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和我说,我有过男人,不是处子之身,只不过她说我的男人死了,在蒙古的战场上死了。塔娜说,蒙古的女人从一而终,绝不可再委身他人,只不过我是身兼重任,必要时,是需要牺牲的。
酒过三巡,陆凌焱终究还是将我抱了起来,我自然不知道他妻妾成群却一个也不碰,自然也不知道他日积月累的饥渴。
于是我总是扯开话题,「那个,王上,我听说你们国家女子十岁就能出嫁是不是真的?」
「王上,我听说你们国家有一条湖的湖水喝了能治百病。」
他将我放在了那张柔软奢华的床上。
锦被丝绸蹭着我的后背与脖颈。
真是奢靡啊。。
他俯身压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卓儿,」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侧,轻轻地蹭着。
我知道也许是跑不掉了。
我也知道,就是今日,我能得手。
我藏在舌下的药丸,一经咬破就能发挥效力。而我已经服下解药,中毒的,只能是他。
而当炽热的唇贴上来,几乎急不可待地撬开我的牙关时,我一瞬间慌了神,因为我发觉那药丸已经被瞬间夺走。
他依旧在热烈地吻着,双手开始解我的衣带。
他吃进去了吗?还是吐出去了?
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可是来不及得到验证,他的力气大得吓人。
只是终究他还是晕了过去。
应该是药力发作了。
他失去力气般地瘫倒在我身上。
我从一侧爬了出去,这才发觉他已经将衣衫都褪去,我低头看看我凌乱的衣裙,松了口气。
我扯过床上的锦被给他盖上。又拉过他的手腕给他把了把脉。
是中毒之相。
我成功了?
可当我想抽离手指的时候,那人却立刻将我再次拉了过去,裹在了被子下面。
衣衫瞬间被推下,我光溜溜的身体一下子与他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刹那,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
似乎有人粗暴的撕扯我的衣衫,我毫无抵抗之力的抗拒着。
当他亲吻我的脖颈时,我忽然说了句:「小结巴。」
我不知道的是,那一日,曾经的萧卓儿被强暴的那一日,为了能让陆凌焱放过自己,她喊了一声小结巴。
听见那三个字,陆凌焱停止了动作,双手抓住我的肩:「你说什么?」
他似乎急切地在我眼中寻找着什么,我不是很明白小结巴这三个字的意思。
可是他分明已经中毒。只要我吹响那根藏于我发簪之中的短笛,他就会生不如死。
短笛能刺激他的血液,和毒物作用,便可折磨人。蒙古靠着这一法宝策反了许多原本信誓旦旦的俘虏。
我相信,他也不例外。
我推开他的手,迅速地跳下那张巨大的床,将发簪拧开,取出那根短笛。
「璋国王上。你听听这蒙古的曲子,喜欢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迫不及待地吹响了。
我早就将那首曲子记得滚瓜烂熟。
先是轻柔的。
然后是激荡的。
当吹响的那一瞬间。
那个永远体面,永远高高在上的王,忽而变了脸色。
一张脸瞬间毫无血色,苍白如纸。
他跌跌撞撞地想去夺我手中的短笛,却被我灵巧地躲开。他忍着剧痛,终究还是跌倒在了地上,撞翻了花瓶,门外的人立刻冲了进来。
我的这首曲子,只是用来折磨他的。再差一味药,这个举世无双的神话般的君王,就会变成一个混混沌沌的傻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些内官入内,看见王上伏于地上,大惊失色。
「一个也别动!不然我杀了他!」
我将一把匕首抵在陆凌焱的脖子上,此刻他似乎些有些缓过劲来了。
陆凌焱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居然勾起嘴角,我却觉得那是一种嘲笑,他在嘲笑我的卑劣与无能。
我继续吹响了那笛子,身侧的人喉咙里发出闷哼,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的颤抖起来。
外头的御林军已经包围上来。
「你们都退下去!」
我看着陆凌焱强撑着挥手。
那些人绝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都面面相觑,却也退下了。
我看到陆凌焱身边的两个亲信,高大威猛,面色担忧,似乎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缓缓后退。
那两个人腰侧的短刀,我在塔娜的书上见过,是秘族人。若是与我打起来,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陆凌焱一定也清楚这一点。
可是他依旧让他们退下了。
我心中疑惑,不知不觉停了笛声。
他支撑着站起。
我很疑惑。
他到底是多么喜欢那个叫萧卓儿的女子。即便我已经威胁到他的生命,他居然还能这样让我安安稳稳地现在他面前。
他一步步走近。
我居然一步也动不了似的。
我看着他,怔怔的。
塔娜,我以为他会愤怒的掐住我的脖子,那时候我就吹响短笛,再把药灌进他的喉咙。
可是他没有,他缓缓地走近我。
依旧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我的脸侧。
冰冷又颤抖。
他居然会这样喜欢一个人吗?
塔娜,在你口中,他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为什么他会这么温柔地看着我?
「陆凌焱,你想干什么?」我冷着脸,用理智对抗着他。
「给我吧。」
「什么?」
「药,噬人心魄的药。」
我攥紧了手中的瓶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从我手中拿过那瓶药水,他看着我,笑着说:「卓儿,算我还你一分。」
他一饮而尽的时候,我的手还僵在半空。
我被关入了大牢。
可是我知道,他们不敢杀我。
如果不是流瑛在陆凌焱喝下药水后霎时冲进来,我应该已经得手。
可是当我看见流瑛的眼神,我就知道,原来这是她给我设的局,只不过她应该没有想到,璋国王上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喝下我的药水。
我自然不知道,流瑛早就告诉了他那瓶药水的用处。
当她从门缝中看见陆凌焱喝下那瓶药水的时候,她疯了一般地冲进来。
封住了他的穴道。
解药只有在蒙古才有,只是三日之期太短,根本来不及。
他们料定我会有解药。
我的确有,只是早被我吞进肚子。
为的是防止陆凌焱起疑心不喝,我先喝一口时用的。
陆凌焱已经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他们用鞭子抽打着我的后背,皮开肉绽。我居然觉得很舒服,疼痛是我最喜欢的感觉。
因为我的心总是一片迷雾。无痛无爱无恨。
当流瑛双目通红的来到我面前,我已经昏沉沉的,她今日没有心情打扮似的,憔悴的很,用一双眼睛狠辣的看我。
「交出来!」
我没有说话。
「给我!解药!」
我嗤笑说。
「你个叛国的,凭什么指挥我?」
她却一把抓住我已经血肉模糊的双肩,血液顺着她的指缝流下去。
她忽然大笑说:「解药?这不就是解药!?」
哈,陆凌焱,折腾来去,居然我要用我的血来救你。
当温热的血液从他的唇间渗进入时。陆凌焱似乎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幽香。
那是她独有的气味。
多年前,在元宵夜的初遇。她戴着和自己相同的狐狸面具,鬓边一朵鹅黄色的绒花。
他便闻见过这气味。
直到后来他在她的生日宴,被她慌乱的刺了一剑时他又闻见了那股幽香,才确认了她是谁。
如今他紧闭双眼,似乎被困在一片漆黑的天地。可是当那股幽香出现的时候,他眼前的漆黑似乎消散了,光亮渐渐清晰。
浑身滚烫,却又很冷。
他只能感觉到温热的茶水流入喉咙。
只是这茶水好生奇怪,比水浓,在口中久久散不去。
此刻他味觉尽失,根本不知道那是血。
流瑛颤抖着手,将那碗鲜红的血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只是解药已经在血液中稀释。怕是这一碗,并不够挽救他的性命。
他很少吞咽。他静静地躺着,似乎一幅画,似乎下一秒便要羽化成仙。
几乎喂不进去。
流瑛知道,再拖下去,她的王上就要失去神志了。
她终究还是将萧卓儿带了过来。
她再也不想为任何人着想,她只想救他。即便跌入十八层地狱,她也不管了。
萨仁被带上来的时候,她的脸色也如同一张纸一样。她本就因为受伤失血,又要放血救陆凌焱,她也已经虚弱至极了。
一座偌大的宫殿,两个「摇摇欲坠」的躯体。
「塔娜,我尽力了。」
流瑛听见萨仁喃喃而语。
流瑛心想:萧卓儿,你害了我最爱的人。我之后做的一切,也是你自找的。
她从来都心疼着这个女子。
国破家亡。
可是她又嫉妒着她。
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人,唯爱她一人。连性命也可以不要。
虽说也是他毁了她的一切。
可是对流瑛来说,那个人做的一切都有他的道理。
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抬眼撞上流瑛的眼睛。
真美啊。流瑛心想。正是面前这个人夺走了王上爱自己的丝毫可能。
此刻的萧卓儿心里,应该以为自己为了蒙古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吧。
她要亲手将这个女子推向王上了,即便日后自己终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人。
流瑛咬了咬牙,厉声说:
「萧卓儿,一切都是塔娜对你的一场骗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好痛。
即便是跪在铺了地毯的宫中。伤口依旧渗着血。
我能看见陆凌焱的床帐后他安静的躯体。宫中红烛摇曳,昏暗而静谧。
他喝下了我的血吗。
一定是不够的,我还是成功了,我要做英雄了,我终究是害了人,一个对我还不错的人。
只是那个流瑛,她掐住了我的脖子。对我说:「萧卓儿,塔娜一直在骗你!」
我盯着她,甚至期望着她能将我掐死。这样我便再也不会莫名的纠结,再也不会翻来覆去的做梦。再也不会因为一股莫名而来不知源头又无处宣泄的苦楚而折磨。
她说的胡话,我也一句也不想听了。
我不想再听见萧卓儿这个名字。这个让我听了就不舒服的名字。
我也没有力气了。
「萧卓儿,你知道吗,你就是萧卓儿!你是王上的妻子,你是被蒙古掳走的,塔娜用毒让你失去了记忆,让你以为你是蒙古人,让你来杀王上!」
她摇晃着我的双肩,我才能稍稍清醒些。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难道不会疑惑吗?你在蒙古一个家人也没有,你长得根本就是中原女子模样!而世上,若非双生子,又怎么会有真正一模一样的女子!」
头脑乱成了糨糊。
「你……休要胡说……」
「王上同你,曾经是琴瑟和鸣般的恩爱。如今你却害他如此!」
我又看向他。
他安静地像是要死了。
琴瑟和鸣吗?
我与他?
流瑛拽着我跌跌撞撞地闯入那个帏帐。
又是独有的熏香,此刻还加了几味药材,我闻了居然觉得疼痛也减少了三分。
只是越走近,陆凌焱的脸便愈加清晰。
平静极了,像是睡着一般,但是我知道,他的身体中的五脏六腑都在与我的药相抗衡。
其实我还有一枚解药。
就藏在陆凌焱身上。
我曾经赠予他的珠串中的一粒,便是解药。
此刻偌大的宫殿的内殿已经跪满了宫女宦官。
外殿之中,则是几个王侯外室,以及几个身居要位的臣子。
我一路从牢中走来,那一双双眼睛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般。
我听见他们在讨论扶某君继位之事。
我才惊觉这件事我做得实在太不稳妥。
若是当初不被流瑛知晓,只是慢慢地给陆凌焱下药,不至于他立刻就昏迷不醒,那样我才能即使给塔娜报信,才能即使控制住陆凌焱。
按理来说,陆凌焱应该醒了。只是我现在他面前,他如同死去一般,紧闭双眼。
「塔娜一直在骗你。她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权利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也是为何即便我是她的女儿,我也不要在她身边。」
流瑛拉起我的手,她的眼睛含了泪水。
「卓儿,你不知道你有多爱他,就像我爱他一样。只是你喝了蒙古的药,你忘了。若是你醒来,知道自己害了曾经最爱的人,你会追悔莫及的。」
追悔莫及?
其实,我早就知道塔娜是在骗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蒙古。
但是有一样东西不会骗我。就是我手臂上的刀疤,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刻在手上的。
那是两个字「复仇。」
我知道,我是来璋国复仇的。
我后背的刀口也是璋国独有的钩剑所伤。
我可以不再相信塔娜,但是我更不会相信流瑛。
我看着陆凌焱。我虽然实在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曾经。但是我知道,绝不会是流瑛口中那样幸福美满的过去。
也是在狱中,我才忽然发觉,我的刀柄上被刻上了一行字。
「璋国王上万且杀之。」
「好,我答应你,我救他。」我看着流瑛流泪的眼睛,笑了笑。
却又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它被我包裹的很严实,才躲过了搜查,我慢慢地靠近,慢慢地将布条解开。
当我终于离他咫尺距离,不知为何眼中反涌出泪来。可是我依旧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可是还没来得及将那利刃亮出来,一颗棋子忽而飞来打中我的手腕。
有人通报——「是蒙古来的神医!」
我看过去。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头上围着一圈白色纱巾,盖住了肩膀,却戴着斗笠,遮盖住了面庞。一袭白色麻布衣,却飘飘然似的走来。
是他打中了我的手腕。
快到无人察觉,不轻不重,似乎并不想伤我。
流瑛虽有防备,可也似乎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毫无阻拦地让他进了内账。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张历经风霜,却还算年轻的脸。
他取下斗笠,将头上的纱巾撸下。
然后看了我一眼。
那是怎么样的眼神呢?
我觉得他是认识我的,而且和我走过很长的路。
他给我递了一药丸。
「快吃了,不然你也命不久矣。」
我毫无怀疑地从他手中取过了那颗药丸。他的手很大,几乎可以将我的手包裹住那样大。
我吞下药丸,他便开始救治躺在床上的陆凌焱。
他把了脉,笑笑说:「王上已经好了,想必已经吃过解药了。」
流瑛大惊,「那怎么还未苏醒?」
「蒙古的毒凶猛,吃了解药也得几日才可排毒。」
我吃下那颗药丸,只觉得浑身预加乏力。只是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一歪身子,似乎有谁接住了我,我便沉睡过去。
那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吧。
我梦见了我在萧国,从记事起到成人,梦见了父皇母后,兄长。
梦见了陆凌焱。
还有……还有我的阿远。
我在梦中急切的求索,终于,我心中迷惘的谜底得以解开。
原来,我真是萧卓儿。
为了复仇,变成萨仁的萧卓儿。
在梦里,几乎是血雨腥风,我沐浴着血色的雨水,一步一步地在尸体成堆的萧国故土走着,赤脚,我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血海的炽热滚烫。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背后的刀伤在刺痛发炎。
我空洞的内心再次被伤痛填满。
可是在那血雨腥风的世界,有一个人,他手持长刀,戴着斗笠。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向我伸出了手,血色的雨水从他的斗笠上汇成细流涌下,他一双眼睛清明有神,却急切地叫我:
「丫头!丫头!」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罗刀弗。
我此刻一切都想起来了。霎时抓住他的衣领说:「陆凌焱怎么样!他真的吃解药了?」
他哈哈一笑说:「丫头,我哪有医术?只不过为了给你送药扮成的神医。真正的神医已经被我打发了。」
我虽然恢复记忆,但是作为萨仁的记忆也深留脑海。
那些日子和陆凌焱的亲密,想起来似乎就已经将我的喉咙扼住一般。
「那个蒙古老妪,不是什么好人。我怕她对你不利,想来还是得来救你。」
「这些日子你都不在宫中,如何得知我的处境?」
「流瑛身边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公子,便是黑面鬼所扮。」他笑着喝了口茶水,「流瑛的心思,早就被他探得。那个流瑛也是怪,只不过我让黑面鬼易容得有几分像那陆凌焱,她便推心置腹般地将什么都说给他听。」
我想到流瑛对陆凌焱的痴情,不由得冷哼一声。
陆凌焱怎么值得她如此?
如今,只等他醒。
我看着周遭,已经在了我原来的寝宫,想来也许是流瑛不敢在陆凌焱昏迷之时对我过于严惩。
我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药已经在发挥作用,微微的刺痛。我翻身下床,有些踉跄的打开窗。却被罗刀弗扶住了手臂。
「丫头,你……」
我抬头看见他坚毅的面庞,忽而出现了几分柔情。
还没等我说话,他忽而将我拉进怀里,他的怀抱同陆凌焱不一样,似乎更有温度,却抱得很轻很轻,他几近轻柔的拍了拍我的背。
我怔怔地留在那个怀抱之中。
只听见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蒙古那老妪,已被我杀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他看着我,微微笑了笑,「不必惊慌,是她不配活在世上。」
「师父……」
「丫头。你知道我的心。」
我知道他的心吗?
其实在大漠中的夜晚我便知道了,我们守着一簇火堆,抵抗着狼群,烤着干粮。
我感受到了他眼神中的炽热。
只是我背负了太多,我千疮百孔的心,此刻再也无法允许任何人走进了。
「你走吧。」
我看着罗刀弗。
「丫头,蒙古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了。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城外的蒙古兵就会攻城了。如今他又昏迷不醒,攻破璋国,简直如同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罗刀弗的言语十分恳切。可是他依旧是低估了这璋国绵延万里的国土,低估了满朝文武,低估了陆凌焱为自己铺好的后路。
也忘了,若是蒙古的铁蹄踏入璋国,又要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百姓要的,只不过是有所食,有所依,有家回,有人暖。
我不该。
「师父,你走吧,我的事终究是要我来结束。如今我已经不再那样想了。」
我不想再看到滔天战火,我只是忽而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些不值得的事情。
罗刀弗看着我,皱起眉说:「既然如此,我出城等你。你不是说过,总是想要自由吗?会有的,我同你保证,会有的,只要你来,只要我们一道走,山河大地,总有你的自由处。」
我点点头,我的自由处,也许早就不复存在,有些事,有些人,是这辈子也无法释怀的。
只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在我唇上印上一吻。
然后一阵风一般的,罗刀弗的身影就不复存在,似乎一切都是幻象,似乎他从来都没有来过。
只是他一走,我便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其实我早知道了。塔娜的药,是带了毒的。她知道等我恢复记忆,一定会对她不利,便在药水之中掺杂了毒药。这毒药对常人无效,只是我曾经受过致命的伤,这毒便从那旧伤侵入肺腑,我已经,没有几日可活了。
只是我不想让罗刀弗知道,他若是知道,便一定会立刻带我走的。
「禀娘娘!王上醒了!王上醒了!此刻正要娘娘过去!」
我连忙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陆凌焱,难道,我终究要死在你之前吗?
我走进他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已经穿上了浅金色细龙纹的常服,半靠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小碗茶。
脑海中万般思绪交织,不论是数年前还是我自认为是萨仁的那些日子的记忆,如同一张网,将我死死地网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
他看我的眼神预加清晰,却忽而闪出绝望的神色。
「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是吗?」
「是。」我虽然浑身几乎没有力气,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我机关算尽,居然还是没能害你。」
「谁叫你将解药藏在那串佛珠之中?」他饮了口茶,「我日日摩挲。怎会分不出有一粒的异常?」
「你终究是不想害我的,对不对?」
他忽而从下床,将我的双肩捉住,急切地想从我的双目中找出些什么。
我被他晃的难受,只觉得一口鲜血已在喉咙口。
浑身疼痛到了极点。
毒发了。
「小结巴,可你为何,要那样的害我呢?」
这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
只是刚说出口,那股血液就从我口中溢了出来。
我看见他瞬间失了方寸的模样,他用手想擦去我口中涌出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他玉白色的手都被染成了红色。
「不……不要……不……来人!」
我背后那曾被璋国钩剑所伤的致命伤口,也终于迸裂开来。
我已觉得自己沐浴在一片温暖的血海。
我的背似乎被一针一针的缝了起来。一双冰凉的手,敏捷极了。
睁开眼睛,并无他人,只是陆凌焱并身旁一个太医模样的男子。
「王上,背上的旧伤已经处理,只是外伤好治,毒却难解。怕是最多只剩下一个月了。」
「雍守,我从未求过任何人。只是若是连你也如此,那世上就真的再无人可救她了。若是她死了,」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抖,「那这世间于我,便无可再留恋。」
我心中一刺,却又想到他将我哥哥处死的场面。
我哥哥的血肉是如何模糊,是如何凄惨地死去。
可我又想到阿远,我最亲爱的阿远,我同他都没能多亲热几日呢。
「王上,雍守深知不该多嘴,只是,娘娘几次陷王上于危难之中,为何……」
「我欠的太多了,也许连一死都无法还清偿我欠她的。」
「可是当年萧国本就准备将娘娘献给蛮族换取兵力攻打璋国,蛮族那些人早有预谋要将娘娘祭天。萧国怎能不知?」
他们在说什么?
蛮族?祭天?
当年,我只记得父王对我说,要接我去姑姑家住两日,说是游山玩水恣意快活的。
只是还未启程,便国破家亡了。
我已经浑身滚烫,只能隐约听见几句话,却无法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不过就是一个工具。她根本不是萧国的公主。只不过是从小生养在宫里,给真正公主的替死鬼罢了。」
陆凌焱不做声。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一心一意保卫的萧国,一心一意爱的父皇母后和兄长,其实都是一匹豺狼。
萧国建国,是以同蛮族的合约开始的。
蛮族祭天,博取天时地利人和。
正是蛮族,才使得萧国得以强大。
只是给蛮族的贺礼,是每隔十年,就要献祭一位公主。
而萧卓儿,不过是璋国皇室为了保护亲生女儿所养的女孩。
她生来就是为了去死。
所有人都明白,只有她,天真烂漫。不知道所有人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只是那位真正的公主,在攻城那夜,还在同王上王后一起谈笑风生,他们说的是,只要萧卓儿一走,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公主。」
数年前。
萧堇容看着在训练场骑着棕红色小马的萧卓儿,皱起了眉头。
她终究是要去死的。可是即便是从小到大都知道这一点,防止自己内心真正的走近她,她的一颦一笑,每一句哥哥,似乎都在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似乎已经更喜欢这个妹妹,而不是那个在皇宫暗处躲藏着,每月只能见一次的妹妹。
「哥!快看!」
他抬起头,看见萧卓儿拉着缰绳跳过了那高高的栅栏。
那匹棕红色小马高高跳起,她的乌发也随风飘舞了起来。逆着光,她整个小小的人显得毛茸茸的。
「真厉害!」他拍手叫好。
那匹小马却受惊了似的飞奔起来。
那个小小的人拽着缰绳,却没有惊慌的神色。可是萧堇容还是立即将那马制服了,将马背上的小女孩抱了下来。
他日后要送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孩去死呢。
不过还好,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萧卓儿的宿命。他知道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陆凌焱在我窗前,和我的阿远一起守着我。
阿远似乎是刚用了早膳,我闻见了他爱吃的桃花杏仁奶的香气。
陆凌焱则是一脸憔悴,眼下小小两片暗色。
这几日的乱梦颠倒,我却深深地记住了他和那位有着灵巧双手的医者所说的话。
在梦里闪过的父王母后的脸,都是冰冷的,他们围成一个圈,用一根根箭对着我。
「陆凌焱,难道都是假的吗?父王母后对我的好,从小到大,居然没有丝毫是真的吗?」
我的声音十分嘶哑。我想起我在萧国过了那样恣意快活的十几年,那样尊贵,那样受尽宠爱。难道都是一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戏吗?
我想到哥哥在生命最后时刻对我说的话,他声嘶力竭的喊出「卓儿,活下去!」
都是假的吗?
陆凌焱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用微凉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他轻轻地触碰着,微笑的看着我,「卓儿,什么也不要去想。我等着你好起来,来找我报仇呢。」
我等着你好起来,来找我报仇呢。
两年前,我被他第一次带到璋国时,几乎死去时,他也是这样和我说。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的我,已经再也恨不起来了。
我只想看着我的阿远,再久一点,久一点。
此刻的陆凌焱,没有梳冠,只是随意将头发束起来,恍惚之间,我居然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小结巴。
不知为何,我哭的不能自已,「小……结……巴,我好痛。」
只有对小结巴,我才能彻彻底底地将最真实的我暴露,我的脆弱、痛苦、不堪、绝望。
他俯身抱住我,我能感觉到他颤抖的手臂,他轻轻地抚着我的脸,就像曾经一样,又轻又缓地说:「公主殿下,我在。卓儿,我在。」
只是他实在无法抑制住那呜咽,似乎忍得十分艰辛,他的耳廓都泛红。
「若是此次我走了,记住,我没有带着恨。」
只是那位太医雍守终于又赶来,「王上,臣得了蒙古秘药,娘娘有救了!」
和雍守单独待着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清醒了不少,我哑着嗓子问:「是你吗,黑面鬼师伯?」
他愣了愣,随即笑着说:「自然瞒不过你,这个小太医,我让他先睡一觉,我来医治你。
他掀开我的被子,我背部的伤口已经溃烂。他啧啧说了句,「小丫头还真能忍,若不是我在宫中知道你的事,谁来救你呢,罗刀弗走了你也不说,差点把命丢了你知不知道!」
「罗刀弗知道吗?」
「不用担心,他暂时还不知。他知道了定是不会走的!」黑面鬼用他的丹凤眼瞥了我一眼,「只是他对你的心意,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想到那天的轻轻一吻,心中有些酸楚。
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却火烧一般的疼。
一粒药丸塞进嘴里。
「真是毒妇,这么重的手,你这毒,得慢慢解。」
「你何处得来的解药?」我已经能说话。
「这几日伺候那蒙古女王的亲女儿,流瑛夫人。她身上带着宝贝呢,都说蒙古剧毒无人能解,可是为了自保,他们自家人必然会有药。」
我终究是渐渐好了起来。
陆凌焱日日来看我,我看着他,心中居然很是平静。
阿远也常来,只是他总是粘着他的乳母,我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是带不走他了。
阿远有他的命,要做璋国王上的命。
我如何能强迫他同我走呢。
他虽然是我的亲骨肉,可是这些日子夜夜陪在他身边的,不是我。
「陆凌焱。」我叫他。
「你能告诉我,为何会凌迟我兄长吗?」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他坐在我床前,日光透过描花的窗淡淡的投射到他的身上。就好像好久之前,他给我讲故事时的模样。
「那年元宵,你差一点跌进湖里,我姐姐拉了你一把。」
我记不清了,直到他取出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让我记起了那位姐姐的模样。只是我以为这块玉佩早就在三年前城破时丢失了。
「当年萧璋两国签订婚盟,将我姐姐许配给你兄长。」
后来,兄长退了婚。
我记得他牵着西盈姐姐的手,很固执,很倔强。
「姐姐那么骄傲的人,被退了婚,再无颜面活下去,就从城楼跳了下去。」
他的手紧紧地摩挲着这块玉佩。
「这么多年,我依旧忘不了,她死前对我说的话。」
「要你凌迟我兄长吗?」
我的心依旧一阵抽痛,他是来救我,才被活捉的呀。
「你知道吗?他来救你,不过他是要用你,去换蛮族的大军。」
我愣住了。
「你若是去了蛮族,会被活活烧死!」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当初我恨你像一块石头一样冷漠,我就是故意要让你看着,让你痛。」他忽然开始用力砸自己的头。
「卓儿,我做了太多错事,这辈子我也还不清了。」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小结巴。你不用还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立刻问:「是什么?」
「我要离开,一个人,我要去我们曾经的那个那个山野烂漫处,可你永生永世也不能来找我。」我笑了笑,「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写了一封信,让黑面鬼交给罗刀弗。他已经继任了蒙古王,坐拥重兵。他也许有一日终能得到他想要的。
「姑娘。罗刀弗心中,唯有你一人,你如此不告而别,他如何招架得住呢?」
「我若是见了他,怕是走不了了。」
我笑着同黑面鬼告别。却流下泪来。
罗刀弗,我知道,我都知道,只不过,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萧卓儿的心,已经浮沉太久。
可其实,罗刀弗,我又怎能说我不爱你呢?只是我不想你再带着更深的遗憾走下去。我也不知道,我那炽热的情绪,是不是你所希望的那种爱。
是我说得太晚了,其实那日,我们坐在火堆旁,我看着你被火光照亮的脸,有些恍惚。
我也太乱了,也许只有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一阵子,才能理清思绪。
若是我想你,我便会来看你。
若是我不来,也不要来寻我,我一定快活自得,前所未有地快乐着。
璋国七十七年,陆凌焱独自出宫游历。
他已年近三十,蓄上了胡子。他只为了寻一个人。
七年,够久了。
他还是清晰的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那是一片荒原,春夏之时开满花草。秋冬之时又是一片萧瑟。
如今是春,他踏着青草地,从高处望下去。稀稀拉拉的几座房屋。
他走得更近了些。
却赫然看见一个背影。
他一下子就认出是她。
消瘦而挺拔,她正端着一个小盆喂着地下行走的几只鸡。
却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啊,只是那年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罚你今生再不见我。」
他已经将她伤害如此,这个承诺,他必须兑现。
他俯身摘下了几棵草和野花,顺手编了一个花环,然后深深地看了眼萧卓儿的背影。就离开了。
「愿卿千岁。」
他轻轻地说着,将花环握在手中,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