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亡国公主复仇记:陛下今天死了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卓儿。

她居然也是善舞的。陆凌焱看过很多舞,那些舞大多为了取悦人而跳,腰肢柔软,神色艳俗,他本是不喜欢看的。

可是她不一样。

她从来未在他面前穿过这样的衣裙,樱桃口点了胭脂,雪白的双颊上一抹粉。

那样娇俏。似乎是春日的薄雪。

她很认真,似乎排练了多次,飘然旋转的时候,衣裙外的珰珮轻轻碰在一起,很清脆的声响。

她忽而靠近的时候,依旧是那熟悉的甜香。

「小结巴,娶我吧。」她在耳边轻声说。

陆凌焱啊陆凌焱,他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是要下地狱的。

叛国,是万劫不复。

他是一定要负她了。可是为什么,人心如此脆弱,他原本自信的自持,却可以在短短数月就溃不成军。

他一把抱住她,很紧很紧,这样,她就看不见他装满了愧疚的眼睛。

他一直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只要对她好,她终究会原谅他。

可是那天,他看见了她的眼神。

是绝望的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她毫不留情地用腰侧的剑砍向他。

「王上,今夜……」

陆凌焱从奏折抬眼,随手指了个花名。

「今晚是去芸夫人宫中。」

「太子可睡了?」

「回王上,已经让乳母哄睡了。」

陆凌焱去云溪殿前,还是去看了看阿远,她口中的阿远。如今已经白白胖胖,愈发叫人喜爱。

萧卓儿,如今你在何处呢。是否已经借到兵,要来灭我璋国呢。

他的手触了触婴孩的软嫩小脸。

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许只能对着他,才能真心笑一笑了。

云溪殿内,灯火通明,芸夫人似乎用尽一切来表示对王上的欢迎。

这个男人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看她一眼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下仆,本就是使了手段才能让王上多看两眼的人。

如今,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怀上孩子母凭子贵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把握。

之前各宫传来有孕的消息,她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此作罢,谁知一个个都不过三个月就流产。

「王上,您已经多日不曾尝过妾身口上的胭脂了。」

陆凌焱喝着酒,看着本来还算端庄的女子渐渐将衣衫褪下。

他顺势一搂,那女子便瘫软在他怀中,泪光点点,娇羞可人。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将袖中准备好的迷烟轻轻挥洒在她面前。

他抱着昏睡的女子走入床帐,把她放下。

「王上。」忽然有一黑衣女子入内,正是那天站在他身边的画师。

「照旧吗?」

「嗯。」陆凌焱说罢,走去外殿。

那女子熟练地将床上芸夫人的衣衫尽数褪下,又从手中变换出一刻药丸塞入她口中。

不多时,芸夫人便在床榻上扭动起来。

每一位妃子都以为,她们曾无数次和王上春宵一度。其实都只是幻象,就连怀孕也只是服药过多导致腹中瘀血,才诊出了喜脉。

到底为何如此,只有陆凌焱自己知道。

「长公主的忌辰快到了,王上是否要出宫祭拜?」

流瑛从芸妃的帐子里出来,看着陆凌焱给自己斟了杯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端着那杯茶,她看得呆了。

「姐姐那样寂寞,自然要去的。」陆凌焱放下杯子,摩挲起了身侧的佛珠。

姐姐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狠狠地报复了。让他千刀万剐般的死去,让他被乌鸦啄食。

为何璋国同萧国,就是天生的宿敌,要纠缠不休呢?

「凌焱,帮我杀了他,一刀一刀地刮了他。他怎么能娶别人?我们联姻在前,他分明说过爱我的。」

姐姐从城楼跃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父王母后因姐姐为情自裁,说是辱没了璋国体面,将姐姐葬在了山上,再不是璋国族人。

那个男人,是他在萧国做质子时,就认识的人。是在萧卓儿生辰时,逼着萧卓儿刺自己一剑的人。

也是萧卓儿的亲哥哥。

那个人曾挥舞着长鞭,将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于是那天,他就让萧卓儿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如何一刀一刀将她的兄长凌迟处死。

那时候的自己,如同发疯了一般。他恨萧卓儿的冷漠,于是亲手将这样的场景呈现在她眼前,看着她的痛哭哀求,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张脸浮现出表情。

可是那一瞬间他才清楚地知道,萧卓儿这一辈子,也许对自己,只会剩下恨了。

陆凌焱握了握拳。

「既然要去,那还是得照旧。」

「是,奴婢这就安排。」

那时候,萧卓儿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萧堇容刚刚封了太子。那年,也是萧国同璋国定了姻亲的一年。

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年方十六,送来千金聘礼,望与萧国太子殿下萧堇容结成秦晋之好。

萧堇容当年,不过十八岁。

无可挑剔的容貌身姿,配璋国长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璋国?他们长公主只配给我做妾罢了。」

萧卓儿记得,哥哥在和交好的友人下棋时说:「只不过人家上赶着来做我的妻,我也勉为其难应允罢了。」他说罢便将了对面人的军,「阿升,下回下围棋吧,象棋实在太无趣。」

那位名叫阿升的,便叹口气,「长公主你都不要,怕不是……」

萧卓儿没听清接下来他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他嘟囔「瘸脚鸡」之类的话。

兄长赢了棋,自然也在兴头上。

「走,哥带你吃宫外好吃的去!」

那天是元宵,萧卓儿第一次被带出宫去,看着眼花缭乱的花灯迷了眼。

萧堇容给她买了最贵的花灯,最贵的糖葫芦,桂花糕,她吃呀吃,笑呀笑。

最后,哥哥带她上了最高的琉璃塔。

她看见一条街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哥哥!」她趴在他的背上,都快忘了呼吸。

「卓儿,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萧国的好风光。」

「哥哥,璋国的长公主长什么样?和大姐一样漂亮吗?」大姐去年生了病,父王母后说送去看病了,再也没回来,卓儿好想大姐,想大姐做的梨花膏、桃花饼。想大姐香香的被窝、暖暖的手。

「呸呸呸,她也配和大姐比?」

萧卓儿听见哥哥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有水珠滴在了手背上。

「哥哥,你哭什么呀?」萧卓儿看见哥哥湿润了的眼睛。

「哥哥没哭,花灯太亮,闪了眼。」

萧卓儿心中闷闷的。却听见哥哥忽然朝着琉璃塔下大叫:「西盈!嘿!西盈!」

楼下有女子抬起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她看见他们时,那圆圆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

她用力地挥着手:「阿容!!」

萧堇容放下背上的小小人儿,「乖乖在这等一下我!千万别乱跑!」

哥哥的表情高兴极了,萧卓儿还没点头,他就冲下了楼,萧卓儿踮着脚尖看楼下。

哥哥站在了那个女子跟前。

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邀请她去琉璃塔。

当他们走动起来,萧卓儿才发觉,那个姑娘,是个坡子。虽说是像茉莉一般的女子,走起路来,却一高一低,像是刚才那个男子说的「瘸脚鸡」。

「西盈,这些天我太忙,都没有空从家中出来,你莫要怪我。」

那个姑娘挎着一个花篮,里头是她的绣品,有香囊,手绢,还有同心结。

「我哪里敢怪你呢,你能记得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少女低垂着头,萧堇容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一朵绒花。他送给她的绒花。

这是她唯一收下的东西。

「听说太子殿下和璋国长公主订婚了。今后……今后……」

她忽然抬头,笑着说:「今后,就把我忘了吧。」

此时,烟花忽然在夜空炸开,是皇城的烟花,若是今夜他们没出来,是可以看得更真切的。

那个叫阿升的少年光顾着在琉璃塔上把酒言欢,没注意到萧卓儿已经下了琉璃塔。

她戴着那个狐狸面具,跑向烟花的方向。

她跑呀跑,忽然有一只手臂拉住了她。

「前头是湖,莫要跌下去。」

萧卓儿回首,是一个和她一样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比他略微高一些的女子。

青色的衣裙,配以流珠,手上戴着四个玉戒指,晶莹透亮。

「小姑娘不要太冒失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摸了摸萧卓儿的头,萧卓儿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浓烈却又清澈的双眸微微上挑,正对着她微微的笑,一刹那,萧卓儿想起了大姐,虽说大姐和她长得不像,可那温暖的眼神和手掌,萧卓儿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

「瞧,这姑娘的面具同你的一样呢。」

「不过是萧国的破玩意儿,谁稀罕!」那个少年说着就要取下面具。

「别胡闹了。」女子笑着打落他的手,又看向萧卓儿:「你家大人呢?」

「我哥哥他……」

「卓儿!」

萧堇容跑来的时候,萧卓儿已经牵起了那个大姐姐的手。

萧堇容第一次见到陆悠臻,就是在这个元宵夜。

「你们做什么?」萧堇容将萧卓儿拉向身后,目光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被面前女子的美貌惊艳了。浓烈的眉眼,和西盈很不一样。

只是她的打扮,不像是萧国人。

「是你妹妹差点跌下去,不识好人心。」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开口说。

「阿焱,莫要失礼数。」

那个女子微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公子莫要怪,我们是璋国人,来此游历,相遇便是缘分。此乃我国最珍贵的玉石所制,送给令妹做礼物。」

陆悠臻一点也不恼,莫名其妙的,她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知何处见过。

这是使臣带来的画像上的男人,那天在宫中,她静静地端详着那张画像。却不知道,在萧国,这个男人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打开,而是随手丢进了炭火之中。

「璋国来的?觉得萧国的风光如何?」萧堇容觉得面前二人没有恶意,倒是随和起来。

「自然是好的,随不及璋国地大,小却有小的精致。」陆悠臻将玉佩递给萧卓儿,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过去。

那天元宵节,是陆悠臻一生也忘不掉的。在一轮圆月下,她认出了这个男子,就是她日后的夫君。她自诩骄横跋扈惯了,多少男人见了她连说话也说不利索。

原这萧国太子,倒也不错。居然样样都合她胃口。

「敢问姑娘芳名?也算交个朋友。」

「下次见面之时再告诉你,有缘自会相见。」

萧堇容心中藏着一些秘密。

那天,线人来报。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在城门一跃而下,血溅璋国时。

他知道,他总要还了这一笔债的。

闭上眼,眼前浮现的,竟全是陆悠臻的面容。她的眼睛、笑容、泪水、嗔怒。

他以为,她没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就像那天她通红着双眼咬着牙说的那样,「萧堇容,你以为你是谁!」

自问萧堇容是谁?

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连承认自己爱上另一个人都不敢的懦夫罢了。

他怎能不心动?

那样骄傲的长公主,满腹诗书的女子,连兵法都能说得令他拍案叫绝的女人。

世上再没第二个陆悠臻这样的人了。

只是,他又如何能抛下那个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女子?又如何能够承认,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居然走进了自己心中呢?

「太子殿下,若是有一日,你有了别的女人,西盈绝不会再活于这世上。」

可那样骄傲的女子,居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她说过她最怕高,竟然能那样就跳下去。

是他,是他害死了陆悠臻。

但是这个秘密会永久地深埋心底,有些事就应如此。就像萧卓儿永远不会知道,大姐早就不在人世一样。


又赶了几天的路,当我和罗刀弗终于汗流浃背地看到兵营时,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酒肉的香气,听到了雇佣兵喘着粗气的声音。

「嘿!看门儿的兄弟,麻烦通报你们大王一声,中原来的人想谈笔生意。」

我看着罗刀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真不知道一穷二白的我们,如何能和他们谈条件。

「哈!中原人!嗯?」

那个如同一头熊般壮硕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罗刀弗,却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目光里投射出令人作呕的光来。

「女人!中原女人!」

我一把软剑出窍,几乎打到他肥硕的脸颊。

他终于闭了嘴,额头上沁出冷汗。

瞬间,其余的兵将我和罗刀弗团团围住,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躯,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盔甲,面孔都隐藏在了盔甲之中。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黄沙弥漫,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鹰啼。抬起头,看见一只巨大的雄鹰在上空盘旋,不多时便朝着我与罗刀弗俯冲而来。

罗刀弗挥起刀阻挡住了它锋利的鹰爪。

那鹰似乎知道这个敌人不是善类,飞起后,却也没有飞远,而是朝着军队后面飞去。

等到那个马背上的大王出来,我才发觉,那只鹰,正乖巧地停在他的肩膀。

那个大王,是我见过最魁梧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似乎眉毛都同鬓发连在了一起,通红的脸颊,肥厚的嘴唇,似乎一只手就能将人的头骨捏碎一般。连那匹马,都不像是中原的马匹,几乎大了一倍。灰蒙蒙的鬃毛在风沙中飘动着,它却一步也不动。

他看见我们,目光略过我,直直地看向了罗刀弗。

一炷香后,我们坐进了大王的营帐。

原来,罗刀弗的师父去世后,将衣钵交与他,只是他出走未接,城主位置一直空着无人敢坐,永夜城便散了。

「你说!你是黑面鬼师兄???」罗刀弗几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城主,永夜城的易容术你是知道的,之前永夜城散,我潜了进来,杀了蒙古王,得个清闲,想不到,我们居然能在相见。」

我看着那手指如同萝卜一样粗的大王轻轻地拿起一杯茶水。那小巧的杯子在他手中显得预加的小。

他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这位小女子,我似乎见过的。」

罗刀弗笑着说道:「黑面鬼,若是你恢复了原样,让我放心,我便将来龙去脉都讲与你听。」

「哈哈哈哈,善。」

只不过一个晃神,那人周生升腾起几拢白烟。

再看时,竟是一个白面小生的模样。瘦而高,一袭黑色长袍,竟像个文弱书生。

罗刀弗看我呆了,不屑道:「别看他这样,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黑面鬼微微一笑,并不恼。

「城主,这下你可说了?」他一双桃花眼淡淡的瞥向我,又看向罗刀弗,我心中只是惊讶,罗刀弗口中杀人不见血的黑面鬼居然是这样一个玉面郎君么。

说明来意,黑面鬼逗着他的鹰,点头说。

「我如今只是在此清闲,兵权不在我处。这个军营中真正掌权的是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的方术极其厉害,制毒也举世无双。若是要说动她,必须得付出些代价。」

「我要你珍贵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聪慧,以及,你的心。」

「蒙古地大物博,什么没有,居然看上我小小女子的一颗心吗?」

「自然不是血肉之心,只是看透你心中的恨,只觉得能为我所用。」

「那我如何给你呢?」

「饮下去。」

那蒙古女子对我说。那碗黑漆漆的药水就在前面。

我看向罗刀弗,他如松树般站着,对我说:「丫头,若是不愿,我们便走吧。」

我盯着那药,喝下去,我便什么也不会记得,若是他能告诉我,我生在蒙古,爹甚娘谁,过了二十年的快乐日子,那我的心,便不会在日日夜夜中痛苦。

可是,我还有我的阿远,我还要报我的仇。

「璋国实力不在我蒙古之下,硬碰硬胜算不大,还白白伤我兄弟。」

「所以我却是要你,将璋国并于我蒙古,需要你入内,去惑他璋国王上的心。」

我愣在原地,我本来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赢,到头来,却还是要和他当年一样下作吗?!

「他心中并无我。」

「用此药,便可让他万事都听你摆布。」那个老态龙钟的女子递给我一包药粉。

「只是我怕你意气用事,所以要将你的怨气抹去,等你醒来我只会告诉你,你是蒙古的一只利剑。」

我刚要去捧那碗药,罗刀弗便拉住了我。

「卓儿,你太天真了。每每两国相争,都是尸横遍野。你真的愿意如此吗?」罗刀弗看向我,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闪着光。「但是只要你说,我便赴汤蹈火。」

我真的愿意蒙古人把中原人赶尽杀绝吗?真的愿意看到中原人受苦吗?

我的恨,同这些比起来,是不是太幼稚,又太渺小呢。

「我来此,本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仗,若是再用他从前那个卑劣的计量,我又要你们何用?」

「你自然也能守着那道义,只是百姓受苦罢了。蒙古人进国都,是不会顾及什么男女老幼的。」

「再者。你凭什么和我说条件呢。」

我不要他的国,我只要他受我受过的苦。

所以璋国落在谁的手里,我不在乎。

「我会什么都不记得吗?阿远,兄长……还有……」我看向罗刀弗。

「半年之期,什么也不会记得。半年过后,若是得不到我的解药,那便一辈子也记不得。」

我又看了罗刀弗一眼,他笑着说:「丫头,若是忘了我,我可请你吃大刀削肉。」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眼眶中有些泪。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去。只是他也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一饮而尽。

腥臭的药水滑过喉咙,我只觉得瞬间头脑之中似乎有万千的蚂蚁在噬咬,我狠狠地抓住头发,罗刀弗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都渗出了血。

罗刀弗却伸出了他的手掌,我已经失去理智,最后的最后,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场景,快得我都看不清。到最后,那些场景都慢慢化作白色。

(下)
我是萨仁。

我来此,为一件事。

让璋国王上喝下药粉,任我摆布。让璋国并入蒙古,助蒙古一统天下。

启程前,塔娜为我制了一个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却叫我立刻换了模样。

塔娜说,璋国是蒙古的敌人。

那我,就是冲破城门的一把剑。

可是为何偏偏是我,我不是武艺最高的,也不是最能歌善舞的,原本的容颜也被面具遮掩。

「因为你,最少心思。」

罢了,我不过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什么也记不起,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萨仁,似乎一醒来,我就会剑法,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蒙古的臣。

我懂得很少,或者几乎是什么也不懂。只是会骑射会武功,仅此而已。

初入璋国,那些冷着眼的老宫女将我们剥了个精光,检查着我们是否有脏病。

本另有十名蒙古女子与我同行,谁料她们都有一种蒙古人之中习以为常的病症,在这里却是违禁。竟只有我,通过了重重选拔,入宫为婢。

我被分配去了落樱夫人的住处。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静若处子。平日里话很少,最爱在下雨天将窗户全部打开,在窗前看雨,这点倒是与我相似。

每到雨天,下人们就准备了茶点,总有其余的妃嫔来拜访喝茶。

只是,王上从不露面。

想来这不是一个受宠的妃嫔。

每到夜里,白日里安静的落樱夫人便会将宫中的红烛,香炉翻撒一地。

「王上!!!!!!你若是丝毫不在意妾身,为何当初还要求娶妾身呢?」

她通红着面颊,我看着,心中却很平静。我本就是凉薄之人吧,如此刺心裂肺的哭诉,我居然都挤不出一滴怜悯的泪。

只是,若是王上永远不来,那我要下手,岂不是难于上青天?

「小红,你可知,如今宫中最得盛宠的是哪一位?」

我倒药渣的时候,特意问了那个身材圆润的侍女。

她总是叽叽喳喳,也最爱说这些。

「那自然是流瑛夫人。」小红拉过我说:「她本是王上身边的画师,天天跟在王上身边,前两个月刚刚封了夫人。如今王上夜夜宿在那里,都不去别的夫人宫中了。」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仁,我们娘娘太清高,其他主子,如何也会隔三岔五送个汤的,我们娘娘,算来,已经快半年未见王上了。」

当我把混有药粉的茶喂落樱夫人喝下时,她正在读书,估计也是渴了,急急地就喝了一碗。

「萨仁,我不知为何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那个消瘦的身体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王上赶来的时候,我正在床边伺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和画像上七分相似。果真不是常人模样,刀刻一般的面容,身着金色衣袍,极尽奢华,剑眉轻扬,目光却很淡很淡地看着在床上的落樱夫人。

「她怎么了?」

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头问向一旁的太医,言语平缓,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回王上,娘娘怕是中了毒,不过不是剧毒,只需多饮水不日便可排解。」

他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撇过来,竟与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皱了皱眉,「宫中何时多了那么多婢女?」

「回王上,这是前些日子刚来的。」

他缓缓走向我,「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

他的目光似乎恍惚了一会儿。

「奴婢给王上倒杯茶吧。」我拿起茶壶,正准备下药,他却戏谑地说:「怕不仅仅是想给寡人斟茶吧?」

皇宫上下都知道了。

一个小宫女,靠着谋害主子,狐媚之术,得了圣上赏识,到了大殿之中伺候了。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本以为,只是能靠着这次中毒,让璋国皇上重视些落樱夫人,多来几次,我便有机会下手。

可是,只是一声令下,那些人就如同疯了一般将我拉去了那座宫殿,将我剥了个精光,沐浴洗漱,熏香,梳妆。

然后将我像是物件一般推入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我的药包已经被我慌乱之中丢在了火盆之中焚为灰烬。若要再制,必得三月。

我环顾四周,看是否有可以使用的武器,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宽大的衣袖挑起清风,温暖的手掌揽过腰际。

他埋在了我的肩。

我想回过头,他却越抱越紧。

我没有说话。我记得塔娜和我说,要尽量少说话。

他却扳过我的肩膀,我不得不抬起头看上他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我从不怕任何人的眼睛。可是这双本应该陌生的眼睛,却看得我心中万分酸楚。

他的眉皱得很深,正在仔细地打量我。

我与他咫尺距离,他果真是我见过最俊俏的人。墨色瞳仁,玉白的肤,耸而直的鼻梁。

我想,若是顺利,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是蒙古的。那这样高高在上的王上,又会是怎般模样?

他看了我很久,指背在我脸侧轻轻地划过,却忽然将我重重推开。

「滚下去。」

我差点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却又不自觉的伸出手。

我只觉得奇怪。

这个王上,对我实在奇怪。

第一次见到流瑛夫人时,她笑脸相迎。似乎对我有着十万分的热情。

只是那双纤纤玉手抚着我的脸,冷似冰。

「萨仁,真是好名字。」

她容色极好,红润极了,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想必你也听说了。」她笑着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说:「我本是画师,我喜欢的人,都是要画张像的。」

的确,她的宫中,挂满了画像。大多都是一个男子,只有背影或者侧影,但是谁都知道,那是璋国王上。

只是为何她从不画正面呢?

「流瑛夫人,这王上的画像,怎无正面?」

她僵了僵笑容,随即叹道:「他总是留给我背影,极少对我展露笑容,我也无从下笔。」

她却立即叫我坐好,给我端来了蜜饯茶点。「你就在窗边缓缓的地吃,我缓缓地画。」

塔娜叮嘱我绝不可无防备之心,在宫中我又时时无法松懈,只是捻起一两个蜜饯在手中,嗅嗅气味罢了。

日头不知为何忽然被乌云遮蔽,狂风大作,雨滴也稀稀落落的落下来,一下子宫中暗了下来,有宫女要来点灯,却被流瑛夫人一口回绝。

我依旧是盯着窗外,已经几乎是电闪雷鸣,可是我却嗅到了青草的气息,凉意随着雨滴掉落。

只觉得脑袋空空,我居然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如此空白,有些奇怪。

「好了,你看看。」

我被拍了拍肩头,回头看见流瑛夫人手中的画像,几乎吓得跌倒。

那画像上的人,是我真实模样,而不是现在戴着面具的模样。

「萨仁,是塔娜叫你来的吧?」

她忽而靠近,捧住我的脸,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她喃喃说:「你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已经不敢动弹。

她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萨仁。你不必怕。我是塔娜的女儿。我比你早来了几年。」

这不可能。

塔娜说过她的女儿被璋国的人杀了,尸骨无存。

可是她把塔娜才有的玉佩放在我眼前。

只是我无法明白她复杂的眼神,流瑛夫人看着我的眼神。

「只是塔娜没有向我提起过。」

「我母亲,她从不说我的事。你,也许是她给我的一个』惊喜』。」

她拉我站起,却将那画像撕碎丢进了香炉。

「萨仁,我母亲这次来,要你做的事,很凶险,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看着她,心中自然明了。她并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并不是那样单纯的人。

可是似乎无论我如今如何,都无从考究。毕竟我是一个没有过去记忆的人。

「塔娜叮嘱我来刺探璋国情况,其余并未多说。」不论流瑛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可与她为敌,她已经知晓我原本的容貌。她那双手似有魔力般,只是抚摸了我的骨相,居然画得几乎分毫不差。

流瑛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塔娜她,什么也没说吗?」

塔娜当然以为自己女儿已逝,不然不会不对我有半分叮嘱。

只不过也许塔娜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背叛了蒙古,成了璋国王上的女人吧。

我心中,自然不屑。一个女子,为了男人背叛国家,是在我心中尘土也不如的。

至于我的过去,塔娜已经告诉过我,我自小在蒙古长大,无父无母,谁也不可动摇半分。

「流瑛夫人,奴婢真的不知。」

她放下我的手,背过身去。

流瑛没有想到,母亲依旧将手伸向了璋国。

她更没有想到,她见到的,居然是萧卓儿。

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萧卓儿。她自小习画,目光毒辣,为常人所不能及。即便萧卓儿戴了举世无双的蝉翼面具,她也看得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究可以和王上长久相伴,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蒙古,本以为,他总会在年年岁岁中爱上自己。

可是梦碎的轻而易举。

流瑛知道,王上只要再看一眼那双眼睛,他就会立刻沦陷,而她这些日子的努力,会像散沙般随风飘散。

可是,此刻的萧卓儿,饮下了那食人心智的药水,将过往都忘却。流瑛不知道母亲派她来的目的,但却也知道,此刻已经化名为萨仁的女子,并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头痛欲裂。

她本就已经背叛了蒙古。

为了守护他。

为何,母亲总不能放过自己呢?即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即便带回去了假的尸身。

又是为何,上天要让那个女子回来?

她该告诉王上吗?告诉他,他日夜思念的人,已经近在咫尺,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那她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或者,将她悄悄的杀了?

太晚了。

王上一定已经认出她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通报。

陆凌焱来了。

流瑛不管不顾地冲进他的怀抱。

陆凌焱愣了愣,怀中的女子颤抖着,紧紧地用双臂箍着他。

他低头,看着她散落的乌发。

「今日为何不束发?竟也如此失态吗?」

她抬起头,看见那绝美的容颜微微笑了笑。可是她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对待她的表情,从不会流露出半分疼爱,和旁人相比,她只是多了些他的笑。

可那双手也微微拍了拍自己的背。

这就够了,流瑛心想。

她不再奢望其他。

我被安排了一个笔墨侍书的职位。平日里在陆凌焱身边,简直合极了我的意。

只不过可恨的是,药还未制好,他也奇怪,那杯茶从热到冷,换了一杯又一杯,从来都不抿一口。

从早到晚,下朝就往御书房跑。

蜡烛一根一根地添着。他极少看我。除了我,还有十几个下人伺候。

他还有一个从小就跟着的内官。

我如同一个花瓶一般,他为何还要我在身边?

我总是悄悄地看这个王上。

周身都是冰冷的气息,很难想象几日前,他那样紧的在我后面抱着我,炽热地看着我的双眼。

我从来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情感。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太子殿下来探望王上了。

我亲眼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后从殿门口,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个孩子,面带喜色的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行人。若不是宫殿很大,怕就要显得局促了。

我看着那个孩子。

胸口忽然一痛。

我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若是他要我的命,我也能立刻给他似的。

我看着璋国王上轻松的抱起来那个粉团一般的孩子。

那孩子咯咯笑了起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眯了起来。圆圆的小脸,漂亮极了。

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想抱一抱,亲一亲这个孩子。

可他是敌国的太子。

日后他的家,会变成我蒙古的家。

也许是我盯着那个孩子太久,那张小脸竟也转向了我。

居然张着手要我抱,目光澄澈。

我慌乱地看向陆凌焱。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你和他母亲,有些像。吾儿可怜,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他轻声说着,似乎是只说给我听。

「他是把你当作他母亲了。」

陆凌焱居然把孩子递给了我。

我无法克制地接了过去。孩子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蹭了蹭他的脸颊。

可是那双不安分的小手,竟然摸上了我的耳朵。

我的面具命门就在耳后。

他轻轻一扯,面具如同碎叶般抖落。

当那薄如蝉翼的面具从脸上脱落的时候,我着急地别过脸去,想要拿出新的戴上。却还是被陆凌焱识破,他霎时间将我的脸别过来。

震惊?愤怒?

都没有。

为何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奇以后,却是见到旧人般的欣喜?那双眼睛似乎要把我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我警觉地看着他,如今我居然因为一个孩子,将面容都暴露。

已是砧上鱼肉,眼前这个男子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无性命了。

可是,我臂弯里有他的儿子,这个国家的太子。

「莫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陆凌焱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似乎在分辨什么。

我乘机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婴孩口中。

「这是毒药,你若不听我的,没有解药。你的儿子三日后便要死。」我自然没有什么毒药。这粒药丸只不过是甘草。

「你!」

他似乎气极,怒目瞪着我,却欲言又止,他忽然看向我肩侧,瞬间我肩上一疼,回过神来,他已经将那个孩子抢走,我的衣服都撕破了一大块。

他怔怔地盯着我肩后。

那里有一道伤疤。

「你来,有何目的。」

他将孩子递给宫人,慢慢走向我。

我知道,殿外此时已经聚集了御林军。

应该是紧张的时刻。

可是我为什么,却平静的可怕。

似乎心中笃定他不会伤害我,可是他的眼神太痛了。我看不懂,却莫名其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越靠近,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他的眼尾就愈加的红。

在我瞥了眼下面一群已经被眼前情况吓得低头跪下的宫女内官们,在盘算如何脱身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忽然将我拉进怀抱,很紧很紧的箍住我,我感受到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脑,我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耳侧。感受到了他胸口重重跳动的心脏。

我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的时候,却发觉已然动弹不得。他居然点了我的穴。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虽说我随随便便就能解穴,但还是装作无能为力。

陆凌焱带我去了他的寝宫。

「你是叫萨仁?」

他把我放在了梳妆台前,我安安静静地坐着。

镜中人是我。他将我发上所有装饰都蜕了下来。

我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

他坐在我身侧,微凉的指背划过我的脸颊。我却觉得那一块立刻滚烫了起来。

「是蒙古女人?」

我怒目看向他。

当他终于要脱我衣服的时候,我立刻解了穴,指尖立刻抵上他的咽喉。

他仰起头,垂眼看着我,居然笑着说:「我想你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我。不然你早就动手了。」

我冷笑一声回答说:「这可说不准,你对我如此轻浮,蒙古女子刚烈,说不准一冲动,你的性命就没了。」

「蒙古王派你来,不就是美人计吗?」

他握上我的手,我立刻用另一只手回击,可是这璋国王上的功夫厉害得很,只是几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两只手都被他紧紧地钳住。

「你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喃喃道。

我此刻被他困住,只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让他吃下我的药,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却忽然放开了我的手。

「卓儿,自此以后,我会将一切都给你。」

我从地上爬起,「谁是卓儿?」

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你是我的妻子,卓儿。」

我扑哧笑了出来,束起头发不屑地说:「我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璋国王上大可不必以此取笑。」

既然已经败露,干脆取得他的信任,再找机会下药。

「你背后的疤,是刀伤,几乎伤及肺腑,是我日夜照顾才得以痊愈,之后每到每月的十五都会疼痒难忍需服用特定的药物才可缓解。」

他居然知道?只是我不曾服用什么药物,只是熬着罢了,过了那天便无碍。

「你爱射箭,最喜狩猎。」

「你喜欢青草的味道,喜欢躺在草地上。」

「你最爱的是半圆的月弯钩。」

「最爱吃的菜是西湖醋鱼。」

「那个被你喂了药的孩子,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住口!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他说的这些,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什么西湖醋鱼,我分明闻所未闻,不知为何眼前却出现那菜的模样。

心开始咚咚咚地跳着。

「那你说,为何我会在蒙古醒来!为何你说的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

萨仁,挺住,他在迷惑你。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那双眼睛多么迷人,也不要信。

只是,我的任务只是让他饮下我的药。大可不必较真。

论武功我在他之下,论处境,我在劣势。

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璋国王上要编这样一个谎话来骗我。

晚膳吃了西湖醋鱼,珍珠鸡丝羹,精致的中原菜色大大小小摆了一桌子,喝的酒是青梅子酒。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肚。

这酸酸甜甜的口味同蒙古截然不同。

我居然真的很爱吃。

他已经张口闭口叫我卓儿。眼中尽是柔情。我心中虽然不屑,倒也庆幸,恐怕是我真的与他离去的妻子长的很像,他将我当作一个替身,也是好的。

本来我只身一人来此,已经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别说是璋国王上要与我共赴周公梦,就算是死,我也得拉他垫背。

可是近来,忽然多了一个男子,对我嘘寒问暖,我实在觉得别扭。

我在蒙古醒来时,塔娜告诉我,我没有家人朋友。我像是一个空白人,除了功夫尚在,腹中依旧有诗书,其余一概不知,有时甚至连蒙古的衣裙也不会穿。

我是一个中原人也不认识的。蒙古的男人,没一个像璋国王上这样,细皮白肉,温文尔雅,更不会给女人这样夹菜,我本以为这样的男子会是个病秧子,他却功夫了得,即便不用全力也将我死死压制。

我对陆凌焱依旧是防备的,目光不敢离开他,他却悠然自在,慢慢地饮了口酒。

我心想,若是那药已经下了进去该有多好,那我便可以成为英雄了。

「总是如此盯着我,就这样想我吗?」他放下杯子,一只手伸过来似想勾我的下巴。酒色生欢,他大抵是要对我使下流手段了。

塔娜说了,不得已时要应变,委身于他人也不是不可。

我咬了咬牙,抓过那微凉的手,放在颊侧。

我知道我是美的,只要用我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男人,他们是会即刻动心的。

他分明是怔住了,那手却在我颊侧蹭了蹭。

怎么回事,塔娜,你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会跳的这样快,比我策马十里跳得还快,比我伤疤疼痒难忍时跳得还快。我的脸已经热得发烫,似乎想要那微凉的手永远的停留下去。

他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我。

我竟闭上了眼睛,当我以为我终于阻隔了那使我感觉快要死去的目光以后。

梅子酒的清香袭来,灼热的唇覆住了我的嘴唇。

好在那日的一切终于此。他似乎清醒般的离开了我。「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还需要时间来还你的名分,这几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隐秘住处。」

正合我意。

春意阑珊,我的毒药已经再次制成,只不过璋国王上出宫亲征,我还没来得及下手。

那日的吻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时常刺痛一下,我竟没有厌恶,只是觉得温暖与亲切,似乎只是一个旧人的拥抱一般,可每每想起那个吻,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他来。就恨不得用刀将心中被他蚕食的那块剜下来。

越想清除他的影子,那影子就越清晰。

傍晚时分,流瑛夫人来到我的宫殿。

她端着一碗蒙古的奶豆腐送给我,微微朝我笑了。她已经完全像个汉人了,柳叶弯眉,胭脂水粉,发髻步摇,绸衣绸裙。

我尽量避开她,她已经是叛国罪人,讲道理我应该为国除害才是,只不过她也是一介女子,我与她总有惺惺相惜之处。

和流瑛夫人一起来的是一个小太监,他几乎可以说像个有头发和尚。

有些惨白的皮肤,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细长,并不窄。

他的鼻子几乎有些像女人,不过又高耸。薄唇微抿,唇线清晰。

真是清秀极了。

「萨仁,我知道我母亲要你来此是要杀掉他。」

流瑛夫人没有笑,死死地盯着我。

「我本就只是来刺探军情的一颗棋子,如今暴露,已经是废棋,您大可不必担心。」

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却也不会撕破脸皮。

「不,」她忽而笑了,「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我愣住了。这个爱陆凌焱已经爱得死心塌地的女子,会帮我?

不过我却是好奇,不知道她想下一盘什么棋。

「自我嫁给他以来,本以为日久必可生情,我总以为我和宫中其他女子是不同的,她们都是我喂的药,王上一个都不乐意碰!」她忽而苦笑,「那夜王上醉酒,就睡在那个舞姬的房里,我照旧给那女人喂了药。」

「可是我看着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那么多年了。我死心塌地地爱了他那么多年,我就不能有一点私心么?」

「我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抓住我的手,喊得却是萧卓儿的名字!」

我看着流瑛夫人发红的眼圈。

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萧卓儿。

我没有说话。

「萧卓儿……凭什么只有她?!我背叛了蒙古、母亲,也要和他在一块儿呢。可你呢?你只想害他!」

她忽然用手指着我,我吃了一惊。

「我不明白。」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收回手去,笑了笑说:「是我失态了,居然将你当做萧卓儿了,你与她太像了。」

果然是这样,我的容颜与陆凌焱喜欢的那个人相像。

「那夜,我伪装自己和他春宵一度,伪装他酒后失态,让他娶了我。」

「你同我说这些,似乎对你不利吧。」

我相信她不会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些。

「没错。可如今,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受这窝囊气。帮我吧,萨仁,你不是想杀了他吗?」

「流瑛夫人,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再说,我也不是要杀他,他的命,于我而言,并无用处。

「萨仁,三日后他便会回来,我会给你创造机会。」

她说完便站起了身,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睨了我一眼,看不出表情。

她出去后,外头的人才能进来。

「主子,你可别信了别人随口说的话。宫里的事儿,钩心斗角多着呢。」

我看着表现得一脸精明的小丫头,她若是知道刚才我们讲了什么,估计立刻就会吓得跌倒吧。

陆凌焱回来那天,排场极大。似乎是大胜,这个璋国,终究是日益壮大起来,似乎比老皇帝在时更加繁荣昌盛。国土愈加扩展,年轻的帝王手腕强硬,一手打造起了这盛世。

而这陆凌焱,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

他将姐姐陆悠臻的坟从宫外迁回,巨大繁华包裹着层层白绫的马车驮着那乌黑的棺木从城外直到皇陵。

陆凌焱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是他心想:姐姐,我接你回家了。

小时候,姐姐总是保护自己的那一个,如今,居然也是当初那个嘴硬倔强的小男孩,将她名正言顺的带了回来。

因为他已经是这璋国至高无上的王。

一切丧礼办妥,他终于得空,去见见萧卓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一年后再见的萧卓儿,会什么也不记得,成了她口中所说的蒙古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她的眉眼、鼻、嘴,甚至是眼下淡而又淡的一颗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里,却再没有之前每每望向自己所带有的极尽的仇恨。而是淡淡的,如同自己于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到底是为何?她都能以自己的儿子阿远为人质?

那日亲吻,她居然顺从,脸颊也是微红。眼中虽有惊异,却再也看不出半分从前的神色。

已是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不紧绷的脸色了。

还未来得及去,流瑛便来请安。她穿戴上了最美的首饰,满脸笑意地走上前来。

「给王上请安,恭祝王上得胜归来。」

流瑛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这是她日夜思念的男人。可是她知道,只要萧卓儿存在这世上一天,他的心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位置。

「辛苦你这几日了。」

又是如此疏离的语气,像是自己只要一靠近,他就会立即抽身离去一般。流瑛明知道陆凌焱喜欢素净打扮的女子,就一如萧卓儿的模样,宫中其余妃嫔都争相效仿,除了她。她就是要让陆凌焱分清楚,她是流瑛,不是萧卓儿,她只是流瑛。

「臣妾这几日同萧卓儿交谈甚好,」她忽而笑道,「我想,她是真的失去记忆了。」

眼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当真?」

「王上有所不知,我们蒙古有一种药,喝了就会忘记所有的记忆。我想她是去了蒙古,得了药。来此,怕是有所预谋。」

陆凌焱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只是听见她说,萧卓儿真的失去了记忆。

若是记忆失去,那曾经让她恨自己入骨的,也早就在她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那她,就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那些事,就可以永不提及。

他忽然急不可耐地要见她。


我正在吃小厨房做的西湖醋鱼的时候,陆凌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他开心得很,见到我一刹那就扑了过来,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儿。

我的脚腾空了好久才被他又放回了地面。

这是自从上次一吻的第一次见,他出去了这两个月,怎么反倒不和我生分,倒愈加开始让我看不懂了。

陆凌焱自此对我,像是失去了什么芥蒂一般自如。

我从未料到一国君王,竟然会对我笑得如此灿烂。

他喝着我给他倒的酒,将我搂入怀中。

「卓儿,若是如此,你我皆能快乐余生,我绝不会让你想起,绝不。」

我被他温暖的怀抱禁锢着,只能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老天,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下药!

不然我心中总是忐忑着,战战兢兢,这个人对我看似温柔,谁知道他心机多深。

从一个弹丸小国一步步扩张到如此大国,我相信他绝不仅仅像我看到的这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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