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山笑道:「不必惊动相爷,本官来贵府找季小姐。」
季管家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这……小姐似乎不在府中。」
「嗯?」岑寂山道,「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管家摇头,他还真不知。
倒是一直守门的一个下人道:「似是去了青枫馆,午时小姐出门时,小的听到小鱼姑娘和小姐提到过。」
岑寂山的笑容凝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问道:「小姐常去青枫馆?」
管家也不避讳,道:「是啊,咱家小姐一直夸青枫馆的饭菜好吃呢,想必今日也是吃饭去了。」
好的,吃饭去了。
管家又兀自喃喃:「或许是想听曲儿了,小姐也常夸青枫馆的曲儿唱得好听呢……」
好的,还听上曲儿了。
表情管理是各位朝堂中人必修之客,岑寂山更是其中翘楚,只要他想,可以一辈子喜怒不形于色,比如现在,他真的很云淡风轻。从季府离去的姿态可谓风度翩翩,若无其事……个屁。
青枫馆!那是什么地方?京城出了名的秦楼楚馆!
去吃饭,去听曲儿,然后呢?没了?
他才不信。
这可是季家大小姐,出了名地大胆出格,行事不拘礼法,谁知道她做什么去了,谁知道她又喊谁宝贝去了。
岑寂山一甩袖子,决定再也不管她了,回去就把那框橘子扔掉。
这几天我恢复了心情,又开始了得过且过的日子。
萧凌川传信,约我出去,说要核对这个月的经营账目,把该我的分成给我。
他当年做生意的第一笔金是我给他的,这么多年,他成了京城首富,也从没忘了我的好。
青枫馆是京城与欢烟楼并列的的销金窟,原本是个单纯的楚风馆,但由于其中酒菜太好吃,声名远播,于是专门辟了一楼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楼才是真正接客的地方,不说陪客的男人们,便是端盘子的伙计,都个个面容端正姣好。
饭好吃曲好听人好看,他知道我爱来这儿打发时光,一待就是一下午,于是跟我约在这里。
说是一起核对,其实一直是他在干活,我就眯着眼晒太阳,时不时应答他几句。
直到日暮斜阳,薄红的夕阳光洒满我全身,我才睁开假寐的眼,往窗外瞧了瞧,从躺椅上懒懒起身: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萧凌川从一堆账册里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早得很呀。」
我弯起唇角:「该回去了,今日是我爹的生辰。」
说罢我挥了挥手:「拜拜。」
他挑了一下眉,语气颇带幽怨:「好吧。」
我从三楼下去,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四下一望,意外地瞥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寂山一袭青衫,笼在身旁一丛翠竹中,身前桌案只摆一壶清酒,虽一张脸长得扎眼,但此刻刻意低调着,注意他的人不多。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小岑夫君,你怎么在这?」
他靠着椅背执着酒杯,目光停留在台上弹曲儿的乐人身上,似乎正欣赏着丝竹管弦,听闻我向他打招呼,也并未有动作,只眼睛斜斜地瞥了我一下,然后收回眼神,道:「你说我为何在这儿?」
?
「我如何知道你为何在这儿?」
他却好像来劲儿了,阴阳怪气:「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我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他不是寻欢作乐的性子,估计是有什么正事要来此地办,而我扰了他。
「你也是来办事儿?」
只见他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抬头道:「办什么事儿?我有什么事儿要办?你说。」
?
他整日筹谋这个算计那个,他办的事儿能是我知道的?
我疑惑地看他,不明白他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依不饶:「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不敢说,你是不是心虚?」
真是越来越离谱,罢了罢了,男人嘛,总是这么性情不定,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我决定不跟他计较,叹了一口气,哄着道:「自然是办你该办的事儿,我走了,不打扰你,你快办吧。」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我却莫名觉得他像只憋气的猫。
努力端着自己的优雅,但一点儿也不优雅。
端了一会儿端不住了,他垂下眼帘,张口打算说什么,还没出声,便被身后一句清亮的「卿卿」打断。
我侧身看去,是萧凌川,穿着扎眼的粉衣裳,从楼梯上匆匆下来,他一动起来就灿若朝阳,像只骚凤凰一样朝我飞来。
只不过我一侧身,他也就看到了刚刚被我遮挡住的岑寂山,瞬间放缓了动作,慢慢踱到我们身边,上下扫了岑寂山一眼:「岑大人也在呀。」
岑寂山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自见到萧凌川那一刻更是雪上加霜:「如何?」
萧凌川一边摇头一边笑弯了眼:「不如何不如何,我只是来还簪子而已。」
他朝我伸出手,手里躺着一支掐金蝴蝶钗,他往我这边倾了倾身,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好三人都能听到:「喏,你不小心把头饰落房里了。」
岑寂山盯着那蝴蝶钗,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而后抬眼看我: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招惹我?」
我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点蒙,等我回过神来,目之所及已是他迈出青枫馆的背影。
「呵。」身旁的萧凌川倚着桌沿,对着岑寂山的背影玩味地笑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问,「卿卿,你是不是给过他橘子?」
「是啊,怎么了,你笑什么?」
他回过头,把钗子簪到我的头上:「没什么,我就喜欢看他不高兴,他吃瘪我可就乐了。」
我摸了摸头上的钗子:「许是我差点把他送的钗子弄丢,惹他不快了?哎,你们男人,脾气可真大。」
萧凌川目色一凝:「这是他送的?」
他生硬地把刚戴好的钗子拔下来丢桌上:「别戴了,改日我送你更好的。」
我哭笑不得,拿起来自己簪到头上:「你跟他不对付,别带我呀,走了。」
说完我摆了摆手,往外走去。
萧凌川看着季卿卿离去的背景,心里涌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他不想让季卿卿与岑寂山过多接触,因为自己讨厌岑寂山吗?又隐隐觉得好像不只是这个原因。
今日是我爹生辰。
他喝得很醉,扒拉着我的袖子擦眼泪:「卿卿,你娘走得早,你三岁就没了娘,爹爹对不起你们……
「你要嫁人了,以后再给爹爹过生日,就是人妇身份了……」
今年生日我爹异常多愁善感,赶着我要嫁人,什么伤心事都被勾出来。
那一年我爹二十三岁,在朝堂上初露锋芒,做事不圆润,遭人计算,自己仕途一落千丈不说,我娘和我这副身子的原主也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被暗算,失了性命,我爹几近崩溃。
当时年仅十七的三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托了我爹一把,收获了往后数十年身边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我陪着我爹煽情:「女儿就算嫁为人妇了也依然是你的女儿。」
他抽泣着点头:「我的女儿,对啊,我的女儿……
「你不知道,爹爹养你也累的呀,你又不听话,也总得罪人,吃的喝的穿的都挑剔,真的不好养……
我:……
「但你是我的女儿,爹爹能怎么办,你什么样子,都是爹爹爱的女儿。」
最后他哭累了,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喃喃:「对了卿卿,有个事要跟你说。」
我陪他陪倦了,但还是道:「什么事?」
「与你交好的那个萧家小子,萧家……」
我来了点精神:「什么?」
「算了,明天再说吧,爹爹好困。」
我直接把他摇醒:「快说爹爹!
「萧家的案子最近重启调查,有眉目了,再过段日子可以洗冤了。」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不管更深露重,奔去萧府。
「砰砰砰。」沉睡的萧府被我拍门的声音拍醒。
我进了门,一路直奔萧凌川的房。
萧凌川刚从睡梦中醒来,披着素白的外衣打开门。
他平日穿得鲜亮,此刻却褪去繁华,一脸惺忪,竟显得有几分初生般的纯净。
「萧萧,萧家可以洗冤了!」我迫不及待。
「什么?」他还不在状态。
「我说,萧家可以洗冤了。」我加重语气。
懵怔散去,女人的脸在萧凌川眼前渐渐清晰。
鲜明,美丽,满是为他而生的喜悦。
他尚未反应过来季卿卿话里的意思,可是忽然胸腔怦怦跳动。
「说话呀?」我挥手在他眼前摇了摇,「不会乐坏了吧。」
他注视着我,慢慢点了一下头。
「那我走了。」我看他没什么反应,以为他要花时间消化一下,便笑盈盈地跟他道别。
然而转身走了没几步,就被身后的人拉住手臂。
我转头,他生生看着我,眼睫扇动,无月无星的夜晚,眼底却浮动着碎光。
四周静得有些让人心慌。
「你……」
他突然用力一拽,我一下子撞进他的胸膛。
然后感受到他剧烈不止的心跳。
他垂首在我的肩窝,搂着我的手臂有些轻轻颤抖,低而呢喃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无措:「卿卿,我好像,心中早就长满了春草。
「现在刮风了,它长得更疯狂,长得比树还高,还有花在开,蝴蝶在乱飞。」
我是恍惚着回去的,我记得我当时推开他,比他还无措。
原书中写萧大人当年任刑部侍郎时,刑部出了一桩大冤案,刑部尚书为了脱罪,把锅扣给了萧凌川的父亲。
后来,也就是最近,各皇子纷争,这桩冤案又被翻了出来,被查出刑部尚书才是当年藏在背后的人,刑部尚书被清算,牵连到背后的五皇子,五皇子就此出局。
但原书没有给萧凌川任何笔墨。
所以啊,我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认识萧凌川的。
我们的交情,无关剧情,无关人设,没有任何目的。
在萧凌川父亲还没有获罪革职斩首的时候,我家和他家挨得很近,我和他都不是爱守规矩之人,遇见对方简直就是遇见知己,只恨相逢太晚。
他不爱读经史子集,却极爱捣鼓算盘,他父亲忠贞刚直却也是个死脑筋,认为自己的儿子必须接他的路走仕途,每每萧凌川落下了功课,总被他父亲打得屁股开花,这时候他就躲来我家,一边嗷嗷喊疼一边发誓再也不回家了,他要气死他家老头子。
我生性顽劣,带坏萧家公子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他也是读书的时候看岑寂山不顺眼的。
他回回倒数第一,夫子每每都言:「老夫之前有个学生,叫岑寂山,比你大几岁,你也应该认识,他次次考试第一,老夫真不敢相信今日如何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
真他妈的烦死了。
夫子烦,爹烦,这个叫岑寂山的更烦。
他朝夫子回嘴:「你管我,我不考试,不当官照样是人中豪杰!我要做生意,赚钱花!」
这话把同窗惊住了。
读书人,尤其是他们这样好出身的,谁不以朱紫加身为终极目标,非经世不能以言志,非擢升不足以为愿,怎么萧家这个怪胎,非但不想读书取仕,还豪言什么要经商挣钱,简直是铜臭满满,俗不可耐。
夫子为人清贵,志存高远,平生所愿是为朝廷教出一群栋梁之材,当即被气得发抖:「你……你……」
结果就是他眼泪汪汪地找我喊疼,被夫子打了,也被他爹打了。
「岑相家的公子,岑相家的公子,老头子嘴上就会挂这几个字。」那时候他捂着屁股躺在我院中卧榻上对我吐槽,「说我长歪了,还让我反思岑寂山能拿第一我不能,他自己吭哧吭哧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当上宰相!」
等到十五六七,别家公子郎君陆续开始科考,他还在「无所事事」。
他十八岁,该参加春闱的那一天,临上考场摆脱了他家家丁的监视,翻墙进我家跟我细数他近日挣了多少银子。
我半开玩笑道:「其实你爹说得没错,你脑袋聪明,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只要你肯,假以时日,萧家又出一名肱骨之臣。」
他原本在悠闲地嗑瓜子,听了我的话放下瓜子碟,看着我罕见地认真:「你真这样觉得?」
「不。」我摇摇头,把瓜子碟重新塞到他手中,「我喜欢你这样子,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然后坚定地选择一条路。」
不像我呀,糊糊涂涂,浑浑噩噩。
别人都觉得宰相家大小姐,有脾气,任性,其实我一直茫然彷徨,永远摸着雾在走,根本搞不清自己究竟想去往哪里。
他重新又把瓜子碟放下,单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凑近我:「你不对劲。」
「你很难过么?」他问,「我要做什么,可以让你开心一点?」
我看着他艳若三月桃花的脸,忽然被晃了眼。
我缓缓摇头:「不,你什么也不用做,做你自我想做之事,我便开心。」
他弯起秾丽的眉眼,日光下对我笑。
这是很鲜活、扎眼的年纪,他是,我也是。
我回想前世,十七岁时我在做什么,好像是坐在高中教室,朝六晚十,淹没于题海,那段日子残酷而精疲力竭,回首却熠熠生辉。
我在这个世界生来富贵,该是庆幸,可偶尔还是会为那些看似出格实则仍陷在牢笼里的自由而惆怅,一边又自我厌弃,因为深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刚直的精神和尖锐的性情,从来行事游走在安全区内,从不曾期待过自己去改变什么,也确实没有改变什么。
所以我热爱眼前的少年,我看着他不拘世俗,看着他敢想敢做,看着他意气风发,后来又看着他家族败亡,看他在废墟中开花。
他对我,很重要,毋庸置疑地重要。
我在去找萧凌川的路上被绑架了。
绑匪大哥脸又黑又方,跟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弟,一个龅牙,一个尖脸。
也不跟我索财,也不劫色,什么诉求都没提,就静静地把我关在郊外一所破庙里。
破庙漏风,大秋天的晚上冷啊,我忍不住求他:「大哥,你脚边不穿的那件破衣服能借我盖盖不?」
大哥抱刀闭眼,置若罔闻。
我又道:「把我冻死了怎么跟你们主子交代。」
他终于睨了我一眼,把那件脏外袍甩到我身上。
我得了一点温暖,闭上眼睛睡觉,等着人来救我。
一连等了两天,也没有人过来。这两天里我一直被绑着,吃喝都是他们随意塞个包子喂口水。
我爹,小鱼,还有萧凌川,他们找不到我,该多着急啊。
「大哥,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直说吧,能帮我一定帮。」
大哥不理我,但是两个小弟这几天会跟我搭搭话。
「大小姐,你省点力气吧,俺们又不傻,能让你套到话?」尖下巴小弟受不了我了。
「你们主子给多少,我出十倍!」
「……」
「二十倍!」我努力竖出两根手指向他示意。
「这……」
开口想说什么的尖下巴小弟被大哥呼了一巴掌,闭上了嘴,我突然嘲讽地笑起来:「怎么啦,大家刀尖上舔血不就为了活得好些吗?你当大哥的,就是这样拦着小弟过好日子的!
「自古以来,最是老大会骗底下人,因为他们只有骗下面人,自己才能过好日子。」
「小哥,」我转头向小弟,露起一个同情又凄凉的笑,「你没过过安稳日子吧?
「你跟着我,绝不比跟他吃亏,不信你去问问我季相府的下人……yue——」
我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团破布。
「小姑娘,」大哥看着我,眼神恶得像一匹狼,「我劝你安分。」
又在破庙里待了老半天。
他们等着主子来,我等着我爹来。
突然龅牙小弟尖叫起来:「她,她怎么流血了!」
另两位一起看向我,如临大敌。
「呸,这不好好的吗!」尖下巴骂道。
「唔唔唔……唔……」我呜咽着想要说话。
大哥摘掉我嘴里的布,我大喘了几口气,然后骂道:「怎么,没见过女人来月事?」
「不会吧,」我眼神扫过他们,尤其在尖下巴脸上停留了一下,「不会没娶过媳妇吧?
「我府里像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抱上了。
「是不是你们营生太脏,日子不稳当,没姑娘看得上你们!
「都说了跟着我定……唔!」
我的嘴又被堵住了,妈的。
我死死盯着黑脸大哥,恨不能把他的脸灼出个洞来。
又过了一天,破庙外终于有了动静。
听声音人不在少数。
我被押到外面,一个紫衣男子把着匕首搁到我颈边。
对面的岑寂山满目肃杀。
萧凌川看见我立马大喊:「卿卿!」
但他们都很被动,因为我在紫衣男人手上。
紫衣男人疯疯癫癫地大笑:「拿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岑寂山手里是一叠刑部尚书关于萧家冤案的罪证,原书里这一情节走得很顺利,没有大波折,这一叠罪状使得刑部尚书和五王迅速倒台。
没想到如今因为我的到来,倒让五王垂死挣扎了一下。
刀尖挑起我的下巴,他啧啧:「是挺漂亮的,先横着划一刀,再竖着划一刀怎么样?」
我被他逼出了眼泪,凌乱的额前发糊到眼睛里,扎得生疼,流出更多泪,偏偏无法说话,只能焦急地唔唔唔。
他饶有兴致地扯开我嘴里的布:「让我们听听美人想说什么?」
「我去你大爷的!你个傻逼……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双目一凝,恶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本来就是个疯批人设,如今受到刺激更疯了,我觉得他快要把我掐死。
可他疯也不能阻挡他是个傻逼。
他要是像原书中那样退场,还能保住一条命,可他要杀我,要划花我的脸,那我爹干不死他。
「你他娘的放手!放手!」萧凌川夺了身旁兵卫的刀就要冲过来。
我一边气短一边气急。
这个萧凌川疯了吗!他不会武,是要上赶着送人头?
「咳咳!咳咳!(回去!回去!)」
我真的要急死了,极力朝岑寂山使眼色,希望他拦住萧凌川。
岑寂山就静静地站着,不理。
五王显然没把萧凌川放眼里,只抬手打发了一个侍卫去拦萧凌川,萧凌川打算盘动脑子的人哪是训练有素的侍卫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对方卸了刀制住了。
岑寂山见状才指两个兵卫上前把萧凌川拉回来,五王不阻拦,因为萧凌川对他根本没用。
他只是收紧了手,我脸色愈发青紫,甚至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就在他快要掐死我的时候,对面传来一声:「放手。」
五王笑了:「拿来。」
于是岑寂山一手罪证,一手负于背后往我这边走。
我真是两眼一黑,虽然他看着淡定,但我觉得他被萧凌川传染了。
他浑身什么也没有,就敢往这儿走,两队人马隔着数丈远,五王趁机把他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
难道他会武功,会近身搏斗?
我来不及细想,他已经走到了五王跟前,就差把那叠东西递给五王。
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我被绑在背后的手动了动,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电光石火之间,押着我的人惨叫一声,接着我被一股力量推到岑寂山怀里。
岑寂山在五王就要接过罪证的那一刹那收回手,拽着跌到他怀里的我就是一顿往回跑。
紧接着箭矢袭来,射向我们身后的五王一群人。
五王这边见状亦是放箭的放箭,拔刀的拔刀。
黑脸大哥不知怎的冲出重围举起刀就朝岑寂山砍。
「小心!」我惊道。
他把罪证塞到我手中,袖子里滑出一支机弩,指尖一按,利刃破空而出,扎中了黑脸的眼,他的刀随之砍偏。
惊惶之下,又有箭矢刀刃朝我和岑寂山袭来。
乱雨当中萧凌川急呼了一声「卿卿小心」,就见他朝我奔来,似乎要将我扑倒。
余光中我瞥见一把刀从斜刺劈来,又听身后利箭破空之声。
我还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量带着我伏倒在地,然后这股力量覆住我全身。
其余的记不太清了,因为我趴下时磕到了一块石头,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我只有一个念头,萧凌川你个大傻逼。
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干净的寝衣,月事带也铺得好好的。
晕倒前的回忆一帧一帧闪现,我略有恍惚,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额角锐痛和脖子上的钝痛钻进感官。
「嘶。」
床榻边趴着的小鱼抬起头:「小姐您醒了!」
「我在哪儿。」
「在岑相府,岑相府离得近,您跟小岑大人都受了伤,大家着急,便将您一起安置在这。」
「凌川呢?」我耐住疼痛问。
「萧公子没事呢,先前一直在此照顾您,方才出去了。」
我心跳暂缓,没事就好。
可是他为我挡了一箭一刀,怎会没事?
没等我细想,便有人奔进来,萧凌川眼下青黑,难得穿了一身寡淡的黑衣服。
我见了他火气一下子蹿上心头:「你怎么回事!刀剑无眼,你又是冲出去,又是扑进来,不要命了!」
他被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愣了下,垂了眼:「我怕你被伤到……」
「那我也不准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不说话,好像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更是气得一阵头晕脑涨,却听他抬头道:「对不起,是因为我萧家的事,才害的你……」
骂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对上他失意自责的神情,我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消了。
我摸摸他的脸:「说什么呢。」
因为借萧家冤案打压五王是我爹和岑寂山心照不宣的合作,所以五王才会拿我开刀,今日没有萧家事,也会有其他靶子,只要他们想把五王踢出局,我这一遭就逃不掉。
我将这话说与萧凌川听,他听完也不见开心,向来爱挂着笑的脸此刻阴沉低落,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眸光深邃看向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卿卿,我已浪费了许多年。」
我没由来地心慌与排斥:「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他只是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抱抱你,好吗?」
我张开双臂:「可以的,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他倾身拥住我。
我知道他后怕与慌乱,回抱他以做安抚。
只是我不知道,窗外有一个人,正捂着被绷带紧缠的胸口,扶着墙离开。
岑寂山过来看我是晚上。
看到他模样的时候觉得我自己挺不是东西,因为他看起来才是该被看望的那个。
他嘴唇发白脚步虚浮,吓得我忙给椅子铺上柔软的毛毯:「来来来,您快坐。」
他坐下,抬手摸了摸我脑门上的纱布:「还疼吗,磕到石头的这块。」
疼,但在他这箭伤刀伤面前啥也不是。
我罕见地撒了善意的谎言,说不疼。
「季卿卿,」他突然叫了我全名。
「嗯?」
「你如果不愿意嫁给我,」他顿了一下,眼里是我没见过的认真和温柔,「不必勉强。」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嫁给他我挺乐意的,经过这么几次相处,我觉得他确实不错。
「没有啊,我愿意。」
「是吗?」他深深望着我,「你喜欢我吗就要嫁给我?」
「当然了,谁不喜欢小岑大人?」
「我是说,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倒茶的手顿住。
片刻笑道:「我娘当年嫁给我爹之前,跟我爹一面都没有见过,这世上有很多女人,盲婚哑嫁,下半辈子只能赌一次运气。
「喜不喜欢什么的,其实对于你我来说,没那样重要,不是吗?」
他大掌叠住我的手下压,淡黄的茶水倾入茶杯,声音几不可闻,似讥似讽:「是吗?」
我放下茶壶,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攥着,动不了。我越是挣扎,他力气越大。
「放开!」我恼怒。
「我偏不放。」他不知怎的,眉目间也蔓起薄薄的怒气。
正当我们僵持之时,门外传来小鱼的声音:「小姐,有个被抓的五王那边的人,哭着要见你!」
「让他进来!」我扬声。
直到听见门被推开的响动,岑寂山才松了手里的力道。
我哼了一声坐下,倒好的茶水也不想给他了,自己端着喝,看着被押进来圆脸男子没有好脾气:「你是谁啊,找我做什么?」
圆脸男不可置信地把眼睛也睁圆,大哭:「你个骗子!你说好了让我当你的人!」
「咳咳……」我被茶水呛到,惊恐,「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磕碜玩意儿?」
完全没印象,他是谁?
「我、磕、碜?」他跌坐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愤恨地竖起两个手指,比出一个「耶」的手势:「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了,出二十倍!让我当你的人!」
哦,我想起来了,是小尖啊。
只是……
「小尖,你的脸怎么变圆了,你的尖下巴哪去了?」
他嘴一扁,更委屈:「我说我是你的人,从龅牙手里把你推出去才救了你,他们不信,打我嘴巴,我说一下,他们打一下,都打肿了……」
乖乖,我立马让人放了他,给他钱,拍他的背:「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没想到把他拍吐了一口血。
我:……
男人真脆弱。
我愧疚地让小鱼扶他下去用最好的药疗伤。
小尖一通闹腾,我也有些累了,想把房里人都赶走,上床睡觉。
然而一转头看见岑寂山捂着胸蹙眉。
「你怎么了?」我有些慌,该不是刚刚他太用力牵扯到伤口了吧。
又是我的罪过。
我忙挥手让找大夫。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眉皱得更深。
「抱歉抱歉我错了,你是伤员,我不该跟你较劲。」我道起歉来毫无压力。
「嗯……」他发出一声闷哼,「疼。」
他那叫薛文的侍从眼睛骨碌一转,上前:「大人,我就说,您身体还没恢复,便不要乱跑,您非得来看季小姐,这下好了,不仅胸口的箭伤发作,腿上的刀伤怕是也发作了吧,是不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怕是。」
「那要不要在季小姐这屋子里打个地铺?虽然不合礼法,但……」
我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又想起岑寂山种种反常的行为,突然悟了。
难怪啊,岑寂山,难怪原书里写你冷静从容游刃有余,你对我却阴晴不定阴阳怪气。
「让人抬出去不就得了?打什么地铺,岑大人的贵体岂能睡地铺?」我作弄人的心思又起,偏不如他意。
他轻咳了一声:「我可以的。」
我装作思索:「不行,伤员怎么可以睡地铺,反正我明天也要回去季府,不如今晚就走吧,你睡这间屋子的床好了。」
我说着就要小鱼收拾东西安排我离开。
岑寂山忍了又忍,拉住我的衣袖:「我就喜欢睡地铺。」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哪会真让岑寂山睡地铺。
下人在我房里搬了一架软榻,岑寂山就躺在软榻上过夜。
肯定是不如床舒服的,奈何他乐意。
其实我知道,他的疼与虚弱,或许三分是演的,但七分绝对是真的。
因为伤痛,他精力稀薄,入睡得很快。
窗外淡淡月光洒在他身上,我支着枕,看见他在睡梦中仍然痛苦地蹙眉。
一双在他脸上最显冷淡薄情的瑞凤眼此刻微合,敛去锋芒,露出一些本被掩住的柔和与脆弱。
一根箭插进皮肉,一把刀砍到腿上,该有多疼啊。
谢谢你哦,岑寂山。
第二天清晨,萧凌川踏进季卿卿的屋子,却一眼看见岑寂山躺在软榻上。
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
岑寂山掀了眼皮瞧他一眼,没理,又扫了一下仍在沉睡中的季卿卿,才慢条斯理地轻声:「吵什么吵?」
萧凌川看到他这副主人的样子,一股气闷到胸口,偏偏怕吵到季卿卿,不好发作。
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也不管岑寂山身上有伤,拽着他的衣襟几乎是将他拖着走到屋外。
「怎么了,大清早的。」岑寂山装作不明所以,语气真诚。
萧凌川本来就胸中憋闷,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是妒火中烧,抬脚就往他那条好腿上一踹。
「嘶。」岑寂山没想到姓萧的这么没道德,差点摔倒,好在扶墙借了把力才勉强站稳:「你至于吗?」
「你至于吗?」萧凌川也惊了一下,重音在「你」,显然忘记了岑寂山是个伤员,「我没使力!」
说完又觉得不对,他为什么要解释?
他凭什么睡着季卿卿房里,未婚未嫁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就是把他踹瘸了又怎么样?
岑寂山觉得此人实在会装,明明内心恶毒,却装得好一副赤诚模样,骗得卿卿对他如此偏爱。
「谢谢,至于。」萧凌川改口道,「卿卿很挑剔哦,不会嫁给一个双腿残疾的。」
岑寂山眼神锐利一瞬,倚墙忽而笑道:「你不会觉得,季卿卿不嫁给我,就会嫁给你吧?」
「你少来!」萧凌川瞳孔一缩,整个人都变得紧绷,「她嫁给谁,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哦?我说得不对吗,」岑寂山笑得虚弱,目光甚至有几分柔和与悲悯,他知道这样会更激怒人,「我要是说得不对,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果然,萧凌川渐渐面如寒霜,不过半晌,他竟也是笑了一声:「岑大人不会以为,卿卿同意与你的婚事,是因为她喜欢你?
「你算什么,陌生人?政敌的儿子?我与卿卿一同长大,两小无猜。」他道,「我们自垂髫相识,已经十七年,彼此情意,做得了假吗?」
「倒是你,对卿卿的喜欢像是大风刮过来一般突然,也不知真假,有无目的,」萧凌川慢慢弯起嘴角,「明眼人,都是不信的。」
院子有一瞬是极静的,岑寂山撑着墙,站直了身体。
晨露有几分寒凉,岑寂山其实身体很不舒服,但他尽量站直了与萧凌川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