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漫山春草

那眸光里的明净直白,是他没有的。

他更多的是虚与委蛇,试探,讥讽。

谁会信他这样的人,季卿卿那样聪明机警,定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一开始答应娶她时,他心里确实没有情意。

他知道季卿卿不是很喜欢他,但此刻猛一发觉或许季卿卿连他对她的喜欢都不相信,一时心痛竟不必昨晚她敷衍作答时轻。

他冷目看着眼前人:「萧公子在岑府来去自如,我这个当主人的,竟不知你这样地神通。」

「说不过我,就想赶我走?」萧凌川扬眉。

岑寂山位置更靠近墙,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他眨了两下眼,忽道:「你为什么无故踢我,很疼的。」

萧凌川:?

萧凌川:「老子踢你还需要理由,想踢就踢!」

岑寂山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好吧。」

萧凌川更莫名其妙了,刚想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见门扉从里面打开。

岑寂山见萧凌川突然噤声,苍白的笑渐渐变成得逞的笑。

不料眼前人一扁嘴,冲着走出来的人委屈喊:「岑寂山欺负我,他仗着这里是岑府就要赶我走!」

岑寂山:……

  • 我醒来见软榻上没人,刚要佩服岑尚书勤勉,带重伤也不忘早起,就听屋外传来人声。

    萧凌川踢岑寂山?

    太没有礼貌了,这不是趁人之危霸凌吗?

    我披了衣服出门阻拦。

    却又听萧凌川愤懑不已,说自己被欺负。

    岑寂山脸色苍白,呼吸不稳,微垂眼睫,好不可怜。

    萧凌川脸色愤然,呼吸急促,眼角微红,好不委屈。

    我僵住了:「你们……怎么回事?」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等着我做青天老爷给他们伸张正义。

    我正欲开口说话,就听院门处传来声音:

    「大人,这里有封折子。」

    「主子,铺子上有人闹事。」

    薛文和萧凌川的小厮阿黑一齐进来。

    我站在屋中,比院子里的他们都高一截,一眼扫过去,薛文一僵,阿黑一抖。

    他俩目光在自己主子身上扫来扫去,齐齐顿住脚步,学着岑寂山和萧凌川,规规矩矩站好,像小学生罚站一样。

    我:?

    一阵秋风卷过,更添几分诡异氛围。

    小鱼拎着食盒进来,见到院中奇奇怪怪的景象,不由也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弱弱问我:「小姐,这是……」

    阿黑跟我比较熟,试探着开口:「季小姐,主子这边有急事,他得罪了您,您有什么话要训,能否先搁一搁。」

    我感觉我刚好些的脑壳开始痛。

    薛文听见旁边人的话,觉得自己摸出了门道,跟着道:「对对对,您别跟咱家大人置气……」

    「我……」我指着自己,「我真是……」

    我无话可说。

    算了,谁让我跋扈暴躁之名在外。

    我看着眼前示弱的狐狸和卖乖的狗狗:「说话!」

    狐狸捂着心口,粲然一笑:「没事,我一点也不疼。」

    狗狗耷拉下脑袋,落寞自哂:「算了,我被人欺负惯了。」

    薛文和阿黑更心疼他们的主子了,连小鱼都投去几分怜悯的目光。

    我:……

    只有我知道他们在演给我看。

    我只想把他们都赶走,留个清净,刚想转身关门,余光又不受控制地往他们身上瞥。

    哎,虽一个比一个会演,但演得着实动人。

    终是不忍,脚步顿了顿:「进来吃早饭吧,吃完各忙各的,别吵了。」

    但我很快后悔了,因为他们凑在一起就不会安分。

    岑寂山给我夹一筷子菜,萧凌川就非得放一块糕点,我关照伤员给岑寂山盛一碗粥,萧凌川拿筷子敲空碗:「我、也、要!」

    乒乒乓乓吃完一顿早饭,薛文扶着岑寂山离开,萧凌川也蹦蹦跳跳走了,屋子里静下来,于是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闲人。

  • 因为岑寂山受了重伤,我脸也破了相,我们的婚事往后推到明年。

    这一年激流尚在暗处汹涌,朝堂明面上维持着稳定,年也过得喜庆。

    新年第一天我去萧府送祝福。

    萧府的人对我不设防,我畅通无阻地推开了他的书房。

    他自那次我被五王绑架之后便沉静了许多,虽然在我面前依然明亮跳脱,但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又哪里体会不到他的变化。

    此刻他披着白色的狐毛毡衣,墨发如瀑,偎在暖炉旁,正在看书,专注得甚至没察觉的我的到来。

    直到我喊他一声「萧萧」,他才抬头,有些慌乱地把书放下,拉我出书房:「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正打算下午去季府。」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总感觉他急迫地拉我出书房好像是想瞒我什么。

    但他很快指着院中一角,弯起大眼睛:「像不像?」

    我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像。」

    是一个雪人,圆头圆脑,一双眼不知怎么画的,三两线条勾勒,却一看就是我。

    我跑过去抱住雪人比耶,萧凌川心领神会,两手用食指拇指搭出一个方形取景框放到右眼前,然后一眨眼。

    「还要吗?」他问。

    我又换了几个姿势,他接连眨了好几次。

    记得我第一次跟他玩这个游戏时,他嘲笑我:「这是干什么?」

    「每眨一下眼,就等于永远记下了这一个瞬间哦。」

    「咔嚓。」我给自己的眨眼配音,「你看,刚刚你在皱眉,我记下了,不会忘,这叫定格。」

    他哈哈大笑:「我才不信。」

    可是他嘴上说着不信,这些年却乐此不疲地咔嚓过无数次。

    我蹲在院子里也给他做了一个雪人,却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太丑了,太丑了。」他摇首,「你连一个圆圆的头都滚不来。」

    「烦死了,闭嘴!」

    我捡起一根树枝,画了两个圆圆的大眼睛:「这样不就像了!」

    他勉强接受:「还行吧,可以再大一点哦。」

    说着在雪人旁边比了个耶:「记住我,卿卿。」

    我比出一个取景框,笑着轻眨一下眼睛。

  • 从萧府回去的路上,又纷纷扬扬开始下漫天的雪。

    我打开车窗看雪,雪花飘到马车里迅速融化,我觉得可惜,于是撑了伞步行。

    「小姐,外面可冷。」驾车的小尖劝道。

    「不碍事。」

    天地一片白茫茫,家家户户却贴了红对联,我踩着细碎的雪粒,一时心境也如这白雪红联,冷暖冲撞。

    人果然不能心有挂碍,否则见景移情,过个年都不免思虑重重。

    我甩甩头,想暂时甩去那些无意义的担忧挂虑。

    一件厚重的带着暖意的披风覆到我身上。

    「岑寂山。」我不是很意外,「身子骨好了吗,这衣服还是你披着罢。」

    说着我要解披风。

    他按住我的手,声线清澈:「我不碍事。」

    我不再推辞,从善如流地应下。

    顺带给他提出可行性建议:「岑大人去哪里,为何孤身一人,不如坐我的马车,让小尖送你。」

    「不要去哪里,随意走走。」他说,「不想遇见了你。」

    或许也不是随意走走,我记得原书中这个年关节,七王是设了什么局,杀了什么人的——也许人是无辜的人。

    心腹岑寂山定也参与其中。

    原书里,他每当心情烦躁,便会屏退旁人,自我独处。

    我垂眼看他握伞的手,这双玉骨般的手,杀过多少人,染过多少血?

    或许杀人染血并非他所愿,只是身在局中,身不由己,不得不为。

    只怕此刻胸中沉闷之气不比我轻。

    不远处断桥旁一棵枯木上挂满了红灯笼——是小鱼的杰作。

    小鱼是我很多年前从贩子手里买下的,她不记得自己打哪儿来,但记得自己家乡有这样的习俗,过年时在枯木上挂上红纸或红灯笼,以求来年枯木逢春,万事向荣。

    我指向那棵树:「大人,要去许个愿吗?」

    树下有人摆摊,供红纸黑墨,路过人若愿意,可以写下愿望挂上树。

    他接过我的伞替我撑着,看我低头写字。

    我字丑,他蹙眉:「你写这样的字?」

    他话里真诚的疑惑让我受到莫大的冒犯,我恼怒:「对呀,不好看吗?」

    「……好看的。」

    这才对嘛。

    我写完折起来,拜托摊主帮我穿起来挂树上。

    摊主应好,又看向岑寂山:「公子不写吗?」

    他视线锁着我写完的那张红纸,扇了两下眼睫,慢慢摇头,不知从何而起几分涩意:「我不用。」

    我和岑寂山一路走到季府,邀他进去坐坐,他却拒绝了,说府中还有事务处理。

    我把披风给他系好,看他上了我马车之后才转身进府。

  • 一川春草,满城烟柳展枝,楼下街巷熙熙攘攘,状元郎红衣打马过街,意气风发。

    我站在二楼,临街而望。

    那红衣状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眸抬首,微微一笑。

    小鱼端过来的茶盏碎了:「怎么会是……」

    手指猛地攥住窗棂,艳阳高照晃得我一阵头晕。

    萧凌川归来时天已暗得彻底,煌煌灯火照出他的无措:「卿卿……」

    我走到他面前,第一次像不认识他一般:「为何?」

    影子遮到他脸上,明媚的五官变得深邃,眼前人不过无措一瞬,便神情定定,甚至露出几分从未对我展现过的强硬:「我不能一直无能下去,卿卿。」

    我简直要疯了,他在说什么?

    「什么是无能?京城第一首富无能吗?」

    他想伸手扶我的肩,被我甩开:「你告诉我,什么叫无能!」

    「那个恣意洒脱的萧凌川去哪儿了,那个自信无双的萧凌川去哪儿了,那个『不做官亦人杰』的萧凌川呢?」

    「是我乐意……」

    「不!」我斩钉截铁,「你不乐意,你若乐意,就不会瞒着我到今天。」

    我冷脸转身离开。

    「卿卿!」他拽住我的手。

    「放开。」我失望地看着他。

    他慢慢松开,却在我快要迈出院门时忽然开口:「你问什么是无能?」

    一袭绯红状元袍灯下绚烂,他眸光深深。

    「保护不了你,牵累你,就是无能。」

  • 「小姐,睡吧。」小鱼已经进屋催了我好几次。

    「别管我,你去休息吧。」

    我撑着额角,疲惫至极,却没有睡意。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我心中汹涌着怒火与无力,这愤怒一开始或许指向萧凌川,此刻却全然袭向我自己。

    因为我,萧凌川拾起诗书,迈入考场。

    我早说了他脑袋聪明,这不一拿就拿的状元功名?

    可是这是他发自本心想要的吗?

    那个父亲的板子、夫子的戒尺都治不了一身反骨的少年呢?

    是我的罪过,是我把我纯粹地爱着的人推入他不愿踏足的境地。

    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路人甲,一个注定改变不了大局前路未卜的路人甲。

    不值得啊,我的萧凌川。

    第二天我被外面闹腾吵醒,起身一看,一台台系着红绸的木箱子流水般涌进我院子,满满当当几乎要摆满一院子。

    「这是……」我有些恍惚。

    「聘礼呀!」小尖叫道,「岑府的聘礼。」

    「啊……」我揉揉太阳穴,「差点忘掉。」

    抬聘礼的队伍从岑府到季府延绵半条街,花边新闻也如风吹柳絮散了半个城。

    岑尚书要娶季相家 23 岁大龄未嫁的季卿卿了!

    都觉得我占了岑寂山便宜。

    我也纳闷,我名声不好,岑寂山也不纯洁到哪里去,前段时间京中还传言岑寂山与一红衣女子走得甚密。

    我们都是未娶未嫁且身负绯闻的,我还比他小三岁,怎么就成了他吃亏?

    世道真是吊诡。

    不过我此刻没心思放在岑寂山身上,满心都是萧凌川。

    经过一夜一天的思考,我决定再去找萧凌川好好谈谈。

    至少……该为昨天不好的态度道个歉。

    不承想他先过来了。

    今夜有月,也照不亮他一身寡淡灰衫。

    院中的聘礼似乎有些让他无处下脚,他左跨右跨,方才走到我身前。

    我们静静对视,一时间空气寂如寒月。

    「对不起,萧萧,我昨晚不该冲你发火。」我先开口。

    他低叹一声:「卿卿,你不要责难自己。」

    我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不要把结果归因到自己身上,不要因他即将踏上仕途而自责。

    我因他这句话差点落泪。

    你看,这就是他,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永远懂我莫名其妙的情绪因何而来。

    他是那样了解我,理解我,悦纳我,成全我。

    可我怎会不自责?

    我抚上他的脸颊:「萧萧,你记得有一次你问我,你怎样做才能让我开心吗?」

    「你说我不用为你做任何事,做我自己想做之事,你便开心。」他道,「你骗我,我总要为你做一些事情的。

    「那次你被五王绑架,我才意识到,我跟岑寂山比真是一无是处,所谓爱好、向往,都是很虚无的东西,这天下唯有权力与金钱,方才实打实地有用,没有权力,我连保护你不受伤害都做不到。所以我考取……」

    「我没有骗你,」我打断他,「或许你不知道,你越本真,我越爱你,你被束缚,我便难过。」

    「你应该自由快乐,不被拘束。」我快哭了,「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行,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去走不属于你的路。」

    我没有能力守护他的纯净,至少不要让自己的破事影响他。

    可是二者我都没做到,我用手背抹泪,陷入浓浓的愧疚与自厌。

    他却只是抖着声:「……爱我?」

    「莫哭……卿卿。」他有些慌,「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啊,你有什么不好!」我情绪彻底崩溃,哭得更大声,「你就是对我太好了。」

    他一边替我拭泪一边顺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安抚。

    等到我情绪平稳,抽泣声止,他扫了眼满院的聘礼。

    低声,尽是真诚:「卿卿,我心爱你。

    「我真的好蠢,我如此晚才发现我爱你,我怎么可以才发现?

    「我应该,在幼时每天都想翻墙去找你玩的时候发现,在元宵节拉着你看花灯的时候发现,在爹被斩首痛苦不堪只想抱一抱你的时候发现……」

    他心里的春草是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长起来的,以至于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等到另一个男人闯进她的人生,他才猛然醒悟,一回首,草已长了满川,荡啊荡漾啊漾。

    却又不敢再提起,因为很快发现自己太弱小。

    如今中了状元,方才鼓起一点勇气。

    「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然后追求你,让你成为我的妻。」他眼睛微红,已有湿意,「现在已经太迟了,虽然冒犯,但我还是想问,卿卿,你愿意和我结亲吗?」

    我看着他,心疼不已。

    可是我摇头,缓慢而坚定:「不愿意。」

    怆然之色蔓上他的面庞,他没有眨眼,一滴泪却生生从他眼里滚出来。

    「萧萧,我当然爱你,但这种爱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是惺惺相惜,知己知彼,一同长大的深重情谊。」

    作为异世孤魂,在这世间安身立命,情感上的第一需求绝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找同类,求理解,萧凌川不算我的同类,却偏偏与我「志同道合」,且比我更有能力与魄力去实践。

    我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缺失的勇气,安放稀碎的灵魂,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

    这感情纯粹,在我心里近乎神圣,它不沾染任何男女情欲。

    「可是,如果你嫁人,只为了伯父安心,为何又不能嫁给我呢?」声音迟钝缓慢含带无限恳求,「你信我,只需两年,岑寂山能做到的,我也能。

    「我并非在勉强你,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成为选择之一。」

    「萧萧,」我轻声道,「正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而你又正好爱我,所以我才不能不明不白地嫁给你。

    「我如果因为要找个人嫁了而嫁给你,那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对我对你情意的玷污。」

    月光落在他眉眼,他定定看了我好久,昔日鲜艳的容颜此时脆弱苍白,却最终微微弯起笑,眼里蓄着水光而声音轻柔:「我知道了。」

    然后倾身抱了一下我,柔软的唇落在我额角:「对不起,就冒犯这一次。」

  • 「走了。早点休息。」

    萧凌川与我告别时,似乎又是那个爽朗的少年。

    只是一转头,我俩双双愣住。

    岑寂山一袭月白色衣袍,泠泠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扯出一抹淡笑。

    「打扰到你们了啊。」

    萧凌川撞见岑寂山,难得没有像个炮仗,斗上几句嘴,只是微顿了下脚步,擦肩而过。

    「……你怎么来了?」

    岑寂山踏月而来,朝我伸出手里的木盒:「来送这个。

    「聘礼的最后一礼。」

    我伸手去接,他却微微一收:

    「你可以不要,我不逼你。」

    氛围是有几分微妙的,我有些好奇盒子里是什么,可听到岑寂山认真的语气又生出点怯意。

    好像这是什么极为珍重的东西,我冷心冷情,是承受不住的。

    他见我犹豫,语气变冷:「不要就算了。

    「或许你连亲都不想成。

    「没关系,我可以退婚。

    「别说我逼你。」

    话一句一句蹦出,冷硬又别扭。

    「要!」我连忙夺过盒子,「你既然给,我为何不要?」

    没想到我此举非但没让他高兴,反而更是得罪了他,他近乎自嘲地一笑:「你对待我,永远如此随意。」

    我一顿,盒子在手上还也不是收也不是。

    也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怎么回他都不会高兴的。

    哄他,他会觉得我骗他。

    虽骗过他多次,但如今我已不想对他说假话。

    说实话,怎么说?

    说我一直提防你,跟你成亲也不过是看中你的工具价值,给我爹一个安心?

    这话太难听了,我亦不想如此。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我声如蚊呐,低头,第一次如此心虚。

    闻言,他长指挑起我的下巴,让我与他对视,又在下一秒伸手捂住我的眼。

    黑暗中我听他呼吸两声:「别这样看我,显得我好像真的在逼迫你。」

    我能感觉到自己湿润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

    他声音带着涩意:「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如今连哄我一下都不愿了。」

    叫一声夫君,喊一声宝贝,事情就过去,他就不跟她计较,他想。

    我不得已,道:「哄不哄又能怎样,你照样会对我发火。」

    「我对你发火?季卿卿,一直是你在拿捏我啊。」

    他语气无力得根本不像一个权臣,反而像世间最失意的男人一样,对女人低头服软。

    我苦笑:「我如何能拿捏你?这种话,十五六七的怀春少女信,我不信。」

    我推开他的手,看着他,无限悲凉:「您是当朝尚书,我只是个无能的女人,借着父亲的权势作威作福,实则色厉内荏。

    「大人所谓拿捏,非我凌驾于您之上,而是大人主动让渡了这部分权力给我,看似我牵着您的情绪走,其实掌控权仍在您手上。」

    他蹙起了眉,眸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可能是没见过这样自我剖白,既悲观又落败的我,他久久无言。

    就这样与我对视了不知多久,久得我想推开他逃离这静默的氛围,才听他长长一叹:

    「你还是张扬些好。」

    说着他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镯子套到我手上:「罢了,就当我逼迫的你吧。」

    我迎着月光瞧这镯子,色泽不甚莹润,质地称不上上乘,做工也略显朴拙。

    实在算不上什么珍品。

    「当年家贫,这是我母亲在世时,父亲送她的唯一一件称得上有价值的礼物,她一直希望留给未来的儿媳。

    「你应该是瞧不上眼的,若是嫌弃,明早便摘了吧。」

  • 第二天早上我盯了这镯子许久,还是摘了下来。

    不是因为嫌弃,反而是因为它分量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萧凌川选择了留在朝堂,他说这世上只余我一人是他在乎的,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其他朋友,如果我出什么差错,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尽可能地为我做一些事情,就是他现在发自本心的愿望。

    我不再拦他,我尊重他。

    皇帝念及他父亲沉冤多年,又欣赏他的才学,在同期进士还在翰林院苦苦历练时,直接指了他去户部任职。

    他来找我,问我要他怎么做。

    怎么做?

    支持某个皇子吗?

    我不知道,我谁也不支持,原著作者精彩绝伦的权谋政斗当年我看得津津有味,身临其境却只想敬而远之。

    我格局很小,只关心我爹和我身边人的安危。

    我爹一脚踏进湍流拉也拉不回,我不希望萧凌川重蹈覆辙。

    但有一件事情,萧凌川可以做到。

    听到我让他做的事,他虽疑惑却没多问,只道一定会办好。

    两个月后,我在一片喜乐声中出嫁了。

    我爹恨不得把整个季府当陪嫁,萧凌川划了好多铺子庄园到我名下。

    风吹盖头的时候,我看见我爹在哭,萧凌川隐在人群里淡笑,可惜长身玉立,在熙攘人群中依然那么出众。

    他对上我的眼,嘴唇动了动。

    他说:笑一下。

    于是我弯起嫣红的唇,笑意盈盈。

    他两手搭出一个方形框,放在眉目前,一眨眼。

    他又说:记住了,卿卿。

    终于成亲了,我是没什么伤感也没什么快乐的,只觉得完成了一件事情。

    盖头被挑开,眼前是穿着大红新郎袍的岑寂山。

    他醉意明显,眼角染上薄红,烛火摇晃衬得他眸光潋滟。

    他倾身想要亲我,被我用手抵住:「去洗澡,酒味太大,我不喜欢。」

    气息在离我咫尺处停住,含着醉意的眸子立马清醒七分,他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好的,夫人。」

    待他沐浴回来,仅剩的三分醉意也无。

    手在我腰带上缓慢摩挲,快要解开的时候,他最后抬眼望进我的眸子:「卿卿,你若不愿,不用勉强。」

    我直接扒开他的衣服:「这种快乐的事情,有什么好不愿的。」

    早说了我水性杨花。

  •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一晃一年半。

    岑府里什么都不用我操心,更没有什么规矩要守。

    偶尔不得不跟京中夫人们进行一些无意义社交,岑寂山还要嘱咐我别有顾忌,别被欺负,张扬些,有他兜底。

    他真心把我当作心爱的妻子对待,也时常会在睡梦中紧紧搂住我,睡语呢喃:卿卿。

    我好像快活得不像话。

    可是常常夜深人静时,我便会数着日子,陷入无尽的寂然。

    朝堂上人事开始频繁调动,身边人越来越忙,人也越死越多。

    岑寂山和我爹怕我两相为难,一般不会主动告知我朝堂变动。

    可我想知道,又哪里会不知道呢?

    小鱼每天同我通报昨夜谁设了局,谁上了钩,今日谁丧了命,谁失了权。

    偶尔也插播两条花边新闻,比如大理寺少卿家的小公子接亲啦,新娘是门当户对的某某小姐。

    又比如小岑尚书纳妾啦,小妾是欢烟楼的绮胭姑娘。

    「等会儿?」小鱼砸了一下小尖脑袋,「什么小岑尚书?」

    小尖凑近了看那写着消息的字条:「这上头是这么写的,难不成我又认错字啦?」

    他跟了我之后一直在学认字,如今小有所成,抢了小鱼念消息的活。

    「还真是岑尚书!」小鱼叫道,「凭什么!」

    我愣了一下,笑:「纳就纳吧。」

    岑寂山停了将要迈进院子的脚步,院中人言笑晏晏,听到他纳妾的消息,若无其事:「纳就纳吧。」

    突然就不想解释了。

    反正她也不在乎。

  • 新来的妾给我奉茶,一身红衣裳好不漂亮,狐狸眼更是魅人心魂。

    「姐姐日后多多指教。」她笑得甜腻乖巧,眼里却是挑衅十足。

    「行。」我喝了一口茶,「今日就来教你第一条。

    「爱上一个强权的男人,是一个女人覆灭的开始。」

    她志得意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很快又笑得张扬,言语尖厉:「你少故弄玄虚,你一个生来坐享荣宠的人懂什么?」

    然后一甩袖子出了我的门。

    自纳了绮胭,岑寂山便日日不沾我的屋,有什么必要的事情与我商量,也是冷着脸子。

    我到绮胭院子里给他俩送橘子,他也只是冷淡地嗯一声。

    我忍不住:「岑寂山你有什么毛病?为什么不笑?」

    「你管什么不好。管我笑?」他抬头,一脸不耐。

    「不笑滚出去,不想好好说话就别说。」

    「就你有脾气,想甩脸子就甩脸子,我不能有脾气?」

    「你有什么脾气,」我好笑,「我给你气受了?」

    「我有什么脾气?」他指着我给他送的一框橘子,「季卿卿,你可真行,橘子都送到胭脂院来了——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大度呢?」

    「橘子有很多,你别那么小气行不行,人家是你的妾,你连个橘子都不给人家吃?!」我惊了。

    他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撇过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我冷笑,「行啊,和离吧。」

    说着我在他桌上铺开纸,倒了茶杯里未尽的茶水三两下研出墨,毛笔蘸了墨之后塞给他:「来,写和离书,写完了我就回家。」

    我见他执着毛笔不动,嘲讽:「写呀,岑大人不是很擅作文章吗,小小一封和离书就把你难住了?

    「我看你朝中锦绣才情的名声都是吹出来的吧,尽早让人,别担这虚名徒让人笑话,我作为你未来的前妻都嫌丢人!」

    毛笔被他随意丢在桌上,他看着我:「怼起我来是尖酸刻薄得很,对别人倒是处处宽和,知道的我是你男人,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你仇人。」

    「季卿卿,」他掩不住激动,指着还没写字的白纸,「我对你不好吗?你就这么盼着跟我离!

    「当初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不愿意嫁我就别勉强,你既嫁了,凭什么现在说离就离?!」

    我觉得他不可理喻:「是你要离,是你不想见我,你怪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半天,手肘撑着桌子捂住脸,又不住地摇头:「岑寂山你真是完蛋。」

    片刻,他起身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

    「你……嗯!」我还没开口他就倾身抱住了我。

    抱得很紧,紧到我喘不过气。

    我简直被男人的喜怒无常折腾疯了:「你又怎么了?」

    「别说话。」他声音低沉。

    我静下来。

    须臾,他埋首在我肩窝,气息喷洒在我脖颈:「卿卿,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别当真,我没有不想见你。」

    我暴躁的心被他温热的气息抚平又融化,声音也放柔:「那你是怎么了?」

    他闭了闭眼,仿佛难以启齿,声音也克制而委屈:「我纳妾了,你都不生气。」

    我沉默在他怀中,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生气,究竟是因为我知道绮胭与他并无男女瓜葛,还是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因为我不在乎他?

    这时我还不知道,我不生气,其实是因为潜意识里信他。

  • 正在岑寂山搂着我不放手的时候,下人来报,绮胭失踪了。

    他松开我轻吻了一下我的眼睛:「我先去一下。」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痛苦地闭眼。

    终于来了。

    绮胭是原书中第二个让我惋惜的人物。

    原著中,绮胭的死亡标志着绮胭背后四王的倒台。

    四王一出局,三王和七王的战争真正拉开了,摆到台面上,一片硝烟。

    绮胭表面是欢烟楼的妓女,暗地里是岑寂山的得力下属,但她真正的身份,是四王的探子。

    这一次四王通过绮胭获取了能够重创岑寂山和七王的情报。

    绮胭能从下属做到妾室,在岑寂山这里的分量可见一斑,四王是很信任绮胭的。

    于是他根本没有多做探验,直接按着情报行事。

    可他没想到,绮胭背叛了他。

    因为真的爱上岑寂山而背叛了他。

    情报是假的,四王自己被反将一局。

    于是四王要将绮胭处死。

    岑寂山救了绮胭,绮胭更爱他了,将所有关于四王的弱点、情报通通与岑寂山和盘托出。

    她爱他,爱到背叛自己的主子,爱到愿意为他去死。

    直到有一天,岑寂山利用完她,抛弃她,她才猛然醒悟,原来岑寂山一直都知晓她的探子身份。

    那些温柔,那些善意,通通都是假的。

    她并不介意被利用,她在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只是平静地问他,对她有没有过一点真意?

    岑寂山轻飘飘两个字「未曾」,便让这位如烈火般艳丽的女人疯了。

    作者是这样写她的结局的:

    「暴雨中女人凄厉地哭喊,像是在索求一个为什么男人可以这样冷血的答案,可是老天爷只予她更狂的风雨,迷茫苦痛间,看见一堵墙拦在眼前,她突然哈哈大笑,决绝撞去,彻底死在狂风暴雨中。

    「一个单纯为了爱,背叛所谓信仰、立场等一切东西而具有不死不休、毁天灭地勇气的女人死去了。」

  • 我是在半个月后一条小巷里找到绮胭的。

    暴雨如注,她浑身湿透,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打斗才从岑寂山手底下跑出来,浑身是伤,血水流了一地,一袭红衫和那红唇狐狸眼却依旧散发出艳艳如烈火的美感。

    她看到我,冲过来摇我的肩膀,恨恨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是不是早知道!」

    小尖把她从我身边推开,一不小心她就滑跌在地上。

    我蹲下,撑着伞遮过她的头顶:「是,我早知道。」

    她忽然平静下来,粲然一笑,问:「你说他就没有过一丝不忍心吗?我不信,怎么会这样呢?」

    「男人本就是薄情的物种,并且善于为薄情找诸如家国、立场、前途等种种好听的理由。你信男人的爱,本就错了。」

    她细细看着我,忽道:「我三岁时一家遇到土匪,家人全死光了,是四王救了我,把我培养成他的死士,训练时遭受的折磨说出来会吓死你这种娇小姐,总之,我从没见过别人的好脸。」

    「后来我长大,长得越来越漂亮,四王觉得让我当一个见不得光的死士太亏,于是把我送出去当探子。」她面露回忆的神情,「原来有人笑起来会那样好看,原来不是所有人说话都凶巴巴的,原来女人在月事期,是可以放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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