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一件事,怕是要被你说到死了。」
「别死啊活的,不吉利。」
「大才女都怪力乱神了,这是关心则乱吗?」
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昭姬,别管大哥大嫂了,我们要个小娃娃吧,长得像你,聪明伶俐像你。」
「都像我,那什么像你?」
卫宁轻轻地用唇碰了一下我的手,眼里带着狡黠,「潇洒自在像我。」
倒是打得好算盘。
就在我与卫宁都觉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现实却给了我们当头棒喝——仅仅在家歇了三天,卫寂就提出要走。
12
我去大嫂院子里,没有见到大嫂,倒是见到了卫寂。
卫寂穿着鸦青色的大氅,整个人如同青松一般挺立,自有一股坚韧刚直的气度。
见到我时,他淡笑着说:「弟妹来了。」
「大哥。」我屈身行礼,「听说大哥又要走,我本来是来找大嫂说说话的。」
「她在前院处理家事,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无妨,其实我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大嫂,怎么大哥这么快又要走,既然大哥在,我就失礼直接问了。」
卫寂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这些话,仲道可以自己来问。」
看来他误会是卫宁不好意思找他,「是昭姬自己想知道。」
「弟妹,你是大儒之女,该明白礼数,这话不该你问我这个大哥。」
「大哥,自昭姬嫁入卫家,遇上的失礼之处不少。」
「放肆……」
「大哥请听我说完。大嫂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来我也了解了八九分,她心中是念着大哥的,只是担心大哥嫌恶她,所以不敢说,也不敢问,就这么一直忍着、等着,大哥与大嫂是自小认识,自然知道大嫂年少时是什么模样,如今是什么模样,大哥真的忍心大嫂就这样槁木死灰地活下去吗?有些事,无非就是一转念,大哥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爱惜她。」
卫寂与我隔了几丈远,他从廊檐上走下来,从袖中递给我一份书简,「你又怎知,是我不想爱惜她?」
我接过书简看过去,心头猛地一跳——和离书……
「怎么会……」
卫寂也自嘲般地说:「怎么不会,本来就是勉强,勉强不下去,就此打住也好。」
「你该劝她的……该……」
我心里有些慌乱,总觉得不好,准备去找大嫂,卫寂却叫住了我,「不用去了,阙音下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卫宁当年痛哭流涕求她回心转意,一样没用。」
我瞪着卫寂,「既然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卫寂垂眸,眼睫处微微抽动,里面是压抑不住的浓烈情绪,可说出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就是因为她曾经那样对卫宁,所以总想试试,我是不是不一样,结果……都一样的。」
「真是混账!」
我将和离书狠狠扔到地上,转头就走。
可我们都晚了一步,等找到大嫂的时候,她身上翠绿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艳红。
卫寂的哭号就像野地里被刺中心脏的野狼。
在他毫不犹豫签下和离书之后,大嫂就跟往常一样出了院子,去书房给儿子送了点心,去厨房看了饭食,甚至还分发了这个月的碳例,然后,她走到了空荡荡的花园,将发簪刺进了自己心口。
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似乎要把这些年失去的笑都补回来。
最可笑的是,凌阙音到死也不知道卫寂是否真的爱他,可她用自己的死让卫寂知道,她爱卫寂。
卫宁红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掉,「都怪我,都怪我……」
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讽刺又恶心,不由得捂着胸干呕起来。
——就在大嫂死去那天,大夫说我怀上了卫宁的孩子。
13
大嫂的葬礼很简薄,因为是自戕,说出去会坏了名声,婆母嫌恶不已,让管事紧赶着办完了事。
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所以也就最恨让两个儿子生了嫌隙的大嫂。
可她从来不想想,这件事上到底是谁做错了。
要不是卫寂漠视大嫂,卫宁拒绝后又牵扯不清,大嫂本该活得好好的,婆母自己没教好儿子,倒去怪别人家的女儿。
在大嫂的灵堂前,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恶心。
大嫂唯一的孩子跪在他母亲灵位前,神情木然,他自来很少见到父亲,家里老太太也厌恶他们母子,如今母亲走了,他几乎什么都没了。
我让他吃点东西,他吃不下,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也不走,就这么熬着。
「序儿,你要振作起来,婆母会很快给你父亲续弦,在你能出门游历之前,你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祖母和你的继母身上,趁着现在你父亲足够伤心,去告诉他你有多需要他帮助。」
卫序低着头,闷声说:「他不要我们了。」
「可你需要他,听话,去找他,让他记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婶婶,我很累。」
「所有人都很累,但是还是要活下去。」
大嫂的死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一个母亲能抛下年幼的孩子去死,那这个被抛下的孩子需要承受的痛苦,比他的母亲绝对只多不少。
卫宁在这个时候走进灵堂,手上拿着一件斗篷。
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将斗篷罩在我身上,「昭姬,这里太冷了,你披上,别着凉。」
说完,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侄儿,「序儿你也穿上。」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檀香,问他:「你去婆母那里了?」
他点点头,脸色暗沉。
「她不许你带我回京城?」
卫宁为难地看着我,不久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会带我回去看爹爹,还说,「谁也拦不住。」
「如今你怀着身孕,京城兵荒马乱的,不宜出行,还是等……」
「卫宁,你这个人,说话跟放屁一样。」
我冷笑着说出这种从前绝不可能说出口的无礼的话。
「你跟我说,你忘了从前的感情,说你会带我回家,说你要好好对我,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做到了?」
卫宁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怔在原地。
我将他的斗篷扯下来扔回给他,「你永远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大嫂的灵堂,那个地方放着大嫂冰凉的尸体,跪着他孤苦无依的孩子,简直是诅咒一样,从那里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未来——未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卫宁的无能而心灰意冷,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这样从恐惧不安到生无可恋……
院子里已经开了春天第一朵花,可我一看到这个院子就想起那天,卫宁朝我们走来,却对大嫂伸出了手。
他移开我手中却扇的时候,也是那样冲我伸手的。
他的每一次承诺都那么信誓旦旦,每一次反悔也那么理所应当,就像是一个从来没长大的孩子,就连大嫂的死都不能让他成长一丝一毫。
在我出嫁前那个冬天,那盏残灯下,曾经有个人对我说:
「如果卫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把你抢回来。」
我擦着眼角的泪,后悔起那天没能把那支曲子弹完。
「你把我抢回去好不好……」
14
如果说嫁给卫宁是爹爹无奈之下的一场豪赌,那这场赌局,庄家和赌客都输得很惨。
卫宁在大嫂死后染上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婆母以我怀着身孕怕被过了病气为由,让我与卫宁分房住。
卫寂反对了几句,婆母却说「后院的事不用你管」,于是,我搬到了西院,也就是卫家扩建前的旧居。
我的侍女们将从家里陪嫁来的书、琴、笔墨纷纷搬了过来,西苑的大门一锁,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居住的陈留老宅,日子简单又惬意。
肚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西苑除了送饭的佣人和京城的书信往来,再也没有其他人光顾,卫宁也没有来看我。
我以为他是不想来,却没想到,他一直从初春病到了夏末。
当他挣开下人冲到西苑,与我再见时,曾经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已经瘦得只剩骨架。
他脸颊凹陷,脸色灰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卫宁,你……」
卫宁看着我,想要笑,却止不住地咳起来,侍女们忙要将我挡住,我叱道:「我与丈夫说话,你们拦什么!」
卫宁用袖子掩着嘴偏过头朝向另一边,我看见他背脊已经有深深的骨头凸起,瘦得可怜,每一声都带着颤音,像是要咳尽最后一口气。
「昭姬……咳咳……昭姬……你站在里面……别出来……咳……」
我不知道他竟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慌了,想出去仔细看看他,他却连着退了几步,「别来,别过了病气给你……给孩子……」
他终于缓过劲来,却还是用袖子遮着脸,像是羞惭这副病容一样,侧着身子和我说话,「昭姬,我不成了。」
「别胡说!」
「对不起,跟你承诺的都做不到了……」
心口像是被木槌撞了一下,闷痛起来。
我们门内门外对望着,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发现我们之间好的回忆不多,能说的都是些让人不开心的话。
卫宁像是在哭,却没有眼泪,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昭姬,你会记得我吗?」
我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良久,又崩溃般地说,「我想改的,我才二十多岁,可是老天不给我时间了……我真的想改的……」
「我知道。」
下人们追了过来,他吼了一声「滚回去」,脸色瞬间涨得乌红,又狠狠地咳了几声。
他似乎在等我说什么,可我无话可说,事到如今,我们彼此都明白,终究还是要错过了。
卫宁没遇到情窦初开的我,我也没等到成熟懂事的卫宁。
明明该白头偕老的,可是开始不对,就哪里都不对了。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好,你也好好养病。」
卫宁冲我挥手,跟过来的下人们一拥而上将他搀扶着带回去,我在西苑目送着他离开,心想,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卫宁,字仲道,死在二十五岁那年。
15
在卫宁刚死的时候,我强撑着操持他的葬礼,婆母对着下人们骂我是「丧门星」,更是不许我进入卫宁的灵堂,公公依旧沉迷丹药,连儿子死了也不出面,卫序茫茫然地跟在婆母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唯一说得上话的卫寂,还在回来的路上。
在灵堂外的院子里站了两个时辰,听着婆母在里面哭号谩骂,看着下人们路过我身边时指指点点,我的心有种异样的平静,只因这一幕已经荒诞到让人不想说话。
然后,我突然有种椎心泣血似的痛,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爹爹被王允砍下了头。
也正是那一天,我晕倒在了卫宁灵前,再次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哈……卫宁他终究是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仿佛走马灯一般,大嫂死了,卫宁死了,我的孩子死了,然后他们告诉我,爹爹也死了。
多可笑,就像一瞬间,世间只剩我一个人。
我的小月子还没坐满,就让侍女们收拾陪嫁的经史子集准备离开卫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到河东这个地方。
婆母说:「董卓已死,蔡邕也被砍了头,你以为你还是太公之女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真的很可悲,永远都依附在别人身上活着,又汲取别人的血肉养活自己。你知道吗,千百年后,人们提起我爹,还是会赞一句『汉室名臣,惊世大儒』,这不是他活着或去世会改变的。」
「而你,没人会记得你,因为你只是个无知的、可怜的女人,以为把自己的不幸传递给其他女人,就可以偿还自己所受的痛苦。」
「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离开卫家,不是和离,你听清楚,我蔡琰看不起你卫家,是我休了你们卫家。」
1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不懂得明哲保身,也浪费了爹爹当年将我嫁去河东的一片苦心。
我那时候总以为会有个大英雄从天而降,将我带离痛苦,幻想着养好身体和心里的伤后,重新过上平淡又幸福的生活。
我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或者说,我以为师哥会来找我,以为他会记得我。
他确实记得我,也在找我,但我忘了他是那个想要讨贼立功出人头地的曹阿瞒。
天下太大,我太小,我在他心里,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在独自归家的途中,我被匈奴人掳走,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17
人如果遭遇了极大的痛苦,要么难以忘记,要么刻意忘记,我似乎是徘徊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时而沉溺悲伤不可自拔,时而在霜雪覆盖的平原望着远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浑然不去想自己将来要去往何处。
胡人作乱,劫掠百姓数以万计。
我们这些被掳走的人,最初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老弱伤残的人死在路上,就如同牛羊掉队,没人在乎。
他们的马上挂着男人的头颅,马后绑着尚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大概有我乳母的年纪。
我身边的人都不见了,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被驱散在身后看不到头的队伍中,我被扛在马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碾碎,由于刚刚流产,下身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最让我心痛的是,他们将我的书付之一炬。
那是我失去了父亲、丈夫、孩子之后,唯一能证明我是谁的东西。
我大概是想死的,但是看管我的胡人乱兵看守得很紧,他看着我的脸若有所思,说我长得不错,可以换一头牛加两头羊。
我平静地说:「我换你妈。」
一鞭子狠狠朝我抽来,落在我的右手手臂上,锥裂的痛让我清醒了,也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死。
就着他抽我鞭子的力,我趁机翻身挣脱马背,狼狈地倒在地上,胡人乱兵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随手抓了身后一个胡人靴子上的匕首就往胸口刺去。
就在匕首的尖刃穿透胸衣就要刺入心脏之际,一声「叮」的轻响,我握刀的手一震,匕首被什么飞来的东西弹开了。
四周的乱兵纷纷恭敬地散开,一个男人骑着纯黑的战马过来,他身上有股浓烈的生铁与血肉残骸的味道,在他的马鞍上,左右各拴着五个男人的人头,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在往下滴血。
他背着光,高高在上俯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那种极端的威压。
「你是蔡琰?」
我因寒冷和疼痛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人并不在乎我回答了什么,用马鞭指着我对众人说:「你们之中,有人烧了她的书,那是汉室的瑰宝,多少牛羊和女人都换不来,天黑之前,动了那些书的人自己以死谢罪。」
周围众人只是顿了一瞬,随即低吼着回答:「是!」
接着,男人又仔细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
「听说蔡邕在牢里求王允在他的脸上刺字、砍去他的双脚,只为了给他留一条命,让他修完汉史。可王允还是砍了他的头。老子苟活而不得,女儿好手好脚却想自杀——你的确也不配当蔡邕的女儿。」
「你闭嘴!」
胡人们叱责:「大胆!」
我用手撑着地颤抖着站起来,仰头看着战马上的男人,然后才发现,这个人没有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样,更像个汉人。
「不死了?」他问我。
我冷笑,「我死不死,关你这蛮夷什么事?」
之后的很多年,刘豹都喜欢在情到浓时对我说:蔡琰,你天生就知道怎么戳我的心。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胡人蛮夷,我第一次见他,对他毫无了解,却能精准地往他心口扎刀子。
而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忍住了杀我的冲动,向众人宣布:
「把这个女人送到我的营帐来,从今天开始,她是我的奴隶。」
18
「跟了左贤王,是多少女人求也求不来的。」
「求着做奴隶吗?」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这是你们汉人说的。做匈奴王的奴隶总比做普通胡人的女奴好。」
面前的女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穿着也不似一般匈奴女子,然而她比我高了一个头,雪白的肤色和英挺的五官都表明,这确实是一个胡女。
「我叫符嫣,是鲜卑与羯人所生。」
符嫣冲我笑了笑,我却觉得奇怪,胡人之间互相界限分明,鲜卑与羯族生下的女子怎么会做了匈奴王的奴隶?
「我叫蔡琰。你读过书?」
「在才名动京城的大才女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读过书。」
符嫣带着我一边走一边与巡逻的护卫点头示意,看得出来,那些胡人乱兵虽然个个凶神恶煞视人命如草芥,却对艳丽动人的符嫣十分尊重。
看多了他们对着汉人随手抽刀就砍,我一直把他们视作蛮夷畜生,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他们也会和善地笑。
「你暂时与我住到一处,这里有厚的皮袄你先换上,对了,会骑马吗?」
我摇摇头。
「一边赶路一边学吧,我先带你。」
符嫣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盆热水让我擦洗,看到我换下的带血的裙子时,皱起了浓密的剑眉,「你来月事了?」
「我刚流产,一直没好。」
她「啧」了一声,「我给你抓点药,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主人很快就会不要你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符嫣忽地笑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和善,带着点暗红色的眼睛盯着我说:「蔡琰,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惩治你才让你跟他的吧?我直说好了,他挺喜欢你们汉人女子袅袅婷婷这一套的,不过要是一直睡不到,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她拍拍我的肩,手的位置停留在脖颈处,警告的意味明显。「主人有很多女人,有胡女也有汉女,如果他不在乎你,她们会把你撕碎的。当然,那些女人里,也包括我。」
我忽地了悟符嫣为何开始对我这样和善了——原来是看我是左贤王喜欢的类型,以为我会受宠,所以提前巴结,等知道我有妇人病,立刻变了脸色。
但也是因为符嫣的这番作为,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实际上,我只是乱世的一条丧家之犬而已。
在温暖的帐篷中,我打了个寒战。
19
符嫣和我的身份说是奴隶,但并不会经常待在所谓的主人身边,匈奴王族没有汉人贵族出行时要使唤下人的习惯,刘豹经常一人一马就走,晚上也是和臣属们喝完酒后才回营帐。
有时符嫣会留在他那里过夜,有时他会随便找个女人,营帐整夜都是女人们的低吟惊呼。
我去送早饭的时候撞见过他与符嫣欢好,符嫣浑身白如凝脂,声音媚得带了钩子,咬着他的头发一边求饶一边用腿勾着他的腰,如垂死挣扎的蛇一般淫靡诱人。
我放下早饭的声音惊动了他们,刘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雪地里的猎物,轻蔑又势在必得。
我慌张地逃了出去,气愤与心惊交织。
然而我也知道,要活着回到中原,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距离匈奴王帐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我身下的血终于不再流了,符嫣见我没有再换下带血的深衣,了然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
「礼物。」
「那你想回去吗?」
符嫣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乐了,「我是礼物,和盐铁牛羊是一样的东西,我没有资格想。」
「你读过书,会说官话,也懂汉人的礼仪,懂得了礼节就知道荣辱,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礼物,所以你不是没资格想,而是不敢去想。」
符嫣美得凌厉的脸没有了任何表情,「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也告诉自己一声,我要回家乡,死也要回去。」抬起头,我冲着符嫣淡笑,「所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当晚,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进了刘豹的营帐。
20
和卫宁那种矜贵风雅的世家子不同,刘豹威武健硕,在那种事上很能折磨人。
想到这点的时候,刘豹搂着我狠狠动了一下,我疼得眼里噙着泪,手指在他后背划过,惹得他也低吼。
「在想什么?」
粗糙的手指为我擦去眼角的泪,刘豹在餍足的时候看起来很好说话,尽管他杀人的时候也这个模样。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应该说点好听的,让他开心,这样自己也会好过一点,但我不想。
连身体都已经付出了,我却还怀抱着一丝不值钱的自傲,不想向刘豹低头,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
「我在想,明天骑不了马了。」
「你在讨好我?」
「有讨好到吗?」
「拙劣。」
我垂眸不想再说话。
方才那些话已经是极限,我怕再多说一句,都会被他看穿我心底的厌恶,。
「怎么不说话了?」
我学着符嫣那样用腿勾着他的腰,只是我不如符嫣腿长,更像是用腿蹭他,「左贤王累了吗?跟我说话来浪费时间?」
刘豹大概是被我气到了,灼热的呼吸在我耳边游弋,「很好,蔡琰,你很好……」
因为成功地激怒了刘豹,我第二天果然骑不了马,被符嫣扛在马背上,带回了匈奴王帐。
符嫣挥马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几次都擦着我的脸而过。
「别乱动!」
「我还不想毁容。是不是因为刘豹,你不高兴?」
符嫣旋身看我,「蔡琰,直呼主人的名字是大忌,你在找死。」
「那你会去告诉刘豹吗?会吗?」
符嫣抿着唇看我,我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性——沉敏如她,在不清楚刘豹对我的重视程度之前,一定不会动我。
其实我不该跟她说话这么冲的,只是我不喜欢她总把主人奴隶挂在嘴边。
即便我是丧家之犬,也没有谁配做我的主人。
21
被带到匈奴王帐后,什么转机都没有出现。
刘豹是匈奴王与汉人所生,本来不可能成为左贤王,这相当于匈奴的太子之位,奈何他相较其他弟兄战功卓绝,又有养母大阏氏去世后留下的遗产,一跃成为匈奴王下第一人。
但这也注定在匈奴王帐这片地方,多的是他的敌人。
等待着把他拉下马的兄弟们、厌恶他的王帐阏氏们,以及忌惮他的亲生父亲……
与其说这里是刘豹的家,不如说是他的困兽笼、炼蛊场。
而我作为刘豹带回来的汉人女奴,他们任何一个捏死我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符嫣早就提醒过我的刘豹的女人们。
他的女奴有十几个,胡汉皆有,正式的妻子只有两个,都是陪嫁了大片草场与部族人口的匈奴女人。
我们到的那天,他的妻子用马鞭鞭打他的女奴们,将冰川流下的雪水泼到她们身上,那些女人们用额头触地,卑微瑟缩地用各种语言求饶。
没有原因,或者说,原因不重要,她不开心刘豹又带了女人回来,所以找个人发火而已,女奴等同牛羊,鞭笞牛羊需要什么理由呢?
当场就有一个女人直接被打死了,匈奴女子骑射了得,手下的马鞭用尽全力,直接打烂了她的脖子,一道深深的贯穿伤从下巴到后颈,在雪地里涌出暗红的充满恶意的鲜血。
我终于明白符嫣所说,她们会把我撕碎是指的什么了。
人都怕疼,也怕死,想要避免那种可悲的命运,只能向刘豹摇尾乞怜,乞求他保护自己——这大概是符嫣一直以来的做法。
可惜,我却不能照着她的办法苟活,因为两位夫人看我第一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想死的时候匈奴不让我死,现在我想活下去,却又时刻小命不保。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爹爹带着我和一大家子人在山林里东躲西藏,每天早上起来都给自己卜一卦,要是卦象好,他就拈着胡须笑,「天无绝人之路!」要是卦象不好,他就将龟甲胡乱收起,「鬼神之说,果不可信!」
一直到被董卓征召之前那段时间,爹爹每天都还会担心自己没命。
后来到了京城,日子好过一点了,但董卓倒行逆施,爹爹一样有朝不保夕之感。
最后没死在董卓手里,却被王允砍了头。
他还是没能修完汉史,没能整理完古籍,也没能教出一个合格的弟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儿如今还流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由得想,如果是爹爹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他为了修完汉史,可以主动求王允砍掉他的双脚、脸上刺字,做个罪人、残疾也无妨,只要活着,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么我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做不得?
于是,我卑微到近乎虔诚地跪在刘豹的妻子们面前,诉说我的不堪与低贱,满足她们除了肉体折磨外精神的凌虐欲望,求她们放我一条生路。
回帐篷的路上,符嫣夸我,「你看起来能活得长久。」
「希望我们都能活得长久。」
我在匈奴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危机四伏、晦暗无光。
22
我开始像个正常的奴隶一样生活,被安排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扫、刷碗、洗衣服,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围着冰川打转。
乳母曾经说,只要一个地方长过冻疮,以后再受冷,那里就比其他地方都容易再长。
我伸出手指,指尖那里和当年一样长了冻疮,我像在从前在绣绷前就着月光比画一样,在雪地里写着自己的名字。
只有蔡琰,再也没有曹操。
倒也不是奢求什么奇迹出现,只是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你是蔡琰,蔡邕的女儿。
你可千万别认输。
偶尔我也会去放牧牛羊。
以前读书,羡慕无边草原无际辽阔,等到自己做了这差使,才知道是无边羊粪无际苦寒。
我抱着小羊自言自语,「小羊啊小羊,知道什么是理想与现实吗,理想是昭君出塞,现实是苏武牧羊。」
小羊听不懂,「咩」了一声蹦蹦跳跳去找它娘了。
小羊还有爹娘,还有家,我没有了。
晚上刘豹来找我,我说我是苏武牧羊,他骑在我身上摇得整架床都在响,他说:「你是本王的马,美人马。」
我心里想,去你妈的,我是你爹。
嘴上却还是配合他该叫叫该求饶求饶,脸皮这种东西只要丢了一次,之后就容易多了,刘豹现在还记得我,是好事,哪天他忘了我了,那个被马鞭打死的女奴就是我的下场。
但是那天晚上很奇怪,刘豹完事儿了没走,趴在我身上一声不吭,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我感觉他想跟我说会儿话,但是我并不想。
夜晚很安静,只有火炉里碳火爆开的声音和帐篷外远方的几声狼嚎,我和刘豹相互依偎,是那么亲密的模样,可彼此心里想的大概是天差地别。
「老二跟我要符嫣。」
刘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是既然提了,就不是无关紧要。
「你要把符嫣送人?」
刘豹盯着我,目光跟荒原上的野狼一样。
我吓得颤了一下,「她跟了你那么久……」
符嫣跟我说过,她十四岁就被送给刘豹,十五岁做了她的女人,怀过三个孩子,全部流产了。如今她二十四岁,跟了刘豹十年。
「跟了我再久,还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蔡琰,你和符嫣是一样的。」
我听明白了,原来是符嫣同意了被送走。
刘豹莫名其妙在我这里发了一通符嫣的火,我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生怕他一气之下把我脖子拧断了撒气,第二天他一走我就去找符嫣。
「你真要走?」
「我本来就是礼物,被送来送去很正常。」
我看符嫣面无喜色,不像是自愿去刘豹那个暴虐哥哥那里的样子。
「你可想好了,他那个二哥连自己的夫人都打死过。」
「没区别,在哪里都一样。」
符嫣没和我多说,很快就有人来帮她搬行李,离开刘豹这里。
那段时间刘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他一直觉得符嫣只是个女奴,从来没有意识到,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个女人进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他习惯的一部分。
符嫣走后,伺候的奴隶他不喜欢,两个夫人也碰了一鼻子灰,从前她们从来不许我做刘豹屋里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也管不上了,为了丈夫生活得舒心一点,让我去他那儿伺候。
我也终于不用再放羊了。
23
刘豹那里有一些书简,不成体系,但已经是匈奴这里少有的齐全。
他是汉人女子所生,王帐诸人很忌惮他的汉人血统,所以他一直努力表现得像个纯血匈奴人,像他的兄弟们一样骑马、打猎、玩女人、吞并部落、烧杀抢掠。
汉女纤弱娇俏,许多匈奴贵族都会养一些,但刘豹谨慎到从不让汉人女奴在自己的帐篷过夜,每次都来我的小屋找我,仿佛偷情一般。
对待汉人他下手也尤其凶狠,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的战马上挂着十颗人头,恨不得把「我对他们毫无感情」刻在脸上。
可也是这个人,让烧了我的书的乱兵自尽谢罪。
所以他很矛盾,矛盾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匈奴还是汉人。
但他也很坚定,他必须要成为匈奴王,不然唯有一死。
我收拾书简时,他看见了,大概是想起我的家传书简被付之一炬的事,走到我身边将我手中的书简放回书架,「听说你是个神童,过目不忘,那些书在与不在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