萧堇容第一次见到陆悠臻,就是在这个元宵夜。
「你们做什么?」萧堇容将萧卓儿拉向身后,目光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被面前女子的美貌惊艳了。浓烈的眉眼,和西盈很不一样。
只是她的打扮,不像是萧国人。
「是你妹妹差点跌下去,不识好人心。」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开口说。
「阿焱,莫要失礼数。」
那个女子微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公子莫要怪,我们是璋国人,来此游历,相遇便是缘分。此乃我国最珍贵的玉石所制,送给令妹做礼物。」
陆悠臻一点也不恼,莫名其妙的,她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知何处见过。
这是使臣带来的画像上的男人,那天在宫中,她静静地端详着那张画像。却不知道,在萧国,这个男人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打开,而是随手丢进了炭火之中。
「璋国来的?觉得萧国的风光如何?」萧堇容觉得面前二人没有恶意,倒是随和起来。
「自然是好的,随不及璋国地大,小却有小的精致。」陆悠臻将玉佩递给萧卓儿,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过去。
那天元宵节,是陆悠臻一生也忘不掉的。在一轮圆月下,她认出了这个男子,就是她日后的夫君。她自诩骄横跋扈惯了,多少男人见了她连说话也说不利索。
原这萧国太子,倒也不错。居然样样都合她胃口。
「敢问姑娘芳名?也算交个朋友。」
「下次见面之时再告诉你,有缘自会相见。」
萧堇容心中藏着一些秘密。
那天,线人来报。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在城门一跃而下,血溅璋国时。
他知道,他总要还了这一笔债的。
闭上眼,眼前浮现的,竟全是陆悠臻的面容。她的眼睛、笑容、泪水、嗔怒。
他以为,她没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就像那天她通红着双眼咬着牙说的那样,「萧堇容,你以为你是谁!」
自问萧堇容是谁?
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连承认自己爱上另一个人都不敢的懦夫罢了。
他怎能不心动?
那样骄傲的长公主,满腹诗书的女子,连兵法都能说得令他拍案叫绝的女人。
世上再没第二个陆悠臻这样的人了。
只是,他又如何能抛下那个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女子?又如何能够承认,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居然走进了自己心中呢?
「太子殿下,若是有一日,你有了别的女人,西盈绝不会再活于这世上。」
可那样骄傲的女子,居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她说过她最怕高,竟然能那样就跳下去。
是他,是他害死了陆悠臻。
但是这个秘密会永久地深埋心底,有些事就应如此。就像萧卓儿永远不会知道,大姐早就不在人世一样。
又赶了几天的路,当我和罗刀弗终于汗流浃背地看到兵营时,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酒肉的香气,听到了雇佣兵喘着粗气的声音。
「嘿!看门儿的兄弟,麻烦通报你们大王一声,中原来的人想谈笔生意。」
我看着罗刀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真不知道一穷二白的我们,如何能和他们谈条件。
「哈!中原人!嗯?」
那个如同一头熊般壮硕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罗刀弗,却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目光里投射出令人作呕的光来。
「女人!中原女人!」
我一把软剑出窍,几乎打到他肥硕的脸颊。
他终于闭了嘴,额头上沁出冷汗。
瞬间,其余的兵将我和罗刀弗团团围住,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躯,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盔甲,面孔都隐藏在了盔甲之中。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黄沙弥漫,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鹰啼。抬起头,看见一只巨大的雄鹰在上空盘旋,不多时便朝着我与罗刀弗俯冲而来。
罗刀弗挥起刀阻挡住了它锋利的鹰爪。
那鹰似乎知道这个敌人不是善类,飞起后,却也没有飞远,而是朝着军队后面飞去。
等到那个马背上的大王出来,我才发觉,那只鹰,正乖巧地停在他的肩膀。
那个大王,是我见过最魁梧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似乎眉毛都同鬓发连在了一起,通红的脸颊,肥厚的嘴唇,似乎一只手就能将人的头骨捏碎一般。连那匹马,都不像是中原的马匹,几乎大了一倍。灰蒙蒙的鬃毛在风沙中飘动着,它却一步也不动。
他看见我们,目光略过我,直直地看向了罗刀弗。
一炷香后,我们坐进了大王的营帐。
原来,罗刀弗的师父去世后,将衣钵交与他,只是他出走未接,城主位置一直空着无人敢坐,永夜城便散了。
「你说!你是黑面鬼师兄???」罗刀弗几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城主,永夜城的易容术你是知道的,之前永夜城散,我潜了进来,杀了蒙古王,得个清闲,想不到,我们居然能在相见。」
我看着那手指如同萝卜一样粗的大王轻轻地拿起一杯茶水。那小巧的杯子在他手中显得预加的小。
他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这位小女子,我似乎见过的。」
罗刀弗笑着说道:「黑面鬼,若是你恢复了原样,让我放心,我便将来龙去脉都讲与你听。」
「哈哈哈哈,善。」
只不过一个晃神,那人周生升腾起几拢白烟。
再看时,竟是一个白面小生的模样。瘦而高,一袭黑色长袍,竟像个文弱书生。
罗刀弗看我呆了,不屑道:「别看他这样,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黑面鬼微微一笑,并不恼。
「城主,这下你可说了?」他一双桃花眼淡淡的瞥向我,又看向罗刀弗,我心中只是惊讶,罗刀弗口中杀人不见血的黑面鬼居然是这样一个玉面郎君么。
说明来意,黑面鬼逗着他的鹰,点头说。
「我如今只是在此清闲,兵权不在我处。这个军营中真正掌权的是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的方术极其厉害,制毒也举世无双。若是要说动她,必须得付出些代价。」
「我要你珍贵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聪慧,以及,你的心。」
「蒙古地大物博,什么没有,居然看上我小小女子的一颗心吗?」
「自然不是血肉之心,只是看透你心中的恨,只觉得能为我所用。」
「那我如何给你呢?」
「饮下去。」
那蒙古女子对我说。那碗黑漆漆的药水就在前面。
我看向罗刀弗,他如松树般站着,对我说:「丫头,若是不愿,我们便走吧。」
我盯着那药,喝下去,我便什么也不会记得,若是他能告诉我,我生在蒙古,爹甚娘谁,过了二十年的快乐日子,那我的心,便不会在日日夜夜中痛苦。
可是,我还有我的阿远,我还要报我的仇。
「璋国实力不在我蒙古之下,硬碰硬胜算不大,还白白伤我兄弟。」
「所以我却是要你,将璋国并于我蒙古,需要你入内,去惑他璋国王上的心。」
我愣在原地,我本来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赢,到头来,却还是要和他当年一样下作吗?!
「他心中并无我。」
「用此药,便可让他万事都听你摆布。」那个老态龙钟的女子递给我一包药粉。
「只是我怕你意气用事,所以要将你的怨气抹去,等你醒来我只会告诉你,你是蒙古的一只利剑。」
我刚要去捧那碗药,罗刀弗便拉住了我。
「卓儿,你太天真了。每每两国相争,都是尸横遍野。你真的愿意如此吗?」罗刀弗看向我,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闪着光。「但是只要你说,我便赴汤蹈火。」
我真的愿意蒙古人把中原人赶尽杀绝吗?真的愿意看到中原人受苦吗?
我的恨,同这些比起来,是不是太幼稚,又太渺小呢。
「我来此,本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仗,若是再用他从前那个卑劣的计量,我又要你们何用?」
「你自然也能守着那道义,只是百姓受苦罢了。蒙古人进国都,是不会顾及什么男女老幼的。」
「再者。你凭什么和我说条件呢。」
我不要他的国,我只要他受我受过的苦。
所以璋国落在谁的手里,我不在乎。
「我会什么都不记得吗?阿远,兄长……还有……」我看向罗刀弗。
「半年之期,什么也不会记得。半年过后,若是得不到我的解药,那便一辈子也记不得。」
我又看了罗刀弗一眼,他笑着说:「丫头,若是忘了我,我可请你吃大刀削肉。」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眼眶中有些泪。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去。只是他也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一饮而尽。
腥臭的药水滑过喉咙,我只觉得瞬间头脑之中似乎有万千的蚂蚁在噬咬,我狠狠地抓住头发,罗刀弗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都渗出了血。
罗刀弗却伸出了他的手掌,我已经失去理智,最后的最后,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场景,快得我都看不清。到最后,那些场景都慢慢化作白色。
(下)
我是萨仁。
我来此,为一件事。
让璋国王上喝下药粉,任我摆布。让璋国并入蒙古,助蒙古一统天下。
启程前,塔娜为我制了一个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却叫我立刻换了模样。
塔娜说,璋国是蒙古的敌人。
那我,就是冲破城门的一把剑。
可是为何偏偏是我,我不是武艺最高的,也不是最能歌善舞的,原本的容颜也被面具遮掩。
「因为你,最少心思。」
罢了,我不过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什么也记不起,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萨仁,似乎一醒来,我就会剑法,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蒙古的臣。
我懂得很少,或者几乎是什么也不懂。只是会骑射会武功,仅此而已。
初入璋国,那些冷着眼的老宫女将我们剥了个精光,检查着我们是否有脏病。
本另有十名蒙古女子与我同行,谁料她们都有一种蒙古人之中习以为常的病症,在这里却是违禁。竟只有我,通过了重重选拔,入宫为婢。
我被分配去了落樱夫人的住处。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静若处子。平日里话很少,最爱在下雨天将窗户全部打开,在窗前看雨,这点倒是与我相似。
每到雨天,下人们就准备了茶点,总有其余的妃嫔来拜访喝茶。
只是,王上从不露面。
想来这不是一个受宠的妃嫔。
每到夜里,白日里安静的落樱夫人便会将宫中的红烛,香炉翻撒一地。
「王上!!!!!!你若是丝毫不在意妾身,为何当初还要求娶妾身呢?」
她通红着面颊,我看着,心中却很平静。我本就是凉薄之人吧,如此刺心裂肺的哭诉,我居然都挤不出一滴怜悯的泪。
只是,若是王上永远不来,那我要下手,岂不是难于上青天?
「小红,你可知,如今宫中最得盛宠的是哪一位?」
我倒药渣的时候,特意问了那个身材圆润的侍女。
她总是叽叽喳喳,也最爱说这些。
「那自然是流瑛夫人。」小红拉过我说:「她本是王上身边的画师,天天跟在王上身边,前两个月刚刚封了夫人。如今王上夜夜宿在那里,都不去别的夫人宫中了。」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仁,我们娘娘太清高,其他主子,如何也会隔三岔五送个汤的,我们娘娘,算来,已经快半年未见王上了。」
当我把混有药粉的茶喂落樱夫人喝下时,她正在读书,估计也是渴了,急急地就喝了一碗。
「萨仁,我不知为何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那个消瘦的身体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王上赶来的时候,我正在床边伺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和画像上七分相似。果真不是常人模样,刀刻一般的面容,身着金色衣袍,极尽奢华,剑眉轻扬,目光却很淡很淡地看着在床上的落樱夫人。
「她怎么了?」
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头问向一旁的太医,言语平缓,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回王上,娘娘怕是中了毒,不过不是剧毒,只需多饮水不日便可排解。」
他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撇过来,竟与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皱了皱眉,「宫中何时多了那么多婢女?」
「回王上,这是前些日子刚来的。」
他缓缓走向我,「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
他的目光似乎恍惚了一会儿。
「奴婢给王上倒杯茶吧。」我拿起茶壶,正准备下药,他却戏谑地说:「怕不仅仅是想给寡人斟茶吧?」
皇宫上下都知道了。
一个小宫女,靠着谋害主子,狐媚之术,得了圣上赏识,到了大殿之中伺候了。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本以为,只是能靠着这次中毒,让璋国皇上重视些落樱夫人,多来几次,我便有机会下手。
可是,只是一声令下,那些人就如同疯了一般将我拉去了那座宫殿,将我剥了个精光,沐浴洗漱,熏香,梳妆。
然后将我像是物件一般推入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我的药包已经被我慌乱之中丢在了火盆之中焚为灰烬。若要再制,必得三月。
我环顾四周,看是否有可以使用的武器,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宽大的衣袖挑起清风,温暖的手掌揽过腰际。
他埋在了我的肩。
我想回过头,他却越抱越紧。
我没有说话。我记得塔娜和我说,要尽量少说话。
他却扳过我的肩膀,我不得不抬起头看上他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我从不怕任何人的眼睛。可是这双本应该陌生的眼睛,却看得我心中万分酸楚。
他的眉皱得很深,正在仔细地打量我。
我与他咫尺距离,他果真是我见过最俊俏的人。墨色瞳仁,玉白的肤,耸而直的鼻梁。
我想,若是顺利,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是蒙古的。那这样高高在上的王上,又会是怎般模样?
他看了我很久,指背在我脸侧轻轻地划过,却忽然将我重重推开。
「滚下去。」
我差点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却又不自觉的伸出手。
我只觉得奇怪。
这个王上,对我实在奇怪。
第一次见到流瑛夫人时,她笑脸相迎。似乎对我有着十万分的热情。
只是那双纤纤玉手抚着我的脸,冷似冰。
「萨仁,真是好名字。」
她容色极好,红润极了,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想必你也听说了。」她笑着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说:「我本是画师,我喜欢的人,都是要画张像的。」
的确,她的宫中,挂满了画像。大多都是一个男子,只有背影或者侧影,但是谁都知道,那是璋国王上。
只是为何她从不画正面呢?
「流瑛夫人,这王上的画像,怎无正面?」
她僵了僵笑容,随即叹道:「他总是留给我背影,极少对我展露笑容,我也无从下笔。」
她却立即叫我坐好,给我端来了蜜饯茶点。「你就在窗边缓缓的地吃,我缓缓地画。」
塔娜叮嘱我绝不可无防备之心,在宫中我又时时无法松懈,只是捻起一两个蜜饯在手中,嗅嗅气味罢了。
日头不知为何忽然被乌云遮蔽,狂风大作,雨滴也稀稀落落的落下来,一下子宫中暗了下来,有宫女要来点灯,却被流瑛夫人一口回绝。
我依旧是盯着窗外,已经几乎是电闪雷鸣,可是我却嗅到了青草的气息,凉意随着雨滴掉落。
只觉得脑袋空空,我居然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如此空白,有些奇怪。
「好了,你看看。」
我被拍了拍肩头,回头看见流瑛夫人手中的画像,几乎吓得跌倒。
那画像上的人,是我真实模样,而不是现在戴着面具的模样。
「萨仁,是塔娜叫你来的吧?」
她忽而靠近,捧住我的脸,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她喃喃说:「你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已经不敢动弹。
她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萨仁。你不必怕。我是塔娜的女儿。我比你早来了几年。」
这不可能。
塔娜说过她的女儿被璋国的人杀了,尸骨无存。
可是她把塔娜才有的玉佩放在我眼前。
只是我无法明白她复杂的眼神,流瑛夫人看着我的眼神。
「只是塔娜没有向我提起过。」
「我母亲,她从不说我的事。你,也许是她给我的一个』惊喜』。」
她拉我站起,却将那画像撕碎丢进了香炉。
「萨仁,我母亲这次来,要你做的事,很凶险,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看着她,心中自然明了。她并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并不是那样单纯的人。
可是似乎无论我如今如何,都无从考究。毕竟我是一个没有过去记忆的人。
「塔娜叮嘱我来刺探璋国情况,其余并未多说。」不论流瑛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可与她为敌,她已经知晓我原本的容貌。她那双手似有魔力般,只是抚摸了我的骨相,居然画得几乎分毫不差。
流瑛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塔娜她,什么也没说吗?」
塔娜当然以为自己女儿已逝,不然不会不对我有半分叮嘱。
只不过也许塔娜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背叛了蒙古,成了璋国王上的女人吧。
我心中,自然不屑。一个女子,为了男人背叛国家,是在我心中尘土也不如的。
至于我的过去,塔娜已经告诉过我,我自小在蒙古长大,无父无母,谁也不可动摇半分。
「流瑛夫人,奴婢真的不知。」
她放下我的手,背过身去。
流瑛没有想到,母亲依旧将手伸向了璋国。
她更没有想到,她见到的,居然是萧卓儿。
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萧卓儿。她自小习画,目光毒辣,为常人所不能及。即便萧卓儿戴了举世无双的蝉翼面具,她也看得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究可以和王上长久相伴,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蒙古,本以为,他总会在年年岁岁中爱上自己。
可是梦碎的轻而易举。
流瑛知道,王上只要再看一眼那双眼睛,他就会立刻沦陷,而她这些日子的努力,会像散沙般随风飘散。
可是,此刻的萧卓儿,饮下了那食人心智的药水,将过往都忘却。流瑛不知道母亲派她来的目的,但却也知道,此刻已经化名为萨仁的女子,并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头痛欲裂。
她本就已经背叛了蒙古。
为了守护他。
为何,母亲总不能放过自己呢?即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即便带回去了假的尸身。
又是为何,上天要让那个女子回来?
她该告诉王上吗?告诉他,他日夜思念的人,已经近在咫尺,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那她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或者,将她悄悄的杀了?
太晚了。
王上一定已经认出她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通报。
陆凌焱来了。
流瑛不管不顾地冲进他的怀抱。
陆凌焱愣了愣,怀中的女子颤抖着,紧紧地用双臂箍着他。
他低头,看着她散落的乌发。
「今日为何不束发?竟也如此失态吗?」
她抬起头,看见那绝美的容颜微微笑了笑。可是她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对待她的表情,从不会流露出半分疼爱,和旁人相比,她只是多了些他的笑。
可那双手也微微拍了拍自己的背。
这就够了,流瑛心想。
她不再奢望其他。
我被安排了一个笔墨侍书的职位。平日里在陆凌焱身边,简直合极了我的意。
只不过可恨的是,药还未制好,他也奇怪,那杯茶从热到冷,换了一杯又一杯,从来都不抿一口。
从早到晚,下朝就往御书房跑。
蜡烛一根一根地添着。他极少看我。除了我,还有十几个下人伺候。
他还有一个从小就跟着的内官。
我如同一个花瓶一般,他为何还要我在身边?
我总是悄悄地看这个王上。
周身都是冰冷的气息,很难想象几日前,他那样紧的在我后面抱着我,炽热地看着我的双眼。
我从来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情感。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太子殿下来探望王上了。
我亲眼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后从殿门口,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个孩子,面带喜色的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行人。若不是宫殿很大,怕就要显得局促了。
我看着那个孩子。
胸口忽然一痛。
我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若是他要我的命,我也能立刻给他似的。
我看着璋国王上轻松的抱起来那个粉团一般的孩子。
那孩子咯咯笑了起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眯了起来。圆圆的小脸,漂亮极了。
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想抱一抱,亲一亲这个孩子。
可他是敌国的太子。
日后他的家,会变成我蒙古的家。
也许是我盯着那个孩子太久,那张小脸竟也转向了我。
居然张着手要我抱,目光澄澈。
我慌乱地看向陆凌焱。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你和他母亲,有些像。吾儿可怜,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他轻声说着,似乎是只说给我听。
「他是把你当作他母亲了。」
陆凌焱居然把孩子递给了我。
我无法克制地接了过去。孩子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蹭了蹭他的脸颊。
可是那双不安分的小手,竟然摸上了我的耳朵。
我的面具命门就在耳后。
他轻轻一扯,面具如同碎叶般抖落。
当那薄如蝉翼的面具从脸上脱落的时候,我着急地别过脸去,想要拿出新的戴上。却还是被陆凌焱识破,他霎时间将我的脸别过来。
震惊?愤怒?
都没有。
为何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奇以后,却是见到旧人般的欣喜?那双眼睛似乎要把我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我警觉地看着他,如今我居然因为一个孩子,将面容都暴露。
已是砧上鱼肉,眼前这个男子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无性命了。
可是,我臂弯里有他的儿子,这个国家的太子。
「莫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陆凌焱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似乎在分辨什么。
我乘机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婴孩口中。
「这是毒药,你若不听我的,没有解药。你的儿子三日后便要死。」我自然没有什么毒药。这粒药丸只不过是甘草。
「你!」
他似乎气极,怒目瞪着我,却欲言又止,他忽然看向我肩侧,瞬间我肩上一疼,回过神来,他已经将那个孩子抢走,我的衣服都撕破了一大块。
他怔怔地盯着我肩后。
那里有一道伤疤。
「你来,有何目的。」
他将孩子递给宫人,慢慢走向我。
我知道,殿外此时已经聚集了御林军。
应该是紧张的时刻。
可是我为什么,却平静的可怕。
似乎心中笃定他不会伤害我,可是他的眼神太痛了。我看不懂,却莫名其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越靠近,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他的眼尾就愈加的红。
在我瞥了眼下面一群已经被眼前情况吓得低头跪下的宫女内官们,在盘算如何脱身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忽然将我拉进怀抱,很紧很紧的箍住我,我感受到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脑,我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耳侧。感受到了他胸口重重跳动的心脏。
我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的时候,却发觉已然动弹不得。他居然点了我的穴。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虽说我随随便便就能解穴,但还是装作无能为力。
陆凌焱带我去了他的寝宫。
「你是叫萨仁?」
他把我放在了梳妆台前,我安安静静地坐着。
镜中人是我。他将我发上所有装饰都蜕了下来。
我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
他坐在我身侧,微凉的指背划过我的脸颊。我却觉得那一块立刻滚烫了起来。
「是蒙古女人?」
我怒目看向他。
当他终于要脱我衣服的时候,我立刻解了穴,指尖立刻抵上他的咽喉。
他仰起头,垂眼看着我,居然笑着说:「我想你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我。不然你早就动手了。」
我冷笑一声回答说:「这可说不准,你对我如此轻浮,蒙古女子刚烈,说不准一冲动,你的性命就没了。」
「蒙古王派你来,不就是美人计吗?」
他握上我的手,我立刻用另一只手回击,可是这璋国王上的功夫厉害得很,只是几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两只手都被他紧紧地钳住。
「你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喃喃道。
我此刻被他困住,只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让他吃下我的药,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却忽然放开了我的手。
「卓儿,自此以后,我会将一切都给你。」
我从地上爬起,「谁是卓儿?」
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你是我的妻子,卓儿。」
我扑哧笑了出来,束起头发不屑地说:「我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璋国王上大可不必以此取笑。」
既然已经败露,干脆取得他的信任,再找机会下药。
「你背后的疤,是刀伤,几乎伤及肺腑,是我日夜照顾才得以痊愈,之后每到每月的十五都会疼痒难忍需服用特定的药物才可缓解。」
他居然知道?只是我不曾服用什么药物,只是熬着罢了,过了那天便无碍。
「你爱射箭,最喜狩猎。」
「你喜欢青草的味道,喜欢躺在草地上。」
「你最爱的是半圆的月弯钩。」
「最爱吃的菜是西湖醋鱼。」
「那个被你喂了药的孩子,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住口!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他说的这些,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什么西湖醋鱼,我分明闻所未闻,不知为何眼前却出现那菜的模样。
心开始咚咚咚地跳着。
「那你说,为何我会在蒙古醒来!为何你说的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
萨仁,挺住,他在迷惑你。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那双眼睛多么迷人,也不要信。
只是,我的任务只是让他饮下我的药。大可不必较真。
论武功我在他之下,论处境,我在劣势。
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璋国王上要编这样一个谎话来骗我。
晚膳吃了西湖醋鱼,珍珠鸡丝羹,精致的中原菜色大大小小摆了一桌子,喝的酒是青梅子酒。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肚。
这酸酸甜甜的口味同蒙古截然不同。
我居然真的很爱吃。
他已经张口闭口叫我卓儿。眼中尽是柔情。我心中虽然不屑,倒也庆幸,恐怕是我真的与他离去的妻子长的很像,他将我当作一个替身,也是好的。
本来我只身一人来此,已经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别说是璋国王上要与我共赴周公梦,就算是死,我也得拉他垫背。
可是近来,忽然多了一个男子,对我嘘寒问暖,我实在觉得别扭。
我在蒙古醒来时,塔娜告诉我,我没有家人朋友。我像是一个空白人,除了功夫尚在,腹中依旧有诗书,其余一概不知,有时甚至连蒙古的衣裙也不会穿。
我是一个中原人也不认识的。蒙古的男人,没一个像璋国王上这样,细皮白肉,温文尔雅,更不会给女人这样夹菜,我本以为这样的男子会是个病秧子,他却功夫了得,即便不用全力也将我死死压制。
我对陆凌焱依旧是防备的,目光不敢离开他,他却悠然自在,慢慢地饮了口酒。
我心想,若是那药已经下了进去该有多好,那我便可以成为英雄了。
「总是如此盯着我,就这样想我吗?」他放下杯子,一只手伸过来似想勾我的下巴。酒色生欢,他大抵是要对我使下流手段了。
塔娜说了,不得已时要应变,委身于他人也不是不可。
我咬了咬牙,抓过那微凉的手,放在颊侧。
我知道我是美的,只要用我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男人,他们是会即刻动心的。
他分明是怔住了,那手却在我颊侧蹭了蹭。
怎么回事,塔娜,你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会跳的这样快,比我策马十里跳得还快,比我伤疤疼痒难忍时跳得还快。我的脸已经热得发烫,似乎想要那微凉的手永远的停留下去。
他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我。
我竟闭上了眼睛,当我以为我终于阻隔了那使我感觉快要死去的目光以后。
梅子酒的清香袭来,灼热的唇覆住了我的嘴唇。
好在那日的一切终于此。他似乎清醒般的离开了我。「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还需要时间来还你的名分,这几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隐秘住处。」
正合我意。
春意阑珊,我的毒药已经再次制成,只不过璋国王上出宫亲征,我还没来得及下手。
那日的吻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时常刺痛一下,我竟没有厌恶,只是觉得温暖与亲切,似乎只是一个旧人的拥抱一般,可每每想起那个吻,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他来。就恨不得用刀将心中被他蚕食的那块剜下来。
越想清除他的影子,那影子就越清晰。
傍晚时分,流瑛夫人来到我的宫殿。
她端着一碗蒙古的奶豆腐送给我,微微朝我笑了。她已经完全像个汉人了,柳叶弯眉,胭脂水粉,发髻步摇,绸衣绸裙。
我尽量避开她,她已经是叛国罪人,讲道理我应该为国除害才是,只不过她也是一介女子,我与她总有惺惺相惜之处。
和流瑛夫人一起来的是一个小太监,他几乎可以说像个有头发和尚。
有些惨白的皮肤,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细长,并不窄。
他的鼻子几乎有些像女人,不过又高耸。薄唇微抿,唇线清晰。
真是清秀极了。
「萨仁,我知道我母亲要你来此是要杀掉他。」
流瑛夫人没有笑,死死地盯着我。
「我本就只是来刺探军情的一颗棋子,如今暴露,已经是废棋,您大可不必担心。」
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却也不会撕破脸皮。
「不,」她忽而笑了,「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我愣住了。这个爱陆凌焱已经爱得死心塌地的女子,会帮我?
不过我却是好奇,不知道她想下一盘什么棋。
「自我嫁给他以来,本以为日久必可生情,我总以为我和宫中其他女子是不同的,她们都是我喂的药,王上一个都不乐意碰!」她忽而苦笑,「那夜王上醉酒,就睡在那个舞姬的房里,我照旧给那女人喂了药。」
「可是我看着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那么多年了。我死心塌地地爱了他那么多年,我就不能有一点私心么?」
「我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抓住我的手,喊得却是萧卓儿的名字!」
我看着流瑛夫人发红的眼圈。
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萧卓儿。
我没有说话。
「萧卓儿……凭什么只有她?!我背叛了蒙古、母亲,也要和他在一块儿呢。可你呢?你只想害他!」
她忽然用手指着我,我吃了一惊。
「我不明白。」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收回手去,笑了笑说:「是我失态了,居然将你当做萧卓儿了,你与她太像了。」
果然是这样,我的容颜与陆凌焱喜欢的那个人相像。
「那夜,我伪装自己和他春宵一度,伪装他酒后失态,让他娶了我。」
「你同我说这些,似乎对你不利吧。」
我相信她不会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些。
「没错。可如今,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受这窝囊气。帮我吧,萨仁,你不是想杀了他吗?」
「流瑛夫人,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再说,我也不是要杀他,他的命,于我而言,并无用处。
「萨仁,三日后他便会回来,我会给你创造机会。」
她说完便站起了身,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睨了我一眼,看不出表情。
她出去后,外头的人才能进来。
「主子,你可别信了别人随口说的话。宫里的事儿,钩心斗角多着呢。」
我看着表现得一脸精明的小丫头,她若是知道刚才我们讲了什么,估计立刻就会吓得跌倒吧。
陆凌焱回来那天,排场极大。似乎是大胜,这个璋国,终究是日益壮大起来,似乎比老皇帝在时更加繁荣昌盛。国土愈加扩展,年轻的帝王手腕强硬,一手打造起了这盛世。
而这陆凌焱,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
他将姐姐陆悠臻的坟从宫外迁回,巨大繁华包裹着层层白绫的马车驮着那乌黑的棺木从城外直到皇陵。
陆凌焱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是他心想:姐姐,我接你回家了。
小时候,姐姐总是保护自己的那一个,如今,居然也是当初那个嘴硬倔强的小男孩,将她名正言顺的带了回来。
因为他已经是这璋国至高无上的王。
一切丧礼办妥,他终于得空,去见见萧卓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一年后再见的萧卓儿,会什么也不记得,成了她口中所说的蒙古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她的眉眼、鼻、嘴,甚至是眼下淡而又淡的一颗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里,却再没有之前每每望向自己所带有的极尽的仇恨。而是淡淡的,如同自己于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到底是为何?她都能以自己的儿子阿远为人质?
那日亲吻,她居然顺从,脸颊也是微红。眼中虽有惊异,却再也看不出半分从前的神色。
已是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不紧绷的脸色了。
还未来得及去,流瑛便来请安。她穿戴上了最美的首饰,满脸笑意地走上前来。
「给王上请安,恭祝王上得胜归来。」
流瑛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这是她日夜思念的男人。可是她知道,只要萧卓儿存在这世上一天,他的心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位置。
「辛苦你这几日了。」
又是如此疏离的语气,像是自己只要一靠近,他就会立即抽身离去一般。流瑛明知道陆凌焱喜欢素净打扮的女子,就一如萧卓儿的模样,宫中其余妃嫔都争相效仿,除了她。她就是要让陆凌焱分清楚,她是流瑛,不是萧卓儿,她只是流瑛。
「臣妾这几日同萧卓儿交谈甚好,」她忽而笑道,「我想,她是真的失去记忆了。」
眼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当真?」
「王上有所不知,我们蒙古有一种药,喝了就会忘记所有的记忆。我想她是去了蒙古,得了药。来此,怕是有所预谋。」
陆凌焱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只是听见她说,萧卓儿真的失去了记忆。
若是记忆失去,那曾经让她恨自己入骨的,也早就在她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那她,就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那些事,就可以永不提及。
他忽然急不可耐地要见她。
我正在吃小厨房做的西湖醋鱼的时候,陆凌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他开心得很,见到我一刹那就扑了过来,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儿。
我的脚腾空了好久才被他又放回了地面。
这是自从上次一吻的第一次见,他出去了这两个月,怎么反倒不和我生分,倒愈加开始让我看不懂了。
陆凌焱自此对我,像是失去了什么芥蒂一般自如。
我从未料到一国君王,竟然会对我笑得如此灿烂。
他喝着我给他倒的酒,将我搂入怀中。
「卓儿,若是如此,你我皆能快乐余生,我绝不会让你想起,绝不。」
我被他温暖的怀抱禁锢着,只能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老天,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下药!
不然我心中总是忐忑着,战战兢兢,这个人对我看似温柔,谁知道他心机多深。
从一个弹丸小国一步步扩张到如此大国,我相信他绝不仅仅像我看到的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