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发什么酒疯!」
「我发酒疯了吗?」我摇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脑袋却有千钧重似的,怎么也清明不了,「好像……是有点醉了……醉了好……醉了就开心了……」
我又取出短笳,却被曹彰一把夺过,「你都这样了还吹什么,等会儿都吐进去了,这管子你还要不要了?」
我虽然迷糊着,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帮我收着,谢谢啊……小黄毛……」
「不许你这么叫我!」
我看着曹彰,心里蓦地想起了溪秀,那个在背后默默保护我的孩子。
「你又哭什么!我只是帮你拿着笳,等你醒了我会还给你的!」
正当气势汹汹的曹彰和我对峙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院子的小门,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
「请问刚才的乐声是这里传来的吗,在下曹冲,想请阁下演奏完这首曲子。」
43
忘了是谁开的门了,披着厚重狐狸皮斗篷瘦削苍白的曹冲摸黑进了院子,好奇地看着我和曹彰。
「三哥,你也在啊。这位就是蔡女公子吗?」
曹彰提着曹冲的衣领就要把他拉出去,「这么晚了你还瞎跑,还不给我回去睡觉。」
曹冲人小,灵活地躲过了,跑到我身边来,「你喝酒了?」
没等我回答,曹冲又说:「既然不能吹奏……父亲上月送了我一把好琴,你要不要试试?」
曹彰又想伸手来抓,曹冲继续说:「三哥,你再抓我我就把你卖妾换马的事告诉母亲。」
曹彰的手顿在了空中。
「我那里还有好喝的果酿,姐姐跟我来。」
我迷迷糊糊地被曹冲牵着走,曹彰不知怎么地,也跟了上来。
曹冲小小一个人,书房却极大,摆满了书简字画,琴架上放着一把古琴,旁边已经焚好了香。
「我看今晚月色极好,本来想抚琴的,谁知道被姐姐的乐声打断了,姐姐这乐器便是胡笳吧,有意思,我也让人寻一把来。」他将我带到古琴前,「虽然比不上姐姐家的焦尾琴,但也勉强听得过去,姐姐试试音?」
一路走来酒已醒了大半,只看这书房布置,就知道曹冲应该是极受宠的一个孩子。
既然来了,我也不推辞,坐到琴架前,试了试音。
「琴弦换过了?」
「就是,琴师的手艺不好,我力气小,调不回去。」
我一边试音一边调整琴弦,没过多久就调好了。
「真厉害!」
曹彰找了个位置坐下,顺手接过侍女端来的果酿喝起来,曹冲煞有介事地跪坐着,瞪大了眼睛等我弹琴。
我多年不碰琴了,手指头都僵了似的,活动了一刻左右,才断断续续连成乐声。
月色皎洁,铜灯下我弹着琴,曹冲坐着听,曹彰自顾自地喝着酒,那是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让人觉得心安的夜晚。
44
曹操在丁夫人那里留宿了一夜,直接去了府司没回来,而我与曹彰在曹冲的书房留了整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卞夫人的侍女便找到了我。
曹彰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只是对来接我的侍女说:「照顾好蔡夫人。」
「是,三公子放心。」
一路分花拂柳,我被带到了卞夫人的住处。
卞夫人打扮得既不过分简朴,也不艳丽奢华,是十分端庄的模样,不过即使年华老去,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眼波流转的妩媚女子。
她第一次见我,亲热地让我坐到她身边,询问我在匈奴的日子,为我的遭遇叹息不已。
我觉得对不起她,因我的到来搅得她尊贵又平静的生活又起波澜,所以任她将我重新装扮,换了一条红得鲜艳的裙子,戴上金冠,重新施上脂粉,粉饰我粗糙的皮肤和风霜造就的皱纹。
然后,她将我带到后花园散心,前院是二公子开的文会,她让人抄录前院写的诗文进来与我一同品评,一一对我介绍这些参会的人,这之中有儒生,有世家子,也有军官。
「你看这字,笔触过于锋利,失之稳重,到底是年轻气盛。」让人没想到的是,乐户伶人出身的卞夫人也很有文采,有着完全不输世家贵妇的见识。
「听说蔡公的飞白书昭姬也会,不知道可否给我见识见识?」
我没有拒绝的立场,在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写了几句,卞夫人没有问我,直接让下人把这些字拿到外面去,「给那些人看看蔡公家的飞白书,让他们也见识见识。」
我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心里觉得自己仿佛被耍的猴子。
没过多久,前院传来一阵男子的叫好声,像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卞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请许我先行回去。」
「别急。」卞夫人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很软嫩,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与我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对比鲜明,「昭姬,蔡公只有你一个女儿,子嗣凋零啊。」
「天意如此。」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前院的男子都是青年才俊,依我看,你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多谢夫人,我并无再嫁之意。」
「女人活在世上,总要依靠男人,你不依靠这个,也得依靠那个,总不能,两头不靠……」
不远处,侍女们带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禀夫人,这是这次文会的会首,屯田都尉董祀。」
「下属董祀,见过卞夫人。」
「年轻有为啊,你是哪里人?」
「回夫人,下属祖籍陈留。」
「啊,和昭姬是同乡呢。」
卞夫人含笑看着我,眼底却藏着一丝寒意,带着警告的意味。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告辞,「卞夫人,我实在有些不舒服,只得告退了。」
没等卞夫人说话,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
也许是跑得太快了,转弯处和人撞上,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后倒,好在被人拦了一把。
「蔡琰,你跑什么?」
金冠被撞飞了,头发散落一肩,我一面提着裙子一面去捡金冠,狼狈得很,却有一只大手先我一步捡起了金冠递到我面前,「你怎么了?」
我没有接,「请你把这个还给你母亲,改天我再向她道歉。」
「母亲她……为难你了?」
「没有!」我否认得太快,反倒显得心虚,「算了,你还是把金冠给我,我亲自去还。」
「我母亲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代她道歉。」
我轻叹一口气,「曹彰,是我不对,本来就是我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你……和父亲……」
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别问。
曹彰最终还是把金冠给了我,与金冠一起的,是用锦帕包好的短笳。
45
卞夫人陆续送了我许多东西,珠宝首饰,锦缎华服,还有许多散遗的古籍,师哥还没回府,我的小院几乎要被她送的东西堆满了。
家宴时,她还让人请我同去,我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师哥似乎很忙,只回来吃了顿饭就又处理公务去了,他一走我就松了一口气,但我想走又必然要跟他说。
现在看来,就像是我赖在丞相府一样。
曹冲又偷偷溜进了我的小院子,看着堆了满院的箱子,他饶有兴致地一一打开,捡了一匹月蓝色的丝缎,「这个好看,我拿去做件斗篷好不好?」
曹冲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像是占了所有灵气一般,他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你,谁都拒绝不了。
「好啊,绣几丛青竹怎么样?」
「行,还有那匹玄色的,也给我好不好?」
「你要玄色的做衣裳?」
「我拿去送给父亲。」
我心中一怔,笑着摇摇头,「别,别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什么呀?」曹冲一脸不谙世事地看着我。
「仓舒,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还小,别参与进来。」
曹冲笑了笑,当作刚才的事没发生过,转而说:「姐姐上次在文会上写了飞白书,拿回来没有?」
「没有。」
「可能被卞夫人赏给会首了,她一向大方。」
我和曹冲对视一眼,互相都笑了,我与曹冲很像,所以许多话不需说明,只是一个眼神便彼此明了。
「你的斗篷我做好了给你送去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做。」
「那说定了,我一定天天都穿。」
「好了,回去吧,你身体不好,不要在外面乱跑。」
曹冲刚走,卞夫人的赏赐又来了,我再也笑不出来,主动去找她。
卞夫人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昭姬,别拒绝,你如今孤身一人,那些东西就当我送你的嫁妆。」
她若有所指,嘴角的笑意定格了,「不过,说不定也可以做聘礼。」
「我准备去找丞相大人,请求独自回乡。」
「他舍不得你这么孤身一人。上次那个年轻人董祀你还记得吗,父母都不在了,也未曾娶亲,和你倒是怪像的。」
「卞夫人,我并无冒犯之意。」
「可你已经冒犯了。」
和卞夫人谈得不欢而散,我明白,在曹府多待一天,卞夫人就要多提心吊胆一天,我对她而言,已经是如鲠在喉,不得不拔了。
晚上我又一次吹起短笳,没过多久,曹彰就来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又呜呜咽咽的……」虽说在抱怨,曹彰却翻墙进了院子自然地问我,「找我什么事?」
「你能替我给你父亲带句话吗,就说我想见他。」
「你找他做什么?」
「跟他辞行。」
「辞行?你要走?」
「我想回陈留。」
曹彰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现在外面多乱吗,陈留乡野之地,你一个女子,没有家族保护,出事了怎么办?你别忘了,当初你就是独自归宁的路上被掳去匈奴的。」
「小黄毛,我是非走不可了,如果真的出事了,那大概是我命不好。」
「蔡琰……」
曹彰欲言又止,看着我,眼里满是踯躅。
「怎么?」
「你嫁给我吧。」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你看,我有兵,可以保护你;我是丞相之子,身份配得上你;虽然说我听不惯你那个什么胡笳,但是我以后可以给你置一个大宅子,随便你弹琴吹笳的……我还有钱,可以给你买很多书,曹冲那里的那种古琴也可以给你买,买不到就去抢给你……」
「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曹彰忽地拔高了声音,「你是被我救回来的,我是你恩人,陈留老宅我还扛着你回去来着,我们有肌肤之亲了,我得对你负责,对,我要对你负责……」
「曹彰!」
曹彰不说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情绪来得多么汹涌又莫名其妙。
「你出去。」
曹彰没有动,他深深地呼吸着,没有移开看着我的眼睛。
「听到没有,你该走了。」
「蔡琰,我说真的,你嫁给我吧,我……喜欢你。」
「别说胡话了,快走吧。」
曹彰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到他心口,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我的心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转头就走。
第二天,外面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一阵慌乱,卞夫人的赏赐也没有再次送来。
侍女说:「听说三公子被大人打了。」
46
我又见到了师哥,他穿着朝服,尊贵又陌生,仿佛离我很远很远。
「子文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想要娶她为妻。」他把玩着手里的玉璧,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打他,他从小是个乖孩子,最听话。」
「师哥,你让我走吧。」
「你休想!」
曹操冲到我面前,捏着我的肩让我靠近他,眼里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走,阿姊要走,你也要走,我曹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啊!」
「师哥……」
他抓着我一路到琴房,将我摔在琴案前,「你不是要给我弹琴吗,弹啊!不然我现在就……」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蔡琰,你早该是我的,我不准你走。」
「太晚了!我嫁给卫宁的时候,我发现卫宁对他大嫂的不伦感情的时候,我在卫宁灵堂前流产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师哥……太晚了……你说了要把我抢走的,可你没来……」
「我会补偿你。」
我死命摇头,「你有那么多姬妾,那么多儿子,丞相府这么大,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已经对不起丁夫人了,难道还要对不起他们吗?」
「这都是借口!」
对,这些都是借口,我不敢再靠近你,只因为你并不是从前的你。
我喜欢的曹阿瞒,是汉室股肱,是大英雄,他不会屠城,不会建立霸府,更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可是这些话我是说不出来的。
「我爱慕一个男子,他和我是同乡,我想要嫁给他。」
「你敢!」
「师哥,人是会变的。」
「是谁,我杀了他!」
「那就把我一起杀了。」
「昭姬,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站起来,抬手对天发誓,「字字真心,若有欺瞒,天诛地灭!」
「好……好!」
三天后,曹操下令,将我许配给屯田都尉,陈留董祀。
47
「姐姐不会回来了吧。」
「不回来了。」
曹冲接过我给他做的斗篷,脸色比从前更苍白几分,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几声。
「姐姐穿嫁衣真好看,是我看过最好看的新娘子。」
「仓舒以后也会娶到好看的妻子。」
「希望会吧。」曹冲笑了笑,「姐姐,一想到尘世的苦痛那么多,就觉得我即便是活不长,也不亏,至少我认识了姐姐。」
「别说这种话。」
「他们都说,我活不到成年。」曹冲说这话时已经变得坦然,似乎接受了自己不久于世的事实,「我们说好了,我要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你,到时候你一定要再为我弹一曲。」
「仓舒……」
「别哭,今天你嫁人,要漂漂亮亮的。」
曹冲努力踮起脚为我擦眼泪,小小的人,眼里俱是认真。
曹彰就是在这时翻墙进来的。
他的伤还没有养好,走路时都有些晃,脸颊更是凹陷下去。
他在院墙处,我在回廊上,隔了整整一个院子,看清我身上的嫁衣,他苦笑着,「蔡琰,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三哥,要是真的喜欢姐姐,就该祝她幸福。」
「怎么,剜了我的心,还要我说谢谢吗?」
我又一次拿起却扇,一边往院外走一边说:「曹彰,你还年轻,以后你会知道,只要活着,心会长好的。答应我,好好活着。」
就在我要走出院子时,曹彰突然问我:「那我要是死了呢!」
「别让我看不起你。」
喜娘扶着我上了马车,同样的流程,同样的婚宴,我就这样嫁给了董祀。
48
新婚之夜,董祀喝得酩酊大醉,我没有同他说话,让下人服侍他更衣休息,自己去了书房。
董府的下人们自然地分了两拨,我与董祀仿佛搭伙过日子,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我从不管他纳姬妾,他也从不来烦我,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实在比我想象的自在许多。
我不再碰胡笳,因为总觉得吹响胡笳时会有一个人翻墙来找我。
我也不再弹琴,因为曹冲说过他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让我弹琴给他听,弹琴这件事似乎是种不祥的预兆。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回忆爹爹当年的藏书,在那些古老的文字里,我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难以想象有一天我就与师哥住在一座城,我们却可以各活各的,无悲无喜,仿佛陌路。
我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就会想许多,而我的回忆大多悲戚,不适宜回忆。
董府的下人许多也来自陈留,可以与我说说乡音,其中还有人记得我爹爹,几次护送我回去扫墓。
两年后的一天,丞相府的马车突然来到,马车上的女子锦衣华服,有着与那个孩子一样明亮的水汪汪的眼睛,可惜那眼睛哭得红肿。
「仓舒想要见你。」
我来不及换衣服,抱上琴就要上马车。
董祀正好回府,见到我一脸匆忙,又看到门口的丞相府马车,破天荒地问我:「你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朋友。」
「我送你去。」
「不必了,我很急。」
董祀很少与我说这么多话,当着众人被我明晃晃的拒绝,他不再坚持,「好,那我去接你。」
我没时间跟他说话,匆忙上了环夫人的车。
49
曹冲躺在床上,整个人小小的,像是要消失在被褥里一样。
看到我来了,他非要让环夫人用软垫垫着他的背坐起来。
其他人都离开了,屋里只剩我和曹冲。
「姐姐,我好想你,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你靠过来一点呢。」
我坐到他身边,冲他笑了笑,「我带了琴来,弹给你听。」
「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那我们就说话。」
「我很喜欢姐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姐姐。因为我听父亲说,姐姐是个神童。」
「仓舒也是个神童。」
「对啊,所以总觉得……和这些人,这些事,隔了些什么……因为,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庸碌所致,我其实……并不关心。」
「娘亲生病了,侍女们都会围着她哭,可我哭不出来,病了,可以治,哭是没用的。」
「但是我又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哭,那感觉不好,很虚伪……」
「听到姐姐的笳声,是我第一次无法自抑的哭,我知道了伤心的感觉。」
「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悲伤?我又是怎么感受到这种悲伤的?」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们都很孤单。」
「活在这个世上,很孤单啊……」
我紧紧握住曹冲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仿佛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锁链。
「后来母亲跟我说……咳……姐姐的故事……」
「我突然就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因为死是最简单的事,活下去才很难,枉我自诩聪慧,却才明白。」
「匈奴那种地方,你刚刚流产,又……失去所有……在那里活下来,被侮辱,被践踏,被当作货物鞭打,但是你都活下来了……」
「我曹冲,自问做不到……」
「以前我活得无趣,因为我有了一切,有亲人,有财富,有权势,还有智慧,我不知道自己还要什么。」
「我在姐姐身上,看到了风骨……」
「蔡昭姬才是建安的风骨。」
「我能认识姐姐,三生有幸。」
曹冲伸出双手,我抱了抱他,他的身体太瘦弱,我像是抱上了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姐姐,你说很多年以后,会不会所有人都忘了我,我死得太早,什么都没留下。」
「不会的,你是天才,是世间最亮的流星,你会在史书里闪耀,所有人都会想象你绽放时的光芒。还有……」我拍了拍他的背,「就算所有人都忘掉你,我也会记得,记得世间曾有一个孤单的、正直的好孩子,他叫曹冲,他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留下遗憾。」
「姐姐果然最懂得我啊,我很开心。」
琴音响起,那个惊才艳艳的神童,渐渐没有了气息。
50
我抱着琴走出丞相府时,董祀在门口等我。
他扶着我上了马车,又亲自给我沏茶。
「你嫁给我两年,从来没有弹琴。」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没有回话。
「世人都说,你七岁就辨得断弦音,识音律,擅书法,又聪慧机敏,是惊世才女。可我一直以为你是石头塑的雕像,不会哭不会笑。」
董祀将茶杯给我,「可原来你会哭,也还能弹琴。」
我没有接,看着他。
「卞夫人说,你欣赏我的才华,愿意嫁给我,我当时是很开心的。那年文会我是会首,得了你的飞白书,我让人裱起来,准备新婚之夜给你看,可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自己走了。」
「原来,人人称颂的蔡昭姬,不过把我当一个工具,用完就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区区一个小吏之子,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有权势地位,一个不名一文的屯田都尉也敢肖想蔡公之女,实在是不自量力。」
「我的心,你连看一眼都嫌恶心对不对?」
董祀翻转手腕,当着我的面把那杯茶倒了。
「停车!」
董祀喝止了马车,掀开车帘往外走。
「董祀,你要去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劳烦你担心。」
我想拉住他,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
董祀直接反手打开袖中的匕首,割开衣袖,迅速地离开。
车夫不知道如何是好,「夫人,这……」
我捏着手中董祀袖子的残片,心中满是愧疚。
「先回府,再派人去找他。」
「是。」
可谁知道,董祀这一走,足足消失了半个月,谁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半个月后,他出现在府司,喝得酩酊大醉,辱骂上官,又伤了人,事情报备上去,上官震怒,丞相直接下令斩首。
我听到消息后,来不及更衣梳洗,找了一匹马就疾驰向丞相府。
51
邺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街道上苍茫一片。
我厌恶雪天,所有惨烈的回忆都在大雪中,一路上我不停加速,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丞相府的门房想拦住我,刚好遇到盛装打扮的卞夫人,她知道我的来意,又见我形容狼狈,吩咐下人放行。
「蔡琰,我提醒你,夫君的命令一向是不可更改的。」
她身边的环夫人忙说:「不如你到我房里收拾整理一下?」
卞夫人看了环夫人一眼,环夫人急忙闭嘴。
「多谢两位夫人好意。」
我几乎是奔跑着到了宴席大厅外,请人通报曹操。
没过多久,侍从们请我进去。
我的鞋子已经在疾驰中掉了,就这样赤足走进去,我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师哥座前,叩首请罪。
「蔡琰见过丞相大人,今日来此,特来为夫君董祀求情,请丞相大人应允。」
殿内暖和得如春天一般,可我一出现,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听见外面呼呼风声,平白添了冷意。
「蔡琰,你这是做什么?」
「丞相大人容禀,蔡琰夫君董祀,侮辱上官,毁坏府司,连累同僚,蔡琰自知其罪不可赦。蔡琰初嫁河东卫氏,夫死而子亡,后没于匈奴,困顿十二年,得丞相大人怜悯,终归故乡,然族人俱亡于战乱,茕茕孑立,孤苦无依,幸得夫君董祀不嫌蔡琰再嫁之身,多年无子亦以礼相待,终得片瓦遮身,不至于零落世间。丞相大人既怜吾父蔡公子嗣凋零而救蔡琰,又如何杀董祀,董祀获罪,蔡琰终又飘零天地间,唯一死而已。求丞相大人怜悯,饶恕董祀,琰,叩拜!」
我闭上眼睛,以首触地,心知这一拜,我与师哥的情分,就算是断个干净了。
曹操许久没说话,我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
没有属臣敢在这时说话。
良久,我听见他说:「蔡琰,我的谕令已经发出了。」
「丞相大人马厩里的好马成千上万,勇士不计其数,请留董祀一条性命!」
「好,就依你言。来人,去追回诛杀董祀的谕令。」
「是!」
「带蔡公之女去整理一下。」
我被侍从带到后面去,穿上鞋袜,整理了头发,见我神不守舍,为我更衣的侍女说:「夫人请放心,丞相大人一下令,三公子就骑马去追了,一定追得上的。」
是曹彰……
侍女轻声说:「三公子怕夫人担忧,特意让奴婢来伺候。」
我想让侍女替我谢谢他,却觉得欠他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更衣整理好后我回到大殿谢恩,曹操问我:「蔡公家藏书千卷,听闻你记忆过人,如今还回忆得起来吗?」
我抬头看他,师兄目光澄澈,我忽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玄衣青年。
他怕世人诟病我,便刻意提起藏书,为我立名。
我眼底微热,「回丞相大人,家父藏书四千余卷,多年来散落殆尽,蔡琰不才,记下四百余卷。」
「我派十个人助你,你能把它们写下来吗?」
「不需十人,请给我纸笔,今日内交予丞相大人。」
「好,蔡琰大才,不输男儿,不愧为蔡公之女!」
曹操坐在很高很远的地方,高声夸赞。
我忆起多年前我们初见那天,他也是当着我的面夸我:
「听蔡公说昭姬长大了想做当世大儒,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有少年英气,写得好,志向也好,不输男儿。」
我也像那年初见时一样笑了笑,「谢丞相大人夸赞。」
谢谢你,师哥。
52
大雪纷纷中,曹彰带着董祀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是策马而来,发间眉梢都是风雪。
曹彰说:「希望他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为他放弃尊严。」
「是我先犯的错,这个结果自然要我承担。曹彰……」
曹彰离我几步远,可这几步似乎就是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他永远都走不过来了,「蔡琰,别谢我,这是我自愿的,你不欠我。」
他又转头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董祀,「对蔡琰好点,不然我就杀了你,把她抢回来,我说到做到。」
他又对我说:「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曹彰牵着马离开了,那是我与他最后一面,互道再会,彼此珍重。
没有遗憾。
我走到董祀面前,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在他开口之前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蔡琰……」
「我太自以为是,践踏了你的心。」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她死的时候很年轻,我答应了她会把她那份也好好活下去,可是我却封闭自己的心,假装自己还活着。」
「我的心还没有死,你说得对,我还会哭,会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依然是蔡昭姬,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应该去爱,去恨,去记得,而不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我会弹琴,会吹笳,会写文章,也背得出许多古籍,我的飞白书写得很好,以后我会写给你看。」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董祀?」
董祀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
「蔡琰,那么,你也会爱我吗?」
「我会。」
董祀终于到我身边,「只要你的眼里有我,有一些爱我就好,不用勉强。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
我与董祀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我并不后悔,也奇异地不觉得悲伤。
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还配爱与被爱。
因为我是蔡昭姬,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蔡昭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