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亡国公主复仇记:陛下今天死了没

我怀了敌国皇子的孩子。

作为一个从小研习医术的人,我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我这辈子的耻辱,该做个了结了。

是我的错,是我轻信了看似纯良无害的他。刀光剑影下他狠戾的目光,让一切都就此崩塌。

小结巴,你害的我好苦。


他本是来我国做质子的,璋国十年前大败,送来了陆凌焱。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兄长送我宝剑。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陆凌焱。他穿着一身玄色布衣,双手捧剑。

我雀跃着从高台上跑下去,一下子就抓过那把轻巧精致的宝剑。

利刃出鞘,我看了半晌,兄长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卓儿想不想练练这剑?」

我兴奋点头,回头看见父王母后正对我笑,那般快乐的神色,多年后我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兄长指了指面前的陆凌焱:

「喂,结巴,站直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

挺拔得如同一棵杨树,带着少年的消瘦却不孱弱,他低垂着眼睛,不敢看我。

这样好看的少年,我怎么从未见过?

「卓儿,刺他。」

我愣住了,抬头看兄长。

「愣着干吗,刺过去呀!」

兄长看着呆滞的我哈哈大笑:「这家伙灵活的很,几个人近不了身的!」

「他……他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别管,反正是没用的人罢了。今日是你生辰,随意你如何!死了都没事!」

我看见少年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而抬起眼看我,那样好看的眼睛,像是两汪乌潭水,里面盛满了悲伤。

我不想试了,可是四周都是起哄的声音,连父王都说:「卓儿,我们萧国女子可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你可别让父王失望啊!」

我骑虎难下了。

我靠近他,悄悄地动着嘴唇说:「我刺你这边,你向另一边躲开。」

他愣了愣,没有说话。

那把剑好锋利,我刺向右边,他却直直地撞上我的剑锋。

贯穿了他的手臂。

鲜血淋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他以为我在诓骗他,以为我说的不是实话。

欢呼迭起,我似乎完成了我的成人礼。

他苍白着脸色,被人拉了下去。

我的生日宴继续,我一口水都喝不下去,母后以为我受了惊,安排我回宫休息。

那天我偷偷溜出去看了他,他真是个结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就红了脸。

「我……我叫……我叫……陆……陆凌焱。」

似有魔力一般,我脱口而出:「我叫萧卓儿。」

如果回到那一天,也许我会选择毫不犹豫地将宝剑刺入他的心脏。

后来的撕心裂肺也好,国破人亡也好,骨肉分离也好。

都是他欠我的债。

我还记得那天,我被牢牢地捆在那把精雕细琢的椅子上,穿着镶着金线的嫁衣。

看着刽子手,一刀一刀的,把我的兄长凌迟处死。

他嘶吼着怒骂坐在龙椅上的陆凌焱。

他充血的眼睛看着我。

我动弹不得,我的嗓子喊哑了,那是我的哥哥,从小到大照顾我,呵护我,包容我的哥哥。

他抱过襁褓中的我,拉过我的手,带我骑过马,去西域的时候,给我带回了西域最珍贵的小马。

一刀一刀,都割在我的心上。我哭喊着求陆凌焱放过他,求他给兄长一个痛快,陆凌焱沉默不语,只是转头对我笑着说:「卓儿,你知道吗?此刻,我兴奋得快要发疯。」

他眼中也有泪。

我后来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只知道兄长的尸身被吊在城门外,任凭乌鸦啄食。

我想过,他既然这么恨我们萧国,为何还要留我在这世上?

那天我才知道,活人的痛苦,比死,痛一万倍。

他曾经是那样美好,像是我生命中的光。他跟我说他的家乡璋国是多么美,跟我说他的母亲、妹妹。他告诉我璋国女子爱用七彩花绳编入乌发。

他跑了漫山遍野,抓到一只最厉害的蝈蝈王送我,让我赢了兄长的缺脚大王。

他一步一步引我入套,让我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报复的推手。

他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温柔又缱绻,小心翼翼,像是呵护一个稀世珍宝。

他说:「卓儿,这辈子我定不负你。」

可是那一晚,他狠狠地厮磨着我的唇,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撕开我的衣衫。

「为什么……卓儿,我说过,只要你继续一心一意待我,我绝不会……绝不会待你如此。」

他是指望我还会爱他吗?

我的心在那夜,烽火攻城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和父王母后死在了一起。

带着一颗无瑕的心一起葬身火海。

如今,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

只有恨。

那夜过后,他再未见过我。

也是昨日,我确认了,我已有身孕。

我被软禁在宫中的一角,无人问津,只有两个丫头,也视我于无物。

每日粗茶淡饭,勉强过活。

这两个月里,我无数次尝试了结自己,每次都被那两个小丫头拉了回来。

她们说:「王上说了,若是你死了,我们全家都得陪葬。」

我想,我已经害了那么多人命,不能再妄添冤魂,许是再挨他个几年,也无妨。

只是,肚子里的这个,绝不可留于世上。

每日依旧是简单的饭食,清晨一碗稀粥,几根咸菜。中午是一碗青菜炒肉片,油汪汪的几片肥肉,闻见忍不住干呕,我一口也吃不下。

其实我知道,每日送来的饭菜是很好的,四菜一汤,只不过是被那两个丫头端走了,或是同其他的下人分了,只留下她们也不乐意吃的,给我果腹。

这倒是合我的心意,吃得不好,又是才怀的身孕,很快就会因为身体虚弱滑胎。那些下人必定怕责罚守口如瓶,那我也全身而退。

这些日子,许是看我安分,那两个小丫头也不再盯我太紧,十三四岁的年纪,总是贪玩的,常常只是傍晚才回到我的住处。

我便有机会出去走走。

已经是深秋,皇宫萧瑟万分。我穿得不算单薄,却也有些冷。

从前这个时节,家中晚宴总是要吃热汤,喝暖酒。各宫里的妾室和父王母后,还有我和兄长,总是聚在一起,灯火通明的宫殿,暖融融的。那年兄长也成了亲,妻子是我顶喜欢的西盈阿姐。

想到西盈阿姐,我的心又是一刺。却发觉我这次走得很远了。

居然走出了我的寝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头的宫殿。

比萧国的还要气派,像是世上所有金银堆砌而成的宝殿。

原来他口中曾说的,也是有些许是真的。

我苦笑一声。宫内一列一列的宫女内官排着队低头快步走着,井然有序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似乎快要连那些大宫女都比不上了。

「你是谁?」

这时候,有个女子忽而停下脚步问我。她长了一双杏眼,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是宫女吧?」

「何出此言?」

「宫女若是有你的姿色,那各宫娘娘还活的下去吗?」她爽朗地笑了笑。

我吃了一惊,这可是大不敬。

「可是你也不像是主子,哪有主子穿得这样素净?这样素净,王上怎么会喜欢呢!」

我打量了她两下,虽然不像是皇亲国戚的打扮,却也绝不是普通的宫女。

「我谁也不是。」我淡淡地看着她,这个宫里的人,我一个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你气色真差,来,给你两根人参,今日刚到御医坊取的货。」

我拨开她的手,「不必。」

这时候,她忽然把我拉向一边,「快跪下!」

我猛地被她拉得跪了下来,我居然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一瞬间的失神。

只听见女子千娇百媚的娇嗔。

「王上太坏了!」

我抬起头,看见浩浩荡荡的队伍。

轿辇之上,陆凌焱怀中,软软地依附着一个女子。

那样美艳的容颜,眼睛像狐狸,气色好的如同一朵盛放的桃花。

他没有看见我,目光平视,那般骄傲的模样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再次提醒我,那温柔的小结巴,只是一个可笑的幻象。

我想起他那时偶尔会惹我生气,再用一个用柳条和野花编的花篮逗我开心。

那时候,我们躺在宫外的山野烂漫处。

看着天上飘过的云。

那时候我问他:「小结巴。你想家吗?」

「想。」

「那我和你回家去,去看看你的家。」

「我还……不能回去。」

我转过头,看见他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他也转过头来看我。

眼神复杂。那是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神色。

后来,我懂了。

我视若珍宝的回忆,在他看来却是卧薪馋胆的日子。他压抑着心中的恨,带着璋国他父王下发的使命,步步为营。

轿辇走后,那个女子拉我站起来。

「瞧见没,那是王上。」她一脸陶醉的模样。

我没出声。

她却继续说:「我是宫中的画师,你长得很有韵味,我想给你画张像,三日后此地,你来取?」

我好久没有画像了,从前是每年两张,现在我连镜子也不照,也根本不想同她多费口舌。

「不必了。不过你若是好心,可否帮我讨一些藏红花来。」

她笑了,「我喜欢画美人,不妨事,藏红花我有,那天拿来一并给你。」

我道谢,准备回宫去。

走到宫门口才发觉,我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居然有一大队人。

是他的轿辇队伍。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又跳。

快步走去,只听到里面哭天抢地。

我走进去,看见那两个丫头,趴在地上,正在被两个侍卫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看见我来,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指着我就说:「王上!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你们也配说她?」

我看着坐在那把交椅上的男人,身旁的那个女人依旧在侧,正怯生生地盯着我看。

「不过是两个小丫头,为难她们做什么。」

「公主殿下犯了错,自然是下人没关照好的缘故。公主殿下身娇体贵,自然罚不得,这两个奴才,倒是可以治个死罪。」

他没看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无妨,打我便是。」

他愠怒地看过来,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

「萧卓儿,你是在和我演苦肉计吗?你觉得你不吃不喝,穿着破衣烂衫,我就会心疼?放你离开?」

我低下头,没有看他。

他身上再也不是好闻的青草香,只有那王上才可熏的香料味,竟有些呛人。

陆凌焱留了下来。

其余人留在我的宫门外。

他同我面对面坐着,静默不语。

「此刻就你我二人,你想要杀我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

「不恨我吗?」

「恨,」我抬起头看他,「不过都不重要了。」

我早就如同行尸走肉,再来多大的伤痛,我也不会有太多反应了。

「想出去吗。我带你看看璋国真正的风光,看看如今我。。」

「不想。」

我站起身,「王上若是无事,请回吧。这里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你也是。」

他忽而拥我入怀,温暖宽厚的胸膛,该是多少女子靠过的地方?

我没有挣扎,我知道,我越像一块木头,就是对他越重的惩罚。

我还预备了一个惩罚,就是杀死他的孩子,残忍地把他的孩子化作一摊血水。

「我放你走。」

我惊愕地抬头。

隔日我便出了宫。一个人,什么也没带走。

我已经想好,出宫以后找一处无人的湖泊,投水自尽,尸身就任凭鱼儿来吃。

果真让我找到一处,我将包袱装满石头,正抱着准备踏入冰凉的湖水。

居然有人拉住了我。

「小姑娘年纪轻轻,寻什么死!」

我回头,只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胡楂满脸,却面庞英朗,气宇轩昂。

「别管闲事。」

我去推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这样一个妙人儿死了!」他忽而皱眉,「哟,看脉象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

我看着被他钳住的手腕。

「被男子骗了?」

「负心汉多的是,你为他寻死,不值当的!」

我看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只觉得累的慌,干脆扔下包袱,想等他说完。

反正我是一定要投水的,和他聊聊,也无妨。

「害,你到底为啥嘛!娃娃也是无辜的呀!」

无辜?它的确无辜,可是我呢?

「我八岁家里人就被土匪杀光了,我一个人讨饭到西域,拜师学艺,如果我当时也和你一样一死拉倒,那还有今天的罗刀弗吗!」

嗯?「你是天下第一刀客罗刀弗?」

小时候存在于兄长口中的人,真的存在吗?

「哟,女娃娃,你知道我呀!习武之人?」

这时候,他忽然警惕地回头,继而用耳朵贴在地面上。

「女娃娃,你可别惹了什么官司吧,一大队人马正过来呢!」

是他吗?难道他反悔了?

还未等我反应,罗刀弗一手就将我拉起,带我跳上一棵及其隐蔽的大树。

不到一炷香,果然人马到了。

领头的,就是陆凌焱。

「就是这兔崽子?」

我蹬了罗刀弗一眼,他居然乖乖闭了嘴。

他下马,忽而跪下,握起了一把石子,我看到他手掌的血低落下来。

「萧卓儿……那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你也厌恶至此吗!」

他如何知晓?

我这才看见,那天宫中遇见的画师,居然站在他身侧。

自己的骨肉,怎么会不喜欢。这孩子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我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若以后每每看见,都能让我想到陆凌焱,我宁愿他不要来这世上。

「王上,她身体虚弱,走时身上也并无银两,怕是不尽快找到,可能……」画师面露愁色。

「封城,挨家挨户找!」

我看着陆凌焱,他站了起来,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没想到吧,陆凌焱,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子。而你安插跟踪我的眼线,被我轻而易举地甩掉,你应该也很气恼吧。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辈子如果能有自己的孩子,绝对要把世上所有珍宝都赠予他。

你会有的,只不过,不是和我。

啪嗒。

居然有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不知何时,我居然落泪了。

他们走后,罗刀弗带我落地。

「姑娘,我这下是真的不能放你走了。」

「我若是偏要走呢?」

「你不会以为我天下第一刀客是浪得虚名的吧?」

我认栽了。

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若是死不成被捉回宫里,毋庸置疑,我就得生下这个孩子。

「现在他满都城找我,你有什么办法?」

「给!」

他扔给我一套衣服,「换上。今后你就是我徒弟了,以后要叫我师父。」

我抓过衣服,不解。

「此次来璋国,正是你那位……是璋国王上邀请,日前已经见过,他赠予我腰牌,随时畅通无阻。」

若是能离开这里,叫一声师父又何妨?

我抱着衣服,见他直直盯着我,愠怒说:「你在此处,我怎生换!」

他居然红了脸,别过头去。

换装完毕,他看着我,咂咂嘴。

「差点意思。」

他不知从何出掏出几块软泥似的东西,东捏西捏,再贴到我的脸颊上。

「这样便可。」

出城门的时候,我最后回过头看了看那座高耸的城门。

最后一瞬,号角吹响。

我们回过头,看见城门之上,所有的弓箭都对准了我们。

陆凌焱站在那里,俯视着我。

他穿着玄色华服,似乎世间万物都得在他面前臣服。

一声令下,我们就会被射成筛子。

可我赌他不会,即便不为了我。

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驾!」

本来想着出了璋国就和罗刀弗分道扬镳,去买落胎药的,谁知他一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男子,居然死皮赖脸地和我杠上了。

不过我的心境居然也发生了改变。

罗刀弗八岁就孤苦伶仃,他尚且能坚强地活下去。

那我呢?

无论是父王母后,还是兄长,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活下去。

「丫头,听师父一句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者吧,另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于是两个月后,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客栈的一角,吃着烤羊腿。

最近这两个月,罗刀弗带我在西域生活。我这才确认他是真的天下第一刀客,他有一家镖局,几百头牛羊。

最厉害的是他那把刀,挥舞起来,万人莫敌。

这两个月,我已经恢复了健康,罗刀弗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和他待在一起,居然我也开始笑了。

我吃饱,摸了摸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居然有些期待。

这是我消失了很久的一种心情,期待。

罗刀弗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会爱他的。」他指着我的肚子说。

我天真地以为我会在罗刀弗的庇护下把孩子生下,可惜那一天,陆凌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萧卓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的铁蹄踏入西域的时候,一如当初踏平萧国的惨状。

我被带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喝着一杯茶。

他看到我,欣喜若狂地站起来,跑向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腹,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口中喃喃说:「卓儿……你没有……」

我后退一步,他的手僵硬在半空。

我不知道罗刀弗去了哪里,他被铁蹄吞没,最后一眼,我只看见他那把挥舞的刀。

我被带回了璋国。

我记得与罗刀弗分别时他告诉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丫头,若是你去了璋国,定不可鱼死网破,我定会来救你。」

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了罗刀弗。

他分明只是比我大七岁,却似乎有着看破一切的深沉。

他总是坐在山丘上,看着一轮落日落下去。

坚毅的面庞上,是捉摸不透的神色。

似乎那个笑着叫我丫头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他不是一个中原模样的剑客,粗犷而爽朗,似乎那把长刀在他手里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竹条。

他的故事,多得我听不完,他每次喝了酒都要说个不停。然后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说:「丫头,经历多了,看淡生死,才觉真情珍贵。」

「你为何要帮我呢?」

他居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本只认钱不认人,那日其实刚好算了一卦,说是得做善事。」

他真是个怪人,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到底是谁,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罗刀弗活了快三十多岁,还是孑然一身吗

我正想着,侍者端着炖品前来。

我乖乖地把燕窝喝完了。

傍晚,陆凌焱来了,他穿了一身精细的绸衫。

「卓儿,身体觉得如何了?」

我轻轻地说:「还好。」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陆凌焱的臂弯之中。他似乎很惊讶我的顺从。我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唇红齿白的男人,这个我十五岁时爱上的男人,这个我在二十一岁那年,恨之入骨的男人。

再忍一忍,我这样告诉自己。

他同我相拥而眠,他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肚子说:「卓儿,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当他手掌触及之时,腹中的孩子居然第一次,动了一下。

那样奇妙的感觉,我不自觉地笑了,抬头,居然看见他也在对我笑。

心中立刻又是一刺。

陆凌焱很开心,他因为我,很开心。

又一次难以抑制的恨席卷而来。

可是我要忍,总有一天,我的孩子和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夜,陆凌焱走后,太后传唤。

她终究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端上一碗落胎药。

「喝了吧。」

轻飘飘的,像是在看一条狗。

「你肚子里是萧国余孽,和你一样。」

我看了看那碗药。心中觉得好笑,陆凌焱,这下你可不能怪我了,是你母亲要杀,与我无关。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女人,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对不起了,小家伙。

药性还未发作,陆凌焱就匆匆赶来,他看见空了的药碗,又看向我。

我静静地等待着。

陆凌焱却把我拉起来,「张嘴。」他的眼睛很红,「张嘴!」

我的口被他捏开,他只是塞进一粒药丸,腥臭难当,我霎时间就呕吐起来。

他紧紧地扶住我。

可是已经有少量的药物发挥了作用,我的小腹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

「快!快!」

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消失,我躺在自己的宫里。

我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孩子还在。

我看向我的手,正被陆凌焱抓着,他靠在床边,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那样无害。

一如多年前一样。

恍惚间,我还以为回到了那时候。

一次我发热,高烧不退,几乎要死了。家里人到处求医问药无果,还是陆凌焱用了璋国的土方救了我一条命。

那时候的我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也是这样看着他。

这样靠在床边睡着的。

我又想起后来他身穿盔甲,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挡在前面的人斩尽杀绝的样子。

他的长矛下是多少萧国好男儿的英灵。

「卓儿!跟我走!」烽火中的刀光剑影,我身上已经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喊声震天。

我看着骑着黑色战马的陆凌焱,那样威武的身躯,他已经不是当初瘦削的少年,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领。

「陆凌焱,你畜生不如!」

「萧卓儿,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那一天,他不得已将我击晕,带回了璋国。

我想到了兄长、西盈阿姐……

他却忽然醒了。

陆凌焱看到我睁开眼睛,立刻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样?卓儿,对不起。真的。。」

「凌迟我兄长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灭我萧国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见我父王母后死于烽火见死不救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凌辱我,强暴我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

他怔怔地看着我,忽而苦笑。

「萧卓儿,你可知,」他顿住了,继而自嘲地笑笑,「罢了,你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无须多说了。」

太医告诉我,我很幸运,救治及时,孩子保住了。

只是我脉象不稳,是心情淤塞的缘故。

「只要放宽心,便无大碍。」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中是萧国的山川。

是冬,我穿行在白雪覆盖的山林之中。手持弓箭,一箭就射中了那只标了红点的梅花鹿,甚至是一分不差的重合。

那年,是瑞雪。

我偷偷从御膳房端了碗鹿肉,送给陆凌焱。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没吃过肉似的。

「喂,你好歹也是璋国太子。来了这儿也没让你受苦,有点出息好不好!」

他抬起头看我,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笑了笑。

我看见他穿着单薄,想去试试他的衣料,他却一下子弹开。

我这才看见他手上的淤青和伤痕。

「你……」

他不吃了,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无……无妨……只是同别人玩闹。」

「小结巴!」

他放下碗,「公主,我……我只是一个敌国的质子……在萧国,我是一个奴才都不如的人。」

我知道兄长是一个跋扈的人,他有一根鞭子,只要惹他不开心的奴才,都会狠狠地抽上两鞭。

只是我没想到,小结巴也挨了他的打。

「小结巴,你会不会骑马?」

我把我的小马借给你骑。

那天,我看着他骑马的姿态,我才知道,这个在萧国唯唯诺诺的小结巴,曾经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白马从骊驹,出行千余骑。

惊醒。

我依旧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这是一个牢笼,笼外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窗外微风起,原来我的宫门后,竟是一片花海。五彩斑斓,只是静谧非常。

天的尽头,是否才是我的归宿?

一个雪夜,我生下了阿远。

这是我自己给他取的小名,见到他的第一瞬,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好在是个男孩,不用再受我受过的苦。女人生孩子真的是要去半条命的。

他和我长得更像些,只是鼻梁,和陆凌焱一模一样,才是一个糯团子,就已经能看出那轮廓。

陆凌焱抱着他,摇了又摇,看了又看,不撒手。

他笑得真开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孩子。用手触他的小脸。

如果他知道,有一天,我会带着他远走高飞,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怕如今只属于我的阿远,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原来新生的孩子居然是这模样,卓儿,你看,多像你!」

我没力气和他说话,只是看着我的孩子。红彤彤的,闭着眼睛,一双小手止不住的动着。我轻轻把他抱在怀里。

阿远,很快,我们就离开这儿。等我恢复力气,等来年的六月。我带你去一个草长莺飞的地方,遍地牛羊。什么该死的富贵荣华,什么皇子,你只是我的儿子,你爹,是一个说话结巴的老实人,别看他结巴,他又聪明又勇敢,什么都会,文武双全,他还顶顶爱你娘,从不会惹我生气。如果你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别怕,那是娘的师父,也是一个顶好的人。

罗刀弗说的对,我会爱他。也许当初没有喝下那碗红花是对的,也许我在这宫中隐忍七个月是对的。

只是,陆凌焱,你自以为的这七个月的陪伴能够洗刷我对你的恨,真是可笑至极。

即便是你紧张我的安危,即便你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即便你一声声唤我卓儿。即便你与我的孩子,此刻躺在我的臂弯。

我也绝不原谅。

七个月前。

大漠。

罗刀弗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时候,是日落。

他撑着那把长刀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那轮落日。

他又一次活了下来,踏着无数尸体。就像曾经一样。

他没有告诉萧卓儿的是,八岁那年,他从家人的尸体中爬出来,一把大火烧光了那群土匪的老窝。

他到大漠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

那时候他叫罗龙,是师父给他新的名字,罗刀弗。

「刀弗,为师养你这些年,日后,你得悉数还给为师。」

罗刀弗从未见过师傅的脸,他隐藏在厚重的斗篷之下的脸。

只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

罗刀弗知道,师傅不是汉人。

总是有从中原来的人,面色凝重地把一张张画像交给师父。

师父把师兄们派出去,回来的时候,有的人手里提着画像上的人头,有的师兄,再也没回来。师父就会祭上一杯酒。回不来的,师父的雄鹰会知道是死是活,若是活而不归,黑面鬼师兄就会出去,把他的人头提回来。

师父说,罗刀弗是资质最好的一个。以后要继承他的衣钵。

罗刀弗面无表情地砍下一个又一个的人头,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他手起刀落,从不心软。

这是他十七岁前的故事。

他是师父最好的刀。

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西域最好的刀客。就算是黑面鬼师兄,也难抵挡他的十个回合。

师父不知是得了什么病,每日夜间都需服用童男肝脏为药引。

他们高价悬赏早夭男童的尸体,一具尸体,挖了肝,奉还,一具尸体,十银。

是西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刀弗,为师年轻时欠了太多人命,中了邪祟报复,如今只是食肝饮血多维持两日,等为师走后……」

罗刀弗在师父过世的第三天不辞而别。

那天他杀人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扒住他的腿,求他:「哥哥,求求你,我爹是好人。别杀他!」

他的心忽然动摇了两下,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忽然向他扑过来,也许他的刀,就真的不会落下去。

只是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一次,他再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看着铺满了山堆的尸体。

是西域王的军队,还有璋国的铁骑。

西域这次大败,军旗已倒,俯首称臣。

萧卓儿也被带走了。

罗刀弗又一次感受到了渺小。长河落日下,他闻着浓烈的血腥气。

褪去了身上被血水浸透的衣衫。

那个姑娘,眼睛里跳动的火焰,是他没有见过的。他知道,萧卓儿心里藏着恨和无尽的伤痛,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萧卓儿。」他低头喃喃地说。

几年前,璋国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自称是璋国宰相。

他拿出这张画像。

「此乃萧国公主,萧卓儿。愿宗主可派强人杀之!」

「公主,不好杀。大抵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

「事成之后,一百金。」他眯起眼睛狡黠的笑,「每年。」

罗刀弗接过师父手中的画像的时候,愣了一下。当年画像上的,是一个少女模样的人。唇红齿白,双目含笑。

「师父,」罗刀弗第一次问,「只不过一个小姑娘,一定得杀吗?」

「规矩。」

不许问。

他成功地混进了萧国的宫殿,作为骑射手。

那天,他见到了萧卓儿。她在训练场,红衣骑白马,拉起了弓,根根直入靶心。

她笑得那样放肆,经过他的时候,还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那样快乐。

那时罗刀弗有很多次机会杀掉萧卓尔。萧国的皇城表面戒备森严,可在他看来漏洞百出。

罗刀弗的飞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袖中飞出,划破那个少女嫩白的脖颈。

他却开始好奇起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一个女孩子。

那样花一样的颜色,眼睛如同在秋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大漠缺水,那双眼睛就显得尤为珍贵。

为何要杀她呢?

罗刀弗在骑射场当了三日捡马粪的,他每日都能见到萧卓儿来骑射场,有天她带来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高大挺拔,骑马的样子,还算精神。

自然是比不了自己的,他心中暗暗窃喜。

只是萧卓儿看他的眼神,像是盛满了最甜的蜜。

「呵,小屁孩。」罗刀弗弯腰继续捡马粪。

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男孩,他似乎见过。


来年春天的时候,陆凌焱给我送了两坛桃花酒。

阿远依旧是很小一团,抱起来轻轻软软,闻起来香扑扑的。

我一看就可以看一整天。

这些日子,陆凌焱来的也少了,他的妻妾们也有几个怀了身孕,想必他近来是分身乏术了。

他不在,我便自在。

只是我不乐意在宫中闲逛罢了。

谁都知道我是谁,谁都能用一双鄙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

今日难得,正是西盈阿姐的生辰,我想出去折一枝桃花祭她,谁知碰见几个渣滓一样的畜生。

「嫂子这般好容颜,我哥哥不要,我要啊,哈哈哈哈!」

「啧啧啧,这相貌,这身段,肤若凝脂,手若柔荑,果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瞪什么!一个被璋国灭族的偷生之辈罢了!」

若是从前,管他是什么皇亲贵胄。我早就废了这几个人的双眼,割了他们的舌头喂狗。

可是现在,我连剑都拿不起了。

好在他们也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折了桃花,不急不缓地走。

西盈阿姐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哥哥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是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西盈阿姐赤身裸体地躺在寝宫的地面,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致命的一处在后脑。

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袭桃粉色衣裙,递给我一坛她亲自酿的桃花酒。

「卓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能感觉到兄长捂住我眼睛的手剧烈的颤抖。那是他的妻,他唯一认定的女人。

却被那群璋国的士兵凌辱致死。

我的眼睛里莫名又起了一层雾。

这时候,忽然一阵风,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桃枝上已经挂上了一块令牌。

是罗刀弗的令牌!

我立即抬头,却只是看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和宫墙。

这时候,一双绣花鞋停在我面前。

「你就是萧卓儿?」

我透过桃花,看见了她的脸。

许是所有人见到她都会屏住呼吸。不过美则美矣,开口却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是。」

「王上宫中的画像,也是你?」

「不知。」

「贱人!」

我差一点就冷笑出声,如此愚钝的模样,还真是白费了她这副好皮囊。

夜里,我祭完了西盈阿姐,便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跟着我的两个丫鬟,都任劳任怨的,跟着我,也算委屈了,我也犒劳犒劳她们。

她们塞得嘴巴满满的,冲我笑,「娘娘,你做的菜真好吃!」

「别叫我娘娘,」我微笑说:「若是可以,无人时候,叫我姐姐吧。」

她们重重点头,我看见泪水在她们眼里打转。

门外一阵吵闹,她们立刻站了起来。

我走了出去,看见陆凌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就他一个,身边一个内官,扶着他。

他饮酒了,饮得很醉。

他靠近的时候,满身酒气。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许久没见过他悲悯的神色。

他皱着眉,很深很深,手拂过我面庞的碎发。

我有些防备地躲开。

他却抓住我的手,「卓儿,你为何总是如此待我?」

明知故问,真有你的。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任由他醉倒昏睡在我床边。

夜,我举着那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

上头的花样变了,添了一个脸谱模样的刻纹。

还有一盏灯。

元宵时候,璋国会从宫外引进乐师和杂技。

那时候,罗刀弗会来吗?

陆凌焱翻身,抱住了我,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侧,「卓儿……我知道……我坏透了,你知道,我为何凌迟你兄长吗?」他并没有说下去。

我摸向枕头底下的匕首,多少次,我想用这匕首刺入陆凌焱的胸膛。

只是一命换一命,太便宜他了。

我不能让阿远孤苦伶仃。

这把匕首。是我父王赠予的。贴身携带多年,割过肉饮过血。

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萧国的女子,从来不会逆来顺受。

从不会,忘记仇恨。

这几日,后宫不得安宁的很。好在我并不在乎那些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争权夺位。有时候听着两个小丫头嚼舌根,倒也有趣。

这些女子。应该是真的爱陆凌焱的吧。

不然当日那位云夫人,也不会那样因妒成恨。

再等两日,也许元宵节的时候,我就能带着阿远,逃离这里。

元宵节那天,我忽然病了,毫无征兆地发高烧。

浑身起满了红点,太医来看,立即就说:「这是传染人的瘟疫,数年前发过一次,尸横遍野!快!速速把这个宫中的人遣散出去!」

阿远被奶娘抱走,我是要被连夜送出宫的。

宫中权贵都在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度佳节。

自然无人理睬我。

谁也没有上报,大家心照不宣。

阿远和两个小丫鬟待在一处,我即便担心得要命,也无能为力。

若是他也传染了我的病症,婴孩体弱,怕是挺不过去。

还在伤感惆怅之时,轿子已经出了皇宫。

不知走了多久。

只觉得人声越来越稀少。

终于,落轿。

我刚想下去,就被两个轿夫围住。

「娘娘,不是我们想杀你,是上头。你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们,去找云夫人吧」

「再说了,你本就得了瘟疫,了结了还得谢谢咱们。」

「哈哈哈哈!!笑话,太好笑了!」

是罗刀弗的声音?!

「这哪是瘟疫,不过是我使了点小花招让她出宫罢了。」

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影藏在夜色里,可是那样高大的身躯,一看就知道是他。他忽而从高处跳下,挡在我的面前。

「既然你们这么怕鬼,那就,自己去当鬼吧?」

罗刀弗只不过用刀背点了点那两人的脖颈,那两人就吓晕了过去。

他转而看向我,向我摊开手心:「喏,把解药吃了。」

他居然在令牌上下了毒!

我的阿远还在宫中呢!

我气恼得夺过他手中的药丸吞下去,一拳打到他的胸口。

他没有躲,我的手却疼得要命。

「丫头。是时候了。」

「什么?」

「你的家仇国恨,是时候要报了。」

月光中他认真的神色,居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几年前,在萧国的时候,我同陆凌焱出山打猎。

陆凌焱同我走散,我遇见一头黑熊。

连射数箭未能伤其要害。

以为性命要结果在那片林海。

那日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和罗刀弗很像。

大漠里,黄沙满天,萧卓儿骑着马跟在罗刀弗身侧。

「丫头,你害怕吗?」

罗刀弗转头望向她。

这女子却皱着眉问:「怕什么?」

「哈哈哈哈,真是平白的胆子。」他似乎在卖关子。「我们要借的兵,可不是中原那些细皮白肉的,这群蒙古兵,是生吃人肉的鬼啊。」

萧卓儿喝了口皮囊中的水笑道:「再如何英勇,也比不过你罗刀弗呀。」

她已经变得太多了。

一把软剑舞的虎虎生风。翻身下马,三下五除二就支起了火堆。

烤火的时候,她将干粮也在火边烘热了。

罗刀弗看着她被火光映衬的脸,依旧是那样美。像是一株茉莉的纯白模样。

可是那看似柔软的茉莉的心,已经硬如磐石。

「喏,给。」

被烤脆的饼,格外的香。

罗刀弗吃着饼,继续观察萧卓儿。初见时,她不过就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野丫头,如今,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那时候,他奉命暗杀她,却无意发现了那个总在她身侧的璋国太子的秘密。

罗刀弗当时本就是为璋国办事,本不乐意多管闲事。

可那日罗刀弗蹲在房梁之上,听着还是少年的陆凌焱碎碎念。他看着少年盯着那个荷包。

「你为什么那样傻?对我一点防备也没有?

冲我笑成那样。你是个榆木脑袋么,相信我装出来的痴傻。我只是为了利用你罢了。两国相争,不择手段也要赢的。」

「你以为我真的爱吃你的菜吗?不就是油盐酱醋混成一团,比我母亲做的差远了。」

说了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将那荷包贴身揣进了胸口。

罗刀弗居然看见他笑了一下,似乎在自嘲,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年心事,罗刀弗没经历过。

「最近那位公主,可否有什么动静?」线人来的时候,陆凌焱第一次没有交出去她给他的东西。

「没有。她精明得很,不容易。」

「王上等不及了,太子殿下也不必再费心了,王上已经安排好了。」

「姐姐。」他唤那位线人姐姐。

「这样,最后他们是不是都得死?」

「凌焱,你难道不记得,他们曾经是怎么凌辱我们璋国的吗?你难道不记得,」那个瘦削的女子顿了顿,「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线人走后。罗刀弗看见陆凌焱静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荷包。

思量了很久,终究是没能烧掉。

那时候,罗刀弗才明白,原来在萧卓儿身边的少年,打着这样的算盘。

许是璋国王上看透了自己儿子动了心,才叫他来结果这公主的性命。

若是自己当时真的下手,此刻的萧卓儿,就不会在自己面前,也不会给自己烤饼吃了。


近来我终于不再做噩梦。

居然能睡个安稳觉,是我之前奢望不来的。

之前的梦里,是血,是战争,是震天的哭喊。

是笑着的小结巴,忽然伸出刀贯穿了我的心脏。

浑身是汗哭着醒来时,我却总是希望那是事实。

今夜,我居然睡得安稳,若不是剑柄硌到我的背,我也许能睡到天明。

沙漠的夜空,星罗棋布,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

罗刀弗在一旁,看着火堆,时不时添些柴火。大漠有狼,是要防备的。

我望着那火堆出神。

想起十八岁国破家亡,我初次被带到璋国的时候,陆凌焱还是太子。

那个时候,我作为敌国王室,本是必死无疑的。

我在战争中被砍了一刀,几乎伤到要害,若不是陆凌焱把我击晕待去璋国,我早就失血过多而亡了。

那时,我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醒来的时候被灌着汤药和饭食。

我只是昏沉,铺天盖地的梦魇。

醒来的时候,又是痛的精神恍惚。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那时真的以为活不下去,心想就快些结束这痛苦。

只是有个人每天都来照顾我,喂我喝药吃饭。

我心中隐约知道,那是陆凌焱。

我趁着他喂我喝药,一口咬上他的掌侧。直到血腥味蔓延到口腔。他闷哼一声,没有动我。

「滚,再也不要来!」我当时气若游丝,也不知道口中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他还是每日都来。但我咬紧牙关死活不张口。

他还是轻易地叫我妥协了,「你兄长,此刻正在璋国天牢之中。活下去,他才有机会活。」

「陆凌焱,你干脆杀了我多好。把我医好了再杀,有必要吗?」

「萧卓儿,活下去。我等你来取我的命。」

也许正是那一句话,支撑着我撑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拼命咽下汤药和食物,只为了活下去,救兄长,报我的仇。

所以即便伤口时时刻刻都疼得让我发抖。

即便胸口也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

即便连梦中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还是静静地躺在陆凌焱的怀里,任由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

他是那样轻柔地抱着我,分明是那样暖的怀抱,那样暖的人。

那时我翻来覆去地想,为何竟能做出那样的事,为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对我演戏呢?

「最后一口,听话,就最后一口。」

每天,他都会说这句话。

他总是来去匆匆,我无力睁开眼,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只能闻见他身上不同的香气,知道他去了哪里。

「求求你,卓儿,活下去。」

似乎总有泪水滴落下来,又被抹去。我心中想,也许对一个将死之人,他所作所为,是真心实意吧。

我那时一定看起来了无生气,连陆凌焱也以为我要死了。

的确好累,可是我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我哥哥还在天牢里,我还要当面再问一问陆凌焱。

后来我渐渐好转,陆凌焱没再出现。

我被藏在璋国的角落,只要被发觉,就会和兄长一样,压入天牢。

那时候我听见丫鬟说,陆凌焱娶妻了,所以才许久未来,居然一口血直冲上胸口,吐了出来。

那时的我还是会为他伤心的。

我后来知道,兄长从未被捉拿,是源于那一次节日。我刚刚能下地不久,却也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被软禁下去。陪侍的丫头不聪明,我使个小手段就出去了。

那日是中秋,我扮作宫女,在宫中递菜。

陆凌焱在宴席上,我遥远地看着他。

他那样高兴,穿着华丽的衣衫,身旁是他的正妻。

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么,曾经狼吞虎咽吃着鹿肉的人,此刻却坐在这样精致的桌前,夹着这样极尽奢侈的菜肴。

他身边的女子,温婉贤淑,只是安静地笑。

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曾经说的母亲和姊妹。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其乐融融。

那我呢?我的家呢?

我的父王母后,我的兄长,西盈阿姐呢?

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我也这样快乐。

我咬紧了牙,恨不得立即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还没等我出手,突如其来的箭雨,直直地射向他们。

我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

璋国的王上被一支箭射中眉心当场暴毙。我认得那箭,是兄长独有的箭。

那时我欣喜若狂,兄长没被捉拿,他来救我了!他来接我回家了!

我看向宫门口,果然,一袭黑衣的兄长手持弓箭,身后无数萧国的士兵。

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兄长能带我离开的。

我大叫一声,「哥哥!」

兄长的目光触及我时,我看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慌张,果真,还未等我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冰冷的剑就抵在我的腰侧。

那个方才一直在我身边宫女打扮的人,居然一直在监视着我。

「萧堇容,你若是再敢上前一步,你妹妹,可就无命可活了!」

「哥哥,莫要管我,若是能报得灭国之仇,就是我粉身碎骨,也值得!」

「卓儿!」

我看见兄长皱起的眉,他冲我微笑说:「卓儿,是我无能,无复仇之力,我明知这已经是一场瓮中捉鳖的伎俩,却还是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瓮中捉鳖?璋国王上不已经死了么。。一个灰发的老朽,已经僵直了身子,再不动弹了啊。」

此时,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无数御林军,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丫头!你醒了?」

罗刀弗把我的思绪从过去牵扯回来。

我看向他,他正微笑看着我。火苗依旧跳动得欢快。

「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何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佣兵据点呢?」

况且,如何才能使得那群只认钱的雇佣兵,跟我们走呢?

罗刀弗却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客,大名鼎鼎。可是我总觉得他有些过于乐观。

我们要攻打的是璋国,是拥有百万铁骑的璋国。

陆凌焱十九岁生辰的时候,萧卓儿为他跳了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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