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波澜渐起

波澜渐起

东城暮雪

承徽八年十月,燕云十六州陆陆续续的也发现了确诊时疫的百姓。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圣上派出宫廷圣手也未能延缓时疫的传播。

月渠破关之后,驻扎在燕云十六州的边围,不主动出击。

渭水河畔时月渠的铁骑除了那位苏略将军,几乎全军覆没。

本来是没有能力再继续与我军继续周旋的,但燕云十六州发现时疫,怕是会重蹈覆辙。

就在大家都以为月渠会在几日后发起进攻时,月渠的大王子送来休战书。

月渠可以撤兵退出溧阳关,甚至治疗时疫的药方也可献上,但条件是清河郡崔氏女许嫁。

消息传开来,夫人气得直发抖,搂着两位姑娘说不可能。

瑾行公子也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但以云相为首的一派坚持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

「难不成殿下忍心看着月渠再次进攻,屠戮我朝百姓?」

「许嫁崔氏女,月渠日后还是会进犯,这与饮鸩止渴有何异?」

「殿下,老臣知您怜悯弱小,有鸿鹄之志,但这眼下我军伤亡惨重,已是无力再战了…」

听着大臣们句句直中要害,周瑾行无言以对。

最后圣上下旨,十日后以公主规格送嫁。

这是给夫人几日的时间来选姑娘与五姑娘谁去。

夫人怒急之下吐血昏迷,吓坏了两位姑娘。

夜晚,我守在姑娘门前,令雪站在门口向我挥手致意。

我凝耳听着里面毫无声响,才轻手轻脚地跟着令雪去。

黑暗之中,五姑娘站在那月光下,如同下凡的仙子一般。

「写颜,我记得你到阿姐身边五年了吧。」五姑娘问。

我点头,承徽三年到承徽八年,正正好五年。

「我还记得那年我伤了阿姐,还是你护着她的,如今,你还会继续护着她吧?」

我跪下向五姑娘磕了三个响头。

我明白五姑娘今夜找我出来的原因,只是听见她说时,还是会心疼,和姑娘一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啊。

可是和亲必须要有人去,以姑娘的性子,怕是会藏不住那仇恨,在那里活着艰难。

怨我自私,不希望姑娘涉足,可是这对五姑娘也是不公平。

两位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尚且不忍,夫人要如何抉择?

五姑娘见我跪下不言,便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将一个小瓷瓶给了我,让我每日在姑娘的饭菜里撒上一些。

这药只会让人意识消沉一阵,不会有任何伤害,等到几日后一切都成定局,便可以不再用了。

这几日,姑娘的异常引起了两位姐姐的怀疑,我说怕是之前姑娘太累了,趁着这几日夫人还未下决定,好好的休息一番。

两位姐姐闻言沉默了,夫人如今虽然醒了,但是谁也不见,还有两日便是送嫁的日子了,不知道最后会是谁。

第二日晚,我将瓷瓶中剩余的粉末全部给姑娘喂下,然后找了个借口拉着两位姐姐离开了姑娘的房间,而后穿着一身嫁衣的五姑娘走了进去。

我守在窗边,时不时地看着外面的情况。

五姑娘笑看着姑娘,低头抱起姑娘,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一声声的阿姐唤得我心疼,偏过头去,不让眼泪流下。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是这老天如何残忍,偏偏要将两位姑娘生生分开。

那药会使姑娘昏睡,可我从未想到,五姑娘切切地唤着阿姐,姑娘既然醒了。

只是手脚无力,只能任由五姑娘抱着。

「宜宁你这是做什么?」姑娘看见五姑娘的嫁衣,惊呼出声。

「不要……不要这样,宜宁,我不能再失去你了……阿姐求你……」

五姑娘学着秦姨娘以前的样子,轻轻地拍着姑娘的背。

姑娘看不见五姑娘的面容,也不知道她的神情,只能听着五姑娘说话。

「阿姐,我说过及笄礼后我就告诉你我爱慕的那个人……若是可以,阿姐将这封信交给他吧……」

「你和母亲都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相信我未来的姐夫会好好的护着阿姐你的……」

「还有你自己,阿姐,切记珍重……」

五更的鼓声响起,五姑娘拭去泪痕,我将姑娘搂在怀里,看着五姑娘转身。

行至门前,五姑娘笑着转了一圈,问道:「阿姐,莺莺穿着嫁衣可美?」

姑娘一个劲地流泪,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点头。

五姑娘见状笑了,而后毫无留恋地推门而去。

姑娘拽着那封信,哭成了泪人。

承徽八年十一月,崔氏五姑娘许嫁月渠,圣上特拟封号朝安。

五更刚过天还未全亮,来护送五姑娘到月渠的侍卫早已到齐。

一月之前,沈将军从这里拉回了崔公与三位公子的遗体,一月之后,五姑娘从这里出发许嫁月渠。

若是崔公知道,怕是拼死也不会让五姑娘去的,可是没有如果。

崔公啊,您与秦姨娘在天上,一定一定要保佑五姑娘,待到我朝可以接她回来的那天。

城门开启,百姓跪下送别五姑娘。

夫人与沈将军站在城门上,不忍再看。

「小妹,你要相信宜宁。」

「兄长,我不是不信,只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你让我心里如何不难受。」

夫人说着看向那行进的队伍,忍不住落下泪来。

听澜,你要护着莺莺啊,等我。

及至辰时,姑娘身上的药效才散去。

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哭出来,这样安静地看着窗外,我怕。

姑娘回过神,起身将那封信锁进了盒子里。

而后转身看向我,拉着我的手让我起来。

「姑娘……」

「不怪你,宜宁早就做好了打算,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可是……」

「写颜我想念梨花酿了,你去库房里找一坛出来吧。」

我话还未说完,姑娘便打断了。

看着姑娘的神情,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带上帝京的梨花酿,是几年前傅小郎君带去清河郡的那个厨子教的。

临走了,两位姑娘全部挖了出来,平日里无事时也会拿一些出来浅酌。

小郎君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姑娘拿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往嘴里闷,刚想再喝时,被小郎君夺去了酒杯。

他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将姑娘的身子颁正。

姑娘醉得不轻,我们也知道这时候姑娘不哭,总得有法子让她发泄,便没有阻拦。

姑娘睁开眼,看见小郎君的面容,搂着他的脖子就开始扯酒嗝。

「鸢鸢……我还在。」小郎君轻声地说道。

「阿寄……」

「嗯?」

「阿寄……」

「我在。」

「阿寄……」

……

不知姑娘唤了几声小郎君的乳名,小郎君都很有耐心地给予了回应。

「阿寄……我好没用,留不住爹爹与三位兄长,看着澜姨死去毫无办法,如今就连我的莺莺……我也护不住……」

「不怪你…鸢鸢,不是你的错。」

小郎君将姑娘抱在怀里,静静地听着她讲话。

「你不知道,莺莺从小身子骨就不好……月渠建国在草原,她怎么受得了?」

「她那么喜欢黏着我,如今自己一个人去了月渠,她该有多害怕啊……」

「还有和她互相爱慕的少年郎啊……知道莺莺走了,该有多伤心……」

……

姑娘断断续续地说了许多,我们几人站在一旁无声地流泪。

恍若那些场景还在昨日,寒风吹来,清醒过后,早已物是人非。

姑娘说的累了,就趴在小郎君的肩膀上睡着了。

小郎君将她抱起,惊醒了她。

姑娘迷糊间,捧着小郎君的脸,将额头抵在他面上。

低低的呢喃道:「阿寄,你和娘亲,就算豁出一切,我都会护着你们的。」

小郎君浅笑,点了点头。

而后抱着姑娘回屋,将她放在塌上盖上被子后就离开了。

本以为姑娘说的这句话无非醉话,怎么也不会发生,但未曾想,五日后,这帝京的天,就变了。

承徽八年十二月,云淑妃宫中爆出巫蛊案,圣上大怒,要求刑部严厉彻查。

五日后,刑部侍郎颤颤巍巍地将搜集到的所有证据呈给了圣上。

圣上暴怒,指着刑部侍郎骂他大逆不道。

吓得刑部侍郎跪地磕头求饶,一再诉说自己毫无逆反之心。

重华殿的其余几位大臣也被吓着了,自圣上登基以来,从未如此发过这么大的气。

就连曾经宫中流传的流言,圣上都是一笑而过,简单的杖杀几个宫女就完事了。

动这么大的气……几位大臣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怕是和太子殿下有关。

圣上给刑部侍郎十日的时间,联合大理寺,京都府尹,甚至于兵部,共同查证。

十日后,圣上看着呈上去的结果,神色晦暗不明。

重华殿静得让人心颤。

最后还是下令,搜查东宫。

周瑾行冷眼看着搜查的禁卫军,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冲着东宫,冲着自己来的。

只是这东宫上下,早就被自己的人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真不知这云淑妃,打算如何栽赃陷害。

最后,禁卫军无功而返。

圣上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将折子直接扔到了他们头上。

几位大人吓得直呼饶命。

最后还是刑部尚书站了出来,请求搜查玉辰宫。

若是刑部尚书可以抬头,就会看见圣上几欲喷火的眸子。

越林公公缩了缩自己的脖子,无论今日玉辰宫是否有脏污,这刑部尚书也是当到头了。

谁人不知这玉辰宫是太子殿下生母,先皇后沈明娆生前的住所。

圣上一向感激敬重先帝与先皇后的恩情,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这刑部尚书一上来就直接开口捅了圣上与太子殿下共同的逆鳞,活不长久了。

「云相,你如何看?」圣上问道。

云鹏斟酌了下言语,开口道:「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殿下,老臣以为还殿下清白最重要。其余的事,可以之后再议。」

圣上不言,就静看着跪下的臣子。

最后挥手让禁卫军去了玉辰宫。

周瑾行得知时,狞笑了几声,连说了几个好字。

寿喜看着,都心惊胆战得很,恨不得缩到后面的墙里去。

然而玉辰宫里,搜出了写有圣上生辰的巫蛊娃娃。

经过字迹辨认,确定是周瑾行麾下的一名副将的字迹。

被抓来时,一口咬定是周瑾行吩咐这么做的,还说他通敌叛国,证据都藏在太傅府。

刑部尚书没有犹豫,直接带着禁卫军围住了太傅府。

在马厩里发现了大量兵器,书房的密阁里,找到了与月渠通信的信件。

圣上很平静的下旨,太子幽禁于东宫,傅氏满门入狱。

从宫中传出巫蛊案时,夫人与沈将军的神色就凝重了。

未曾想,这次不单单是冲着瑾行公子来的,连带的小郎君满门都不放过。

夫人将姑娘禁足在了屋里,我们几人守着姑娘,生怕她做出过激的事。

两日后,太子巫蛊案,太傅通敌卖国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有的百姓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跪在宫门口,要求严惩罪魁祸首。

十个百个不足为惧,但成千上万的民众跪在那里请愿,圣上无法再拖延时间,况且所有的证据都无翻盘的可能。

只好下了御令,傅氏一族斩首示众,满门奴仆入掖庭局,太子周瑾行德行有亏,不堪为太子位,念在先帝与先皇后功绩,贬为陇西郡王。

——

夫人将这消息说与姑娘听时,姑娘垂下眸子,掩盖住了神色。

夫人与沈将军见姑娘如此,双双叹了口气。

就在两位想要离开时,姑娘直接跪了下来,朝夫人与沈将军磕了个头。

「娘亲,舅父,可有办法让清嘉入宫?」

两位脸色一变,纷纷拒绝。

可是姑娘坚持说道:「娘亲,若再不做应对,下一个,便是将军府了。」

夫人看着姑娘,仿佛有些不认识她了。

「况且我对傅知舟说过,我会护着他的,娘亲,我不想失约。」

「可是现在这是个死局啊,鸢鸢。」

「死局亦可以是生局,只要娘亲准许女儿入宫觐见圣上。」

沈将军听夫人与姑娘说完,留下一块腰牌便走了。

夫人去准备马车了,留下我和姑娘两人。

我想再劝劝姑娘,却听见她说:「写颜,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默然,不再说话。是的,我都知道原因。

承徽六年的正月十五还未过,傅小郎君的父亲带着瑾行公子来了清河郡。

太傅留在书房与崔公商讨要事,瑾行公子入内院来给夫人请安。

正巧姑娘在管家事情上遇见点问题,来询问夫人。

周瑾行进来时,看见姑娘的侧颜,有些恍惚的嘴角嗫嚅了一下,夫人的声音让他回过神。

「鸢鸢长大了,越来越像了。」

姑娘挑眉一笑,「当然像啦,娘亲那么美。」

公子摇摇头,释然的笑笑。

夫人打趣姑娘不知矜持,见瑾行公子估计是有要事要与自己说,就找了个理由将姑娘忽悠了下去。

不巧我在隔间为姑娘串花链,还未来得及出去夫人的声音就响起了,无奈只能缩回去等着。

「瑾行可是有要事?」

「姨母可曾听闻过圣上年前纳的那位云淑妃娘娘?」

「只知道是云氏一族旁支的姑娘,有何不妥?」

「那位娘娘…有五分像已过世的母后…特别是那性情…」瑾行公子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的这句话。

夫人惊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屋子里静了一瞬,才听见夫人再开口。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不知是不是气急了,夫人声音间有些颤抖。

「一开始侄儿也不敢信,毕竟这么些年,陛下从未表露过,可是近来,陛下对这位娘娘的宠爱完全超出了寻常。」

「方才我进来时,鸢鸢坐在椅子上,恍惚间我觉得就是母后坐在了那里,姨母,若是陛下的心意侄儿猜错了便罢,可防不住旁人用心啊。」

「所幸陛下还未见过鸢鸢,姨母,若是可以,让鸢鸢永不入帝京。」

……

后面的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晰,可光是刚才听见的,也足够我震惊的了。

当今圣上名讳周临,六年前遵循先帝遗诏登基。

六年来这国家在他的治理下,虽未达到鼎盛时期的水平,可也去除修复了不少先帝乃至高祖留下的沉疴。

明君,担得起。

只是未曾想过这帝王,会爱慕先皇后,而且还隐藏得这么深。

先皇后沈明娆,太子周瑾行之母,先帝周黎之发妻,镇国将军长女,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这么优秀的女子,爱慕上她,似乎很容易。

我在隔间蹲的久了,等到夫人也出去了才敢慢慢地站起来。

本想偷偷地出去,结果还是被嬷嬷给逮着了。

嬷嬷避开人将我带到了她的屋子,掀开裤腿为我揉了揉膝盖骨。

「写颜,你是个聪明的,今日听见的死死的葬在你肚子里,就算是姑娘,也不能透露半分。」

「嬷嬷这么信我吗?」

「这几年看着你长大,你娘又是我从小相识的,别辜负了我就是。」

我默然,点点头。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嬷嬷,姑娘和先皇后真的很像吗?」

嬷嬷摸着我的头,叹口气说:「不是很像,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与大姑娘,除了性情有些不同,剩下的,有时就是我也会搞混。」

「那嬷嬷可知,圣上与先皇后有何渊源?」

嬷嬷有些浑浊的眼眸沉沉的看着我,我连忙解释。

「嬷嬷莫恼,写颜是怕有一日有些事万一不可控,或许这些,可以保姑娘平安。」

嬷嬷良久无言,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段皇家秘辛。

高祖时,先帝周黎彼时是太子,先皇后沈明娆是内定的太子妃。

高祖发妻恭仁皇后去世后,续弦了云氏的姑娘为继皇后。

这位皇后为高祖诞下了一对双生皇子,极得高祖喜爱。

随着两位皇子的长大,这位皇后的性子也越来越跋扈。

她掌管内宫后庭,稍有不顺就会处罚宫人,高祖的后妃从一开始的十六人到最后只剩了三人。

而从她诞下皇子的那一年开始,后庭再无皇嗣降生。

而当今圣上,是高祖醉酒后临幸了一个宫女得来的。

这个宫女偷偷将圣上生下,小心掩藏,还是在他八岁时被高祖皇后发现了。

皇后杖毙了那宫女,本想将圣上也悄悄地处理掉,没曾想被先皇后给碰上了。

先皇后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硬生生将圣上护着,将他带到了高祖面前。

高祖对圣上从不上心,续了排行,入了皇家玉碟就不管了。

先皇后因为身份,也不好常入宫,就请求先帝照料圣上。

于是当今圣上从八岁起就被养在东宫,由先帝与先皇后亲自教养长大。

当时高祖皇后的两位皇子野心渐长,妄想取代先帝的位置,便与月渠相互勾结。

先帝及时察觉,歼灭两位皇子于内宫,皇后被废,高祖惊吓之下吐血而崩。

先帝继位,封圣上为贤亲王。

可宫里的事情解决了,月渠却是一大麻烦。

先帝与先皇后御驾亲征,与月渠对战了五年之久,最终在河谷之战中抓住了月渠的破绽,一举将其逼退至溧阳关外。

至此两国战役宣告正式结束。

先帝与先皇后由于常年的劳累与受伤,没两年就相继离世了,只留下了一个十岁的稚子。

圣上奉遗诏登基,封先帝子嗣为太子,就是如今的周瑾行。

我听嬷嬷讲完,话语哑在喉间说不出来。

她嘱咐我烂在肚子里,别露出任何的异常。

彼时我回到姑娘院子里时,两位姐姐正在找我,问我去了何处。

我扯谎说是去小厨房找吃的去了,两位姐姐也没再问了。

姑娘在内室,我掀开帘子就能看见。

那日的姑娘,较之平日里要安静得太多。

怕是那时候,无论是我与嬷嬷的对话,还是夫人与瑾行公子的对话,姑娘都听了个全乎。

如今心中的不安证实了。

翌日清晨,我为姑娘穿戴好进宫觐见圣上的装束。

马车夫人早已备好,一路畅通无阻,我与姑娘被一个小黄门从侧门带进了宫。

这次觐见是沈将军求来的,本来按照规矩,女眷入宫,事先要向内庭报上去的。

这次越矩,姑娘也真是什么都不管了。

待到重华殿前,圣上身边的越林总管热情地接待了姑娘。

「四姑娘稍待,陛下还在淑妃娘娘处。」越林公公说道。

姑娘垂下眼眸,嘴角挂上得体的笑容,「总管客气了,岂有陛下与娘娘等候臣女之意,清嘉侯着才是正理。」

我看着越林公公嘴角的笑容深了点,那眼里展露点点欣赏。

帝京的冬日,难得见到阳光,寒风混杂着白雪,呼啸地从人面前刮过。

姑娘的手早已冻得通红,但她却似感觉不到一般。

我心疼地看着,却无任何办法。

两刻钟后,我听见重华殿内门开启的声音,越林公公走了出来,说请姑娘进去。

迈过门槛时,我握着姑娘的手,一片冰凉。

及至内室,见到那个坐在御案前的人。

我跟着姑娘跪下行礼,圣上开口让我们起来。

「崔鸢,沈明楼说你一定要见朕,可是为了瑾行与寻玉而来?」圣上问道。

姑娘摇摇头,而后言:「陛下说的不全,臣女这次觐见,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圣上似乎很有兴趣,问姑娘:「其二是何?」

「燕云十六州的秘密。」姑娘说到。

我听见圣上将手上的折子扔在御案上的声音,斜眼望去,越林公公站在一旁,毫无惊澜。

圣上不说话,我想应该是在思考姑娘所讲的真实性。

过罢,圣上叹了口气,说道:「崔鸢,这就是你的筹码吗?」

姑娘俯身叩首,不言。

「草木春深,昔日结草恩义,也罢,你去牢狱见见太傅与寻玉吧。」圣上说完便挥手让我们退下。

姑娘谢恩,而后走出重华殿。

越林公公亲自领着我们到了牢狱,那守门的一看,连忙放行。

进到里面,是一排排黑暗的牢房,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犯人。

他们见到有人来了,十分激动地吼叫着,疯笑着。

我有些胆怯地看着姑娘,只见姑娘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连一丝余光都未给到这些人。

走到最里面,我与姑娘看见了被关押着的太傅与小郎君。

太傅卧坐着,白色的囚衣上血痕斑驳,那张慈祥的面上仍然带着笑容。

「鸢鸢,你来啦。」太傅笑看着姑娘说道。

小郎君躺在太傅隔壁的牢房里,一动不动,那同样被血染红的白色囚衣,刺的姑娘的眼睛生疼。

「宴生伯伯,阿寄他…」姑娘有些哽咽。

「阿寄无碍,只是昏过去了,鸢鸢安心。」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伯伯,圣上让我来见你们一面,这是何意?」姑娘问道。

太傅看了一眼越林公公,公公会意,亲自支开了身边的人。

我跟着公公站到一旁,看着姑娘与太傅谈话。

未过多久,姑娘起身,整理衣衫,向着太傅跪了下去,弯腰叩首。

回到将军府,已是将近黄昏。

从牢狱里出来时,姑娘苍白着一张脸,她靠着我,步伐有些不稳。

坐在马车里,姑娘将脖颈间的那块玉佩握在手里,久久不言。

夫人一直等着姑娘,见姑娘回来,眼含心疼地摸着姑娘的头发。

姑娘抱着夫人,两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怀凝怀桑两位姐姐将我拉出房间,她们也不问我今日发生了什么。

自从崔公与三位公子殉国后,这个院子里,再也没有爽朗明媚的笑声了。

晚上姑娘安寝时,心不在焉地将手露在外面,我拉起被褥,将姑娘的手放进去。

「写颜,你说三位哥哥与爹爹走的时候该有多疼啊…那么多伤口,那么多血…」姑娘冷不丁地问我。

我看着姑娘,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还有澜姨,被那心病折磨致死,甚至是我的莺莺,如今也是一个人在月渠…」

「现在就连阿寄…写颜,我是真的无用啊,枉费活着十六年,却无任何用…」

「姑娘,不是的…你已经尽力了…」我抱着她,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眼泪流了下来。

一会儿,她轻轻地推开我,示意自己无事,让我下去休息。

我看着姑娘,知道今夜她怕是无法入睡了,有心事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没回去,呆在房里的软榻上,陪着她。

这样的状况持续至五姑娘从月渠送来的一堆礼物为止。

承徽九年一月,月渠大王子感念朝安公主崔莺思乡之情,派人送礼回朝。

夫人让人将一箱箱的东西抬进院子里时,姑娘本是不理会的。

没成想,那一排的箱子打开时,姑娘被里面的两只大雁给吸引了目光。

询问护送这些礼物的人,说是他们的王子妃亲自捕捉的,用来给姑娘补身子。

我给了赏银后让他们下去了,转过身,看见姑娘将那两只大雁拎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们。

我不明所以,问姑娘有何不妥。

姑娘说这既是给自己补身子的,就让厨房给宰了。

我抱着两只大雁去了小厨房,看着厨娘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将大雁给拔了毛,正在开肚。

却不想这大雁的腹中,有许多的珠子,厨娘问我怎么处理。

我看着清洗过的珠子,明白这该是五姑娘想告诉姑娘的信息所在。

便拿着这些珠子给了姑娘,告诉她这是两只大雁肚子里的东西。

姑娘拿起一颗珠子,观详了几眼,让我将她梳妆台上的胭脂拿来。

姑娘接过,将珠子全部沾上胭脂,染红了珠子的同时,上面的凹陷也显露了出来。

十六颗珠子,十六个字。

豆生三芽,两同一异,山川异域,不破不立。

恍惚间,姑娘似是明白了什么,苍白了脸色,然后拿着珠子去找夫人与沈将军。

——

承徽九年二月,圣上御令,傅氏通敌卖国,责令三月问斩,陇西郡王周瑾行,三月去往封地,无诏永不回京。

念及先帝情谊,恩准行刑时头覆面罩,死后收殓入葬。

最终的结果到来时,姑娘显得格外冷静。

夫人的院子里,有几颗香樟树,那是夫人未出阁时崔公所赠,二十余年过去,早已长得挺立。

姑娘看着那几棵树,该是又想起了三位公子与崔公。

未待我将手上的糕点放到桌前,怀凝姐姐急忙走进来,说是宫里来人了,请姑娘即刻入宫。

我瞅着姑娘的神色,很平静,似乎就在意料之中。

换好衣物,姑娘带着我再一次来到了重华殿。

与上次不同,越林公公该是知道了什么,对姑娘越发的尊敬。

我心里不好的预感涌上来,我祈求老天,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

进入重华殿内,圣上还是坐在御案前,只是这次见到姑娘有点不同。

姑娘跪下行礼,圣上让越林公公将姑娘扶了起来。

「崔鸢,你托沈明楼带给朕的那十六个字,你可知意味着什么?」圣上开口问道。

姑娘又跪了下去,叩首又抬起。

姑娘答:「陛下,所有人都希望臣女无忧地过完这一生,可他们不知,臣女失了他们,便已一无所有了。」

圣上看着姑娘,眼含悲切,「那你现在可还有所求?」

姑娘抬眸,望着圣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臣女希望傅知舟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即使身负骂名。」

「没了?」

「唯一所求。」姑娘复又叩首。

重华殿里很安静,我站在姑娘身旁,感觉得到圣上打量姑娘的目光,有些冷。

「那你除了燕云十六州的秘密,还能为朕做什么?」

「陛下,未曾沾血的刀刃,未必不锋利,陛下想做不便做的,臣女愿为陛下分忧。」姑娘的声音回响在重华殿内,声声大逆不道。

圣上敛眉,让姑娘回家等候。

越林公公亲自将姑娘送至宫门口,这次,走的是正门。

回到将军府,沈将军差人将姑娘叫去了书房。

夫人坐在一侧,手上拿着一本册子,漆黑的封面,看不出上面的字。

沈将军开口:「清嘉,舅父与你母亲未能再给你多少帮助了,这册子,你拿着吧。」

姑娘接过,未翻动一下,交给身后的我,我拿着,除了黑色还是黑色。

夫人叹气,将姑娘拉到跟前,有些欣慰地看着姑娘。

那个曾经爱撒娇,热烈肆意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清嘉,娘亲的鸢鸢,这条路很难,你既选择了,崔氏与镇国将军府,都是你的后背。」

姑娘抱着夫人,轻轻地说:「娘亲,鸢鸢知道的。」

承徽九年三月十五,傅氏一族行刑之日。

这日天光正好,却是个不好的日子。

一个个傅氏族人被押上了刑台,无论男女老少,都被蒙上了面罩。

这些人里,没有小郎君。

几日前,圣上念及过往恩义,前往牢狱看望太傅最后一面。

未曾想牢狱发生暴动,一个犯人趁着狱卒不备,打开牢门,向着圣上扑去。

危急时刻,小郎君将圣上护着,才逃过一劫,可是自己的背上被匕首划了一道,深可见骨。

圣上动容,赦免了小郎君的死罪,让其以戴罪之身,随同周瑾行一起去往陇西。

午时三刻,监斩官眯着眼瞧了一眼天色,拿起了令牌。

刽子手将烈酒倒在刀上淋了个遍,挥在半空中等候命令。

一阵风吹来,将束缚着太傅的面罩吹开来。

太傅面容平静地看着下方的人群,忽地笑了,大声地说到:「陛下,今臣一族含冤而死,望来日陛下看清,否则我朝危矣…」

底下的百姓听见太傅说这话,一时间议论纷纷。

监斩官不想途生枝节,扔下令牌,刀落,一切声音归于平静。

我陪着姑娘,不忍心看这一幕。

待所有行刑结束后,姑娘将提前备好的棺材一一拉了来,让棺材铺的人将所有尸首入殓。

太傅的头颅,姑娘亲自放入棺中,而后盖上棺盖。

周围的百姓还未散去,见姑娘如此行径,冲动的直接开口怒骂。

有的百姓认出了姑娘,连忙拉住那些人。

「闭嘴,那是四位护国将军的亲眷…」

「可是…可是她…」

……

后面的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姑娘听见了也不理他们,见所有人的尸首都收殓好了,便吩咐伙计送到城外傅氏一族安葬的陵园。

小郎君还未醒来,怕是不知道自己的族人都被斩首了。

圣上给出的时间还有七日,小郎君就必须随着瑾行公子去往陇西。

可那天,是太傅的头七,小郎君也不能为太傅烧一炷香。

傍晚我跟着姑娘回府时,墨湖说琅华姑娘来了。

姑娘一愣,连忙跑进院子,见到琅华姑娘就坐在亭子里,面容含笑。

「清嘉,来。」琅华姑娘向姑娘招招手,示意姑娘过去。

姑娘未再像以前一样跑着过去,而是选择极快地走过去。

琅华姑娘嘴角的笑意更温柔了,拉着姑娘的手说姑娘真的长大了。

是啊,不单单是姑娘,琅华姑娘也长大了。

从前就是个温柔的性子,现在更甚了,只是这温柔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阿琅今日怎么想着来找我了?」姑娘问。

琅华姑娘摸着姑娘的头,浅浅答道:「就想来看看你,今日啊,鸢鸢累了。」

姑娘闻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笑着说才没有呢。

琅华姑娘也不辩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而后嘱咐了姑娘许多的事儿,例如冬日别贪凉玩雪,夏日炎炎当心中暑…等等。

姑娘搂着琅华姑娘,语气无奈地说:「好阿琅,我都记着了,别再说了,耳朵要起茧子了。」

琅华姑娘闻言,笑着摇摇头。

陪着姑娘用完晚膳后,琅华姑娘告辞回家。

姑娘将她送至门口,临上车时,她迟疑了一下再次转过身来,看着姑娘。

「鸢鸢,保重。」

姑娘笑着点点头,琅华姑娘这才上了马车,安心离去。

承徽九年三月二十二,陇西郡王启程。

姑娘一身白衣站在城墙上,任这寒冷的风吹的她衣袖列列作响。

不多时,几辆马车行驶而来,在这热闹的街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瑾行公子这次去往封地,除了寿喜与几个心腹人,就只有傅小郎君了。

几辆马车,两辆载人,剩余的都是行李,还是不值钱的行李。

待到行至城门口,马车被人拦停了。

我站在姑娘的身后,看得不太真切,依稀可见是一红衣的女子。

姑娘看见那一抹红衣时,不自觉地笑了笑。

我上前,眯眼瞧着,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

周瑾行马车被拦,听手下说是位姑娘,他心想这会是谁。

掀开帘子,看见那一抹背影,他愣住了,而后反应过来,急忙下车去,却有些不敢上前。

红衣女子转过身来,温柔似水的眸子里盛满笑意。

只见她开口:「周瑾行,你不来娶我,我自来嫁你可好?」

周瑾行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卡着一块石头,堵的他说不出话来。

谢琅华见他如此模样,知道他是吓着了。

自己这个从小到大被人称赞为女子榜样的人,竟会做出如此大胆的行径,的确让人匪夷所思。

她提着嫁衣,走向他,定定地立在他面前,看着他的面容。

「你可知,这嫁衣我绣了多久,现在穿上可能还有点早,但想着是来嫁你,便觉得正正好。」谢琅华温柔细腻的声音在周瑾行耳边响起。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世界里万籁俱静,只剩下眼前这个女子的音容笑貌。

从前只知她满腹才华,温婉贤淑,不曾想会如此离经叛道。

今日无论自己带不带她走,她都会被这世道所看不起,为了自己,真的值得吗?

或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谢琅华轻轻地问他:「娶我吗?」

那双眼里,写满了坚定,在那之下,也藏着深深的不确定。

周瑾行先是点头,而后摇头,来来回回地切换不定。

谢琅华满足地笑了,她知道他的答案,娶。

她抱着他的腰身,声声说着我嫁。

周瑾行愣住了,双手不自觉地回抱着她,不能想象,这么瘦弱的身体里,藏着这么大的勇气。

「可你父母亲族怎么办?若你和我离去,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周瑾行担忧地问道。

谢琅华答道:「家中还有姐妹兄长,我已自请除去族谱,谢氏无谢琅华,也再无不孝女。」

听着她说的,周瑾行紧了紧手臂。

此生,唯卿不负。

我与姑娘站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都惊讶了。

我是惊讶琅华姑娘如此勇敢,敢穿着嫁衣截停瑾行公子的马车。

姑娘惊讶琅华姑娘敢穿着嫁衣来自嫁,在她心里温柔守礼的朋友,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待到回过神来,我才发现瑾行公子的马车后面,小郎君正抬眸看着我们这处。

白色的丧服格外醒目,只是那桃花般的玉容上带着病态,苍白脆弱。

姑娘和小郎君对视着,两人隔得的这么远,都知道此去再相见,怕是遥遥无期。

我看见姑娘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地上,溅起点点灰尘。

小郎君眼里含泪,但还是努力地扯出笑意,不让泪水滑下。

姑娘抬头,遏制住泪意,向小郎君招招手。

那是安心的意思,每当两人分别时,无论隔得多远,都会相互招手三下,表示安好。

现如今,确是在这里。

我知道姑娘今日穿的是头七亲人去世时的丧服,只是未将飘带绑在头上,看不出来而已。

在姑娘心里,太傅已经是自己的亲人了。

小郎君如今不能做的,姑娘都替他去做了,可是还是没法留住他。

不待多时,瑾行公子一行准备启程了。

小郎君被瑾行公子强行拉进了马车,而后我和姑娘看着马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阿寄…阿寄啊,你要好好养伤,好好休息…」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阿寄…」

……

我听着姑娘声声的唤着小郎君,悲从心起,看向远方。

小郎君,若你听得见姑娘说的,就要好好地活着,以待来日。

等着姑娘情绪稳定了,我才扶着她走下城墙。

墨湖正在下面等着我与姑娘,看见我们下来,安心得松了口气。

看来是受怀凝怀桑两位姐姐的嘱托,看见姑娘安好才放下心来。

我安置好姑娘,她将我拉到一旁,将一枚锦囊给了我。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只说是寿喜送到她手里的,让我妥帖的收着,将来危急时,或许可以保住一命。

而且还不能让姑娘知道,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能打开。

我握着锦囊,感觉里面应该是有一个硬物与一张纸条。

既然是寿喜送来的,就是瑾行公子的意思了,如此,便好好的收着便是。

不让姑娘知道,可能姑娘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才瞒着她的。

公子,愿你说的,写颜永不需要打开它,姑娘也不会用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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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12-27 17:2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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