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恋人二十岁

恋人二十岁

第几个 100 天,也像刚热恋

我的男朋友是个 emo 怪。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 emo,担心我会离开他。

他会突然攥紧我的手:「然然,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永远都不能放开啊……」

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像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脑袋给他顺毛。

但我心里却在问:

既然你这么害怕失去我,那你为什么会忘记我的生日,为什么会陪着一个陌生的女孩逛街呢?

我和周以墨从小就认识,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他从小就爱 emo。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妈带我去他家做客。我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假装自己是个小公主,举手投足中散发着优雅。

这时,周妈妈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从屋里走了出来。

似乎是没想到家里怎么突然多出来了这么多人,小周以墨愣了一下,随即「哇」地大哭了起来。

不可以!王子见到公主,怎么可以号啕大哭!

于是那一瞬间我化身骑士,三步并作两步,以一个三分球的精准度,将一个苹果塞进了他的嘴里。

哭声戛然而止。

周以墨叼着个大苹果,合不拢嘴地与我面面相觑。

两个妈妈发出一阵惊天爆笑。

周妈妈捂着肚子笑道:「还得是你们家然然能治我们家小墨。」

没错,我是很能治周以墨。

因为两家妈妈的关系很好,所以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跟他上的一个学校。

从小学开始,他就是我忠实的小弟。

我骗零花钱买零食,他替我圆谎;我顶撞老师,他陪我一起罚站;我翘课,他替我收拾书包;我早恋,他……反手给我举报了。

「周以墨!你!」我恨铁不成钢,「亏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背刺我!」

「然然,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周以墨眼泪汪汪,「是教导主任他给我下套,我不慎中计了呀!」

这么浓重的茶味是怎么回事?我踮起脚拽着他的领子:「少废话,老实交代!」

「没错,是我主动告发的。」周以墨猛地抬眼,对上我的眼睛,「那男的太丑了,配不上你。」

他不知道是不是憋出来的眼泪还挂在眼角,睫毛扑闪扑闪,看得我无端有些心虚,别过脸去。

我放下胳膊,站在一旁跟他生闷气。

「贺然,已经高中了。」沉默了一会儿,周以墨叹出一口气,「你再不努力,就没法跟我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我们身后的走廊跑过去两个女生,风吹来隐隐约约的尖叫:

「哇,那就是年级第一的周以墨呀!」

「长得又帅成绩又好,谁能不疯狂心动呢!」

从来没有飘进我耳朵里的闲言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脑海,我才恍然惊觉,身边的这个人早已经比我高上一个头了,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追在我身后跑的小哭包了。

一想到假如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以后就不能天天见到周以墨了,突然一丝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上心头。

隔天,我把八张卷子拍到周以墨的桌上:

「给我讲讲。」

他挑挑眉:

「让年级第一给你讲课,就这态度?」

「你!」我一拍桌子,转头想到还是和周以墨一起上大学比较重要,于是又堆上笑脸,「周大佬,周学神,你给我讲讲呗?」

「简单,叫声哥哥来听听。」

「士可杀不可辱!」我双目圆睁,和他对峙。

三秒后。

「周哥哥~您大人有大量,就教教我吧!」

呜呜呜,好像还是周以墨比较能治我。

高考前夕,我给周以墨发微信:

「万一我考不好怎么办啊?」

「怎么可能。我教的,怎么会考不好。」

「我说真的。」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我。

到了快睡觉的点,他才回了个简短的「不会」。

我有些丧气。他都不会说点什么「假如你考不好我也去你的城市」之类的话欸!哪怕是骗我一下也好呢!真是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我开始单方面跟周以墨生气。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我妈和他妈聊天。

「你问问你们家然然,我们家小墨是不是最近学习状态不太好啊?前几天大半夜的突然问我:妈妈,如果我高考完不去北京,你会不会生气。我赶紧安慰他压力别太大,考成什么样我也不会怪他的。」

「不会吧,小墨不是一直是年级第一的吗?不过这孩子性格确实比较敏感,还是要注意释放压力啊。」

搞半天,不回我消息是又 emo 了?

不过我原谅他了。

我咬着笔帽又掏出一套卷子。

虽然周以墨默默考虑了跟我去一个城市的可能性,但我哪好意思真让他放着清北不去跟我去垃圾学校嘛!

高考,周以墨果然没有发挥好。

——没有拿到省状元。

而我超常发挥了。

——可以报个北京的学校了。

教导主任差点被周以墨气死,因为他没抓住我们学校五年来离省状元最近的一次机会,还笑得没心没肺。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是个周末,我心情很不好。

因为周以墨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说他要和室友一起去看球赛。

于是我也和室友去吃饭唱歌,凌晨才回学校。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一个室友突然叫了一声。

一旁的秋千上蜷着一个黑色卫衣的落拓帅哥,帅哥一半侧脸埋在阴影里,似乎是睡着了。但他怀里抱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即便侧着头睡着了,也小心地没有压到。

「这是谁男朋友啊,这么有情调,准备给女朋友惊喜呢?」室友羡慕道。

我心里闷闷地想,看看人家,日常都会送惊喜,你倒是学着点啊周以墨。

但我越走近越觉得不对。

这卫衣,这发型,这眼角眉梢……

「周……」

面前的人突然惊醒了,他「腾」地直起身子,手忙脚乱地看着花有没有被压到,然后猛地抬起头。

他愣了一下,随即有点无奈又有点羞涩地笑了。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结果翻车了。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着赎罪了。」

「我是手机没电了……」

他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把玫瑰花塞到我的怀里。

「喜欢吗?」他眉眼弯弯,「贺然,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本来还想装装高冷,但是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索性点头:「嗯。」

「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的语气突然有些神秘。

我好奇地朝他身后看,并没有哪里像藏着礼物的样子。

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夸张的打包礼物的那种蝴蝶结,幽幽地挂在了自己的领口。

「送你一个男朋友,喜欢吗?」

我和周以墨在一起了。

和他谈恋爱,好像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聊天、并肩散步、吵架又和好,我生气的时候他搞怪扮丑哄我,他 emo 的时候我给他顺毛安慰他。

大四,他保研了,而我也顺利考上了他学校的研究生。

读研之后,我就和周以墨在学校外租了间房,过起了二人世界。我们商量好,研究生毕业就领证,学位证和结婚证一起拿,毕业照和婚纱照一起拍,卷死他们。

但最近,我觉得周以墨不对劲。

他 emo 得有点过于频繁了。

去上课的路上,他会突然攥紧我的手:「然然,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永远都不能放开啊……」

去逛商场,他突然停住脚步,把我抱进怀里:「然然你怎么这么好,你不会突然离开我吧?」

他还会吃我做的饭,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

「你懂的,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比较多愁善感。」

但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周以墨有事瞒着我。

周以墨最近总说:「然然,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要出门乱跑。」

我很不服气,说我要去上课,我要去逛街!这怎么能是乱跑呢?

周以墨的表情有些无奈,好像我在无理取闹。

最后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妥协道:「好好好,然然去上课,去逛街,我陪着你。」

我有些无语:

「周以墨,我二十多岁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需要你陪?再说了,你实验室不是还有事吗,闲得来陪我?」

周以墨急匆匆的,好像确实有事。他拿上外套,出门前还回过头来叮嘱了我一句:

「然然,你千万别出门啊,乖。」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今天没课,就在家里窝着。」

听见周以墨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我立刻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和墨镜,打开门。

哼,我倒要看看周以墨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出门,自己到底去干什么了。

周以墨走得很快,我一路小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他果然没有去实验室的方向,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家科技公司。

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他们的项目有的会和校外公司合作,到公司来洽谈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在楼下一家咖啡厅点了杯咖啡喝,一杯咖啡要见底了,周以墨还是没下来。

所以,周以墨确实是为了实验室的事才来去匆匆的?是我多心了?

我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

忽然,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周以墨!

他下了楼,没有拿刚刚的公文包,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我马上也叫了一辆,跟在他后面。

出租车又是七拐八拐,拐到了一家商场前。

周以墨刚下车,商场门口就有一道身影扑向了他。

——一个女孩。

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双臂张开直接跳起来,扑过去搂他的脖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可能没有成年。

周以墨被她扑得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但并没有苛责的意思,反而搂住她的腰,拍拍她的背,将她放下来。

然后他们并肩走进了商场。

离得很远,但我仍然能够依稀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我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一幕。我们相知相识十余年,相恋五年,还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他却中途去牵了别人的手。

但我仍然在想办法自我麻痹。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可能是他什么亲戚,表姐家的孩子过来玩,他带着逛一逛商场。

周以墨总不至于对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下手吧?

我浑浑噩噩地在外面逛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接到周以墨的电话,才想起来该回家了。

「然然,你在哪儿?」

我很想质问他,很想和他大吵一架,但他的声音里是全然的焦急,我一瞬间竟然熄了火。

我抬头想报出地址,却猛然发现,四周的环境都是那样陌生。

我这是逛到哪里了?

我有些茫然,但此时也并不想和周以墨详谈。我挂断电话,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嘉福园小区。」

出租车司机奇怪地盯着我:

「去哪儿?」

「嘉福园啊。」

「您确定?」司机怀疑地问,「嘉福园早拆了,现在都建新小区了,您要不要再确认一下?」

闹了半天,我记错地址了。

我们之前搬了一次家,新小区叫山水嘉园,我把小区名都给记混了。

我一定是被周以墨气的,最近脑子都不好使了。

我到了家,饭已经做好了,菜用保温模式热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电饭煲上贴着张便利贴,是周以墨的字迹:

「然然,到家立刻给我打电话。」

周以墨的鞋和大衣都不在,他又出去了。

是去找我了吗?

还是又去见什么小姑娘了?

我心里疑窦丛生,但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周以墨,我到家了。」

「到家就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带着点压抑的怒气,「你等我回来。」

周以墨真的对我发火了。

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

他一进来,「砰」地把门关上,大衣往旁边一扔,一脚踢翻了门口的小凳子。

「我不是叫你别乱跑吗?」

我被他这一吼吼蒙了。

他眼圈整个红透了,头发也乱得很,直冲到我面前,看起来既凶狠又脆弱。

「你跑哪去了?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我发现你不在家,立刻出门去找你,我沿着江拿着你的照片一路问一路找,我当时就想,要是把你弄丢了,我也直接跳下去得了。」

他用力一把把我拢到怀里,抱得很紧,紧到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然,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做噩梦都是找不到你的样子。

「然然,算我求你了,别再一个人出门了。」

他把脑袋埋在我肩膀上,突然哭出了声。

这猝不及防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

我原以为他不想让我出门,是怕我看到他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可听他的语气,却是实实在在地伤心,怕找不到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爱我,这么担心我,却还是要牵别人的手呢?

我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

「好。」

我和周以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社会新闻:

「近日拐卖妇女儿童案件频发,我市警方正全力追查,请广大市民提高警惕,勿给不法分子可乘之机。」

周以墨抓着我的手指紧了紧。

我偏过头去看他。

他是听说了这个,才对我一个人出门这件事这么敏感吗?

我想起之前本科的时候,我们一个社团的同学出门聚餐,吃饭吃到很晚才回学校。

大家都喝得有点多,醉醺醺三五成群地往学校走。

我和另一个女生扶着一位学长。那个女生先到宿舍了,于是剩下那段路只有我们两个人。

走到人烟稀少处,那个学长居然对我动手动脚。

我脑子一激灵,刚要喊救命,就被学长的大手捂住了嘴。他的另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梭巡。

刚刚还烂醉如泥的人,瞬间就力大无穷了?

我愤恨地瞪着面前的人,拼命挣扎着拳打脚踢,但力量悬殊,我根本挣脱不了。

那肥硕的嘴唇凑到我近前,就要贴上我的脸。

「砰」的一声。

那脸在我面前变形了,而后远离,向后栽倒去。

我被揽进一个怀里,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周以墨把胖学长揍了一顿,又送我回宿舍。

我惊魂未定地扑在他怀里哭。

他半蹲下来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又捏捏我的脸:

「小傻瓜,下次这种局叫你男朋友来接你。」

周以墨说到做到,以后每一次这种饭局,他都会来接我回去。

自那以后,他也对这种事格外敏感,每次我和男生单独接触,他都要千叮咛万嘱咐,上研究生没多久,我全师门就都知道我有个醋王男朋友了。

我旁敲侧击地问周以墨,他家最近有没有什么亲戚来玩需要招待,周以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

我又问他,他实验室里有没有新来的小师妹,特别甜美可爱的那种。他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他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决不会多看其他女人一眼。要是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定天打雷劈。

他抱着我哼哼唧唧:「公司里谁不知道我老婆是天下第一好。」

我和周以墨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我决定不再追问那个女孩的事情,也许那真是一次误会,毕竟她看起来那么小,毕竟他看向我时,眼里的爱意是那么真诚。

周以墨也腾出了更多时间陪我。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窝在家里读书看剧,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做饭。

「来,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周以墨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来香喷喷的菜肴。

周以墨从前不会做饭。后来我们一起搬进小公寓后,他就跟着我学做了几个菜。

研一期末,我熬了几个大夜,不小心感冒了,烧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他于是自己搜起了食谱,整天在厨房捣鼓,给我做爱心餐。后来他越做越好,手艺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蒸排骨和可乐鸡翅。」他将菜盘往我面前推,「快尝尝,我放了新的酱料,有没有进步?」

我一吃就停不下来,边吃边夸周以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如果以后找不到工作,干脆去米其林餐厅当大厨。

周以墨嘿嘿地笑着,拍着我的背递给我一杯牛奶:

「口渴了吧?喝点牛奶。」

我原来不喝牛奶,但也正是那次大病之后,周以墨开始每天给我泡一杯热牛奶,说医生说我缺钙,要平时就补。我渐渐养成了每天晚上喝一杯热牛奶的习惯。

周以墨转头回厨房去端新的菜。我一口喝下了大半杯牛奶。

吞咽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圆圆的固体刮过了我的喉咙,但我没在意,一饮而尽。

这几天,周以墨又开始忙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忙他项目的事情。但一如既往,对我要出门这件事表示十二万分的抗拒。

他严肃地对我说:「然然,外面真的很危险,你不要出门。」

电视里正放到通缉那几个拐卖妇女的罪犯的新闻,我撇撇嘴,勉强应了。

我半夜起床上厕所,看见周以墨在客厅里,鬼鬼祟祟地打电话。

他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连连点头。

「嗯,对,最近情况还可以……还是和之前一样……是吧,好的,药快吃完了,需要复查吗?因为她现在不知道,我怕她受刺激……」

什么药?什么复查?谁生病了?

我愣在那里,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以墨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将那张单子往身后藏。

「怎么了?」我问。

周以墨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下一瞬他反应过来,将那张纸塞进了口袋,神态自若道:

「没什么。」

我盯着他,不说话。

他最终举手投降。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

「就是……小鱼干,它生病了。」

小鱼干是我们一起收养的一只流浪狸花猫,特别黏人,我们一回家,它就跑过来蹭着我们的腿喵喵叫,晚上睡觉也要挨着我们一起。上学期,因为我们俩都太忙了,于是把它放在一个朋友家寄养。怪不得前阵子我总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

「它得了什么病?」我问。

「传腹……」他看我表情大变,连忙道,「你别着急,他们已经送去宠物医院治了,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

「哪家宠物医院?」我道,「现在我有时间了,还是接回来我亲自照顾吧。」

「别。」周以墨连忙阻止我,「我们之前本来就是拜托别人帮忙,现在他们也养出感情了,你立刻就要接回来吗?猫咪生病也有一定偶然性,他们也很着急,你现在要接回来,不是在说他们照顾得不好吗?」

「……也是。」

「这样吧,等过阵子小鱼干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一起去把它接回来,好不好?」

他这样说了,我便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是,重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那样小心翼翼,真的是在说猫吗?

他瞒我的,只有猫生病了这一件事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从醒来就开始观察周以墨,发现他没有任何表示。

他一起床又接了个电话,于是草草吃了早饭就要出门。

「今天周末,你要去哪呀?」

「有点事情。」他一边穿鞋一边道,「很快就回来。」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摸摸我的脑袋:「乖,在家里等我。是项目的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那好吧。」我乖巧地点点头,关上门却迅速地开始换衣服。

他刚刚对电话那头说话的语气,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与我说话的态度很像。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上次的那个女孩。

我的生日,他忘记了,如今却急匆匆地出门……

我心乱如麻,不忍再想。

周以墨出门没多久,我也出门了。

我轻车熟路地跟着他,看见他这次停在了一家花店前。

另一辆出租车停下,下来的正是上次那个女孩。

他们一道走进店里,挑选着架子上一排一排盛放的花朵。

她正勾着周以墨的手臂,在玫瑰和郁金香之间摇摆不定。

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停地说着什么,有些张牙舞爪的,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周以墨的神色挂着温和而宠溺,安静地听着,构成一幅和谐的图景。

很奇怪,我理应嫉妒到失态,可我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从前的某个时刻,我也曾以这样的姿态,含笑看着他们。

「女士,女士?有什么需要吗?」一旁店员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摆手,转身逃离了花店。

「女士,女士,你的东西掉了!」

这店员还穷追不舍,挥舞着什么东西向我追过来。

完了,她声音这么大,周以墨他们肯定听见了。

他见到我,会说什么呢?会不安,会愧疚,还是光明正大地说他不爱我了,他再也不怕把我弄丢了?

我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那个店员追过来。

这时候,他们两个正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有说有笑地到收银台结账,听到声音,目光齐齐地看向我。

周以墨的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而那个女孩的目光里,居然全是惊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女孩的眼睛圆圆的,五官有些像我。

她摇了摇周以墨的胳膊,指着我张开嘴——

店员追到了我的面前,向我展示她手中的那张卡片——

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倏忽而至,一辆横冲直撞的小轿车近在咫尺——

而我只看见漫天鲜红的玫瑰花雨。

玫瑰花瓣落在我眼前时,我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周以墨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枚亮晶晶的戒指,周围的人都在起哄:「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我和周以墨肩并着肩,「咔嚓」一声拍了张照,没过多久,领到了一个鲜红的小本本。

医院里,我听见婴儿的哭声。周以墨牵着我的手,柔声道:

「老婆,辛苦了。」

「你看,她眼睛好大,多像你。」

一个小姑娘坐在空空的猫窝前,眼圈泛红。

「慕慕,别伤心了,小鱼干只是去了喵星。」

浓重的消毒水味,残酷的声音:

「这个病,目前没有确切有效的治疗方法……」

……原来,我早已不是二十多岁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鼻尖还萦绕着玫瑰花的香气。

我睁开眼,面前是一个年轻女孩。

她皮肤白皙,眼睛圆圆的,长得有点像我。

她给我一种很熟悉、很亲近的感觉。她的名字好像就在嘴边,但我说不出。

我看出她穿着一身校服,胸前还挂着个姓名牌。

我眯起眼睛。

圆圆眼睛的小姑娘突然发现我醒了,惊喜地要往我怀里扑。刚站起身,又猛地定住,缩回手。

神色带着受伤和小心翼翼:「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呢?」

我撑起上身,朝她伸出手去,弯起一个笑容,「我怎么会不认识慕慕呢,我的乖女儿。」

她激动地扑到我的怀里,哇哇大叫:

「我就知道爸爸是骗我的!你明明还认得出我!」

我笑着拍着她的背,用力亲她的额头,抚摸着她的脸颊。

我多想凑近些,仔细看看我的慕慕的样子,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将她的面容记住,再也不要忘掉。

可是我怕面对着面太久,我眼中的泪花就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

她的姓名牌上写着:高二二班,周慕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车撞了一下,我的灵台也清明了些。一些零碎的、似乎曾经被遗忘的记忆也如退潮后的礁石,一一浮出了水面。

毕业后,我和周以墨如期结婚。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小房子,以及一个可爱的女儿。

日子平静安宁地过着,直到两年前。

两年前,我的记忆力突然开始衰退。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工作太忙,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记忆障碍越来越严重。

后来,甚至出现了认知障碍。

我记不清自己家住在几楼,开始没办法找到正确的道路,最后迷失在了单位的写字楼里。

周以墨带我去了医院。

阿尔茨海默症。

CT 显示,我的脑萎缩很明显。

医生说,目前没有能够根治这种病症的疗法,脑萎缩也是不可逆的。患者会逐渐丧失认知能力,出现身体机能障碍,最终因并发症死亡。

「医生,真的不是误诊吗?」周以墨抓着主治医生的手,不依不饶地问,「然然她才刚四十,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医生说,这种病的机理目前还不是很清楚,年轻人发病的也有。现在既然已经确诊,还是要尽力治疗。

周以墨不信邪,带着我又去了好几家医院。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

「别费那个钱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笑着摇摇周以墨的胳膊,「我本来就傻,没什么再变傻的空间了,别怕。」

周以墨「扑哧」一声笑出来,捏捏我的手心:

「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养两个女儿么。」

他笑了,他装的。

我分明记得无数个晚上,他在以为我已经睡熟了的时刻,小心翼翼地将我拥进怀里,喃喃低语:

「然然,你不要丢下我啊……」

我的所有衣服口袋里都塞着他给我写的卡片:

「我叫贺然,家住山水嘉园小区 6 栋 1 单元,我的丈夫叫周以墨,联系电话 188××××××××,如果您遇到了我,请帮我联系我的丈夫,好人一生平安。」

出门在外的每时每刻,他都要牵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强调:

「然然,你一定要牵着我的手,永远都不能放开啊……」

走到我们曾去过的地方,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讲述我们共同的回忆:

「然然,你看,这就是你本科的学校。我对你们学校的秋千特别有感情,我向你告白的时候,就坐在秋千上等了你一夜呢。」

「然然,你看,我们就是在这里捡到的小鱼干。研二你就把小鱼干接回来啦,它后来一直过得很幸福,慕慕十二岁的时候,它太老了,去喵星了。」

即便如此,我的认知能力还是在一天天地变差。

终于有一天,我不认识慕慕了。

我的记忆被困在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以为我还是个大学生,和周以墨一同租住在嘉福园的公寓里。每天上学、做项目、约会逛街。

周以墨进来的时候,慕慕跳起来向他报喜。

「爸爸你骗我,妈妈明明还认识我!她知道我是她的女儿!」

我朝着走进来的周以墨露出一个笑容。

「我现在脑子清楚多了,说不定被车撞了一下,反而撞好了呢。」

周以墨愣神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将手上的病历本折叠了起来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他快步走到我的床前,垂头问我:

「还有哪里疼吗?」

我摇摇头。

他在我脑海里一直是年轻英俊的样子,如今走近了细看,才发现他的眼角眉梢也有了皱纹。

也是,毕竟四十岁的人了啊。

我看着他头顶冒出的白发,有些心疼地想:

这其中有多少根,是为了我操劳忧心而生的呢?

我出院这天,周以墨特意请了一天的假,我们一家三口在市里玩了一天。

丈夫温柔,女儿活泼,如果没有病魔缠身,我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

在他们没有看到的角落,我偷偷擦了擦眼泪。

多希望能永远这样啊。

晚上,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

我自然地给慕慕夹菜:「慕慕,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鳜鱼,多吃点。」

又阻止了周以墨去夹海鲜的手:「你不是过敏吗?」

周以墨笑笑:「你不是喜欢吃吗。」

语罢,我们三个人都愣了。

还是慕慕打破了沉默,她目光灼灼:「妈妈,你想起来啦!」

我也有些惊喜:「对啊,我怎么都想起来了?不会撞了一下,真的把脑子撞好了吧?」

「我最喜欢什么颜色?」慕慕问。

「黄色。活泼,最像你。」

慕慕笑着点头:

「我爸的生日是哪天?」

「10 月 25 日。」

「你的呢?」

「11 月 20 日。」

慕慕的眼睛越来越亮。

「我要问个难的了!」慕慕思索半天,灵机一动,「你们俩结婚几周年的时候,去了西藏旅游?」

我托着下巴想了想:「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小,我们把你托付给外婆带的来着……五周年。」

慕慕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她又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我喜欢吃的菜:「妈妈多吃点!快快康复!」

周以墨在一旁看着,笑意深深,眼角有些晶莹。

晚上,我们把慕慕送回学校。我和周以墨回了家。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躺在床上,我对周以墨说。

「哪有什么辛苦,我都说了,不就是多养个女儿么,我乐在其中。」周以墨伸手覆上我的手掌,「你别有太多负担,不是情况好转了吗?我们坚持锻炼,坚持治疗,说不定会越来越好。」

「真的会吗?」

「会。」他笃定地点头。

我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对了,听说最近有新电影上映,明晚我们一起去看吧?」周以墨道。

「好啊。」我答应得很干脆。

半夜,我爬下床。

周以墨被惊动,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说:「上厕所。」

他嘟哝了一声,又睡下了。

我走进厕所,打开手机。

开始编辑备忘录。

9 月 29 日,晴。

今天出院了,和周以墨和慕慕一起吃了饭。

点了慕慕最喜欢的红烧鳜鱼,我喜欢吃的海鲜拼盘和以墨喜欢吃的三杯鸡。我们一起点了奶茶喝。

慕慕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回答上来了,大家都很高兴,认为我的状态恢复了。

又点开另一条名叫「喜好」的备忘录,加上一条:慕慕最近喜欢喝××家的芋泥波波奶茶,去冰三分糖。

我匆匆写完,又在心里默背了一遍,点击保存。

第六百八十三条备忘录。

「叮铃铃——」闹钟响了。我「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身旁的被子已经空了,周以墨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然然,吃早饭了。」

「好嘞。」

我翻身下床,一抹眼角,是眼泪。

头还有些隐隐涨痛,昨晚因为好像做了个噩梦,内心空落落的,最后我还哭了。

不过不要紧,不过是个梦么。

我坐到周以墨的对面,一边吃早饭一边问他:

「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也是我们恋爱五周年,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周以墨一边吃一边笑:「没有。」

「哼!」我瞪着他,鼻孔出气,「真没有?」

「真没有。」周以墨有点无奈的表情。

「你完了,你失去我了。」

我佯装生气,站起身就要离开餐桌。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大早上的,谁啊?」我走过去开门。

迎面是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请问您是贺然女士吗?」

「是。」我点点头。

「这是周先生送您的玫瑰,请查收。」

我惊讶地回望了周以墨一眼,他有些嘚瑟地朝我点点头。

我收下玫瑰。

「喜欢吗?」

我本来想摇头,但还是没忍住笑了:

「多大的人了还搞这些,幼不幼稚。」

「对你,八十岁也不幼稚。」他笑道。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绅士地鞠了一躬:「那么,请问贺然小姐,今晚我能有幸邀请你共看一场电影吗?」

我假装思考了一下,慢悠悠地把手搭上去:

「勉为其难。」

他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然然,你可要握好了,一辈子也不能放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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